郭從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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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大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吧,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伊犁工作時,正好碰上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成立10周年。我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生對伊犁一無所知。不久就去農(nóng)村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了。但是,伊犁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很美麗,很干凈,很寧靜。可惜,這美麗,這干凈,這寧靜兩年后就被那場長達十年的浩劫弄丑了,搞臟了,整亂了。我當時是伊寧市第六中學的老師,在武斗中,我的一個學生被流彈打死,一個學生從幾層樓上摔下而亡。都是些無辜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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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黨中央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開始了改革開放的偉大征程。我個人的生活也發(fā)生了變化,被調(diào)到新成立的伊犁地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辦公室(州文聯(lián)的前身)編《伊犁河》文學雜志。1979年,《伊犁河》的創(chuàng)刊號出版了。當我把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雜志送到我們的領(lǐng)導宋彥明手中時,我們兩人都翻來翻去,呵呵直笑,愛不釋手。宋彥明說,將來他要走了,一定要把這雜志放在他的靈前。是啊,這是解放后,伊犁的第一本文學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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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1984年,為了慶祝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成立三十周年,州黨委宣傳部交給我一個任務,要我搞一個電視專題片的提綱。提綱通過后,又要我和攝制組一起去拍攝。當時州電視臺正在創(chuàng)建,設備不齊,找州公安局借了一臺攝像機,還搭上攝像師老劉。當我們風塵仆仆從外縣趕回時,離9月1日已經(jīng)沒有幾天了。我們不知道拍得怎么樣,也不會編,只好硬著頭皮上,按照提綱,像寫文章一樣編畫面,配解說,接連幾晚上加班到深夜,有時甚至干通宵。當領(lǐng)導們坐在會議室準備審片時,我們的片子還沒有編完。謝天謝地的是,片子總算通過了審查,如期在電視臺播出了。我才明白,什么都有個第一次,能把第一次干成,就為走好人生的某一程路開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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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在伊犁召開了中國西部文學研討會。粉碎四人幫之后,中國迎來了文學的春天?!鞍倩R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又響亮地提起,四人幫搞的樣板戲、“三突出”那一套文化專制的東西被滾滾而來的思想解放的春潮沖得潰不成軍。以《于無深處》為代表的話劇,以《班主任》、《傷痕》等為代表的小說,以《芙蓉鎮(zhèn)》、《天云山傳奇》等為代表的電影都透出陣陣濃郁的春意。當中央發(fā)出開發(fā)西部的號召后,新疆文聯(lián)提出了西部文學的口號,并將刊名改為《中國西部文學》。就在這樣的氛圍中,自治區(qū)文聯(lián)、作協(xié)聯(lián)同西北各省區(qū)文聯(lián)、作協(xié),并邀請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伊犁舉辦了中國西部文學研討會。這是伊犁首次文學盛會,來了不少在國內(nèi)享有盛名的作家、詩人和文藝評論家。我們作為東道主,遠赴賽里木湖畔迎接客人。嶄新的時代,全新的話題,大家都很興奮。但是這又是一個超前的話題,怎么談,好些人心中也未必有數(shù)。會議定了幾條紀律,思想固然要解放,但原則必須要遵守,不得闖禁區(qū)。會議按既定方針開得很順利,沒想到一個從東北來的什么家突然打了一個“橫炮”,一下讓會議氣氛緊張起來。好在會議主持者經(jīng)驗豐富,不失時機又十分恰當?shù)靥幚砹诉@個事情。會議圓滿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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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著名劇作家、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武玉笑參加了西部文學研討會后,就留在伊犁繼續(xù)深入生活。他是個對伊犁有著特殊感情的作家,多次來伊犁采訪,寫哈薩克,寫維吾爾,好幾部話劇在全國獲獎。這次他打算再寫一部話劇。一天,他叫我陪他上街轉(zhuǎn)轉(zhuǎn)。在一家小理發(fā)店前,他拉著我進去看看。沒想到他就和那個理發(fā)師聊上了,越聊越來勁,干脆讓我請另一個師傅理發(fā),以便他繼續(xù)聊。我剛理完發(fā)不久,可為了武玉笑的采訪還是再理一次吧。武玉笑在一旁同那個理發(fā)師聊個沒完沒了,我理完了,他們還沒有止住的意思。兩年后,沒想到武玉笑以這個理發(fā)師的遭遇為素材寫了一部多幕話劇《一個快樂的苦命人》,由國家話劇團在北京演出,很受歡迎,并且獲獎。原來也有這樣體驗生活的呀,我以前曾為我不能長期深入工農(nóng)兵的生活寫不出好東西而苦惱,是不是也有點形而上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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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有點春寒。我在《伊犁河》上發(fā)表了一個評論家的文章,他對周揚提出的人性異化論持贊同觀點。后來周揚的這個觀點受到了批評。我也沒當回事,因為我們是個小雜志,那位先生的文章也不是專門談異化論的,只是提及而已。可是沒想到一天一個領(lǐng)導把我叫去了,專門問及此事。我先沒吱聲,領(lǐng)導說,作者本人都已經(jīng)主動向上面檢討了,你還不認錯?我只好認錯。后來當周揚的異化論再無人批時,聽說那位評論家先生可又來勁了,把《伊犁河》,當然也把我罵了一通。這時我倒不生氣了,只是想到契訶夫的小說《變色龍》把人性丑陋和猥瑣的一面真寫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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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文化大革命摧毀了善,放縱了惡,此話有理。那一年,鄧友梅、汪曾祺和林斤瀾三位老作家來伊犁采訪,我們請他們給伊犁的文學青年們上了一課,十分精彩。后來,我陪同他們?nèi)ツ崂湛瞬娠L。他們是某部隊接待的,還給他們派了一輛吉普車,這給文聯(lián)減少了很大的負擔??墒菦]想到那位開車的小爺們這么難侍侯,別說他軍紀不整,就是那副老爺架式倒成了不是他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們服務,反而是客人們侍侯他老人家。從伊寧市出發(fā),到敦麻扎這不長的路程,他的車就拋了好幾次錨。常常是車輪胎沒氣了,他就讓我們給車胎打氣。我打也就罷了,他要客人們也打。三位作家年紀都大了,我實在是于心不忍,可又沒有辦法。你得罪了他,他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把我們擺在公路邊、荒灘上。我們只好忍氣吞聲。忍著熬著總算到了尼勒克,到了唐布拉。臨近回了,他突然提出要先回伊犁辦事讓我們在一個小鎮(zhèn)上等他。忍無可忍,矛盾爆發(fā)。我在和他大干一仗之后,他提出車況有問題,只能載三個客人,無論如何不能載我了。三個作家跟他說了好多好話,他都不聽。我對三位作家說,我只能坐班車回去了,你們一路上千萬要照顧好自己。鄧友梅回到內(nèi)地后在《上海文學》上發(fā)表了一個短篇小說《戈壁灘》,就寫了這次旅途上的事,寫了文革對美好人性的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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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伊犁的老朋友,剛卸任國家文化部長的著名作家王蒙和夫人重訪伊犁。我全程陪同,親身感受到了他和巴彥岱鄉(xiāng)親們的深厚感情,感受到了他和過去鄰居的深厚感情,凡是他能去的地方,該去的人家,他都去了。見面時的熱情握手、相擁而泣,座談時的親切家常、風趣橫生,聚餐時的坦誠爽快、引吭高歌都深深打動著我。王蒙始終是巴彥岱的農(nóng)民,巴彥岱的副大隊長,始終是伊犁的一員,正如他所說,他從來也沒有離開過伊犁。臨走前,我請他們夫婦倆去我家作客。因為我的妻子許淑娥是他夫人崔瑞芳的學生,又在所任職的二大隊接受過再教育,所以很熟悉很親切。王蒙坐下不久,就被我放的音樂《畢業(yè)生》所吸引,他的眼神漸漸變得十分深沉。一個杰出的作家對各種藝術(shù)的感悟力都是很強的。這個細節(jié)讓我很感動,一直沒有忘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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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為了刊物的生存,我在文聯(lián)黨組批準后,同四川一個出版商聯(lián)系,打算出一期通俗版《伊犁河》。黨組張書記十分重視,親自審稿看樣,不準出一點差錯,并派我赴成都督辦。可最終還是因出版商單方面改了封面被受了黃牌警告處分。雜志保住了算是萬幸,同一年新疆就有兩家雜志被叫停,至今沒有復刊。從此后,我決心純文學之路再難也得走下去??粗裉斓摹兑晾绾印肺以跄懿桓锌f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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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之后的一年,州話劇團約我寫了一部話劇《唐巴拉》,請了中央戲劇學院的著名導演張孚琛教授執(zhí)導。赴烏魯木齊彩排時很被叫好,可是會演評獎才得了一個三等獎,兩個女演員倒得了一等獎。有人勸我們,你們題材沒選好,時間不對,寫什么改革開放呢?我真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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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1992年,鄧小平一錘定音,市場經(jīng)濟也可以姓社。要防止右,但更要防止左。我記得很清楚,當我們文聯(lián)在那間不大的會議室傳達完中央文件——鄧小平的南巡講話后,會議室靜了片刻,猛然爆發(fā)出熱烈的長時間的掌聲。這是我們的心聲。改革開放要繼續(xù)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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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成立40周年,此時的伊犁電視臺已頗具規(guī)模了。州黨委宣傳部要我為40周年的專題片撰稿,我欣然領(lǐng)命,同電視臺的朋友們又一次合作。我們立意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地,涉足幾十個縣市。當我們翻越天山,跨過冰達坂,目睹了天山南北不同的風光,真為我們的新疆、我們的伊犁自豪。雖然路程多坎坷,車況也不好,但是同行們個個心情舒展。這部名為《這方熱土》的電視片自然比30周年搞的那一部好多了,而且上了中央電視臺。
伊犁的確是一方熱土。她悠久的歷史,她深厚的多民族文化積淀,她美麗多彩的四季風光都讓人流連忘返。在那一年,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吧,我出了一本散文集《伊犁,阿力麻里》,沒想到九十年代出版社提出來再版;更沒想到,除了我們國家圖書館收藏外,美國、德國、澳大利亞等國的圖書館也收藏了。不是這本書寫得有多好,而是因為伊犁的歷史、文化、地埋、風光對人們有著太強的吸引力。
當伊犁州五十歲生日時,我已退休離開了伊犁,可我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伊犁。我常唱哈薩克族民歌和維吾爾族民歌,那支《都他爾和瑪利婭》,那首《阿瓦爾古麗》,還有《牡丹汗》等等,都將伴隨著我繼續(xù)走我的人生之路。
在伊犁六十歲生日到來時,我在故鄉(xiāng)遙祝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早日實現(xiàn)她更加壯麗的夢想,每一個伊犁夢都同中國夢一起在祖國的天空高高飛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