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xué)永
(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4)
歷史上佛教在東漢明帝時期從印度傳入中國,在隋唐達到鼎盛。印度佛教在中國傳播的過程中分為兩大派,即南宗和北宗,前者代表人物為慧能,后者代表人物是神秀。從兩人流傳于世的兩首偈語可以看出南北宗的分歧所在。
慧能又稱“禪宗六祖”,其偈語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神秀的偈語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此外,傳說在慧能講法過程中風(fēng)吹幡動,人們開始爭論是風(fēng)動還是幡動,慧能說道:不是風(fēng)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從兩首偈語和“心動幡動”的故事中,便可以歸結(jié)出南宗與北宗的不同:南頓北漸。南宗強調(diào)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格外重視內(nèi)心的直覺頓悟。而北宗則接近于原始的印度佛教,主張通過外在的吃齋念佛等行動來“拂拭”內(nèi)心里的“塵?!薄iL期以來稱呼的“禪宗”一詞通常指的是主張頓悟的南宗??梢钥偨Y(jié)出禪宗的四個特征:非理性的直覺體驗、瞬間的頓悟、不可喻性、活參。
禪宗的聯(lián)想是非理性的跳躍式的,而不是邏輯的。文學(xué)藝術(shù)上的聯(lián)想應(yīng)當(dāng)是主觀直覺的、情感化的、非功利的。而禪宗恰恰主張拋棄人世間的功名利祿,凈化本心,無欲無求,提倡淡泊適意的生活方式與生活態(tài)度,這一點吻合了文藝學(xué)所說的欣賞距離以及審美聯(lián)想的要求。我國先秦以及秦漢時代的文章詩賦都過于現(xiàn)實化,目的性過于明顯,思維的跳躍聯(lián)想的寬度不是很大。不可否認,此期間也有一些富有審美韻味的作品,例如楚辭、《莊子》、《鵩鳥賦》、《吊屈原賦》等,然而多數(shù)文章并沒有審美韻味可言還不能脫盡人間煙火氣,不能使人有距離地、超脫地欣賞和享受藝術(shù)的美,有很明顯的以文學(xué)為實用工具的傾向,例如兩漢盛行的政論文和漢賦。
禪學(xué)作為魏晉玄學(xué)與佛教融合的產(chǎn)物,其非理性思維方式逐漸滲入士大夫的文學(xué)實踐,使文人越來越追求“意”,即文學(xué)作品中所蘊含的感情和哲理,越來越追求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自由無羈。
禪宗堅決地主張否定言語文字的功能,在實際中卻非常靈動地運用著語言文字,這對詩歌語言的運用有著很大啟發(fā)。主要集中在自然、凝練、含蓄三個方面。
(1)自然
由于禪宗重視本心,隨心而動,意至言到,所以它的嬉笑怒罵顯得自然而又生動有趣。這種口語化、以情感為向?qū)У脑姼钄?shù)量可觀,例如李白的《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缎新冯y》: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李之儀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這些詩歌都是一瀉千里、暢快淋漓,毫無晦澀難懂、讀詩如嚼蠟之感。在繪畫上,王維的《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這也是不拘形似,但求神似,隨心寫意。
(2)凝練
禪宗忌諱參死句下,所以注重語言的凝練簡潔,甚至于以沉默來回答提問。漢賦對于宮闕園圃極盡其能的描寫枯燥無味。王維的《漢江臨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南宋葉紹翁《游園不值》: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以上三者雖只是舉一隅,卻留給讀者以三隅反的聯(lián)想空間。
(3)含蓄
禪宗通常以物喻理,例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李白“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以白發(fā)喻愁。李后主“村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以花自喻。再如含蓄之至作,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禪宗於文字,以膠盆黏著為大忌……才涉脣吻,便落意思,盡是死門,終非活路。禪宗的這種言不盡意、得意忘言說頗近于莊子得魚忘筌、得意忘言之說。禪宗之所以“不立文字”,原因在于認為人的非理性的直覺體悟和聯(lián)想是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而語言文字的指向性過于明確,一旦沉耽于言語之中,便被外在的邏輯、概念和形象所束縛,就會陷入語言的牢籠之中?!段鍩魰防镉腥藛枺菏裁床攀乔鍍舴ㄉ??師曰:井底蝦蟆吞卻月。問:如何是白馬正眼?師曰:面南看北斗。禪師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回答,便是對言語文字的超越和否定,是為打破人們?nèi)粘5倪壿嬎季S。
文學(xué)上也有言不盡意的說法。陸機:意不稱物,文不逮意。劉勰: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但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還是斟酌詞句。杜甫有詩曰: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詩鬼李賀外隨身攜帶一個錦囊,每有所感便寫成紙條投進詩曩,日后便變成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來源之一。賈島《題詩后》: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以及“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里的“推敲”典故。再如王安石在《泊船瓜洲》中反復(fù)斟酌“到”、“過”、“入”、“滿”等十多個字,最后選定“綠”字。這些都是反復(fù)吟詠,苦心推敲,追求詩歌語言的恰到好處、臻于極致。
至于言與意的關(guān)系,“圣人之意,或不盡於言,亦不外於言也?!薄w必有言方知意之難“盡”,若本無言又安得而“外”之以求其意哉。這與老子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以及西方哲學(xué)家斯賓諾莎的“一切肯定都是否定”有著相連之處。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不能等同于一字不留,無字天書;而是說恰到好處,不多不少,不畫蛇添足。白居易曾寫詩嘲笑老子:聞?wù)卟恢吣?,此言吾聞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即白樂天?zhí)子之矛攻子之盾。
《管錐編·周易正義》中的一段議論頗值得注意?!啊兑住分邢?,取譬明理也……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變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戀著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見月忽指、獲魚兔而棄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謂也。詞章之?dāng)M象比喻則異乎是。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無詩矣,變象易言,是別為一詩甚且非詩矣。”此外,詩詞講究平仄韻律,而佛家偈語雖形式上與詩詞相似,卻不追求平仄押韻。
偈語每理勝於詞,質(zhì)而不韻,雖同詩法,或寡詩趣也。
嚴羽論好詩當(dāng)“言有盡而意無窮”,如同萬綠叢中一點紅,作者舉一隅而讀者以三隅反,見一枝紅杏出墻來,便知院內(nèi)已滿春色。單純抒情可以成詩,白居易之“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單純寫景可以成詩,謝靈運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單純敘事也可以成詩,例如《木蘭辭》和《孔雀東南飛》。單純說理則難成好詩。上文所舉,不論抒情、寫景還是敘事,都有核心因素“情感”蘊含其中,而禪宗缺少的恰恰是情感因素。同樣是說世事變遷無常,禪宗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與李煜的“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和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相比之下,有無神韻不言而喻。
“詩之情韻氣脈須厚實,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語意必須銳易,如刀之有鋒也。鋒不利,則不能入物;背不厚,則其入物也不深?!薄埃ǘU宗佛語)動目而不耐看,猶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緣刃薄鋒利而背不厚耳。”此段議論與“言有盡而意無窮”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前文論述禪與詩均以了悟為目標,但以禪論詩、以禪喻詩不能等同于以禪為詩、以詩為禪。禪與詩歌分屬不同范圍,是兩個事物。以禪喻詩是一種比喻論證,既然是比喻論證,“變其象也可”,也可比學(xué)詩于學(xué)仙,也可比于理學(xué)之格物致知。兩者之間固然可以相互比較,但不能混而淆之。
[1]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0.
[2]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0.
[3]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