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路走不通
沈先生 52歲
商人
【訴說】我的大哥曾經(jīng)是市衛(wèi)生局的黨委書記兼局長,一個公務員,一個局級公務員。我家兄弟姐妹四個,母親去世早,大哥當起半個家長,幫著父親把兩妹一弟拉扯大。父親是個民辦教師,每月工資才20元錢,我家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大哥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大學畢業(yè)生,先是在中學當老師,后被調(diào)到縣委辦公室當干事。能進縣委大院,對一個農(nóng)家子弟來說,是個天大的好事。但父親堅決反對,他覺得當教師不是很好嗎,沈家人走不通官路,為此跟大哥吵過多次。最后,他給大哥立了兩項規(guī)定,一是不許亂搞女人,二是不準貪污公款,這才同意了。
這兩條大哥都做到了。他工作認真勤奮,父親的監(jiān)督也特別到位。在我們那個不足30萬人口的小縣里,低頭抬頭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父親很容易就能知道兒子的情況。一次,有人送大哥一條軟包裝的中華煙,他沒舍得抽,拿回家孝敬父親,還說是自己用工資買的。
父親抽得很過癮,一天就造了一包,還讓街坊四鄰分享。走東家串西家的一送,真相就出來了。原來,這條煙近千元,兒子拿工資買,那拿啥過日子?人家都說是送的禮,憑啥送啊,還不是求兒子辦事。不好,不行!父親回到家,劈頭蓋臉地把大哥數(shù)落一頓,還讓把剩下的幾盒還給人家。大哥又氣又好笑,從此不敢再收任何禮物。
在父親的嚴格監(jiān)督下,大哥行得正走得端,從縣委辦公室干事,升到辦公室主任,再升到縣委組織部部長、縣委副書記,仕途一帆風順。我家因有父親把關,沒給大哥添一點負面東西。大哥被譽為廉政模范,在百姓中有很好的口碑。在我家的十里八村,說到他大伙也都豎大拇指。
大哥是2001年調(diào)到市衛(wèi)生局當官的。上任不久,嫂子和侄子也進了城。新的環(huán)境和新的生活讓他特別興奮,也特別忙,從此很少回老家了。當時我的生意初具規(guī)模,經(jīng)常往市里跑業(yè)務,常見到他,漸漸覺得他變了。一次,一個親戚托我求大哥幫忙聯(lián)系醫(yī)院看病,一個電話的事,大哥給辦了,親戚感謝他,從老家?guī)硐阌偷韧撂禺a(chǎn)。大哥一看臉就拉下來,當即讓人家拿走,見親戚猶豫,他竟自己把東西搬到了門外。多虧我在場,拿起東西帶著親戚離開,否則,咋讓人家收場啊。
大哥這回著實感到了當官的美妙了。他開始了燈紅酒綠、前呼后擁的生活,第二年,局團委女書記成了他的情人。關于兩人的關系,坊間有多種版本。有的說是女書記主動投懷送抱,也有人說是大哥見人家青春美貌,自己把持不住了。不管啥版本,女書記一路高升是事實。從局人事科長到人才分市場主任,都是要害部門。那些想進醫(yī)療單位的人,都要先過這女人的關。權錢交易就這樣出現(xiàn)了,這女人前臺收錢,大哥在后臺辦理。從2002年到2007年案發(fā),大哥非法收受的錢物高達387萬。
我們再也不能瞞父親了。開庭那天,他死活要到場。見到大哥的瞬間,我看到他的腿輕輕一抖,眼睛死盯著兒子,眼角淌下淚水。大哥始終低著頭,不敢直視父親。盡管他退了大部分不法之錢,但還是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
那是2007年的事了。從入監(jiān)到現(xiàn)在,我和一姐一妹常去看望。父親在大哥服刑的第二年就得了肺癌,挺了三個月就去世了。大哥沒照顧他一次,他最后也沒看到大兒子一眼。服刑的大哥一開始,滿肚子都是官場險惡之類的慨嘆。直到父親去世那天,他才突然意識到,他跟父親相依為命拉扯弟弟妹妹的日子,是那么的真切美好。他辜負了父親對自己的期望,是自己的惡行,生生氣死了父親。
說到公務員,按說跟我沒毛關系。只因有這樣一位大哥,我才知道里面是多么的好,也清楚里面是多么的壞。父親當了一輩子的教書匠,大哥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他的驕傲。現(xiàn)在,當公務員好像不那么熱了,這個職業(yè)還有點破鼓萬人捶的架勢。大哥有今天的下場,應了父親那句話,沈家人走不通官路。所以,我決不讓沈家的下一代當公務員,這也是大哥的意思。
跑官之苦
古先生 45歲
公務員
【訴說】我在縣委辦公室當科長,工作主要是伺候領導,一個書記,四個副書記。但主要服務對像還是書記。他姓李,十年前我們就在一起共事,我是他的人,我倆一伙的。
李書記特別迷信,那些講究我就不多說了。中國官場,有幾個領導不迷信的?尤其是基層領導,他們的仕途沒有一個是自己能掌控的。他們的命運掌握在上級領導手里,他們不能對自己負責,包括不能對自己的社會身份負責,也不能對自己的良心負責。他們只能對上級負責,而上級又是最最不可靠的。
李書記還是鎮(zhèn)長的時候,我就是他的助手、親信。那時我在鎮(zhèn)辦當小科員,李書記當時是李鎮(zhèn)長。說實話,他還是有一定能力的。農(nóng)家子弟,從鄉(xiāng)文書一路奮斗下來,吃了不少苦,也很知道農(nóng)民的苦。做到鎮(zhèn)長這個位置,為父老鄉(xiāng)親做了不少實事。他想再往高處走一步,為個人利益那是必須的,但更好地實現(xiàn)政治理想,更好地建功立業(yè),也是事實。
要實現(xiàn)這些,跑官是繞不開的。他需要一個代言人,我是他最信賴的人,自然是不二人選。記得那天我開車去市里,給一位實權人物上級送禮。人家不見啊,找出各種理由。但李書記堅信,這是領導的扭怩作態(tài),一來試試誠意,二來看安全度。如果我做得不高級、不干凈,留下什么漏洞,他是萬萬不能表態(tài)的,禮金也是萬萬不能收的。
我在市里轉(zhuǎn)了一天,跟這位領導捉迷藏,那情形極像綁匪跟警方之間的游戲。在他躲躲閃閃的言詞中,我悟出應該去他小舅子家。七拐八拐終于找到,我把現(xiàn)金放到人家的桌上,再給他發(fā)短信告之。
小舅子禮貌地把我請出門,我在他家門外踱著步,耳邊只有一個聲音,等,再等。當一包煙被我抽光時,手機短信來了,一看號,該領導的,上寫三個字:“知道了”。
我嗷地一聲跳起來,在記憶里,只有球星C羅進球時,我才會這樣。平靜后忙致電李鎮(zhèn)長,手機剛響他就接了,可見等得有多焦急。一聽這般情況,他激動地說:“收了,成了,你趕緊回來吧?!?/p>
我長吐一口氣,整個人都癱軟了。整整9個小時,我沒吃一口飯,當然也不餓,倒是喝了11瓶娃哈哈,火上大了。鎮(zhèn)長交待的事,終于圓滿完成,我突然覺得又餓又乏,但不能有半刻耽擱,因為我的上級正在等,比我更餓更急更乏吧。
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鎮(zhèn)上唯一的三星賓館出現(xiàn)了。在大門前,李鎮(zhèn)長手持香煙翹首以待,腳下是鋪滿煙頭的臺階,他邊抽邊溜邊轉(zhuǎn)圈,一個個腳印清晰可見。一見我,他闊步迎過來,一把握住我的手,道一聲“疾風知勁草啊”。盡管這話說得有點可笑,但是他的真實心態(tài)。他的手鐵鉗般夾住我的手,搖了又搖,力量太強了,我疼得差點喊出來。
從這個細節(jié)就知道了吧,跑官,容易嘛!在基層,誰當官,當什么官,它是官場內(nèi)部平衡與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它必須封閉進行,不能公開透明,一見陽光就完蛋,這就是所說的潛規(guī)則。既然是這樣,那一定就有受害者、失敗者,這種風險誰也說不準,那就問天問地問鬼神吧。所以,領導愛迷信,也就好理解了。
說了這么多,還是回到正題吧。公務員,我不干它還能干啥?我跟李書記已經(jīng)12年了,像上了一列單程列車,停不了也回不了頭?,F(xiàn)在,中央八項規(guī)定啊,群眾路線活動啊,一系列的重拳、組合拳,情形跟過去不大一樣了。如果真的不用跑官了,干部升遷全靠真本事,全陽光運行,那對我來說,是個大好事。我能干也想多干,又有李書記這個靠山,仕途之路不會像他那么累心了吧。
兩代公務員
高女士 33歲
公務員
【訴說】公務員考試在中國叫國考,一萬人擠一個崗位,地球人都知道的。有人說中國現(xiàn)在最擠的地方,已經(jīng)不是春運,也不是家樂福賣減價雞蛋的秤臺,而是國考的教室。進入體制,吃上財政飯,哪怕做一個低級文員,也要萬里挑一。但我覺得這種考試還算靠譜,分數(shù)面前也算人人平等,平民子弟考上的不在少數(shù),我就是其一。盡管那些題難說科學有趣,有的還有扭曲人、變態(tài)人的嫌疑。但廣大優(yōu)秀青年,還是愿意陪著體制玩這種游戲的。
待遇穩(wěn)定,收入穩(wěn)定,這是公認的。在中國,穩(wěn)定壓倒一切,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女孩子,脆弱的生活經(jīng)不起一點折騰。
我的父親是1985年離世的,自殺,就在我家的廁所里。他是公務員,省委大樓里有名的筆桿子。但歷次政治運動摧毀了他的神經(jīng),他長期抑郁。1985年1月,他走了,給組織留下長達70頁的遺書,卻未給媽媽和我留下只字片言。
聽媽媽說,出事前的一星期,父親參加一個公審大會,罪犯被五花大綁,有幾位審完就被拉走執(zhí)行死刑。其中一位好像是貪污犯。一聽宣判,他腳一軟,人要癱倒,身后的干警粗暴地架起他,尿順著他的褲腳流到地上。這一幕幕都嚴重刺激了父親已達臨界點的神經(jīng)。由此他想到了拿回家的幾樣東西,越想越恐懼,直至崩潰。他的遺書通篇在檢討,最醒目的是一個物品清單,從單位拿回家的一小捆紙繩、幾沓稿紙、一個搪瓷杯等,都被自己定為貪污之罪。
當時我才4歲,母親32歲,沒再婚,孤兒寡母能走到今天,全靠我的叔叔,也就是父親的弟弟。他在北京當公務員,2000年我去過他家,那時我剛考上大學。到家一看,北京公務員的住房,還不如我家寬敞呢。一間16平米的房間,用衣柜隔成兩間,廚房、衛(wèi)生間跟另一家合用。
叔叔整天不著家,嬸子說應酬太多,還總是先干為敬,回到家吐得一塌糊涂。叔叔就是用這種卑微到舍肝舍腎的態(tài)度,為家謀取著最大化的利益,也幫著寡嫂養(yǎng)大女兒。畢業(yè)前夕,他給我制定了發(fā)展計劃,首先是考公務員,沒這前提,后面的計劃都是瞎扯了。
我考了兩次才過,在省直某局辦公室當小秘書。叔叔已在北京當了局長,人脈很廣,能跟我所在的省一級實權機關扯上關系。他告訴我要淡定,不急,低調(diào)一點,卑微一點,吃虧一點,多干一點,就像當年的他。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說我當年哪有當局長的叔叔哇,只有一個前途無量的哥哥,還沒發(fā)達呢,就一根繩子走了。言外之意是,你一定要按叔叔指的路走,剩下的事,由他來辦。
當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時,我突然涌起一股悲涼感。叔叔經(jīng)常來我家,看著哥哥留下的老房子和老家具,叫我媽一聲“大嫂”,透著強烈的歲月味道。公務員、公務員,一定是以執(zhí)行公共事務為天職。但我走的每一步,與其說的是工作,還不如說是在執(zhí)行叔叔制定的人生路線圖,在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在為媽媽老有所依。這樣的活法難說有價值,但是,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責編 / 陳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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