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紹興農村流行給剛出生的小孩子排八字、算命運。
記憶里,我也是被算過命的,只是父母從來不說。問得多了,便敷衍著說聲“好的好的,好得很”。于是不甘心地再去問奶奶,也得不到確切的回答。她只是從背后摟住我,用下巴輕輕抵我的額頭。我的耳旁傳來了她蒼老卻平靜的聲音:“囡囡會長大的,長大了就都知道了。”
這就是那時大人透露給我的最“詳細”的版本了,無悲無喜,無福無禍。
當然彼時的自己是不會滿足于這樣的回答的,但也只能作罷。沒事時還會帶著怨忿胡猜八字上的內容,恐懼將來的不堪或是波折,期待著一個如格林童話般圓滿的未來。
就這樣長到了十三歲。
進初中后的第一個雙休日,班主任要我們以《我長大了》為題寫篇作文。
從樓上蕩到樓下,又從樓下踅到樓上,始終想不出該寫些什么。我噔噔的腳步聲終于惹惱了在我家安營扎寨、正在做面膜的堂姐。
“你這是寫百步詩啊?”
“嗯?!蔽以谒媲坝肋h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在想作文呢。”
“寫什么呀要想那么久?”她慢慢揭掉面膜,對著鏡子審視著自己的臉。
“題目是《我長大了》。”我想了想,還是說了下去,“可我沒覺得我長大了呀。只是上了初中,這樣就能算長大了么?”
她轉過身來,朝我露出了個笑容:“這倒是。小時候老想著經歷了什么就能證明自己長大了,可越大反而意識到自己原來有多無知。說實話,我現在也不敢說我長大了?!?/p>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和她的重逢。
小時候總愛跟在堂姐的后面,她想甩也甩不掉。那時我才五歲,她已經上初中。她的個子在同齡人中算是高的,下巴很尖,眼睛又大,活脫脫就是《美少女戰(zhàn)士》的真人版。十來歲的女孩子最煩人跟著,何況還有許多青春期里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于是她常常用幾顆水果糖打發(fā)我去看電視。
再后來,我們就沒有太多交集了,我只從父母口中聽說過她的消息。
高中尚未畢業(yè),姐姐已經知道考大學無望,又不愿接受家里托關系找熟人給她安排的路,瞞著所有人,她拿著自己一個冬天的積蓄,獨自跑去了廣州。
而我十三歲的那個夏天,她裹著一身南國的熱氣,在知了永無消歇的囂叫聲中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回來了,你爸媽都去上班了么?”
“嗯?!蔽尹c頭,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自己從鞋柜里拿出拖鞋,抬頭瞥見我還站著,便抿嘴一笑:“有水喝么?”
“有的,有的。”我急急地去廚房給她倒水,又加了冰塊進去。她已經斜靠在沙發(fā)上了,長長的頭發(fā)垂下來,看不清她的眼睛。我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想問一句“怎么不回大伯家”,嘴張了張,又閉上。
其實心里也是有數的,當年她執(zhí)意南下,丟盡了大伯的臉。這些年來的春節(jié),奶奶總是要兒子們把孫女叫回來,爸爸小叔都給姐姐打過電話,唯有大伯從來不打。把他催急了,便甩手說:“她不是很有本事么,還要我們干什么?從小看到老,她舅公沒說錯!”我還不能懂得這種血親間的愛恨情仇,只是仰著頭問媽媽:“姐姐為什么不回來呢?她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媽媽背對著我,像是回答我的問題,又像是自言自語:“走出去了,哪是那么容易就回來的?!?/p>
而今她就坐在我的面前,還是素顏,還是微卷的長發(fā),卻瀲滟著萬千的風情。
我終于開口問她:“姐,你過得好嗎?”
她微微地閉著眼,長久地沉默。久到我以為她已沉沉睡去,起身要去給她拿毯子時,空氣里響起她的聲音,嗓音輕柔如同在念一封年少的情書:“我七歲的時候吧,親戚聚在一起吃飯,舅公就指著我的后腦勺說,這是反骨?!?/p>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聽她頓了頓,繼續(xù)說:
“我讀書的時候,每天晚上做完作業(yè),就趴在桌子上等爸媽回來。他們每個月拿1000多元的工資,住在80多平方的房子里,大家都覺得他們過得很好。他們的生活好像是一個預言,時時提醒著我,你將來也要過這樣的日子,這樣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日子。我問自己,你,想走這條已經被規(guī)定好了的路,活了一輩子也就像活了一天一樣么?”
她抬眼看了看似懂非懂的我,笑了笑。
“我不想?!?/p>
姐姐在我們家待了整整一個夏天。門前池子里的睡蓮差不多都睡去時,她就離開了。
走的那天我陪她去火車站。在擁擠的人群中,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我終于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姐,有人給你算過命么?”
“沒有?!彼恼Z調還是那么輕輕的,“哪怕算過我也不知道。我不信這個?!?/p>
“哦——”
有句話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我十三歲的小腦袋里已經開始時不時地冒出一些“深奧”的想法,比如說,如果我們拼了命地走向不一樣的遠方,最后會不會發(fā)現依然是同樣的風景,就像命中注定一樣?
堂姐在2008年的寒假又回來了一趟,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回自己的家。那一年鬧雪災,雪積到了腳踝處。
大家都很默契地沒有提十年前的那次出走,只是裝作不經意地問她近況,在得到“還好”的答案后,笑瞇瞇地推著大伯:“來來來,女兒那么有出息,你們兩個也喝一杯?!?/p>
大伯喝得有些醉了,面色潮紅,眼神也迷蒙了起來,說出來的話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尖刻:“你終于肯回來了。不是看不起這樣的日子么,不是要闖自己的新天地么,最后不還是縮在小房子里,和我們有什么區(qū)別?”一桌人都有些尷尬,只好胡亂地打著圓場,大伯只是繼續(xù):“你舅公說得對,你就是天生有反骨,可你到底能反出什么來?”
堂姐的聲音清脆利落:“對,我現在是什么也反不出來,可我還是要反。我就不相信,我反到死也反不出什么東西來?!?/p>
第二天早晨她便提著個箱子離開了。臨走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個輕輕的擁抱。
人總是容易傾慕異類的吧。在后來獨自摸索于異鄉(xiāng)的時光里,我總是反復地想起她。她就像是一把火,燃在我單薄的歲月里。
后來,我也離開了。
我去離紹興不遠的一個城市讀高中,走之前去鄉(xiāng)下看奶奶。
她又老了好多,所幸腿腳還利索。她忙著給我煮湯,我蹲在一旁看著她剝筍,好像又回到了五六歲的時候。老家的房子翻新了,但房間里面沒有大變,那些暗沉沉的紅褐色大箱子依舊放在十年前的位置上,像是在守護著什么。
奶奶翻出我一兩歲時的衣褲來,小得不可思議。我把手指伸進小衣袋里,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些。不是長大了,是長大了些。我覺得一些問題,終于可以問出口了。
“奶奶,你還記得我的八字排出來是什么嗎?”
她看著我,微笑一點點蔓延上了爬滿皺紋的臉,眼睛里的渾濁消散開去,愈來愈清明:“怎么不記得?!?/p>
“那,你能告訴我么?”
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丫頭,你小時候也問過我一次的,這么想知道啊?”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就是好奇,到底有沒有命中注定這回事?!?/p>
“命這個東西啊,”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奶奶身上,勾出一圈慈祥的輪廓,“要是沒有呢,你想它也多余,對吧。要是有呢,你想它也沒用。沒分別啦。日子啊,都是人自己過出來的。”
在高中《物理(必修二)》的第二章上,我翻到了海王星的發(fā)現過程:
1781年發(fā)現的第七顆行星——天王星的運動軌道,總是同根據萬有引力定律計算出來的有一定的偏離。當時有人預言,在天王星軌道外應該還有一個未發(fā)現的行星,是它對天王星的引力導致了偏離。英國劍橋大學學生亞當斯和法國年輕天文愛好者勒維列根據天王星觀測資料,各自獨立地用萬有引力定律計算出了這顆新行星的軌道。1846年9月23日晚上,德國的加勒在勒維列的預言位置上發(fā)現了這顆行星,后來命名為海王星。
看著看著,好像就釋然了。無論是誰作了那個偉大的預言,以及是誰推算出了它的軌道,它本身從來都是在那里的。就像那些關于命運的預言,它的正確與否,似乎也不緊要,因為要面對的,要經歷的,一直都在那里,不來也不去。
六月的風從窗戶里吹進來,將我包裹在一片熱氣中。好像又回到了十三歲的炎夏,有個年輕的美麗的無所畏懼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她手里的行囊空空,卻又盛滿了沒有來得及盛開的夢想。她對我說:“我回來了?!?/p>
姐姐,其實你是算過命的呢。你用自己的心,在寫著關于自己的命運的預言。
想到這,我笑了笑,在書頁的邊上熟練并輕快地寫下自己的八字:
此命盤的主人是黑羊,出生于綠狗年。日干代表命主,所以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