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得意(蒙古族)

下午三點的陽光實際上要比正午的陽光充沛得多，像是一把把從天上伸出來的劍，直刷刷地抵到樹葉上、水面上、道路上，細聽起來有些滋滋的響動。營區(qū)道路兩旁的柳枝就那樣無精打采地站著，好像一顆顆受了批評的頭顱。事實上，到了后來，陸曲的頭低得比這些樹枝還要垂，垂得都要讓胸骨支撐不住了。輕微的風(fēng)從營區(qū)一隅的魚塘水面上掠過，無數(shù)細密的碧綠色波紋從此岸一直推向彼岸。紫燕飛快地俯沖過來，尖尖的翅膀迅速地劃破水面，看來它是不甘于日子就這樣平淡無奇的。就在那重重疊疊的漣漪碎出的道道裂痕還沒來得及愈合時，魚塘邊傳來的一聲驚叫，讓營區(qū)再也安靜不下來了。

正是演習(xí)時節(jié)，團長、政委以及其他團首長半個月前帶著一百多輛車，浩浩蕩蕩地開向了位于草原深處的軍區(qū)綜合訓(xùn)練場。

演習(xí)的時間每年都固定在同一個時段，參加的人員也都是預(yù)案中的那一班人馬。如果已經(jīng)走上了副政委、副團長或副主任等崗位，在演習(xí)中基本上就是充當(dāng)“打醬油”的角色，或者后留。后留是部隊里比較流行的軍事用語。通常講的是大部隊離開營區(qū)執(zhí)行某項重大任務(wù)，而一些派不上用場的官兵留在營區(qū)看家守院。當(dāng)然，后留也是要有領(lǐng)導(dǎo)的。

出發(fā)前，團長拍著副政委陸曲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在家辛苦你了。你現(xiàn)在就是‘一號了，回來我們一起喝慶功酒。”

陸曲一時找不出哪一種表情更適合面對團長，卻還要往臉上掛上幾絲榮耀，“放心，感謝信任?；貋斫o你們接風(fēng)?！?/p>

車隊隆隆啟動了，威風(fēng)凜凜，又氣勢磅礴，沒有誰相信他們會打敗仗，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

早些年呼風(fēng)使雨的炮兵營陸營長現(xiàn)在的副政委陸曲悵然若失地望著那支蜿蜒數(shù)里的車隊，他能夠聽到早些年前在他的口令下炮陣齊嘯的轟鳴?；剡^頭，他看到了身后站著的三五十號送行的官兵，忽然覺得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重得有些讓他喘不過氣來。這些后留的兵融合了肩周炎、腎結(jié)石、哮喘病……基本上都與傷病有關(guān)，他簡直成了榮軍院的院長。

留守工作的難處陸曲是知道的，或者說是深受其害。八年前，就在他當(dāng)指導(dǎo)員時，他因為踢球傷了腳而被確定為后留，負責(zé)抗洪期間全營的留守工作。結(jié)果，炮兵二連叫朱二虎的兵在垃圾堆里像是中大獎一樣揀到了一枚地雷引信。那個和名字有些相仿的戰(zhàn)士“虎勁兒”上來了，他竟然把引信引爆了。結(jié)果，朱二虎左“虎爪”上的三個與生俱來的手指從他身上永遠謝幕了。

朱二虎驚天一爆，失去了三個手指頭。陸曲則得到了一個記過處分。理由是工作不盡職。

全團最優(yōu)秀的指導(dǎo)員陸曲同志從此在正連的位置上磨練了五年。后來，他的能力和敬業(yè)精神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豎起了足夠的信任，職務(wù)才搖搖晃晃地往上爬了爬。

陸曲每天天一亮就從熱乎乎的被窩里鉆出來。后留的人員不用訓(xùn)練，就是打掃營區(qū)衛(wèi)生和站哨，但最關(guān)鍵的是一點也不能出事，不能出哪怕一點點的事。陸曲有過深刻的教訓(xùn)，所以對后留工作就格外地上心，拳頭那么大的心臟要是掏出來給別人看一看，那都要成碎片了。

陸曲從小在部隊里長大，也就是說他長這么大就是看著炮車炮陣過來的，從父輩那里延綿來的血液里奔淌的就是軍人的氣質(zhì)。在內(nèi)心里，他是喜歡戰(zhàn)場的，也總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戰(zhàn)場指揮官來看待，他家里本來不大的房間硬是讓他營造出了十足的戰(zhàn)爭味道。軍事類書籍整整占了一面墻的位置，地中央是一個自制的沙盤，正對著門的墻上整齊地掛著軍用挎包、水壺、武裝帶，還有一頂鋼盔，好像他在家里時時面臨出動一樣。一次，軍校的同班同學(xué)到家里做客，看到陸曲把屋子裝修成這個樣子，有些吃驚，“你竟然在看這些書？就是打仗了，也輪不到你一個搞政工的去指揮。何況你還是一個副職。你是有什么夢想還是過于天真呀？”

同學(xué)是十幾年沒見了，陸曲不好駁他的面子，只是不尷不尬地笑了一下，笑了一下之后那表情就掛在心上了，像是凍住的波瀾，褪不去，也興不起浪，最主要還是同學(xué)說出的“副職”對陸曲有了刺激。早些年前，他還是營長時候，團里副政委在一個座談會上講了一個順口溜：副官副官，就是值班；看看報紙，抽點閑煙；呆著沒事，轉(zhuǎn)轉(zhuǎn)小圈；若再沒事，扯扯床單。當(dāng)時，他聽著這些話，心里想還真是那么回事?？墒禽喌阶约荷先瘟?，他又覺得副政委的總結(jié)簡直是瞎扯。計劃生育的事他要管，要不斷地向計劃生育檢查組匯報全團干部家屬優(yōu)生優(yōu)育情況，以至細致到使用節(jié)育藥和節(jié)育工具的比例是多少，他一個當(dāng)初威風(fēng)八面的炮兵營營長竟要用當(dāng)初下達群炮射擊的聲音盡量溫婉一點地來講這些數(shù)字。這且不說，哪個干部、士官結(jié)婚、離婚都要他審批，頭胎指標要他簽字，上訪的、告狀的、干部福利、紀檢工作等等，總之團里的“破事”“爛事”都得歸他管。呵呵，陸曲官不大，權(quán)大著呢。

即便這樣，陸曲還是喜歡軍事指揮。他明明知道自己這個夢想沒有機會實現(xiàn)，可他還是要去琢磨。哪個純粹的軍人不喜歡打仗呢？打仗要死人，要受傷，這都是要面對的，陸曲有這方面的準備，這在他當(dāng)年報考軍校的時候就決定了。那年他十八歲，正在邊境一線指揮作戰(zhàn)的父親認認真真征詢了他的意見。陸曲被作戰(zhàn)參謀叫到了作戰(zhàn)值班室接他老爹從前線打回來的電話。他老爹對他散養(yǎng)慣了，直到聽說兒子報考炮兵指揮學(xué)院這個消息的時候才忽然發(fā)覺兒子長大了。在電話里，身在一線的師參謀長聽到了他兒子擲地有聲的回答，人同有一死么，軍人就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其所。參謀長在電話中沉默了一會兒，說，蛐蛐呀，你長大了。后來，陸曲在無數(shù)次教育上，對戰(zhàn)士們重復(fù)他當(dāng)年回答父親的這句話，只是聽的人不知道這句本該讓人熱血沸騰的話怎么被陸曲講得像是電影臺詞。不過陸曲每次講這句話時，腦海深處還會響起父親叫他的那句“蛐蛐”。蛐蛐是他的乳名，父親給他起的。父親把這個名字一直叫到他十八歲，自從他考上軍校之后，他就成了父親口中的“陸曲”。很多時候，陸曲都希望父親還是像以前一樣稱呼他非常喜歡的這個乳名，但是父親再也沒有叫過。即使父親離世前把他叫到身邊時，叫的也是“陸曲”。跪在父親遺像前，陸曲哭得非常傷心，那時候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自己是一個沒了父親的孩子。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不再有蛐蛐，只剩下一個叫“陸曲”的人要很男人地活著。

兩天前，一個新兵在醫(yī)院住院時被一個實習(xí)護士成功俘獲了愛情。結(jié)果女方家長撲滅不掉女兒熊熊燃燒的愛情火苗，帶著三個親戚到了營區(qū)門口，非要面見領(lǐng)導(dǎo)。陸曲接到報告后讓糾察隊把那一行人擋在了門外。然后，立即派人到醫(yī)院把那個沉浸在愛情中的列兵接回了營區(qū)。女方家長一旦急眼，小戰(zhàn)士吃了虧他就沒法向戰(zhàn)士家長交代了。

就在陸曲還沒來得及給那個列兵單獨談?wù)搻矍榕c事業(yè)的關(guān)系，營區(qū)里又出了一把事。后勤處士官諶時貴的對象風(fēng)塵仆仆奔到了部隊，一進營區(qū)就從懷里掏出了一張焐得熱乎乎皺巴巴的紙。上面赫然寫著“打倒陳世美！”諶時貴和村里這個女青年相處過一年，后來因為性格不和分手了。其實，一年來女方在內(nèi)心里也不喜歡諶時貴，可是非就出在了部隊的工資調(diào)整上。原先一個月只領(lǐng)不到兩千元工資的諶士官，工資瞬間躍升到三千掛零，這對他們那個極度貧窮的村子來說，無疑是讓人羨慕的數(shù)字。女方再三核計之后，跑到了部隊找組織討說法。要不讓諶士官和她接著處，要不就賠償她精神損失費。

陸曲一個電話把諶時貴請到了辦公室，結(jié)合自己有限的法律知識，陷入了諶士官與女青年是否有事實婚姻的調(diào)查之中。

魚塘邊傳來的那聲驚叫，陸曲沒有聽到。但是五分鐘后氣喘吁吁跑來的保衛(wèi)股長煞白著小臉告訴他，出事了。而且事不小。

陸曲聽完保衛(wèi)股長急三火四的匯報之后，把頭仰向了天空，足有三分鐘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看見天邊的火燒云此時像馬血一樣洇進了他的眼睛。他似乎聽見了科爾沁大草原深處的靶場里所有指向蒼穹的炮管停止了呼吸。

陸曲撥通了千里之外團長的電話，電話鈴聲在長時間的呼叫之后終于接通了。之前，鈴聲每響一下，陸曲的耳膜都像被那鈴聲撕扯了一下，一直從耳朵深處扯裂到心里。陸曲不知道該怎么向團長報告他剛剛得到的這個消息，直到團長在電話里氣急敗壞地告訴他正在指揮所指揮時，他才把一個兵觸電了的消息報告給團長。他相信，他的這個消息比靶場上的任何一聲炮聲都響，殺傷力都大。

團長的電話掛斷了。陸曲眼前頓時幻化出團長的憤怒，團長的憤怒正像落在目標區(qū)里的炮彈炸起一堆堆的灰塵，那灰塵能漫住整個世界。陸曲同時也能想象出來正在演習(xí)現(xiàn)場的各個常委的表情來。這件事意味著什么陸曲是相當(dāng)明白的。也就是說，山上演習(xí)的上千名官兵在模擬中打贏了一百場仗，也輸給了他在現(xiàn)實中打敗的這一場仗。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就是這個道理。亡人！不論是事故還是帶有英雄壯舉的故事，用不了一天，就會下發(fā)到全集團軍各個師團單位。團隊一年的努力都將付之東流，只有等到明年從頭再來了。陸曲的眼前交叉幻化著保衛(wèi)股長講述的現(xiàn)場和團里一年的工作，飛一樣向魚塘跑去。他只聽見保衛(wèi)股長在后面氣喘吁吁地喊，“衛(wèi)生隊已經(jīng)送市急救中心了！”

留守的第五天，陸曲認識了一個兵。那天，陸曲拎著旅行包從汽車連門口經(jīng)過，一個一級士官從身后追了上來，那個士官就從他的手里拿過包，往肩上一甩，“首長，我?guī)湍隳冒?。?/p>

陸曲笑呵呵地看著那個士官，“沒多沉?！?/p>

士官聲音脆脆的，“我也是順路要去辦公樓。”實際上，他說這些的時候臉微紅了一下，陸曲知道他善意地說了謊。

陸曲發(fā)現(xiàn)那個士官清清爽爽的，臉上布陳著一種讓人說不出的坦率和誠懇，沒有一絲造作和虛假?？煲睫k公室時，士官放慢了腳步，等陸曲進了辦公室后，他在門口清脆地喊了一聲“報告！”

陸曲小聲嘟囔了一聲“靠”，然后裝出不高興的樣子，“客氣啥？進來吧。”

士官漲紅著臉，把包放在了沙發(fā)上，說了聲“首長再見”，便迅速退了出去。

陸曲一直聽到那個士官的腳步聲下到了三樓，才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從辦公室沖了出來，“哎！小伙子！你叫啥名？”

“桑木！”伴著空蕩蕩的樓梯上的腳步聲，這兩個字塞進了陸曲的耳朵。

從此，陸曲記住了汽車連一個叫桑木的兵。桑木，他為什么叫桑木呢？陸曲一直想問一問他。

第二天一大早，陸曲到魚塘附近檢查。還沒到魚塘，陸曲就聽到“梆梆”的敲擊聲。再轉(zhuǎn)過一個彎，他看見一個兵正蹲在魚塘邊的小木橋上，一只手拿著棍子敲擊著橋頭，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撒魚食。初升的太陽金色的光芒慷慨地照耀著柳林下的魚塘。照耀著魚塘上的木橋，照耀著散發(fā)著草香味的小路。當(dāng)然，也照耀著那個喂魚的兵的周身。所有的一切，都被陽光鑲上了一道金亮亮的邊。喂魚的那個兵健碩的胳膊伴隨著敲擊聲，在清晨的光線里劃出一條條優(yōu)美的弧線，陽剛而又極富韻律。

陸曲走上木橋的時候，他驚異地看到成群的魚正隨著敲擊聲迅速地匯聚到橋頭，魚兒們歡快地擺著尾把平靜的水面攪起“嘩嘩”的響聲，一圈一圈偌大的水紋延著魚食擊出的水花向四周擴散著。

陸曲忽然看清了，蹲在橋頭的那個兵是桑木。那個兵是桑木！陸曲的心忽地跳得快了。從昨天短短的接觸中，他依據(jù)多年的帶兵經(jīng)驗判定出這是個極其聽話和上進的兵。十幾年在基層，陸曲早就積累出了這樣的經(jīng)驗，哪個兵比較懂事，哪個兵比較頑皮，哪個兵比較上進，哪個兵比較懶散，他只要說上三五句話，看上一兩分鐘，他便會估計得差不太多。每新接觸到一個戰(zhàn)士.他都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想象這個兵在戰(zhàn)場上應(yīng)該分配給他一點什么任務(wù)呢?，F(xiàn)在，事實證明了他昨天的直覺。這個兵一大早就出現(xiàn)在了這里工作，便已經(jīng)證明了他是一個責(zé)任心很強的戰(zhàn)士。而從部隊的慣例來講，能夠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的戰(zhàn)士，在領(lǐng)導(dǎo)的心目中首先得到信任。

“桑木！”陸曲一直繞到了桑木身后，他還沒有覺察，陸曲不得不先招呼他了。

桑木顯然是被陸曲這突然一嗓子嚇了一跳，身子一歪，差點掉進水里。當(dāng)他看清是陸曲時，臉一下子變得通紅，“首長早上好！”

“一天喂幾回??？”

“魚食一天喂一次。下午割些草，草它們也吃。”

“魚還要喂草？”

“我也是喂上魚才知道的。魚吃草，在魚塘邊割了直接拋里面就行。這樣能省些魚食錢?！?/p>

陸曲對這個魚塘顯然來了興趣，“這里得有多少魚呀？”

“連隊當(dāng)初下魚苗是八千尾，加上去年沒撈凈的，怎么也得一萬尾吧。到了私末——”

“到了秋末開網(wǎng)時我來吃你的魚，別拿太苗條的魚出來招待我啊?！标懬驍嗔松Ｄ镜脑?，他覺得以后每天早上都應(yīng)該到這里來看看桑木喂魚，還有其他連隊要檢查，他轉(zhuǎn)身從橋上要撤。

桑木神兮兮地一招手，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不住小聲說，“首長，你過來，過來！”此時，他像個剛剛懂事的孩子，他的手揮得有些急切。陸曲覺得已經(jīng)不能拒絕了。

“咋了？”

“從春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魚塘里有條紅鯉魚呢！”

陸曲也覺得有些驚奇了，“紅鯉魚？”

“你看?！鄙Ｄ居媚竟髑昧藥紫拢テ鹨话阳~食輕輕投入了水里。不出一會兒，果然有一條三寸長的小紅鯉魚出現(xiàn)在了搶食的魚群中。

“它天天來吃食呢，最準時。它一來，我一眼就能看到它?！?/p>

陸曲蹲在橋上看了一會兒，“真還沒有第二條了，是挺好看的?！比缓笠踩恿艘话阳~食。

陸曲從魚塘往操場上走的時候，才想起又忘記問桑木為什么起了一個這樣的名字了。

那天下午，陸曲的辦公室被人敲響了。打開門一看，是桑木在門口站著，他的手里捧著一個大玻璃瓶子，有些興奮地看著陸曲，“首長，我把它捉到了！”

“你怎么把它捉到了？”

“我看首長喜歡，就把它捉來了。你在辦公室里養(yǎng)著吧。你看它多好看呢?！鄙Ｄ緩阶赃~進了陸曲的辦公室，用袖子把瓶底上的水輕輕一擦，把瓶子放在了陸曲辦公桌上。

那一尾紅色的鯉魚在清綠綠的瓶子里自顧自地悠閑地游著。桑木抖動著濕漉漉的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離開了陸曲辦公室。

向團長報告完一名戰(zhàn)士觸電后，陸曲像是瘋了一樣和保衛(wèi)股長向魚塘跑去。那時，他的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在晶瑩的淚光中，一條紅色的魚游得眼前紅光一片。陸曲有些混亂的思維此時卻格外清晰，他覺得那個戰(zhàn)士一定是桑木。他已經(jīng)喊出來了，“桑木！桑木么！”然后，他停下腳步?jīng)_保衛(wèi)股長有些絕望地喊到，“是桑木嗎？！”

保衛(wèi)股長不知道陸曲說出的“桑木”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看出了陸曲眼中的急忿。

陸曲冷清了很多天的辦公室熱鬧起來了。凡是后留的干部都來了。一個個像是打了敗仗，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血色，頭垂在日光燈下，如同一盤盤成熟的向日葵頂著太陽。陸曲的聲音無力而且無助。

沒有到達魚塘，陸曲就已經(jīng)知道那個兵就是桑木了。因為保衛(wèi)股長告訴了他觸電的是看守魚塘的兵。陸曲愣怔著眼睛盯著保衛(wèi)股長，保衛(wèi)股長看到了他瞬間充血的眼睛布滿了恐怖。他不知道陸曲怎么會如此的猙獰，但是這種面孔下卻是再也隱不住的絕望。陸曲一下子把身子轉(zhuǎn)向了魚塘的方向，“桑木——你讓我怎么辦！”

保衛(wèi)股長同樣也失神了，他站在那兒，不知該說些什么。因為他不知道陸曲為什么會這樣失態(tài)，這不符合他一貫雷厲風(fēng)行的作風(fēng)。

那天他們是這樣分工的：軍務(wù)參謀和保衛(wèi)股長調(diào)查此次事故，最快時間上報師里值班室，同時要交他一份，由他親自向師里值班首長匯報；計劃生育干事負責(zé)通知桑木的父母，陸曲一再強調(diào)不能講出實情，只說有事需要來一下；組織干事查找相關(guān)文件，以備家長咨詢。最重要的一項是聯(lián)系殯儀館，由陸曲親自去辦了。

冰冷的桑木安靜地躺在陸曲的懷里，陸曲剛剛把他當(dāng)成戰(zhàn)友還不到兩天，而此時，他竟覺得他更像是一個孩子，一個正向著美好未來奔跑的孩子?？墒?，他的腳步突然停滯了，他匍匐在地，成為了一道傷疤。陸曲溫?zé)岬臏I水不知覺地滑過臉頰，成串地落在桑木的臉上。恍惚中，陸曲竟看見桑木睜開了眼睛，他的清澈的眸子里閃著青春的光亮，而在那光亮深處是成群游動的魚。那些魚攪起了水面，水面又漸漸變得一片模糊。陸曲已經(jīng)完全失態(tài)了，他全然不顧在場的其他人，完全褪去了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權(quán)威，哭得像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

此時的桑木從里到外都已經(jīng)換上了嶄新的軍裝。衣領(lǐng)上的領(lǐng)花閃閃發(fā)光，一級士官的肩章被燈照得銀光閃閃。

在殯儀館坐了整整一夜的陸曲沒有合眼，也沒有作聲，像是一尊半身雕塑，沉默地堆在那把椅子上。一夜間，陸曲憔悴了許多。第二天一早回到營區(qū)時，軍務(wù)科長已經(jīng)從師里趕到了。軍務(wù)科長是陸曲的同學(xué)，要是往常倆人早就不客氣地掐起來，而此時顯然誰都沒有開玩笑的心情。陸曲凄慘地咧了一下嘴，接著嘆了一口氣。不用說什么，沮喪的心情全呈現(xiàn)給了眼前的同學(xué)。

“我凌晨三點就到了，剛剛把現(xiàn)場都勘察過了?！避妱?wù)科長憑多年處理事故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判斷出陸曲忙得還沒來得及調(diào)查事情經(jīng)過，他問疲憊不堪的陸曲，“你知道那個兵是怎么電死的嗎？”

陸曲搖搖頭。昨晚發(fā)生的一切確實讓他的大腦陷入了呆滯狀態(tài)，直至此時他也沒細想事情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他一直在想如何向桑木的父母來解釋這件事，如何來安慰他們。一個如此可愛的戰(zhàn)士怎么能說沒就沒了？作為留守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他不知道桑木父母來隊后會是什么樣。昨晚軍務(wù)參謀看過桑術(shù)檔案后已經(jīng)向他匯報過了，桑木的家庭成員非常簡單，除了父母就是他，也就是說桑木是獨生子。聽到這個消息時，陸曲感到頭一下子大出了一圈。

軍務(wù)科長鐵青著臉從機關(guān)樓前直接往魚塘方向走，他的手里好像有條繩子在牽著陸曲，陸曲只好像俘虜一樣順從地一言不發(fā)地跟在后面。軍務(wù)科長回頭看了一眼陸曲，說，“怎么，這一棒子把你打蒙了？你以前不是總說不怕戰(zhàn)爭嗎？”

陸曲沒興趣回答他，只有心里嘀咕著，這要是在戰(zhàn)場上可能還好辦。

事發(fā)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一條黃色的膠帶圍成了一個長方形，兩個扎著武裝帶的戰(zhàn)士正在外圍警戒著。軍務(wù)科長停在了警戒線外，“陸副政委你看，”他用手指向了圈里，語氣就在這一瞬間變化了，表情猛地變成了福爾摩斯，“那個兵昨天負責(zé)從魚塘里往外抽水，在抽水過程中，這個水管中間的接頭被過大的水壓沖斷了，這時水開始從接頭處往外流。那個兵蹲在這里接水管，結(jié)果水把他的身上濺濕了。”

說著，軍務(wù)科長轉(zhuǎn)過身幾步就跨上了木橋，陸曲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往木橋上走，軍務(wù)科長還在說，“那個兵一看水管接不上，水還在往路上流，情急之下，他在這里把水泵從水里拎了上來。水管里的水這下不流了，但是水泵卻在一直空轉(zhuǎn)。聲音應(yīng)該很響?！?/p>

“然后呢？”軍務(wù)科長像是偵探課上的教員在提問學(xué)員一樣問陸曲，見無人作聲，他看了一眼陸曲，陸曲正失神地望著木橋。就在幾天前，他就是在這里看著桑木邊喂魚邊和他說話，而現(xiàn)在，木橋上的敲擊聲沒有了，水面平靜得沒有一點波紋，像是水下沒有一點生物一樣，一切都變得死一樣的沉靜。只有軍務(wù)科長在用想象還原著昨天下午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軍務(wù)科長又拐向了另外一個方向，他在一棵大榆樹下停住了，向陸曲招手，“你過來！”

軍務(wù)科長神探一樣闡述著他的偵察結(jié)果，“然后，他想到接電處拉電閘，結(jié)果當(dāng)他走到這時，他踩到了漏電處。于是，事故發(fā)生了?！蹦┝?，軍務(wù)科長嘆了一口氣，“他要是身上不濕就沒事了?！?/p>

軍務(wù)科長把他的偵察結(jié)果向陸曲有根有據(jù)地復(fù)述了一遍，問，“你說，是不是這樣？”

陸曲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正愣愣地望著身后的魚塘。老同學(xué)的推斷他沒有精神去分析有無道理了，他也在極力想象這件事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昨天他只是到現(xiàn)場看了不到一分鐘就直奔去了市急救中心，半路上又接到了衛(wèi)生隊長的電話直接去了殯儀館，這現(xiàn)場他還沒來得及仔細看，還沒來得及認真分析和推斷。現(xiàn)在軍務(wù)科長這樣一問，他倒對這個每天都來的魚塘感到陌生起來。

漏電的電線在樹根下直挺挺地躺著，不遠處的水管臥在泥水里，誰都不會相信，十幾個小時前，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在這里終結(jié)了。而且終結(jié)得有些離奇，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只是不遠處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戰(zhàn)士聽到了一聲驚叫，等到那個兵跑過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并結(jié)束了。

集團軍關(guān)于這起事故通報的傳真電報發(fā)得很迅速，桑木的父母趕到部隊時，傳真員剛把這封加急電報呈到陸曲手里。陸曲根本來不及看一眼傳真電報內(nèi)容，往衣袋里一揣，幾步就奔著車迎了上去。車門打開了，一個中年男子從一側(cè)鉆了出來，他嘴角抽動了兩下，沒說話。到高速路口接車的計生干事向陸曲介紹，“這是桑木的父親。”計生干事說完，腰就彎向了車里，他雙手扶住了一個中年婦女。坐了一夜私家車，那個女人的頭發(fā)披散著，眼睛布滿了血絲，干裂的嘴唇一直抖動著。不用介紹，這就是桑木的母親了。陸曲上前一把握住了桑木母親的手，只是喃喃地叫了一聲“大姐——”便不知再說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講，這個冷硬硬的見面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雖然陸曲一再叮囑接站的干事，見了桑木的家人先不要講真實情況，但急三火四告訴家長半夜三更地到部隊來，再蠢笨的家長也會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無非是不愿往最壞處想，也不敢想。

桑木母親還是問出那句石破天驚的話，“我孩兒到底咋樣了？”實際上她問這句話之前，已經(jīng)從陸曲的表情上知道了答案，但她還是要問。她的聲音再一次提高了，“我孩兒到底咋樣了？！”然后直挺挺地仰向了后面。早已做好準備的軍醫(yī)和衛(wèi)生員一把托住了她的身體，抬上了擔(dān)架。

保衛(wèi)股長小聲地對沉悶得嚇人的桑木父親說，“叔，咱們走吧?！鄙Ｄ靖赣H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面，在陸曲和保衛(wèi)股長的攙扶下向招待所走去。

室內(nèi)是沉默的，長久的沉默。誰也沒再開口問，并不等于他們不急于知道結(jié)果。也沒有人開口說，怎么能說出口呢？當(dāng)初人家孩子戴著紅花在喧天的鑼鼓中穿上軍裝入伍了，兩年之后竟讓他們希望的天空一下子變得黑暗而沒有一點光亮。如果是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也好，哪怕命沒了，但最起碼還是光榮的。可是現(xiàn)在，連死亡的過程都講述不清，誰還能開這個口呢。

桑木母親的哭聲再次響了起來。聽到哭聲，一屋子的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終于在昏厥中醒過來了。

桑木母親微弱地睜開眼睛，手一點點抬起，伸向了陸曲，在空中無力地抓了一下后，問，“首長，告訴我，我孩兒在哪呢？”

陸曲蹲在桑木母親的床邊，頭深深地埋在了床沿上，“大姐，我沒有把孩子給你看好，你打我罵我吧?！闭f完，抬起頭直視著桑木母親，淚水撲颯颯滾了一腮。

先前桑木父親還探著身子看著桑木母親，聽到此話，身子一下子縮緊了，好像他坐著的沙發(fā)就是一個陷阱，把他要吞進去了，人霎時矮了一截。嗓子深處發(fā)出一串古怪的聲音。桑木母親再次號啕起來，氧氣袋被她一把打落在地，她涕淚交流著撕扯起自己的胸口。

事故通報給了陸曲迎頭一棒。通報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要查清各種責(zé)任。且不說自己要負領(lǐng)導(dǎo)責(zé)任，桑木作為當(dāng)事人，恐怕也難逃干系。如果查起責(zé)任，他也要戴上一頂不注意安全隱患釀成事故的帽子。而這頂帽子對他來說卻是一輩子也無法摘下來的。陸曲替桑木覺得委屈?？墒牵褪鹿尸F(xiàn)場來講，誰又能說清呢？誰都沒在現(xiàn)場目睹一切。只能由著師里工作組憑現(xiàn)場和以往經(jīng)驗來推斷，此時，陸曲多么渴盼桑木能夠活過來。

陸曲傻了一樣坐在辦公室望著天花板，停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辦公桌上那只裝著紅色鯉魚的玻璃瓶上。那條魚好像覺得屋里空氣太壓抑，試探著向外躍了一下，它沒有躍出，身子在空中逗留了一瞬又落回了水里。陸曲的神情又有些恍惚了，就是幾天前，桑木還精爽爽地喊著報告敲這扇門，現(xiàn)在，那個渾身上下透著陽剛勁的小伙子說沒就沒了?？粗菞l魚游來游去，陸曲也不知道為什么壞心情竟一點點轉(zhuǎn)了過來。他的心思被帶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找不到了家。

陸曲處在一個十分難堪的境地。在內(nèi)心里，他希望想盡一切辦法讓桑家人在心靈上有個安慰，可是實際處理過程中，桑木有可能就被定成事故責(zé)任人。事情明擺著，軍里已經(jīng)把這件事情定成了事故。團里即使想翻案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軍里說的也沒錯，不管責(zé)任是誰的，這就是事故么。只要亡人就是事故，這沒有任何辯解。

事情總歸要解決的。桑木的母親在幾次哭得死去活來之后，終于坐在了團會議室里面。桑木的父母，還有第二天從家里趕過來的舅舅坐在一面，團里事故處理組坐在對面。

桑木舅舅一看這陣勢，痛苦的表情瞬間換成了痛苦的笑，“看來我們今天要受審了。以前兒子在的時候來你們部隊可不是這么嚴肅?！?/p>

陸曲的臉霎時紅到了脖根，“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只是談一談下一步怎么辦?！闭f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后來只看到他的口型在動，聲音卻是聽不見了。

坐在陸曲旁邊的保衛(wèi)股長趕忙打圓場，“今天，我們事故處理組人員和你們一家坐下來，主要是一同來研究一下關(guān)于桑木的后事處理和撫恤的問題。事情發(fā)生了，怎么著也得商量個辦法。”

保衛(wèi)股長說完側(cè)歪著頭看陸曲。陸曲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知道該輪到他表態(tài)了。陸曲咳了咳嗓子，低頭瞅了桑家人一眼，“桑木同志在我們這個單位工作一直很出色，不幸出了這件事。今天我們來談一下這件事。首先，我們團認定這件事是——”

陸曲又瞄了一眼桑家人，繼續(xù)說，“一起事故?！?/p>

說到這里，陸曲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我們的意見是——”陸曲接著說。

“往下就不要說了?！鄙Ｄ疽恢背聊哪赣H說，“你們這樣認定，我們家長首先就不接受，往下說還有什么必要么？”桑木母親的聲音不大，是從嗓子眼里飄出來的，但分明已經(jīng)加入幾天來從沒有過的憤怒。

陸曲沒再吱聲，靜靜地聽著桑家人的話。

“這是誰認定的事故？”桑木的母親接著問，“這是誰認定的事故？”

保衛(wèi)股長接過了話，“從現(xiàn)場情況來看。是桑木情急之中踩到了漏電的電線上?！?/p>

“你在現(xiàn)場了嗎？你們誰在第一現(xiàn)場了？告訴我，誰在？可以讓他來告訴我一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呀？”

沒有人吱聲。緊接著又是沉默。

長久地沉默之后，保衛(wèi)股長又開口了，他想讓自己的表情盡量和緩下來，可一時還是變不過來，尷尬又有些同執(zhí)地接著講，“師里工作組連夜就來了，他們經(jīng)常處理各種事故，他們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判斷，就是這樣的情況?！?/p>

桑木母親猛地站起來了，由于動作太突然，桑木父親連拉一下的舉動都沒有做出來，“我孩兒已經(jīng)沒有了，我不希望你們給他扣上這樣的帽子?！?/p>

桑木的舅舅扯了一下她，“姐，咱們得讓部隊把話說完。別太沖動。”這時，桑木的父親想要說什么，結(jié)果又是嘴角抽動了兩下，把頭扭向了一邊。

“我不沖動?！鄙Ｄ灸赣H坐下來了，緩了一口氣后，她接著說，“那讓我說，我兒子是為保護部隊財產(chǎn)犧牲的！”

桑木母親越說越激動，最后又站了起來，“我送來的是活著的孩子，我當(dāng)媽的得給他討個說法呀。”

說完，扔下眾多面面相覷的人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桑木的父親總要跟出去的一揮手，急跑兩步扶住了她，會議室里的人聽到走廊里傳出了悠揚斷續(xù)的哭聲，最后那哭聲變成了撕心裂肺的表達，誰都聽得清楚那哭聲代表了什么，但此時誰也找不出更合適的語言。

桑木舅舅長嘆了一口氣，“沒辦法，她家真是天塌了。”陸曲注視著他，想聽他再說下去，桑木舅舅也明白了陸曲的意思，“怎么辦？讓她哭吧。有我姐夫呢?！彼匾獍选敖惴颉眱蓚€字說得有些重，好像桑木的父親有著起死回生的能力。也是直到這時，陸曲才忽然發(fā)現(xiàn)，這幾天來桑木的父親幾乎是一言沒發(fā)，暗黑色的臉上沒有表情，多數(shù)的時候就是緊抿著嘴角，沉默得像是一塊木頭。讓所有人都覺得桑木的母親就是他家的代表，是他家的發(fā)言人。

一直在一旁陪護桑家人的計生干事小心地望著陸曲，再看一看桑木的舅舅，有些謹慎地說，“時間很長了，都上一下廁所吧。”陸曲又看桑木舅舅。桑木舅舅說，“今天就不要談了?；厝ピ偕塘可塘堪??！?/p>

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了會議室。沒有一個人作聲，腳步因為沉重顯得拖沓。

一行人走到樓下時，桑木父親示意桑木舅舅陪桑木母親往前走，然后他站住了，回頭焦急地看了一眼，等到陸曲走到他身邊時，他長嘆了一口氣，一巴掌拍在了陸曲的肩上。桑木父親那一拍，讓陸曲一下子又想起了團長臨出發(fā)時在他肩上那語重心長的一拍。陸曲像是被點了穴一樣立住了。

那天晚上，陸曲陪著桑木的家人用餐。陸曲坐在桑木父親和母親的中間。他先是站起來恭恭敬敬給桑木的母親盛上了一碗熱湯，雙手捧了過去，不無誠懇地對幾天來憔悴得幾乎脫了形的她說，“大嫂，無論如何，你喝一碗湯，你不能總是不吃不喝呀。我求你了?！?/p>

桑木的母親微閉著眼，搖了搖頭。干裂的嘴唇輕微動了一下，卻是沒有一點聲音。她目光迷離地望了站在身邊的陸曲一眼，抬起手，把碗輕輕地推開了。

“副政委，我姐吃不下，不用管她了，她一直在輸液。”桑木的舅舅側(cè)過身拉陸曲坐了下來。

陸曲抄起筷子攥在手里，想夾，沒動。他又看了看桑木的父親，遲疑地問，“喝杯？”

桑木父親看了看桑木母親，沒等桑木母親表態(tài)，抄起桌上的酒杯遞給了招待員。桑木母親的眼里空洞而沒有內(nèi)容，她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表示支持。桑木的舅舅看了姐姐一眼，“急也沒用，我也喝一杯，這樣心里能好受點?！?/p>

陸曲擋住倒酒的兵，接過酒瓶子往桑木父親的杯子倒酒。一邊倒一邊觀察著他的表情。桑木父親沒有阻攔，一直讓陸曲把酒倒?jié)M了。桑木父親看著滿滿一杯清盈盈的白酒，眼角有點濕潤。

桑木的舅舅知道姐夫不會開口，沒等陸曲端杯，拿起杯先是開了口，“桑木今年過年探的親。確實出息了，懂事了，部隊教育的就是好。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感謝部隊的。這兵沒白當(dāng)?！?/p>

“別，別這樣說。我們對不起孩子。”陸曲囁嚅著。

“唉?！鄙Ｄ靖赣H端起酒杯只聞了一下便把臉扭向了一邊。從他到營區(qū)以來，陸曲第一次看見他流淚，這一“唉”也算是他第一次說話。

在桑木的家人到來之后，陸曲帶人到連隊整理了桑木的遺物。在整理遺物過程中，陸曲在桑木的影集里看見了他與母親的一張合影。桑木的胸前盛開著一朵大紅花，臉上掛著剛穿上軍裝的新兵都同有的嚴肅表情。當(dāng)然，那種表情之中更多隱透著喜悅。桑木的母親坐在一張椅子上，桑木筆直地站在她的身后，兩只手親昵地放在母親的肩上。桑木母親的臉上掛滿了舒心和慈祥，有著一種與年齡不相匹配的年輕。在那張照片的下一頁是一張雷鋒的照片。雷鋒照片的下面，被桑木寫了一行字：我二十二歲的哥們！看到桑術(shù)寫的這行字，陸曲差點笑出聲來。這個桑木真是有意思。后來，陸曲才意識到桑木是和雷鋒在同一個城市入伍的。

陸曲父親去世時他在殯儀館遇見過一個中年喪子的母親。那個母親所表現(xiàn)出來的痛苦和失去父母失去丈夫失去兄弟姐妹來比要痛苦得多，就像是風(fēng)雨中弱不禁風(fēng)的一棵小草，無力地任風(fēng)擺布著命運，隨時都有折斷的可能。所以，在桑木家人到來之前，陸曲派好了軍醫(yī)和衛(wèi)生員，準備好各種急救藥品，隨時在桑木母親身邊監(jiān)護。

陸曲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風(fēng)暴。他甚至想到桑木父母見到他的第一件事是對他又打又罵。他都想好了，無論怎樣，只要讓桑家人少一些痛苦就行。畢竟是在自己留守期問把人家的孩子弄沒了。而在這個團里，自己一定是第一個見到桑木父母的人了。那一夜，陸曲沒休息好。一會兒是那條紅鯉魚在眼前游，一會兒是桑木敲擊木橋的梆梆聲。

酒沒喝多少，陸曲卻多了。喝著喝著陸曲搖晃著想站起來。沒想到，剛一挺身，卻又“撲”一聲坐回了座位上。

陸曲對桑木的母親說，“大嫂，感謝你給我們部隊送來了一個好戰(zhàn)士，給我們送來了一個好兄弟。我敬我們戰(zhàn)士偉大的母親一杯。”

桑木的母親把酒輕輕地擋了回去，“我們送來的是戰(zhàn)士，可現(xiàn)在卻成了烈士?！?/p>

陸曲的眼睛頓時直了，酒也醒了一半。酒杯舉在半空，放也放不下，喝也喝不了。這時，桑木父親把杯子斜地里伸了過來，用力撞了一下，沒等別人喝，他自己仰頭先干掉了。

酒在陸曲的嗓眼里往下咽，卻像是沙子一樣堵得生疼生疼的。集團軍已經(jīng)認定了事故，并且通報了所有部隊，桑木不可能被評為烈士。他又何嘗不想給桑木評為烈士，如果真的評得上，陸曲可以想象得到如今全團的黑板報上將會是桑木的事跡、照片、生平，報頭上將會出現(xiàn)諸如“向桑木學(xué)習(xí)”的字樣，而且各個部隊也將收到一份“關(guān)于開展向桑木學(xué)習(xí)的活動”的通知，文件也將以醒目的紅頭文字出現(xiàn)?？墒牵@種可能是沒有的，是爭取也不會有的。而桑木的母親卻在飯桌上直接表達了她的期望，她在心里把桑木認定成了烈士。

陸曲頭脹得厲害，什么話也說不出了。桑木的父親的眼睛第一次出現(xiàn)了靈氣，他直直地盯著陸曲然后點了一下頭，嗓子里像是有條魚吐了個氣泡，冒出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讓陸曲完全醒酒了，他分明聽到桑木的父親說的是“蛐蛐”。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但當(dāng)他看向桑木父親尋找這個聲音時，他看到的是一個沉默下去的父親。他感覺聽覺和視覺都出現(xiàn)了問題。

再一輪的商談是在陸曲陪著桑木一家人去了殯儀館之后。坐在會議桌的對面，陸曲一眼望見了桑木母親紅腫的雙眼。半小時前，這個母親在裝著桑木的冰棺前哭得死去活來。

桑木母親一遍遍拍打著冰棺，肝腸寸斷地哭著問桑木，“孩兒啊，你讓媽媽怎么離開這個城市呀？”哭到最后，她的眼睛竟像是兩眼干涸的井，空洞洞的挖不出一滴水。她呆呆地盯著桑木的臉看得癡癡的，一眨不眨，突然她大聲地對著桑木質(zhì)問起來，“臭小子，你把媽的心撕碎了！你把媽的心帶走了！你把咱家的天弄塌了！”她越說頭離桑木越近，最后頭抵在了冰棺的玻璃罩上。隔著玻璃她做出撫摸狀，可她的手分明只能在玻璃罩上來回地撫動，桑木的父親一聲不吭地挨著她坐著，隔著玻璃直視著桑木。桑木的母親還是重復(fù)著那幾句話，只是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像是傾訴，像是交談，最后像是變成了一個哄嬰兒的母親，聲音變得極度的溫柔，她還在對桑木說，“臭小子，你把媽的心撕碎了。你把媽的心帶走了。你把咱家的天弄塌了?！边@些話已經(jīng)不再有質(zhì)問的含義。是一句一句說出來的。但是讓聽著的人心里更覺難過。說到最后，她連說也不說了，就坐在那盯著桑木看，眼睛迷茫著，嘴角苦澀地抿向兩側(cè)。

陸曲和計生干事一左一右站在桑木母親身邊，他們沒有辦法勸阻她不哭。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拉住她，不讓她再一次暈倒在地上?？墒牵懬难蹨I卻止不住地跟著流。

桑木母親現(xiàn)在顯得清醒了很多。雖然還不言語，但是她明顯地變得堅強起來。她挺直了腰板，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坐在對面的陸曲，“陸副政委，今天說事我先開口。我覺得我還是講道理的，我沒有讓部隊賠我什么，也沒有讓你們還我一個活的兒子，對吧？”

陸曲萬沒想到桑木的母親會主動開口，而且講得這樣入情入理，只好點頭稱是。

“我們只想給孩子一個說法?！?/p>

“大嫂，要相信我們。”

“就是因為相信，我才把孩兒送到部隊的?！?/p>

“是我們不好。”

“不是你們不好，是我孩兒不好。他對工作太負責(zé)任了。不然他不會那樣去做。水泵空轉(zhuǎn)就空轉(zhuǎn)唄，轉(zhuǎn)壞拉倒。他就是對集體太負責(zé)任了，他就是對工作負責(zé)任了?！鄙Ｄ镜哪赣H又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我們查了相關(guān)規(guī)定，”陸曲說，“我們也在抱著誠意來彌補家里的損失，解決問題。”

“解決問題？彌補損失？”桑木的母親吃驚地看著陸曲問，“我家日子雖然不富裕，但我們除了孩子什么都不缺。你們想怎么彌補我們？”

“我們已經(jīng)考慮過了。不論上邊怎樣給這件事情定性，團里還是認定桑木同志是因公犧牲。工作由我代表團里和上級做，師里要批就批我！”陸曲顯得很沖動。

桑木的父親在一邊看著兩個人對話，這些天以來，他就像是一個啞巴，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得像塊石頭了。但誰也不敢忽略他內(nèi)心的掙扎。

“我們不追究事情的過程與細節(jié)了。當(dāng)時沒有人在現(xiàn)場，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推敲細節(jié)和合理想象都于事無補，我們努力給一個可以讓你們接受的結(jié)果。”說到這兒，陸曲停下了，看了一眼桑木父母，接著說，“如果家里要一個滿意結(jié)果的話，只有一個——讓我們的好戰(zhàn)士桑木活過來。只有這個結(jié)果能夠讓你們滿意?？墒鞘乱阎链耍覀冎荒鼙M最大努力給一個讓你們可以接受的結(jié)果。”

桑木的母親攏了攏頭發(fā)，說，“桑木同志是為保護部隊財產(chǎn)犧牲的。他應(yīng)該是烈士。只有這個結(jié)果我們可以接受。從我們家長的感情上，也只有這個結(jié)果可以接受?！?/p>

“大嫂，從我的內(nèi)心里，我多么希望他能夠評上烈士！”

“當(dāng)初我們送孩兒當(dāng)兵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當(dāng)兵是時時面臨了犧牲的。因為是和平時期，我所理解的‘犧牲是犧牲青春和金錢，犧牲和親人的團聚，我萬萬沒有想到還會犧牲生命。如果說他是在戰(zhàn)場上犧牲的，我什么也不說。就像是桑木的爸爸，我和他相處的時候他還沒有上前線，就是在他要上前線之前我嫁給了他。在南方邊境作戰(zhàn)，每時每刻都面臨死亡，可我做好了這個準備。哪怕我的父母不同意，但我還是那樣做了。以前我是一個軍人的妻子，現(xiàn)在我是一個軍人的母親，保家衛(wèi)國人人有責(zé)這個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懂?！鄙Ｄ镜哪赣H停下了由于激動而過快的語速，她轉(zhuǎn)身看向了桑木的父親，“如果當(dāng)年你在南方犧牲了也好，我們就不會有桑木了。你帶著兩個傷疤退伍了，連個傷殘證也不要，還美滋滋地對我說那是你當(dāng)兵日子最好的記憶，是你最光榮的獎?wù)?。可是你知道我?dāng)年在家是怎么熬過來的嗎。可好，你當(dāng)兵沒當(dāng)夠，這兒子大了你卻非要送到部隊來，我知道部隊不打仗還好，打起來就是玩命的，我再也不想替你們爺倆操這個心了，你卻說如果咱當(dāng)過兵的人都不把孩子往部隊上送，那誰還當(dāng)兵呀。桑成林啊，現(xiàn)在兒子沒了，你怎么一句話也沒有了啊？你再給我講講你的道理??！”

桑成林？！當(dāng)桑木母親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陸曲的心里咯噔一下。父親在世的時候曾講過他在邊境作戰(zhàn)時一個叫桑成林的老兵。難道桑木的父親真的就是那個父親提起過的老兵。

桑木的父親歪轉(zhuǎn)一下頭，看了陸曲一眼。眼睛好像多了一些內(nèi)容，讓陸曲猜不出也讀不透。

桑木的母親還在說，“我的孩兒要是在演習(xí)中犧牲的，或者是在抗洪搶險中犧牲的，我什么也不說?？墒乾F(xiàn)在，他是倒在了一根電線上。這樣的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就以這樣一種方式停止了？不值??！這是什么犧牲？這是在犧牲自己的名譽！”桑木母親的一席話讓陸曲啞口無言。

陸曲把目光又投向了桑木的父親。桑木父親看了看桑木母親，桑木的舅舅接過了話，“姐，咱們雙方盡量和氣點談。不論出了什么樣的事，姐夫把孩兒送到部隊來是正確的。你不也總是在夸孩兒出息了么，說我姐夫給孩子選了一條好路么?！?/p>

當(dāng)兵第一年年終總結(jié)之后，一直非常樂觀的桑木在電話中忍不住哭了。母親心疼地問他哭啥？桑木抽泣了好一會兒才告訴母親，“干了一年工作我被記了一次連嘉獎?！蹦赣H有些不懂，接著問，“嘉獎不是挺好嗎？”桑木說，“好是好，可是還有優(yōu)秀士兵呢。我沒有評上?！?/p>

聽了半天母親在電話那頭笑了。原本以為兒子是想家了或是受了委屈哭呢，原來是沒有被評上優(yōu)秀士兵在哭鼻子。母親在電話中取笑他，“轉(zhuǎn)年就要成為老兵了，還因為這事哭。獎勵就那么多，多少兵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呢，不能什么好事都可著咱們來呀。你的心思媽領(lǐng)了，來年咱干得更好不就行了?！?/p>

桑木在電話那頭信誓旦旦地表態(tài)，“媽，來年我要是不把優(yōu)秀士兵喜報給你寄回去，過年我就不回家?！?/p>

母親有些擔(dān)憂兒子說的氣話，但同時更感到了兒子的上進。年輕人么，只要有一顆上進的心就好，至于得不得優(yōu)秀士兵倒是其次。母親甚至更希望兒子平安一些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沒有優(yōu)秀士兵喜報，沒有嘉獎。可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兒子的連隊在去年年底真的把一張優(yōu)秀士兵喜報寄到了鎮(zhèn)政府。當(dāng)民政干事領(lǐng)著一伙人敲鑼打鼓走進院子，她才猛然醒過神來。高高興興地把一幫人請進屋喝茶吃水果時，她在心里不禁喜滋滋地罵，桑木你個臭小子，干嘛非要來個突然襲擊，想把媽一下子高興死是咋的。送喜報的人離開家之后，她竟然不相信那一張金黃色的喜報上面寫的真是桑木的名字。她盯著那兩個大黑字只看了一小會兒，一個人捂著臉抽泣起來，兒啊，你是受了多少苦給媽爭的這份光啊。

當(dāng)晚，桑木母親給桑木打了電話。她在電話中沒有對桑木提出過多的表揚，也沒流露過度的興奮。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今天鎮(zhèn)里把喜報給送來了。沒郵丟，你放心吧?！碑?dāng)母親的知道兒子本來就已經(jīng)夠上進的了，如果再點火助燃不一定是好事。

桑木母親沉浸在桑木帶給她的喜悅之中還沒來得及歇一歇的時候，她又被桑木“意外驚喜”了一次。

臘月二十五那天晚上，桑木母親和父親躺在炕上念叨著桑木這孩子一走兩年多，都轉(zhuǎn)上士官了，過年回不回家呢，就聽院子里“撲通”一聲，沒過兩分鐘，竟有人哐哐地敲起了窗戶。桑木母親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喊了聲“孩兒回來了”鞋都沒穿往地上跳。桑木父親透過玻璃，看著窗外那個高大的輪廓，他也猜到了是兒子。

是桑木回來了。他批了探親假后當(dāng)天上了車，他還是沒想告訴父母。懂事的桑木一是怕他們等得急，睡不好覺；二是想讓他們再高興一次。

臘月二十五那個夜晚，對桑家來說既是難眠之夜，也是處處洋溢著興奮的夜晚。桑木放下背囊之后，恭恭敬敬地給父母各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親熱地把他們扶上了炕。說什么也不讓母親再下地?zé)鹱鲲垼约阂贿吤钜贿呄蛩麄儏R報這兩年的情況。樂得父親直沖母親討功，“看，讓兒子當(dāng)兵沒錯吧?！?/p>

桑木在家休假的二十天是讓父母無比高興無比滿意的二十天，洗衣做飯劈柴灌氣，給父母洗頭洗腳揉背敲腿，凡是他所能他無所不為，讓父母美得合不攏嘴，睜不開眼。直至桑木提前五天給戰(zhàn)友們背著五十斤特產(chǎn)水果歸隊了，父母才像是在夢中醒過腔，這孩兒真的是回來了嗎？那個無比勤快懂事的小伙子真的是桑木嗎？那個無比英俊威武的士官是從這個家長大的嗎？

末了，母親想到了一件事，孩子長大了，該給他張羅婚事了。誰知把電話打到連隊征求桑木意見，桑木簡直笑岔了氣，說，“我今年才二十一，怎么這么早就訂婚呢？”母親勸他說，“咱農(nóng)村找的都早，要不等你回來時好的都沒有了，有也是剩下的了?！?/p>

桑木當(dāng)即給母親來了一首打油詩：“天涯何處無芳草，堅決不在本村找。本來數(shù)量就不多，何況質(zhì)量也不好。只要小伙有能耐，芳草自會向你倒?！?/p>

母親在電話中罵桑木，“怎么變得這樣油嘴滑舌。”罵歸罵，但這罵聲里更多的是嗔怪，轉(zhuǎn)過身她還是把這些話給桑木父親學(xué)了一遍。桑木父親聽后點點頭，不無贊同地對桑木母親說，“我兒子講的全是他爸的深刻教訓(xùn)。”桑木母親在他身上擰了一下。

不久，桑木又往家打了一個電話，告訴父母自己入黨了。

桑木母親無助地望著桑木父親，“桑木真的評不上烈士嗎？”

桑木舅舅好像知道桑木父親不能回答她一樣，“現(xiàn)在是和平時期，他又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就連你所講的保護水泵也是你的想象。我們誰都無法讓桑木開口講出真相?！?/p>

“我相信咱孩兒是那樣做的?！?/p>

“可是你孩兒告訴你了嗎？”

桑木母親沉默了。她不知道在這樣的場合陪自己來的兩個男人，一個是沉默不語，一個會和自己站成對立面。

“我們團里做出最大的努力也只能把桑木評為因公犧牲?！标懬终寰渥玫卣f。

桑木母親看著陸曲。她在品味著這句話。少頃，她問，“副政委，你說我兒子他死得光榮嗎？”

陸曲不知道怎么來回答。他也想不出這個母親怎么會問這樣的話。說光榮吧，這種觸電亡人怎么能說光榮呢？說不光榮吧，人家孩子都沒了還說他不光榮。陸曲一時沒有明白桑木母親說的光榮是什么意思。

桑木母親忽然又凄慘慘地笑了，“我孩兒到現(xiàn)在人都沒了，沒的一點都不光榮。首長們不但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連個光榮也不敢說。我孩兒沒得不值呀?！鄙Ｄ灸赣H長長嘆了口氣，“因公犧牲就因公犧牲吧?？傊⒆佣紱]了。”說完轉(zhuǎn)身把手伸向了桑木父親。桑木父親身子往她這邊靠了靠，等丈夫拉住了她的手，她才有些可憐地問，“孩兒他爸，我該給孩兒要的說法都要了。他在天上知道了不會怨我吧?！?/p>

“不會的。他懂。”桑木的父親終于說話了，雖然只有幾個字，但終于還是開口了，這幾個字雖然不是說給陸曲的，但是陸曲聽明白了，這是桑成林這個老兵的一種表態(tài)。

從會議室出來，桑木的母親提出來到魚塘轉(zhuǎn)一轉(zhuǎn)。陸曲、計生干事，還有桑木的幾個戰(zhàn)友一同陪著桑家人順著荒草遮攔的小路往魚塘走去。

在魚塘旁不遠處的草地上，兩只雪白的小山羊在悠閑地吃著草。桑木的戰(zhàn)友小聲地對桑木母親說，“阿姨，那是桑木養(yǎng)的。”桑木母親停住了，出神地望著那兩只小羊。陸曲嘴上沒說，但心里在埋怨那個戰(zhàn)士多嘴?，F(xiàn)在，他最怕桑木母親觸景生情，睹物思人。

桑木母親看了一會兒那兩只羊，回頭對桑木父親說，“趕明早咱們?nèi)タ春簳r，你給他帶些羊肉串?！?/p>

桑木戰(zhàn)友又忍不住接著話茬說，“桑木平時最愛吃羊肉串了?！?/p>

“那臭小子是愛吃羊肉?？墒侨ツ昴甑姿B(yǎng)的羊被連隊殺了會餐了。他一口也沒吃，卻偷偷給我打電話，說他心難受，吃不下去。打電話時他都掉眼淚了?！鄙Ｄ镜哪赣H又陷入了對兒子的回憶之中?？擅黠@地已經(jīng)少了些許憂傷，講這些時，臉上或許還有了欣慰的表情。

讓他們講吧。陸曲在心里想。

桑木的母親索性不再往前走，她找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那個地方剛好還能看見小羊。那兩只小羊像是明白他們的心思一樣，往這個方向跑了兩步。

“去年一只羊掉進了廁所，是桑木跳下去把羊弄上來的?！鄙Ｄ镜膽?zhàn)友見桑木母親情緒穩(wěn)定了一些，又接著說。

“他爸一直教育他要愛護集體的東西，這點他隨他爸。這兩只羊估計又是他給連隊年底會餐準備的了?！?/p>

桑木的父親沖陸曲招招手，“讓她們嘮會兒吧?！?/p>

“我很感動?！标懬拕傄怀隹?，竟又帶出了一些哭音。在這幾天里，雖然桑木的父親什么也不說，但他的眼睛卻分明裝滿了痛苦。而陸曲又隱隱地感到，這個參加過邊境作戰(zhàn)的老兵似乎與他有著某種說不出的交集。如今，桑木的母親情緒終于轉(zhuǎn)到了正常之中，也能夠面對眼下發(fā)生的殘酷事實了，在這一過程當(dāng)中桑成林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剛才聽著桑木母親講述著桑木的一些往事，陸曲心生感動。也更是慚愧?？墒撬植缓帽憩F(xiàn)出什么來。現(xiàn)在，事情終于要解決了。一說話，他再也忍不住，淚水在臉上汪洋成一片。就在淚水涌出的時候，那條紅鯉魚又開始在眼前游來游去。

“我聽說了你要受處分。”桑木的父親遞給陸曲一支煙。

“處分不處分對我來說無所謂。如果把我除名了能換回孩子一條命，那我認為也值得?？墒恰?/p>

“孩子是我送到部隊的，我們不怨你們?！?/p>

陸曲仰著臉看了藍藍的天，許久，語氣鄭重地說，“桑木是一個好同志，一個難得的好戰(zhàn)士，也是我的一個小兄弟?！?/p>

“他母親的工作由我來做。走。去你們團史館轉(zhuǎn)轉(zhuǎn)?！鄙Ｄ靖赣H對陸曲說。

“去團史館？”陸曲不知道桑木的父親怎么突然提出這么個要求。但是他不能問，這個沉默了多天的老兵要去那里自有去的道理。

陸曲所在的團是由一個師縮編的，團史館也就承載了整個師的歷史。桑木的父親首先在歷任領(lǐng)導(dǎo)首長的名單前站住了，看著一張黑白照片問，“陸參謀身體怎樣了？”

陸曲也正在看父親的照片，他一下明白了，桑木的父親就是父親以前講過的那個桑成林，“去世好多年了?！?/p>

桑木父親輕輕地嘆了口氣，順著展廳慢慢地往前踱，當(dāng)他停在《參加邊境自衛(wèi)作戰(zhàn)》的版塊前停下了。

陸曲所在團的前身是炮兵師，當(dāng)時身為參謀長的父親帶著兩個團奔赴了前線。也就是在那時，他報考了軍隊的炮校。他知道一個身為軍人的父親對于兒子的期望是什么，父親沒說不等于兒子不知道。這就是所說的血脈相通。而他雖然職務(wù)晉升得很慢，已經(jīng)要到了服役的最終年限而遲遲不愿申請轉(zhuǎn)業(yè)原因只有兩個，他愿意穿著這身軍裝行走在軍營，另外一個是他相信父親一直在天堂里欣慰地看著他從事著他生前從事了一輩子的職業(yè)。

桑木的父親指了指一張照片，“這場仗就是我們打的?！贝藭r陸曲已經(jīng)確知他應(yīng)該就是這個部隊的一個老兵，似乎理解了他這些天來沉默的原因，“你們那時玩真的?！?/p>

“我們一個地方入伍的，有三個沒回來，現(xiàn)在我們年年照顧著他們的老人?！闭f完，他又嘆了口氣。“我算幸運的，只是讓彈片蹭了蹭?！?/p>

“聽嫂子說你沒讓評殘？”

“這胳膊除了伸不太直，干不了重活，人不還活著嗎？活著比什么都重要?！?/p>

陸曲后悔自己問到了一個不該問的話題，他想岔開話題，“你以前認識我？”

桑木的父親點點頭，“部隊出發(fā)的時候，你送參謀長時我見過你。你和參謀長長得太像了，別的孩子哭咧咧的，就你看著參謀長美滋滋的。什么樣的老子有什么樣的兒子?！?/p>

“你那時是——”

“炮兵指揮連偵察班長?！?/p>

陸曲明白了為什么他會認識自己。原來他是指揮連偵察班長，這個班長在戰(zhàn)場上整天都要在指揮所里為首長機關(guān)提供相關(guān)偵察數(shù)據(jù)，或者用另一種說法叫“首長身邊兵”。

既然話已經(jīng)說到這份上了，陸曲索性要把心中的疑問解開了，“我父親在世時講過你，他講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炮兵，本來可以提干的，但是因為什么原因退伍了?！?/p>

“不是什么原因，是受了處分。這個你應(yīng)該知道，只是不愿意說?！?/p>

當(dāng)陸曲成為一個炮兵指揮員時，父親確實是跟他講過優(yōu)秀的指揮員是應(yīng)該培養(yǎng)一批優(yōu)秀的炮兵的，其中就講到了一個叫桑成林的老兵。當(dāng)時父親只是有些可惜地講桑成林因為受了處分而退伍了，但確實沒有講到因為什么受了處分。

“有一天，我們抓到了一個俘虜，我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說是狙擊手。我把他的右胳膊一拳打斷了，問他還能用這只手擊發(fā)嗎。那個傻逼說他是個左撇子，我一來氣，把他左胳膊也弄斷了?！眻F史館里只有陸曲和桑成林兩個人，本來光線就暗，偌大的房間空蕩蕩的，桑成林講起這些往事時顯得時間越發(fā)地久遠。講著講著，他好像忘記了此次的部隊之行，嘿嘿地笑出了兩聲，“他媽的，我的戰(zhàn)友我眼睜睜看著死了那么多，整死他的心我都有。沒讓他一命抵一命，卻說我虐俘?！?/p>

陸曲不由心里一驚挺直了身子，他沒有想到這個無比沉默的老兵血性里竟然充斥著這么多雄性的基因。

“本來我是要提干的，因為這件事。退伍了。就像桑木他媽說的，我連殘疾都沒讓評。這疤——”說著，桑成林擼起了胳膊——那哪是彈片蹭了一下留下的疤呀——那條胳膊上幾乎全是被灼傷的疤痕，暗黑的皮膚皺巴巴地包著一條彎曲著的瘦瘦的骨胳，但那骨胳又分明是那樣健壯。

桑成林在團史館出來的時候，刺眼的陽光一下讓陸曲他們兩個適應(yīng)不過來，兩個人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回到了這個世界。陽光很明媚，但是陸曲覺得內(nèi)心還是很壓抑。聽過桑成林的故事，他有些恍若隔世了，同時，又對這個老兵由衷地敬佩。

“走吧。這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桑成林對陸曲說，覺得還是沒有講清，義補充道，“我在前線時就有一個想法，這輩子如果能在部隊干下去，我就想當(dāng)一個炮兵團長。再多大的官也不想干?！?/p>

陸曲深深地點了點頭，就在那個瞬間，他似乎理解了這個老兵所有的一切。

桑木遺體火化那天，陸曲帶著除去值勤以外的所有后留人員在殯儀館和桑木告別。告別大廳的四周被花圈擠得滿滿的，一條條挽聯(lián)低垂著，戰(zhàn)士們靜靜地列隊肅立著。

桑木母親被計生干事和陸曲攙扶著走進來時，電子屏上桑木的照片嘩地跳了出來。桑木睜著清純的眼睛，微笑著注視著整個大廳當(dāng)中為他送行的人們。桑木的父親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的目光在一個個花圈上瀏覽著。第一排第一個是團里獻給桑木的，第二個是團長委托別人送來的，第三個是政委的，第四個是副團長的……花圈依次排列著，雖然那些送花圈的人桑木的父親都沒有見過，但是他看到了他們的存在。

花圈再排列下去，是一連的、二連的、三連的……桑木父親沒有心情再往下看，他相信兒子生前的部隊所有的連隊都來參加他的告別儀式了。在誰都沒有預(yù)料的情況下，他突然奔向躺在鮮花中的桑木，一下子撲在桑木的冰棺上，“桑木，你死得值呀?！崩^而，壓抑了六天的這個男人開始號啕大哭。聲音大得嚇人。

保衛(wèi)股長剛要上前把他拉起來，陸曲一把把他拉住了。

“讓他哭一會兒吧。這些天他一直忍著呢?！鄙Ｄ灸赣H說。

桑木是被六個選出來的戰(zhàn)友抬出告別大廳的。那六個個頭一樣著裝一樣的戰(zhàn)友抬著桑木出來的時候，門外早已列隊站好了兩排戰(zhàn)友。

一出門，桑木就被戰(zhàn)友舉了起來，一直舉過了頭頂。桑木在被舉起的同時，廣場上飄起了《駝鈴》那支歌。在低緩回轉(zhuǎn)的“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的歌聲中，所有人噙在眼眶中的淚水終于縱橫而出。

就在送行的人們沉浸在悲傷的氣氛中時，陸曲五歲的兒子舉著一個白色的靈幡一邊拎著褲腰一邊大跨步地走到了那六個兵前面。他儼然是一個偉大的旗手，調(diào)皮地昂著頭引領(lǐng)著隊伍向靈牟走去。陸曲的兒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場合，他還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昨晚他是接受了父親的一輛電玩車的賄賂之后才答應(yīng)父親參加今天告別儀式的。

走到靈車后邊，他被車攔住了去路，沒有經(jīng)過彩排的他顯然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這種情形，猛地一轉(zhuǎn)身，像戰(zhàn)場上的大將軍，把手里舉著的旗幟一揮，沖那六個戰(zhàn)士威風(fēng)凜凜地喊道，“停！”

然后，幾步跑到站在桑木父母身邊的陸曲跟前，昂著小腦瓜響亮地問，“老爸副政委同志，還怎么辦？”

孩子的這一聲問讓悲傷的桑木母親一時竟想笑起來。孩子有些不滿，他警告桑木母親，“我媽媽告訴我了，今天不許笑。”然后轉(zhuǎn)過身等待著父親給他進一步做指示。

陸曲看著被他哄來的兒子，用手往旁邊指了指，兒子聽話地跑過去，站在了車旁。

桑木被抬進了靈車。陸曲拿起兒子手中的白幡，輕輕地放在了桑木身上。

桑木母親踉蹌著撲過來，一下抱起了陸曲的兒子，含著淚對陸曲說，“你干嗎要這么難為孩子?！闭f完，她把陸曲的兒子放在地上，淚流滿面地說，“孩子，奶奶代表叔叔謝謝你?！?/p>

靈車開動了，陸曲問坐在身邊的桑木父親，“桑木怎么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桑木父親不自然地搖了搖頭，兀自地想笑，沒笑出來，說，“他是一個后門兵。當(dāng)初他不是到你們團來的，我是在武裝部聽說咱們團臨縣接兵，我在軍分區(qū)找人調(diào)過來的?！?/p>

第二天一大早，桑木父親抱著桑木的骨灰盒上車了。臨上車，他對著盒子面色凝重地說，“桑木同志，爸爸領(lǐng)你回家了?！比缓?，低頭鉆進了車子。

桑木母親臉上掛上了堅毅的表情，不再說話，跟著往車里進。她的手里捧著一個玻璃瓶子，那里面游動著一條紅色的鯉魚。

桑家人漸漸地遠去了，陸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在心里想，如果他們還有孩子，還會送到部隊來嗎？戰(zhàn)爭真的打響了家長們又會怎樣呢？

正在陸曲想事的時候，招待所的一個兵風(fēng)一樣地跑來了，他手里舉著一個大大的信封。

陸曲拆開看時，里面裝著的竟是團里除了撫恤金之外額外補給桑家的兩萬元錢。在兩沓錢中間，夾著一張紙條。上面這樣寫著：感謝部隊為我們培養(yǎng)了一個好戰(zhàn)士。桑木同志是因公犧牲的，但他給團里惹了太大的麻煩。

在場的人誰也沒有看過桑木父母的字，當(dāng)然也猜不出這兩行字出自于他倆誰的手下?？墒?，想必他們一家人一定是坐在一起商量過的。或許，桑木也在場。

忽然，陸曲的肩上像是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看了看，送行的人離他都很遠。他想，是桑木吧。又一想，也可能是團長呀。前幾天送團長時，團長就是在這個位置上在他肩上拍了拍的。

陸曲覺得肩上很重，晃了晃。但是他挺住了。被桑木母親帶走的那條魚又開始在他的眼前游。他呆呆地想，桑木怎么就變成了一條魚呢？

責(zé)任編輯 徐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