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燕 楊 玲
(南京財經大學,江蘇 南京 210003)
1968年,中美關系開始解凍,隨之1971年基辛格訪華和1972年尼克松訪華后更有了突破性進展,與此軌跡基本一致的是,多輪談判仍未果的越美巴黎談判也于1972年加速進行。這兩者間的關聯引起了各種猜測。從已有的研究來看,基本分為兩種截然不同的結論:一是中美和解是對越南的“出賣、背棄”,中國在中美和解前一直反對談判這一點成為“阻撓、破壞和談”的佐證;二是反對過于片面簡單的看法,主要和代表性的成果有,沈志華和李丹慧的《中美和解與中國對越外交(1971-1973)》,文章認為,“盡管中國沒有采取可能導致破壞中美和解進程的更為激烈的措施來消除美國對越南施加的軍事壓力,但也沒有損害盟友的任何利益”;克里斯·康諾利(Chris Connolly)《美國因素:中美緩和與中國對越南戰(zhàn)爭的態(tài)度(1968-1972)》,作者指出,“一味接受中國‘出賣’越南的解釋,或者中國自1968年以后因為自己和美國對話的訴求而在印支沖突中“失去利益”的解釋,是對北京對越南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和政策的過于簡單化的解釋”。在前人討論的基礎上,本文以中國反對談判的原因為切入點,進一步說明中美和解對越美談判的影響。
1965年,美國直接派地面部隊侵入越南南方,作為越南的鄰國和盟友,中國堅決反對越南和美國談判,而蘇聯自赫魯曉夫后期逐步調整其對越政策,改“脫身”為“插手”,不斷加強援越力度的同時鼓吹在談判桌上解決越南沖突。如此,中國反對國際上的各種和談呼吁被認為是“千方百計破壞和談進程”,甚至被認為其中有“嫉妒蘇聯的成分”。
當時,中國反對談判既有與談判本身相關的策略因素,也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就策略而言,中國認為談判的條件和時機都不成熟。如果說中國阻撓和談,那至少要具備這樣一個前提,美國確有談判的誠意。遺憾的是,正如一名白宮顧問后來評論說,約翰遜當時根本不想談判。
有研究表明,約翰遜政府搞逐步升級戰(zhàn)略的目的,是要改變對手的意志,這就需要在軍事打擊過程中不時試探北越的意圖。另一方面,維持美國國內輿論和盟國政府對于轟炸的支持和容忍是實施逐步升級的一個重要條件,這又需要使升級盡可能帶有合理的外觀,制造北越咎由自取的假象。這兩個因素導致了1968年以前約翰遜政府進行多次“和談”試探。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美國統治集團內部一場又一場的關于侵越政策何去何從的大爭吵,一連串的爭吵迫使約翰遜政府一而再、再而三地祭起“和談”的破旗。無論是在國際上大張旗鼓地發(fā)動“和平攻勢”還是與北越進行私下接觸,華盛頓都向北越提出預期無法接受的條件,以便擺出一副合情合理的姿態(tài)。在美國侵越戰(zhàn)爭逐步升級的時候,根本不可能出現真正的談判局面,美國不過是為了追求輿論效應,約翰遜不過是故作姿態(tài)。
由此可以說,中國對此時戰(zhàn)爭形勢的判斷是客觀的,美國在戰(zhàn)場上占不到便宜,越來越被動,對越南就是越有利的談判籌碼,所以不能不考慮談判時機、條件等技術性要求,中國有關的意見也是合情合理和比較中肯的,并非借口阻撓、破壞和談。當然,讓中國反對談判的更深層次或者說更關鍵的因素則是對來自蘇聯的威脅的擔心。
中蘇關系自1950年代末起逐漸惡化。1964年,毛澤東開始明確提出了蘇聯攻打中國的問題。盡管這時毛澤東認為蘇聯大規(guī)模進攻中國還不大可能,但在他看來,與美國的威脅相比,蘇聯的威脅似乎更為現實,也更加緊迫。中國高層認為“長期以來,美國對中國實行半包圍政策,現在蘇聯也在包圍中國。除了越南這部分外,包圍圈已接近完成”。因此,中國領導人不能不擔心,如果越南讓步,美蘇聯合的現實將使中國陷入雙重包圍之中。中國還擔心如果越南在蘇聯的影響下對美國妥協,將是中國最不愿意看到的狀況。中國反對越美和談的因素或許相當復雜,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來自蘇聯的切實威脅,這無疑關系到國家重大安全戰(zhàn)略和利益。但如果把它作為唯一的原因,不及其余,就無異于一葉障目,中國有關談判的時機的那些意見絕不是無中生有、無稽之談。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1960年代中國外交政策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支持世界革命的狂熱,并指責蘇聯缺乏革命的戰(zhàn)斗精神,越南抗美救國戰(zhàn)爭被賦予了同時具有反對美帝國主義斗爭的第一線和代表世界革命的一面旗幟等雙重意義。中外學者就此普遍認為,中國反對談判是受到了這些極左思潮的影響。
筆者以為,結合、聯系時代背景分析某個歷史問題具有普遍意義,但這種分析究竟有多少實際分量則是個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極左思潮或許多少影響了中國對談判的態(tài)度,但終究不是關鍵的,甚至不是嚴肅的,和中越之間關于和談的分歧以及蘇聯威脅這樣清晰可見的因素相比,它衡量起來很模糊。更何況對1960年代中國外交政策怎樣評判本身也是個需要以理性對待的問題。美國經典現實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摩根索一直是越南戰(zhàn)爭最堅定的反對者,在他看來,雖然中國外交政策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支持世界革命的狂熱,但從整體上看,新中國基本上還是按照傳統國家利益來處理對外關系的,中國對非洲和拉美革命運動的支持是一種邊緣性的事業(yè),可以說帶有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不是中國長遠的國家利益之所在,1949年后中國領導人在亞洲追求的是中國的外交政策而不是共產主義的政策。雖然1963年中共發(fā)表了國際無產階級革命中心在廣大亞非拉地區(qū)的宣言,隨后林彪也在1965年9月3日宣布要將中國革命經驗應用到世界場合,但這些其實都是中國傳統民族中心主義的一種表現,與中國自古以來就把自己當做世界中心的觀念密切相關,卻不能由此認為中國真的要將此付諸實踐,更不能將林彪的講話看做《我的奮斗》的翻版。實際上,中國領導人在外交實踐中特別在涉及中國傳統利益時仍然保持著審慎和節(jié)制。
尼克松上臺前后,做出與中國和解的姿態(tài)。1971年4月,尼克松轉達了親自訪華的口信,并提議由基辛格作為特使先行秘密來華舉行預備會議。有學者認為,“直到基辛格訪華前,北京似乎還未了解美國在越南問題上對中國的希望,也沒有認真考慮中美和解與越南戰(zhàn)爭之間的關系”。然依筆者見,中國是非常清楚美方意圖的。當得知基辛格計劃到北京時,以精明和超常洞察力著稱的周恩來就敏銳地感覺到,美國人要談越南問題。1970年3月21日,周恩來接到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報來巴總統葉海亞·汗向張彤大使轉達的尼克松口信,“準備開辟一條白宮通向北京的直接渠道,如果北京同意的話。這樣一條渠道的存在將不會被白宮以外的人知道,而且我們可以保證完全的自由決斷?!敝荛喓笈骸澳峥怂上氩扇Π屠枵勁修k法,由基辛格秘密接觸。”
1971年7月9日,基辛格轉道巴基斯坦來到北京。在與周恩來的談話中,基辛格很快就把印度支那問題提出來,他非常系統地闡述了尼克松政府對越南戰(zhàn)爭的基本立場,但他說:“讓我以一個來自太平洋另一邊和曾經見過黎德壽5 次,見過春水9 次的人的角度來給予你一些我個人的印象。我同意越南人民是英雄的人民,那些造成越南人成為如此偉大的戰(zhàn)斗者的品質使得他們很難締造和平。如果他們的某些朋友能幫助他們看到這樣的前景以使他們懂得某些政治進化是必須的,那么我們就能較快地結束戰(zhàn)爭,當然你們不必對之作答”,周恩來非常巧妙地對基辛格說:“你已經與他們會談了這么多次,而我只是第一次與你會晤”?;粮窕ê芏鄷r間解釋美國的印度支那政策,“特別是強調他和黎德壽的秘密談判”,顯然是試圖讓北京說服河內加速談判進程,但周恩來對此采取了回避態(tài)度,只是表示支持越南把抗美救國戰(zhàn)爭進行到底,敦促美國盡快撤軍。這個反應出乎基辛格的預料,以致于他很失望地向尼克松報告,“深刻的分歧和多年的隔絕使我們與中國人之間的距離很大”?;粮耠x開兩天后,周恩來飛到河內通報基辛格的訪華情況。黎筍指責周恩來,把越南反美斗爭策略出其不意的成分去掉了,“基辛格的訪問意在終止這些驚奇的效果。周恩來走后,河內黨報發(fā)表了題為“尼克松主義將一無所獲”的社論。1971年9月,周恩來在北京會見越南南方臨時革命政府外交部長阮氏萍時,進一步坦誠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見,“中美會談已經進行了16年,沒有人提反對意見,為推動越美巴黎會談,我們曾主動中斷中美會談一年半。基辛格前不久訪華是送上門來的,跟他談談為什么不可以呢?赫魯曉夫去美國戴維營談判,柯西金去葛拉斯保羅談判,你們去巴黎同美國談判,我周恩來并沒有去華盛頓,是他們來中國的,為什么我們不可以在北京同美國談判?我們不會拿原則做交易,更不會出賣朋友?;粮駝傠x開中國,我就去河內向你們領導人通報,把談判內容告訴親近的兄弟黨,等于我把心都陶出來了。是打、是談,這是你們的權利,我們只想設法幫助你們要求美國盡快撤軍?!辫b于情勢復雜,中國處境尷尬,所以中國對越美談判唯有采取不干預、不介入的政策,支持越南關于和平解決印支問題的基本立場,即美國全部撤軍和放棄對阮文紹政權的一切支持。但各方面形勢在起變化,中國的態(tài)度也隨之悄然改變,及至1972年7月,中國便積極敦促越南爭取和美國談成,適時結束戰(zhàn)爭。
中國從堅決主張抗戰(zhàn)到底到勸告越南適時結束戰(zhàn)爭,個中緣由或許更復雜,但筆者以為仍可以做出如下幾點判斷:
首先是20世紀70年代,美國在全球、首先是亞洲進行戰(zhàn)略收縮。結束越南戰(zhàn)爭是尼克松政府的頭等大事,這使當時的印支戰(zhàn)場形勢發(fā)生了有利于越南人民的變化,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侵越美軍人數大幅度削減。截止到1972年9月,駐越美軍只剩下不到3萬人,跟4年前尼克松上臺初的55萬相比,3萬已經是屈指可數了。作為越南盟友的中國不能不看到,美國正在逐步從越南和印支地區(qū)撤出的事實,而且基辛格第一次來到北京,就把與周恩來會談的更多時間花在解釋美國的印支政策上。中國領導人感到美國的確準備從越南脫身,一旦它撤出越南,重新干涉越南的可能性很小。這也正是黎德壽和春水1972年7月向勞動黨中央提交報告中的分析,他們對美國的戰(zhàn)略意圖給出這樣的解讀:“美國仍希望我們和西貢政府對話,這樣它就便于脫身…西貢政權問題對美國具有全球戰(zhàn)略意義,尼克松暫時需要利用西貢當局作為推行稱之為尼克松主義新戰(zhàn)略的主要工具。出于這個因素,即使美國被迫接受政治妥協,尼克松也不能公開棄走西貢政府”。這是越南準備給美國以“體面”地撤出越南的初步信號,就連基辛格也感到了越方的變化,他告訴尼克松,“他們現在似乎對美國的政治狀況有了更多理解,似乎更比以往認識到越南問題在我們整體的內外政策中的重要性正日益下降。”這些狀況都說明一個事實,印支緊張局勢將得到逐步緩解。如果美國沒有戰(zhàn)略收縮的需要,中國也不可能軟化對巴黎談判的態(tài)度,從反對談判變?yōu)槎卮俦痹脚φ劤伞?/p>
其次是美蘇關系的影響。美蘇的接近、特別是尼克松1972年5月對莫斯科的訪問以及限制戰(zhàn)略武器協定的簽署使中國感到越來越不安。6月,基辛格在他于美蘇高級會談后造訪北京時感覺到北京對印支?;鸬呐d趣更大了。他在給尼克松的備忘錄里指出,基于莫斯科首腦會議的結果,他到北京會晤周恩來乃是“第一次實實在在的跟中國詳細討論越南問題,我們不是在搞歷史追述和正式的立場聲明,而是就解決戰(zhàn)爭的方法和后果進行準確的交換?!敝袊膽B(tài)度在1972年明顯發(fā)生改變固然與此有直接關聯,但論變化之契機則推至基辛格秘密訪華后似更為合理。
在美蘇會談前,周恩來對越南表示不過問巴黎談判,支持北越把戰(zhàn)爭進行到底,贊成搞掉阮文紹政府,這個立場只是在1971年7月基辛格訪華之前,因為有資料表明,就在基辛格秘密訪華的幾天后,大約在7月20日,毛澤東接見南方共和臨時政府外交部長阮氏萍,試圖說服南方共和臨時政府放棄要阮下臺的要求。再根據北越外交部的一份文件,1971年11月20日周恩來對來訪的范文同說:“越南要抓住機會解決美國撤軍和戰(zhàn)俘問題,推翻西貢當局則是個長遠問題”。這就是中國暗示越南應回到談判桌前。基辛格訪華之時,越美談判正逢尼克松上臺以來的首次僵局,主要是阮文紹下臺問題,越南提出的談判條件之一就是要求美國撤換阮文紹,基辛格希望中國幫助說服河內在這個問題上要允許一個“政治進程”的充分存在。盡管周恩來回避了基辛格的話鋒,但在和越南方面接觸時態(tài)度顯得直接得多。然而越南懷疑大國在背后拿越南問題做交易,所以中國面對巴黎和談只能三緘其口。當然,事情正在起變化,這個變化的發(fā)端就是基辛格的秘密訪華,它開啟了中國對巴黎和談立場的轉變,美蘇接近則成為中國最后完成立場變化的助推劑。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北京對談判解決的立場軟化些,部分原因是尼克松對莫斯科的訪問,但更主要的是基辛格讓周恩來相信美國不會在阮文紹問題上后退,而北越1972年的春季攻勢也沒能實現這個目的。1968年11月前,中國反對談判,經常告誡越南同志,戰(zhàn)場上得不到的,談判桌上也得不到。1972年,出于同樣的原因,他們敦促越南做點妥協。
越美談判幾番陷入僵局,1972年下半年更進入了白熱化階段,越南準備放棄和平談判而采取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尼克松也把賭注壓在對越南的最后一擊上。此時第三方力量從中斡旋無疑是必要的。為化解談判僵局,減少不必要的對抗,中國在阮文紹問題上向越南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當然,北京的本意并非只是要越南單方面讓步,因此在勸說河內的同時也不斷向美國施加壓力。10月25日,中國駐法大使黃華帶信給美國大使,表示相信華盛頓的誠意,也勸告美國抓住目前“極為有利的時機以結束越南戰(zhàn)爭”。其后,美國因西貢反對而拖延在停戰(zhàn)協定上簽字、和談又被拖延下來時,中國以最憤怒的語言譴責西貢,要求美國堅決制止西貢的行為,當基辛格向喬冠華提出希望北京說服河內讓步時,喬冠華反勸美國讓步,認為“大國是有能力采取寬大態(tài)度的,不應該僅僅為了得到南越而喪失全世界”。
本文的研究表明,中國從反對越美談判到推動談判的態(tài)度轉變完全是建立在國際形勢和談判的具體狀況變化之基礎上,中美和解與中國對越美談判的立場變化之間不存在純粹的、直接的因果聯系。中國沒有因為和美國改善關系、為幫助美國脫身而敦促越南談判解決,只是在談判幾近僵局的時刻對雙方提出明確的建議,發(fā)揮了雪中送炭的作用;另一方面,中美和解有利于越美談判進程,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巴黎和談,正因為中美關系改善,中國才得以有機會對美國講話,適當的時候也能夠對超級大國加以勸告。事變的進程證明,中國關于越美談判的態(tài)度轉變乃因時因地制宜,符合事物情理,中美之間的緩和從中國的主觀愿望上來說是試圖對談判起到建設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