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決定去敘利亞，片刻間。

寫作間隙休息，開始打掃衛(wèi)生。身體厭煩了一種固定姿勢的操作，換一種方式來活躍肌肉。提著污水桶，開始勞作。為了干活不寂寞，打開了電視機。

背對著電視揮舞著拖把，電視機里一個優(yōu)美女聲說“……沙漠新娘……”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在以為看到妖媚異國女子時，卻是大漠蒼茫，黃沙漫地，斷壁殘垣。羅馬柱的斷頭剪影鋼鐵般地刺向天穹，呼嘯狂風一旁伴奏。

這景象刺中了我。只是不知廢墟在哪里。

下巴頦拄著拖把頭，靜靜地且聽下文，終于曉得了是敘利亞的帕爾米拉。

那一刻，我聽到?jīng)Q定鏗鏘落地——到敘利亞去。

找旅行社，報名。工作人員說，我們這里沒有現(xiàn)成的出團資料。這是個冷門所在。您既然有這個意愿，我們開始招募團員。具體出團時間沒法定，也許很快。如果招不到人，您就不能出發(fā)。如果一直招不到人，這個團只能取消。

于是我每天工作以外，多了一個心中的呼喚。愿這個世上多幾個對敘利亞有興趣的旅行者吧！愿他們在這個時間段，萌發(fā)去那里轉(zhuǎn)轉(zhuǎn)的愿望吧！愿他們不僅是想想，而是馬上付諸行動快快報名吧。

終于有一天，旅行社說，全國各地湊起了7個人（算上我）。我還沒來得及高興，人家接著說，因為不夠優(yōu)惠機票的最低人數(shù)，所以原定的團費要漲價。

捉襟見肘的事兒，對漲價既敏感又深惡痛絕。我說，如果繼續(xù)等等呢？

工作人員說，繼續(xù)等，可能有兩個結(jié)果。第一個是，您這個團湊到了15個人，這樣就能保持原價，皆大歡喜。第二個呢，就是越等人越少，有可能連這7個人都等沒了，您的愿望徹底落空。

我立馬表示屈服。說，接受漲價和馬上出發(fā)。

工作人員說，還有一點要提醒您，這個團人數(shù)太少，我們不派領(lǐng)隊，把你們送到機場就完成任務(wù)了。一路上你們自己照料自己，無論出了什么事兒，都要獨立沉著冷靜地處理。

我說，合著你們把我們送上飛機就不管了？

工作人員說，糾正您一下，不是送上飛機，這不是專機，沒有人能送到飛機口。我們就在首都機場給你們發(fā)護照，剩下的全靠你們自力更生。

我擔憂，萬一出了什么意外，咋辦？

工作人員說，你們可以給我們打電話。不過要在上班時間，請算好時差。如果我們下班了，就只有第二天上班后再處理。

我本來還想問問他的手機號碼，以備萬一。一聽這口氣，沒敢提此非分之想。

我屬于鄉(xiāng)下婦女類型，每次出門，憂心忡忡定會早到。這一次，抵達首都機場實在太早，離規(guī)定的集合時間，還有整整兩小時。在接頭地點，我悵然站立，沒有一個人前來搭話。我琢磨不能一直站在這里傻等啊，就到不遠處的圍欄上半欠著身休息，像等候接頭的地下黨。假裝面無表情，其實眼光機敏地掃射著在集合區(qū)幾十米范疇內(nèi)出現(xiàn)的可疑人等。

半小時內(nèi)，無論我怎樣目光炯炯，還是形單影只，唯一的收獲是眼皮發(fā)酸。我思忖，就算有團友來，老遠就會看到集合標志下空無一人，人家也可能并不靠近，只是就近歇息。對了，改變策略，時不時地到集合地點站樁。雖說看起來有點蠢，但很可能將真正的團友吸引過來。

我抻抻衣服攏攏頭，拖著行李箱，再次走到集合標志物下。

我決定站上3分鐘。沒人搭理我，就離開。之后每10分鐘，到此地站1分鐘。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拎著小挎包的男子走過來，靦腆地笑笑說，敘利亞？

天??！福音?。∥亿s緊說，是。你……

我也是。他說。

我們交流了彼此到達這里的時間，他從東北搭火車過來，下了火車直奔機場，比我到的還要早。

那我怎么沒看到你？我問。

因為太早了，不會有人提前好幾個小時，我就沒站在那里等。后來我看到你了，心想這樣的老婦女同志不會對敘利亞感興趣，也許是旁的團，就沒吱聲?，F(xiàn)在看你第二次又站這兒了，就過來問問。

我看他輕手利腳的，問，行李寄存了？

他說，沒有。就這些。

我大吃一驚，就算我頭天出差二天回，諸等雜物用這包也裝不下啊。這次要走十幾天呢！

挎包人看出我的迷惑，說，該帶的東西都帶齊了。

我狐疑不止，問，衣服呢？

都穿身上了。外衣就不換了，襯衣有一套。咱這邊冷，那邊熱，越穿越少。我查了天氣預(yù)報。

拖鞋呢？

有。輕便的。

雨傘呢？

有個小的。那邊旱，很少下雨，小的就夠用。

洗漱用品呢？

牙膏小半瓶，十幾天剛好。毛巾2條。洗臉洗腳分開。

內(nèi)衣褲總要有吧？我簡直窮兇極惡。

有一套。常洗。

藥呢？我窮追不舍。

我沒別的病，帶了些黃連素，怕水土不服。

真真無話可說了。

正說著，旅行社的送行人員到了，一個精明強干的小伙子。他說，每次都是我到得最早，今天反倒是客人先到了。

我說，您把證件給我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說，還有一些要交代的事兒，等大伙都到齊。畢老師，借一步，咱說個話。

我跟著他走到僻靜處。

他直視著我說，畢老師，我相信您。

我受寵若驚，直個勁兒說謝謝。

工作人員介紹，那個剛才跟您說話的人，是你們團友。

我說，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

工作人員說，他是外地的，在網(wǎng)上看到咱們團的出團計劃，用電話報的名，社里并沒有見過他。您一路上要多觀察他。

我莫名其妙，觀察什么？

工作人員悄聲說，看他會不會跑。

我說，脫團？在敘利亞黑下來？

工作人員說，是啊。非法移民。旅行社脫不了干系，我們在相關(guān)機構(gòu)存有押金，擔責任呢。endprint

我狐疑地說，愣是在中國不待了，到敘利亞謀生活，不能吧？

工作人員說，也不一定非呆在敘利亞啊。跑出去，以那兒為跳板，再偷渡到發(fā)達國家去。

我說，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工作人員說，你看看他帶的東西，根本就沒行李。這就反常。只有不準備回來的人，才不帶東西。

我反駁說，我已經(jīng)問過他了，包包雖小，可他該帶的都帶了。

工作人員說，他對答如流，更說明已經(jīng)做好了對付盤查的準備。

我心中不服，想真要跑，與其做好言語對答，還不如弄點不值錢的囊軟東西裝滿大行李箱來得簡便。工作人員運籌帷幄的表情，讓我無法反駁，無奈地說，他真要跑，我也沒法子啊。

工作人員說，我把手機號碼給你，有情況第一時間聯(lián)系我們。

我說，也不管上班下班什么的？

他以大局為重，說，隨時。

彌足珍貴的電話號碼。

一路辛苦，我們到了大馬士革。迎接我們的當?shù)貙в问莻€高大而略顯憂郁的敘利亞青年，在中國留過學，漢語甚好。他叫努斯。

努斯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是，阿拉伯古書曾經(jīng)寫道：“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空中，大馬士革必與之齊名”。

在這之前，努斯肯定還說了若干歡迎的話。但別的話已忘卻，記住的就是大馬士革的盛名。

我問努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嗎？

努斯說，那時候，這里是一個龐大的國家?，F(xiàn)在分裂成很多個較小的國了。所以，就有多個國家說他們那里是《一千零一夜》的發(fā)源地。我覺得不必太較真。不過，世界上最早的《一千零一夜》手抄本是在敘利亞。這一點，沒有疑問。

多么嚴謹！多么有學問和有分寸！

努斯一路上向我們介紹著敘利亞。

敘利亞是個農(nóng)業(yè)國。領(lǐng)土大部分是西北向東南傾斜，和中國的地形近似。

全國面積有185平方公里，其中180平方公里，位于亞洲大陸西部，地中海東岸。北與土耳其接壤，東同伊拉克交界，南與約旦毗連，西南與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為鄰，西與塞浦路斯隔地中海相望。

我對教科書上的資料不感興趣，著急地問，哪天去看沙漠新娘？

努斯說，我們當然要去。請不要著急。敘利亞是需要慢慢看的。

大馬士革建在淺山坡地之翼，在一個陣雨之后的夜晚，我們乘車從山腳到山上。依次馳過散亂鋪排的豪宅和低矮民房。山頂風急，站在山頂往下看，無數(shù)燈光晶亮剔透，全無任何章法地遍布地面，和天上的繁星點點交相呼應(yīng)，一時竟讓人分不清天上地下。

那是古城墻，有4000多年歷史了。努斯指點著說。

那里是浴室茶館，那里是集市作坊，那里是駱駝道，那里是……努斯如數(shù)家珍。

你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有可能就是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人穆罕默德站過的地方。努斯這么一說，我們吃了一驚，不由得退后兩步，凝視剛才站立的地面。

這就是一塊普通的土地，沒有任何標志。不知如何與圣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努斯解釋：當年穆罕默德來到大馬士革郊外，也爬上了這座山。他從山上眺望全城，為城市無比輝煌的景色所震驚。他默默地觀賞一會兒，并沒有下山進城，而是轉(zhuǎn)身返回了。跟隨的人十分奇怪，問為什么不進入大馬士革？穆罕默德說，人生只能進天堂一次，大馬士革是人間天堂。如果我現(xiàn)在進了這個天堂，以后怎能再進天上的天堂呢？

真的嗎？我們問努斯.

如果你相信大馬士革的美麗，它就是真的。努斯回答。

一時間無語。在清冷而毫無塵埃的空氣中，大馬士革美得令人震顫。

努斯說，你們一定看到過很多大城市的夜景。此刻，可曾發(fā)現(xiàn)大馬士革的燈光有何特別之處？

我們睜大眼，努力回想，一時辨析不出。

努斯說，像紐約、巴黎、東京這些城市的夜晚，一定比大馬士革的燈光要明亮很多。但是，請你們注意大馬士革的燈光走向——它們不是現(xiàn)代化的沿著公路的筆直線路，特別是老城區(qū)，完全保留著古代的格局，彎彎曲曲甚至是毫無章法地蜿蜒著，星羅棋布。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燈火位置和千年前幾乎是一樣的。只不過那時是燭火，現(xiàn)在成了電燈。

哦！真是說到了點子上。怪不得從高處俯瞰世界上的各個城市很多次，這一次卻讓人目光凄迷，升騰幽幽思古之情。

去看沙漠新娘的那一天終于到了。它位于大馬士革東北245公里，坐著汽車顛簸了大約3小時。路上的風光可以用一個詞概括——黃沙漫漫。

為什么不修高速公路呢？甚至高鐵？我問。心想那樣可以早一點到達。

古跡周圍還是不要修高速公路。在敘利亞的東部沙漠中，沿幼發(fā)拉底河流域，遍布歷史的廢墟。交通不能太便利，這樣來的人就不會太多。有利于保護古跡。努斯說。

汗顏。為了一己便利，我沒有這樣的眼光和襟懷。

努斯轉(zhuǎn)移了話題。你可知道“幼發(fā)拉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慚愧。我回答。

有大河，就有古老的文明。幼發(fā)拉底的本意為逆流之河。這名字有點奇怪，是古埃及人給起的。他們國內(nèi)的尼羅河是自南流向北，他們就覺得這就是標準。公元前16世紀，埃及法老圖特摩斯三世征服了西亞。當軍隊打到幼發(fā)拉底河畔時，埃及人驚奇地看到這條大河居然由北向南流動，覺得不可思議。就讓它屈打成招成了“逆流”。

原來如此！

隨著漸漸靠近目的地，努斯又把話題拉了回來，說，帕爾米拉是公元紀年前后聯(lián)系波斯灣和東西方各國的貿(mào)易中心，繁榮持續(xù)了300年之久。它和你們中國還有聯(lián)系。

被車顛得暈暈乎乎的我，一聽說和中國有聯(lián)系，就來了精神。

努斯說，中國著名的絲綢之路，那一頭是你們的長安，就是現(xiàn)在的西安。你可知道這一頭是哪里？

還沒等我們回答，他就說，就是帕爾米拉。它聯(lián)結(jié)西亞、歐洲商道和中國。帕爾米拉美麗的則努比亞女王，一定身披過中國絢爛的絲綢。endprint

說著，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今天的中國人對敘利亞的了解，估計比唐代時還少。

努斯開始講解。即將抵達的帕爾米拉，就像他的高貴親戚。他很希望人們對此多一點了解，就從七大姑八大姨講起。

帕爾米拉的名字來源于希臘語，是“椰棗林”的意思。

我向車窗外張望，并沒有看到椰棗林，只有極少的椰棗樹蒼綠而孤獨地活著。不知是否在漫長的歷史烽煙中，椰棗林已被毀壞殆盡？

帕爾米拉的地理位置非常好，是地中海東岸和幼發(fā)拉底河之間的沙漠邊緣的綠洲。史前有原住民，他們居住在洞穴里，有點像你們中國的窯洞。在公元前19世紀，也就是據(jù)今4000年前，帕爾米拉城的記載就出現(xiàn)在卡帕多西亞泥板的楔形文字上，證明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公元前3000年，開始有原始城邦存在。公元前8世紀，被亞述帝國征服。公元前333年，馬其頓軍隊侵入。公元前64年，羅馬人侵入，在這里建成了地中海和古代東方的中轉(zhuǎn)站。在希伯來圣經(jīng)中對帕爾米拉也有所提及，說它是由大衛(wèi)之子朱迪亞的所羅門王筑起的沙漠城市。不管是誰最初建立的城市，此地為咽喉要道，過往商隊必得經(jīng)過。羅馬人征收重稅，帕爾米拉漸漸積累了大量的財富，開始修建宏偉的建筑。

公元260年，波斯和羅馬開戰(zhàn)，羅馬兵敗。帕爾米拉的統(tǒng)治者奧登納圖斯趁機造反，從羅馬的統(tǒng)治下獨立出來，自封為王。他大興土木，繼續(xù)建造富麗堂皇的宮殿。因為帕爾米拉地處幾種文化的交匯處，建筑群既有古希臘、古羅馬不可一世的恢宏，又有本地傳統(tǒng)的神秘和波斯文化的華麗絢爛。

奧登納圖斯的侄子麥尼奧在某次狩獵中行為魯莽，惹火了奧登納圖斯。國王一怒之下，派人牽走了麥尼奧的馬。這可不得了，在當時被視為一種極大的侮辱。叔叔一不做，二不休，還把侄子關(guān)了禁閉。侄兒懷恨在心，公元267年，謀殺了國王。

奧登納圖斯死后，他的第二任妻子則努比亞接替了王位。

說起則努比亞這個女人，據(jù)說美麗非凡。她自稱是埃及艷后克莉奧帕特拉的后裔，膚色微黑，牙白如貝，黑色眼睛閃爍光芒，音色也很優(yōu)美。努斯神往地說。

我們在昏昏欲睡中想象著女王的神采。努斯接著說，你們千萬別以為則努比亞是個徒有外貌的花瓶，不，不是這樣。她非常聰明又能刻苦學習。精通希臘文、埃及文和敘利亞文，對拉丁文字也略知曉。她著書立說，編寫了東方歷史概況的書籍。她不單能文，體魄也很健美，喜歡狩獵，善騎馬征戰(zhàn)。

想想看，這等出類拔萃的女王則努比亞，怎么可能是因循守舊的傀儡國君？這時恰逢公元3世紀，羅馬帝國風雨凄迷，農(nóng)村枯竭，城市衰落，內(nèi)戰(zhàn)連綿，陷入嚴重的危機之中。史稱“三世紀危機”。則努比亞看到這一形勢，揭竿而起，宣布帕爾米拉獨立。她擴大勢力范圍，控制整個敘利亞地區(qū)，把小亞細亞的羅馬駐軍趕到了安卡拉，占領(lǐng)了東羅馬帝國的陪都亞歷山大港，還發(fā)行了印有自己頭像的貨幣。則努比亞女王的次子，干脆自稱“埃及王”。阿拉伯、亞美尼亞、波斯等鄰近國家害怕與風頭雄健的女王為敵，紛紛表示要與帕爾米拉結(jié)盟。則努比亞馬上要成為西亞霸主。

羅馬帝國不能坐視則努比亞的大肆擴張，公元271年，羅馬軍隊揮戈東進，收復(fù)被帕爾米拉占領(lǐng)的失地，公元272年的春天，羅馬帝國皇帝奧勒良親率大軍將則努比亞女王逼到了帕爾米拉的圍城之中。羅馬大軍攻入了帕爾米拉城。

正說到要害處，帕爾米拉到了。乍看之下，并沒有羅馬古城遺址那般一覽無余地驚世駭俗。這都怪高大的貝爾神廟遮住了來者的雙眼。貝爾是帕爾米拉的主神，此廟建于公元32年，3座殿堂呈U型分布，圍成一座廣場。殘壁高聳，可見一排排巨大的長方形窗戶，其上有三角形的裝飾。數(shù)十米高的圓柱環(huán)繞在神殿四周，殘損嚴重。西廊兩側(cè)原先建有390根巨大的米黃色石柱，如今只剩下7根。

貝爾神廟只是序曲，進入之后，整個帕爾米拉揭開了蓋頭。在方圓幾十萬平方米的土地上，遍布著無數(shù)宮殿、神廟、劇場、集市和陵墓的石頭殘骸，一望無際。凱旋門是城市主要街道的起點，一步步心懷敬畏地走過。紛繁的十字街頭，氣派的凱旋門，鱗次櫛比的店鋪殘骸、精工細作的石頭雕刻、古羅馬角斗場……目不暇接。

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縱貫帕爾米拉城的廊柱大街。它像我們的長安街一樣，筆直地伸向遠方。大街建于公元2世紀，現(xiàn)在殘存的遺址有1600米，腳下是寬闊的青石鋪路，頭上是橫貫城空的天廊。兩旁屹立著750根高大的石柱，每根都近10米高。一眼看過去，好像肅穆列隊的白袍戰(zhàn)將。在道路兩側(cè)，連綿的塔樓、壁壘、劇場、神殿撲面而來。

你知道這是干什么用的？努斯在地上撿起一塊看似紅陶的殘片。

不知道。

努斯說，這是帕爾米拉的水道。這些布滿浮雕的柱子每根間隔10米，并不僅僅是為了漂亮，而是為了托舉沉重的水槽，水是沙漠的命脈，此設(shè)施既有通水的功能，又可降溫，真是一舉兩得。帕爾米拉的設(shè)計者非常智慧，水槽下面的石柱頂，嵌著華燈油座。想入夜時分，流水潺潺，華燈初上，當年這里是何等的繁華！

我們在古老的街道上漫步，努斯說，則努比亞女王，當年也一定走過我們腳下的路，巡視她的國家和人民。

我說，后來呢？

努斯說，羅馬皇帝親自率軍討伐帕爾米拉，則努比亞女王戰(zhàn)敗。城市被攻陷，則努比亞騎上駝隊中跑得最快的駱駝，倉促逃入沙漠，向幼發(fā)拉底方向逃走?？上ё羁斓鸟橊勔矝]有跑過羅馬的輕騎兵，她被羅馬軍隊俘虜。帕爾米拉城被羅馬縱火焚毀。

關(guān)于后面的說法，有好幾個版本。你想聽哪一個？努斯眨著灰藍色的眼珠問。

我說，都想聽。

努斯說，那我就從最悲慘的結(jié)局講起。羅馬皇帝奧勒良俘獲則努比亞說，為了配得上你的身份，我用黃金的鎖鏈栓住你，讓奴隸牽著你在我的戰(zhàn)車前面走。你不是一直想到羅馬嗎，我讓你從這里走到羅馬。

想那風姿綽約的女王，步履艱難地在她美麗疆土上躑躅踉蹌，頸項上的金鎖鏈在沙漠驕陽下爍爍閃光，叮當作響。我黯然道，還有呢？endprint

努斯說，那我再來講其它傳說。則努比亞女王的母親來自波斯帝國的王室，大兵壓境之時，則努比亞便向波斯求援，然而波斯并不打算與羅馬開戰(zhàn)。失望的則努比亞返回帕爾米拉城與羅馬軍隊作戰(zhàn)，戰(zhàn)敗外逃，路上被敵對部落所殺。

雖然都是死，但所受強敵的屈辱會少一點吧。我想。

努斯說，還有一種說法，則努比亞女王被帶回羅馬后，死在了羅馬監(jiān)獄中。

我大不解，憤然道，這和第一種有什么區(qū)別嗎？

努斯說，當然有區(qū)別。這個說法里沒有游街啊。

我心中壅滯，說，如果你的種種說法都和這差不多，我就不聽了。

努斯說，歷史就像小鳥，掩藏在傳說的樹林中。你如果想聽美好的說法，也有——羅馬皇帝贈給了則努比亞一棟鄉(xiāng)間別墅，她嫁給了羅馬的議員。再后來，則努比亞女王成了羅馬著名的哲學家與社會活動家。

這……瞠目結(jié)舌。我雖不喜美女薄命，但這也輝煌到太不著邊際了。

如果以上的結(jié)局你都不愿相信，那我可以告訴你最后一種說法……努斯說。

這一刻，我們正站在城中心的四塔門下，它偉岸的身軀，約略像我們的石雕四面牌坊。它腳下，各有一條大道通向遠方。也就是說，它是一個開放式的十字路口。

由此向右，就是當年去往巴格達的主要道路。努斯伸出長臂比劃著。

落日下山時刻，帕爾米拉遍地廢墟的石塊，一側(cè)被鍍上響亮的金黃，另一側(cè)謙遜地隱藏于暗影之中。萋萋荒草中的雛菊，以黃色和紫色的花瓣頻頻招手，用一種脆弱的瑰麗敲打心扉。

則努比亞就是從這里騎著駿馬，向遠方奔馳而去。努斯目光渙散，沒有焦點地眺望暮色中越來越模糊的地平線。

你說過，她后來在巴格達邊境被羅馬軍隊俘獲。我說。

不。沒有人能追得上則努比亞，她一直進入到沙漠深處。突然覺得沒有必要搬救兵了，她厭倦了征戰(zhàn)和繁華，就此在大漠里加入了游牧的部落，安然度過晚年。努斯非?？隙ǖ卣f。

雖然我后來遍查資料，也未見這種說法，但我依然相信努斯在帕爾米拉逐漸變暗的黃昏中，以夢幻般的語調(diào)說出的這番話。

當夜，我們住在廢墟中。

這旅館建在皇宮舊址的核心部位。努斯安排我們宿處，一邊分發(fā)鑰匙一邊說。

受寵若驚的同時也生起疑問。把旅店建在廢墟中，出門用腳一踢，就是2000年前的古物，著實讓人不安。

努斯說，這家旅店大約100年前就建在了遺址皇宮區(qū)。1979年，帕爾米拉古城被聯(lián)合國評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在這之前，人們保護文物的意識并沒有這么明晰。旅店客房極少，要想住在這里特別不易。住在這里的最大好處，是你能在半夜時分到廢墟漫步。

房間古色古香，墻壁和帕爾米拉的巖石建筑是同一風格，也不知本身就借用廢墟的殘壁修葺而成，還是采用了相同的石料。當你在幽暗房屋中走動的時候，總疑心自己這個誤闖皇宮的外人，會在下一個拐彎處遇到則努比亞女王的身影，你會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對于夜半的廢墟漫游，充滿了期待。

等啊等，好不容易天黑下來。不止一次想早早沖出旅店，拜訪夜間的帕爾米拉。不過，廢墟上還有游蕩的旅人，汽車偶爾還在低鳴。純粹的虛空尚未到來，我們要和帕爾米拉在最靜謐的時刻相逢。

終于，子夜深沉。我們躡手躡腳地走出旅館，像是要去看望一位沉睡的老人。漠風襲來，寒涼逼身。星光下的帕爾米拉深不可測，有微弱的燈光打出殘骸的輪廓，它們帶著古老的威懾，展示著龐大的體積和無與倫比的尊嚴。

從此我知道了，要看廢墟，最好是夜半。黑夜模糊了古今的界限，所有的缺失，都被星空的肅穆想象和朦朧翩躚所彌補，暗夜如同神奇的膠水，將古今完整地黏連起來。細部不重要了，精巧讓位于原野的空曠。唯有君臨一切的深廣，鳥瞰著歷史的繁華和殘酷的蒼涼。白日里敗舊的輪廓變得虎虎有生氣，它們刪繁就簡線條洗練。偉大的貝爾神廟仿佛天上的宮闕，在黑暗中延伸的帕爾米拉廊柱大街，直指陌生的彼岸世界。

我小心翼翼地跨越一塊塊巨石，天地之間，此刻似乎只有你一個人和歷史慘淡面對。廢墟在背光的地方，顯得猙獰恐怖。2000年前的城池，半夜時分有罡風穿行嗚咽作響，以幻覺的形式拷打著我們的知覺。

黎巴嫩作家紀伯倫曾寫下了這樣的文字：“我來到了帕爾米拉廢墟。長途跋涉使我早已筋疲力盡，于是我躺倒在草地上，曲肱而枕。周圍是一些巨大的石樁，歲月把它們連根拔起，又讓它們臥倒在地，好似一場廢戰(zhàn)之后，沙場上留下的幾具尸體……”

為什么占領(lǐng)者要將這美侖美奐的城池化為灰燼？為什么古今中外的戰(zhàn)爭，都和血與火如膠似漆？為什么要有滅絕人性的屠殺？為什么從遠古到現(xiàn)代，人類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文明，又親手將它毀于一旦？

夜深人靜時刻，撞擊來得格外強烈。

我突然對勝利者用金鏈子拴著則努比亞游街有了新的領(lǐng)悟。這不是一種仁慈的風度，而是更高等級的羞辱。勝利者要凸顯則努比亞曾經(jīng)的富貴和奢靡，用這種殘酷的禮遇完成對比，以昭顯自己的赫赫戰(zhàn)績和則努比亞的慘敗。為了杜絕卷土重來，為了徹底毀滅帕爾米拉不可一世的奢華，要從根基上摧毀帕爾米拉。帕爾米拉所有的壯美都是無赦的罪孽，它們必定要以自己的徹底消失來完成戰(zhàn)敗的宿命。

遙想當年烈焰焚起的那一刻，可曾有人悲愴地閉上眼睛？

無論是基于地區(qū)政治生態(tài)的考量，還是刻意標榜勝利者的威信和榮耀；無論是殺一儆百，還是狹隘的復(fù)仇心理。總之這是勝利者的饕餮盛宴——兇殺遍行火光沖天。人類歷史上千百次地重復(fù)著屠戮與毀滅，留下無數(shù)殘敗的廢墟。歷史就這樣無可救藥地持續(xù)了幾千幾萬年，一次又一次的大倒退，何時才能止息？

2008年，在我環(huán)游世界的途中，有一組非常重要的瀏覽項目就是觀賞廢墟。我原來以為廢墟是時間湮滅的杰作，后來才漸漸發(fā)覺，最殘酷的廢墟都是戰(zhàn)爭造成的。目所能及之處的建筑殘骸，華美得令人戰(zhàn)栗。即使在今天，古人在2000年前所達到的建筑水準，也令人嘆為觀止！我不明白，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宏偉建筑，就算變換了主人，也一樣能為新人新政服務(wù)，為什么一定要毀滅它？endprint

這心理來自人性中幽深的黑暗面。來自統(tǒng)治者占領(lǐng)者內(nèi)心的孱弱。他們無法忍受帶有戰(zhàn)敗者氣息的一切印痕，他們內(nèi)心受到煎熬無以開解。所以，讓所有痕跡速速毀滅就是最簡單便利的手段。這就是屠城和焚燒無所不在的根本原因。在這一點上，連戰(zhàn)勝者的貪欲都要遜位的。

進入21世紀以來，不同群體之間發(fā)生暴力沖突的行為并沒有絲毫減少的跡象，因經(jīng)濟的、族裔的、宗教信仰的、意識形態(tài)的歧義而起的沖突，頻頻點燃，恐怖活動越發(fā)猖獗。

這個世界，以前充滿了危險，現(xiàn)在的危險性不是更小，而是更大了。科技水平的攀升像一個高倍數(shù)的放大鏡，將風暴凸顯。全球化的經(jīng)濟、便利的通訊、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更在高科技鏡頭的折射下，讓危險如虎添翼。“地球村”這個稱呼，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一個辛辣的諷刺。不論現(xiàn)代的人們自以為已經(jīng)距離原始叢林社會多么遙遠，但實際上，人們卻和古代的部落人馬一樣，頑固地隸屬于自己的宗族和部落，錙銖必較地看守著自己的地盤和既得利益。沖突完全可能失控，演化成新一輪的兇殘暴力。

我知道無論多少善良的人們?nèi)找蛊矶\，戰(zhàn)爭也不能避免。那么，我們就祈禱即使在戰(zhàn)爭中，把屠殺和毀滅控制在最小的范疇內(nèi)。從這個古老愿望出發(fā)，吁請人們在深夜時分，徜徉于苦澀的戰(zhàn)爭廢墟之中，或許是發(fā)人深省的辦法。

回到北京，我對那位輕車簡從的游伴說，你可知道我有個神圣使命，一路上都在監(jiān)視你。

他并不介意，溫厚地笑笑說，你監(jiān)視我什么呢？

我說，你帶的東西太少啦，旅行社怕你不辭而別。

游伴說，我?guī)У倪@些東西足夠。你看這一趟敘利亞，我什么都不缺。

我說，要向你學習，盡量精簡行李。

游伴說，這一次真是長見識。下回咱這伙人再一起結(jié)伴玩吧？

我說，好啊。

如今敘利亞槍聲陣陣，危情不斷。常常想，博學的努斯你還好嗎？大馬士革的燈火還在夜風中璀璨嗎？沙漠新娘帕爾米拉，沒有遭到新一輪炮火襲擊吧？

以偵探小說馳名世界的英國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描繪了一個犯罪體系的想象世界，人們尊稱她為偵探小說女王。她曾在上個世紀30年代隨夫婿在敘利亞進行過考古研究，對于敘利亞，她放下了在罪犯世界的詭譎想象，一反常態(tài)地在1944年說過一段情深意長的真情表白：

“我愛那片溫馨、肥沃的國土和她淳樸的人民——他們知道怎樣歡笑，怎樣享受生活的樂趣。他們閑散、快活、尊嚴、瀟灑幽默，死亡對他們來說并不可怕?！?/p>

從那時到現(xiàn)在，整整70年了。對于今天的敘利亞來說，死亡是可怕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