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戀春
那個年代,一窮二白,還似乎有著某種荒誕與無奈。婁小山就在這個年代度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讀書自然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村小學只有一名公辦老師,其余3人都是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就來當?shù)拇n老師。不是鄉(xiāng)領導的關系,就是村干部的親戚,自己本身就沒有學好,教書自然是誤人子弟了。好在農(nóng)民們并不看重孩子的學習,看重的是工分。老師教了什么,農(nóng)民們不關心,孩子學到了什么,家長們也不過問。讀書嘛,就是把年齡混大,然后去隊里掙工分。因此,村小學里從7歲到15歲的孩子都有,有的是家長想讓孩子讀到初中,反復讀了幾次小學,仍然在小學踏步。踏來踏去,就從童年踏成了少年。
婁小山讀小學的時候,就和幾個老在一年級轉(zhuǎn)圈的大孩子分在一個班。人家都讀幾年了,還在一年級,老在一年級走不出去。這對婁小山來說,感覺讀書是件可怕的事情,也是天下最難的事情。在這些大孩子的帶動下,婁小山一進學校就厭惡了讀書。勉強拖到了小學畢業(yè),看見那些字,仍然還像螞蟻爪子一樣,抓得他心慌氣急。特別是“人”和“入”一直折磨了婁小山很多年,他就是不明白,明明白白一樣的字,怎么讀法不一樣。而且組詞也不一樣。一個組成“好人”,一個組成“加入”。另外折磨婁小山的還有那些拼音和字母。東拐一下西拐一下,讀得口水直流,怎么也讀不清楚“z 、c、 s”和“zh、ch、sh”。 但是,婁小山特別喜歡美術(shù)課,所謂的美術(shù)課,就是代課老師今天拿一個瓶子明天拿一個碗,讓大家自己畫。婁小山每次都畫得認真,也畫得很像,多次受到老師表揚。然而,語文啊算術(shù)啊什么的,不是20分,就是30分。婁小山的爹婁老九看在眼里,卻不急在心里。他只在掃盲班學會了簡單的加減乘除,再就是能夠力透紙背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對文化這些向來是不感興趣?!澳腥寺铮畜w力掙工分就有飯吃,何苦學那勞什子文化!”
當婁小山把自己學習中遇到的困惑請教爹的時候,婁老九先眨眼睛,眨了一會兒不知所蹤,又摳腦殼,在頭發(fā)里摳下了幾塊黃泥巴,比兒子還困惑地問:“是不是老師在亂教?”老子用了一個設問句,兒子就用了一個反問句,說,哪個舅子曉得是不是在亂教?兒子這樣的回答,婁老九特別滿意。一個是聽兒子的口氣,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農(nóng)民,這就意味著,婁小山可以當農(nóng)民掙工分了。二一點,自己遺傳基因不好,不是讀書的料,那就有理由找村干部不去讀了。村干部說了,孩子不滿13歲是不能掙工分的。婁小山已經(jīng)11歲了,以這個理由去找找村長,或許可以通融一下。
婁老九直接邁過隊長就去找了村長,還提了隊里分的幾斤黃豆給村長。黃豆是稀罕物,炒著吃也香,做豆腐也香,都是舍不得吃用來待客的好東西。婁老九說孩子已經(jīng)小學畢業(yè),你看看他的身高,已經(jīng)快趕上我了。邊說,邊在自己的耳朵邊比劃了一下。又說,狗日的,一頓吃三碗飯,都120斤了。還說這樣的孩子,這樣的身板,種莊稼肯定是一把好手。又補充說,媽媽的,可以喝二兩酒了。村長“耶”了一下,不急不躁地問了婁小山年齡。婁老九如實回答了。這讓村長比較滿意,證明婁老九還比較誠實,對組織沒有撒謊。婁老九就進一步強調(diào)說:“孩子主要是眼睛不搶字!”說完,眼巴巴地看著村長。村長同意了讓婁小山去村里的3隊掙工分。
婁小山掙工分了。每天5分工,是一個半勞力的工分值。當農(nóng)民了,似乎一切都解脫了。每天,吃過早飯后,社員們?nèi)ド瞎ぃ瑠湫∩骄桶?頭牛趕往山上。還背著書包去讀書的孩子,看見婁小山咿呀亂吼地往山上走,就羨慕得不行。
到了山上,牛就自由地吃草。婁小山就躺在地上,看天上的白云飄來飄去。又看野兔子在山上跑來跑去。聽著小學校傳來“z、ch”的讀書聲,在可憐他們的同時,感覺自己的日子是那樣的愜意和滿足。
躺得累了,婁小山就看牛。兩頭大牛,一頭小牛。其實,這3頭牛是一家。大牛屬于青壯年牛,正是耕田犁地的好時機。小牛也2歲多了,馬上就可以耕田犁地了。因此,隊上很重視,交代婁小山一定要把牛喂好。3頭牛正是閑著的時候,秧苗正在茁壯成長,沒有田可犁。地里已經(jīng)種上綠油油的莊稼,沒有地可耕。對放牛來說,這個時節(jié)是最輕松的了。婁小山就坐在山坡上,手拿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牛。畫了又擦、擦了又畫。有時候坐在草地上,隨便扯幾根草就開始編牛。哪怕是晚上,婁小山給牛添草料,也一看就是半天。
寒來暑往,快6年了,牛換了兩批次,可是每次都是3頭牛。有次,婁小山在放剛換的牛,在山上遇著了2隊的一頭公牛,那頭公牛對母牛調(diào)情,于是兩頭公牛打了起來。當時,婁小山正在沙地上畫牛。突如其來的變化并沒有影響他專心作畫,他寥寥幾筆就把斗牛的場景畫了下來。兩對尖銳的牛角頂在一起,身子繃成一張弓。為了場景真實,他還專門跑到牛跟前去看牛在打斗的時候,尾巴是立著還是豎著還是垂著的。這次的教訓是,當天晚上,婁小山和婁老九就被隊長約談了。約談地點是在牛圈邊。
隊長說,當初是看在村長的面子上,同意了你放牛掙工分。你放牛已經(jīng)6年了,工分也從5分漲到了8分。你們自己看看,是不是放牛的工分最好掙?其他肩挑背磨的,雨一身泥一身,還要插秧打谷,還要爬坡上坎,一天才掙9分10分,好多人都盯著這個活兒。你放得好,牛膘肥體壯的,大家都知道。不然,早喊那幾個老頭老太太放了??墒悄悴徽湎н@個機會,你們自己看看,把牛放成啥了?
婁老九一言不發(fā),氣得發(fā)抖。婁小山也悶悶的,不知道從何辯解。都看圈里的牛。牛似乎特別配合隊長,特別是受傷的公牛,斷了一只角的牛頭東張西望,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母牛和小牛呢,不吃不動,好像受了莫大的精神損失。
隊長說,集體損失就不要你們賠了,婁小山以后也不再放牛了。隊長說完就走了。
回到家后,婁老九又約談了婁小山:“牛打架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去拉開?!”婁小山回答,自己當時正在畫牛,鉆進畫里去了,就忘記拉了。婁老九一時間沒有聽明白,婁小山就拿出以前的作業(yè)本,幾筆就把牛當時打架的場景畫了出來——兩頭公牛在搏斗。看了半天,婁老九才明白兒子當時在做什么,就長嘆了一聲:“放牛才是正事,畫牛是不能當飯吃的!”嘆完,又說,你也是一個吃苦的命。婁老九說完,就去睡覺了。
當天晚上,婁小山背著書包,就從隊里消失了。為此,婁老九兩口子吵得翻天覆地,老婆責怪婁老九氣走了婁小山,婁老九也不明白婁小山為什么要出走。不就是不能掙輕松工分了嗎,至于嗎?120斤的身體還可以掙其他重體力的工分嘛。都預測,此去兇多吉少,肯定會客死他鄉(xiāng)。
兩年后,幾個公安人員來到了婁老九家里,尋找婁小山下落。這讓大家一頭霧水:未必婁小山還沒有死?公安說明了原因,主要是來抓捕婁小山的,罪名是擾亂社會主義票證。社員們都不明白,公安就解釋,婁小山在販賣假糧票和假布票。當時這兩樣都是定人定量供應的,屬于國家或者省???。婁老九馬上打斷:“每個人就那么點供應,他從哪里弄來的?”公安說,他自己畫的。我們已經(jīng)追了幾個省了,眼看就要追上了,他畫一張火車票又跑了。有一次,我們追到火車站,他畫一張飛機票又坐飛機跑了。今天我們就是來看看,他是不是跑回來了。如果你們見著婁小山了,必須馬上報告公安局。村長和隊長都馬上表態(tài),保證沒有問題,見著了一定不會讓他再跑了。婁老九兩口子幾天幾夜難以成眠,害怕婁小山什么時間突然回來落網(wǎng)。兩口子整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此次以后,再沒有了婁小山任何情況。婁老九兩口子明白,肯定是被公安抓住槍斃了,可憐的婁小山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老婆天天哭,慢慢的眼睛就不行了。
幾十年后,一個著名畫家橫空出世。專門畫牛。他的作品構(gòu)圖也特別簡單,就是3頭牛,不是吃草,就是嬉戲。不是打架,就是賽跑。婁小山的真名被“婁三?!碧娲耍瑠淙m憦卣麄€藝術(shù)圈,挑動著每個藝術(shù)投資者的神經(jīng)。每件作品都成了人人瘋搶的藝術(shù)品。他的真跡,每平方尺賣到了20萬,在海外和國外,甚至已經(jīng)炒到了50萬。市場上到處都是他的贗品,連贗品也有人愿意高價購買。
電視臺在作專訪的時候,畫面上展示了他的畫,這幅被天價拍賣的畫面是這樣的——草地上,兩頭公牛在打架,背景是樹木和村莊,畫的邊沿還有一條牛尾巴在擺動。婁小山說,此時此刻,我只想飛回故鄉(xiāng),對著我的爸爸說一聲:“爸爸,畫牛也是可以當飯吃的!”此言一出,不再年輕的婁小山已經(jīng)淚流滿面。電視機前的婁老九看著兒子的畫出神,這畫面太熟悉了,盡管過去了幾十年,牛打架的畫,一直是他心頭的痛。聽著兒子的話,婁老九連忙喊老伴:“老婆子,快來看電視。你兒子馬上要回來看你來了!”眼瞎耳聾的老伴不知道老頭子要干什么,伸手在空中摸,婁老九就接住老伴的手,把她輕輕地按在床邊坐下,不覺間,一滴老淚滴在了老伴手背上。
黨政機關確實是人才濟濟的地方。寫領導講話的、寫經(jīng)驗材料的、寫調(diào)研報告的,要什么人有什么人。別看都是在寫,寫領導講話的,一般來說,就比寫其他的進步快。寫得多了,這些寫手自然就寫得一筆好字。你想想,每天都是幾千字,對每個漢字都寫熟悉了,自然就成為了當然的民間書法家。
商德同志就是這樣的一個同志。先是在秘書科寫一般的材料,一次,副市長要一個資料,叫秘書科整理一下,科長正在忙,就把這個任務給了商德,商德認認真真地撰寫清楚,一筆一劃都不馬虎,整個材料字跡娟秀、頁面清爽。副市長的字在市領導中,是寫得最好的,因此,對報送給他的材料,要求也特別高。文章再好,字沒有寫好,他連看都不看。很多科里的秘書都怵他。材料遞給副市長的時候,副市長看見商德那一手好字,當即就決定了自己的秘書人選。從此,商德就專門給領導寫講話稿。時間久了,也熟悉了,副市長就夸商德:“你的字,我看比一些書法家寫的還漂亮!”商德就不好意思地匯報,我才加人市書法家協(xié)會。副市長笑了,我們小商都成書法家了。商德就陪著副市長笑,我爭取在市長身邊認真學習,將來爭取當個書法家。又不無惋惜地說,市長的字太漂亮了,我就是想學,恐怕也學不會。副市長開心地笑了,年輕人嘛,就是要好好學習、加強學習,這樣才能進步嘛!商德連連點頭:“一定牢記市長教導!”
果然就進步了,副市長當了市長,商德就成了縣里的縣長。市長成了書記,商德也成為了縣委書記。
當了縣委書記的商德,就自己不寫材料了,也不寫講話稿了,什么事情都有秘書負責弄好,開會的時候,只管照著稿子念就行了。當然,這個時候,所有材料已經(jīng)不再是用一筆一劃寫出來的了,而是開始使用打字機了。很少再用手寫字,多數(shù)人的字自然就像雞爪子,就是簽字,那名字也是龍飛鳳舞的不好認。這個時候的商德,20年的手寫習慣,字一點沒有退化。借用老底子,開始了用毛筆練習書法。沒過幾天,在縣上突然地自然地就是最有名的書法家了。人人都知道本縣縣委書記的字寫得好。但有幸見識到的并不多。因此,每天晚上總有很多人來找他。有的是來切磋書藝,有的是來學習書法的。弄得商德比白天上班還忙碌。每當商德寫出一個字的時候,都是一片叫好聲。甚至還有人以專業(yè)的眼光來評判:“書記這個字啊,真是了得,就說這個湖字的三點水吧,硬是有王羲之的風骨!”話音未落,馬上就有人不服氣了:“三點水不太像王羲之的,我倒認為像柳公權(quán)的?!睜巵頎幦サ臎]有結(jié)果,就問書記小時候讀的哪個大家的貼?商德微微一笑,不再回答。其實是商德心虛,對書法的淵源和流派什么的一無所知,更不消說臨幾大名貼了。他不說話,這樣更顯神秘莫測。
漸漸的,開始有人索要商德的書法作品。先是一些縣直部門的一把手找上門來匯報工作,最后總是說,書記給我們題一幅字吧。書記歪頭想了想,仍然沒有想明白題什么,來人就說,我們是體育局,你就題“開展群眾性體育活動,建設美好新家園!”商書記這一題開了頭,每個部門的領導都找上門來求字了,各個部門都在會議室掛上了書記的書法作品。有的是“大力發(fā)展黨的文藝事業(yè),謳歌新時代美好生活”,不消說,這是給文聯(lián)題的。有的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這是給招商局題的。各個部門都以懸掛書記的書法為榮。
一時間,書記的書法成為了搶手貨。很多建筑老板也找上門來。商書記不置可否,老板說,我也是為縣里財政做出過貢獻的,書記應該重視一下,勉勵勉勵我們這些民營企業(yè)家。我們知道你現(xiàn)在的字很值錢,聽說已經(jīng)上了幾萬一個平方尺。面對這些企業(yè)家,商書記總是熱情接待:“你們的貢獻確實不小,我就寫幾個字勉勵勉勵吧!”于是來人喜笑顏開。
像樣的公司,都有了商書記的題字。每走到一處,都能夠看見商書記金光閃閃的書法。他們把商書記的字全部拿去木刻鎏金,那字看起來就更像書法了。檢查工作時,往往一結(jié)束,就開始討論書記的書法。商徳站在自己的書法前端詳,越看越覺得自己的書法確實了得。于是,大家就圍著書記,在書記的書法前合影。陪同人員無不羨慕地說,商書記啊,給我寫一幅吧,我拿去拍賣,準能買一套房子!都附和說,商書記的書法,肯定是越來越增值的,現(xiàn)在拿去拍賣,肯定舍不得。
3年后,商德被抓了進去。檢察機關查明,受賄520萬。
商德進行了申辯:“我是書法家,這些收入是我的書法作品賣得的。據(jù)說,我的書法作品賣到了4萬一個平方尺,黑市甚至炒得更高。他們來要我的字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討價還價,只象征性地收了點潤筆費,怎么叫受賄呢?”
于是在潤筆費和受賄之間出現(xiàn)了分歧,法院專門從省里請來幾位道高望重的書法家,對商徳的書法進行鑒定。幾位書法家一看商徳的書法就笑了。
“你們認真看看,這也是書法嗎?這只算有點天賦的模仿。只是把鋼筆字換成了毛筆字而已!筆畫沒有功力,布局毫無章法?!?/p>
“一看就是從來沒有讀貼和臨貼的字!”
書法家們認真地作了鑒定,在真正的書法家面前,商德的氣焰已經(jīng)不囂張了,但他仍然小聲辯解。
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補充了一句:“看看你這個落款,算書法嗎?德字下面的心字從來沒有寫工整過!”
主席又看看商德,繼續(xù)說:“搞文藝如果心不放正,搞出來的東西,始終有俗氣。文藝如此,做人何嘗不是?”
主席的話一說完,商德才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