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

作家和他的作品，并不總是契合于他生存的時代，有些作家步子邁得實在太快，超越太多，難免被他身處的世界視為異端邪說，終生不得志。大部分人活著的時候“碌碌無為”，甚至郁郁而終。直到死后，作品的價值才被漸漸發(fā)掘，作家才獲得與他相匹配的名聲和地位。

今天介紹的這位作家，他和他的作品注定要在全世界飛翔。除了他的故鄉(xiāng)荷蘭，世界上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人們捧讀他的作品，贊賞他布道人文關懷的精神。他就是亨德里克·房龍。

房龍的幾部代表作在篇幅上都頗為壯觀，很多作品比磚頭還厚?；蛟S是因為他知識實在淵博，思維相當開闊，故而容易洋洋灑灑剎不住車。不過，讀它們，你絕對不會因為是鴻篇巨制而感到壓力，房龍總是娓娓道來，像一個老朋友在你耳邊傾訴關于人類的故事。作者的平等觀念是非常重要的。還有，房龍從來不缺乏對讀者的真誠。他的作品都不難讀，如果中學生朋友們想找一本了解西方美術(shù)歷史的入門書，我推薦《西方美術(shù)簡史》。

名字不太吸引人，對不對？有人說跟藝術(shù)無緣，何況還是藝術(shù)里面比較無趣的藝術(shù)史。慢著慢著，這實際上是一本很輕松的隨筆集。首先，它篇幅不長，185頁。其次，圖片非常多，書里談到了160位世界美術(shù)史上的大師，羅列了160幅他們的作品。也就是說，不仔細鑒賞圖片的話，不到一個小時就能看完。

有趣的是，房龍在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也把它當作一道大餐后的甜品。原因是在此之前，房龍剛剛在出版方的壓力下，嘔心瀝血花了4年時間完成了大部頭的《論藝術(shù)》。為了梳理人類社會整個藝術(shù)歷程，房龍查閱了大量資料，以至于在圖書出版后，漸漸回過神來產(chǎn)生了新的思考。當然，出版方好不容易催到當時已經(jīng)是暢銷書作家房龍的稿件，不肯放手讓他重新回爐補充細節(jié)。在《論藝術(shù)》已經(jīng)付梓的情況下，房龍用一項大工作完成后比較輕松的心態(tài)，寫出了《西方美術(shù)簡史》。

有時候，甜品比正餐更有風味?！段鞣矫佬g(shù)簡史》里凝聚了房龍怎樣的思考呢？一句話，這些藝術(shù)品的創(chuàng)作者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我發(fā)現(xiàn)我挺少考慮“為什么”，似乎身邊的人，只要是中國人，對這個問題都考慮較少。還能為什么呢？生活就是為了活著唄，與其思考為什么，不如想想現(xiàn)在去做什么。這是許多中國人自認為比較成熟的心態(tài)。

但是，在人類的歷史里面，藝術(shù)恰恰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為什么”的領域。因為藝術(shù)解決的從來不是穿衣吃飯的問題。換句話說，即便人類從來沒有藝術(shù)細胞，也能活下來，藝術(shù)不是必需品。

在房龍的《西方美術(shù)簡史》里，早在人類遠未解決溫飽問題的公元前15000年，藝術(shù)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西班牙一個洞窟里的野牛壁畫，是人類比較早的藝術(shù)作品。原始人可能認為，將他們希望得到的獵物畫在墻上，再用石刀石斧進行一番砍斫，真正的獵物就會俯首就擒。好吧，就當這個比較幼稚的想法，還是為了解決溫飽問題。

但是，人類很快就從精神世界的嬰兒時期走了出來。在古埃及、古希臘的繪畫和雕塑作品中，人們逐漸脫離現(xiàn)實的束縛，用筆觸和色彩表達一個源自現(xiàn)實，又與現(xiàn)實存在巨大差異的精神世界，這些作品成為獲得釋放、給予慰藉的存在，成為人類除了生存，更加燦爛輝煌的一段歷史。

如果說，人類用正筆書寫的歷史記錄是人類發(fā)展的歷程，藝術(shù)作品保存的就是人類悲歡離合的情緒。設想如果一個人只會工作，沒有任何情感，多么可怕。明白了這個道理，可以說對藝術(shù)的鑒賞入門了。房龍說，欣賞一幅畫，首先要問自己：“這個人究竟想告訴我什么？”然后要想一想他所處時代的情形。要拋開我們現(xiàn)在的立場，完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當時畫家的感受。在我的記憶里，沒有比房龍這段話更適合的入門指引了。

其實房龍的方法，不止適合于繪畫、雕塑、建筑等藝術(shù)作品，對文學作品更加適用。讓我們現(xiàn)學現(xiàn)用一下。

《西方美術(shù)簡史》出版于1938年。1938年是一個怎樣的年份？日軍的鐵蹄正在亞洲肆虐，在歐洲的慕尼黑會議上，英法為了自身的利益，出賣捷克斯洛伐克，將蘇臺德地區(qū)割讓給納粹德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打響。

這時候的歐洲，籠罩在另一位美術(shù)愛好者的思維陰影之下，他就是阿道夫·希特勒。因為德國在一戰(zhàn)后遭受的不公正對待，以及短時間內(nèi)取得的建設成就，使得歐洲社會不乏納粹政權(quán)的支持者。希特勒的那本臭名昭著的《我的奮斗》，甚至被某些人視為解決社會問題的藥方之一。

《西方美術(shù)簡史》出版之前，房龍專門寫過一本小冊子——《我們的奮斗：對阿道夫·希特勒<我的奮斗>回答》。房龍總結(jié)希特勒的論調(diào)：人類的一切行為都只受一個動機的影響，就是吃飯的需求。這一新的人生哲學只給肚子，而再沒有給其他任何東西留下空間。只要喂飽了這頭“野獸”，他就會幸福、富足、通情達理！反之，他就會卑鄙下流，胡作非為！

房龍寫道：“我卻不能全心全意地附和他們，因為歷史一再表明，人不是單靠面包活著的，在同樣的程度上，他也是靠思想，靠神話故事，靠宗教信仰，靠理想，簡而言之，靠一切我愿意稱之為‘幻想的無形的影響而活著的。”希特勒倡導的是一種勝者為王的斗爭哲學，而房龍指出，人類社會的主流是寬容、包容、民主，這才是文明的內(nèi)涵。

了解了這個背景，再讀《西方美術(shù)簡史》，不難體會到，在字里行間，房龍有一種對自由的向往，也會覺察到他隱含的，對世界即將誤入歧途的擔心。房龍并非只是一位發(fā)布戰(zhàn)斗檄文的作家，實際上他用更為直接的方式，早就開始了與納粹德國的斗爭。希特勒上臺后，房龍十分痛恨這個納粹頭子。這時候房龍已經(jīng)旅居美國，他的家也逐漸成為德國知識界流亡者的中轉(zhuǎn)站。從1935年6月至這年年底，每周兩次，房龍在全國廣播公司的麥克風前就時事政治問題向公眾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許多是抨擊納粹的內(nèi)容。他發(fā)揮了他的演說才能。這些每次15分鐘，共約40次的廣播文字稿，后來由哈考特-布雷斯公司以《廣播風暴》為名出版?！都~約時報》對此發(fā)表評論，說房龍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鑄造文學產(chǎn)品的方式”。這之后，為了全身心投入《論藝術(shù)》的寫作，房龍才暫時告別了播音。

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是西方社會堅定的反納粹領袖，房龍非常支持羅斯福的政治觀點，為此撰寫了大量文章。當羅斯福得知這些的時候，回信說：“要是你再次來華盛頓而不讓我知道，我會感到受了很大的侮辱?！?/p>

1938年3月，房龍又去播音了。一天夜里，納粹的坦克碾過了奧地利的邊界。伴隨著《藍色多瑙河》的背景音樂，房龍說道：“今晚，一位可愛的女士死去了，她的名字叫維也納?！边@句話使許多聽眾流下了眼淚。房龍用他對于藝術(shù)的敏感，喚醒了人類的良知。

如本文開始時所述，房龍出生于荷蘭。在他幼年時，鹿特丹已經(jīng)開始成為“歐洲的樞紐”，世界上最大、最繁忙的人工港，懸掛各種旗幟的船只就停泊在他的家門口。當他開始在紙片上涂鴉時，首先學會畫的就是那些輪船。他的輪船后來“航行”到了客房的留言簿上、餐廳的桌布上和菜單的背面。房龍向讀者奉獻的第二本書就是《荷蘭航海家寶典》，又名《船舶及它們?nèi)绾卧诤Ｉ虾叫小贰?/p>

歐洲有關于“飛翔的荷蘭人”古老的航海傳說。在各種國民性格中，荷蘭人擁有天然的航海精神，以天地為舞臺。這或許是房龍慣于站在整個人類高度思考問題的濫觴。在同學眼中，身高超過2米的房龍并不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他的一位女同學回憶道：“房龍整個兒一個不對勁……這男孩有6英尺高或者還要高些，體重嘛，我得說至少有185磅。他不算肥胖，但油脂均勻地遍布全身，就像一只光滑好動的海豹?！币苍S比較壯碩的體格，限制了房龍去航海，但他在精神世界里遠游，飛翔到了全世界幾乎每個角落。

在中國，1927年，他的作品《古人類》就由才女林徽因翻譯出版?！度祟惖墓适隆吩?0世紀30年代出現(xiàn)中文版。中國當代作家郁達夫評價說：“范龍（即房龍）的這一種方法，實在巧妙不過，干燥無味的科學常識，經(jīng)他那么一寫，無論大人小孩，讀他的書的人，都覺得娓娓忘倦了”“……范龍的筆，有這一種魔力。但這也不是他的特創(chuàng)，這不過是將文學家的手法，拿來用以講述科學而已?！?/p>

在家鄉(xiāng)荷蘭，房龍并非知名人士；在他的圖書暢銷的美國，房龍也被認為科學的專業(yè)性不強。但這些絲毫不影響房龍作為一位偉大作家的光彩，因為他做了一件偉大的事，就是把文明的精神內(nèi)涵用淺白的話語，傳遞給更多的人。閱讀房龍的著作，對于中國的中學生朋友們來說，是一條了解西方歷史、接受人文主義啟蒙教育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