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佩弦 盧迪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思想異常活躍的時期,玄學的清談、佛學的融匯、道教的勃興,無不表現(xiàn)出這個時期思想解放程度之巨大,并由此形成了當時獨有的“魏晉風度”。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士人們通過獨特的行為方式來展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對“異美”的追求來凸顯人本的價值,男性的化妝美容就成為了一種別具一格的表現(xiàn)形式,伴隨而起的以女性陰柔為美的男性審美觀也蓋過了先前以陽剛為美的審美情趣。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在《世說新語·容止》39條記載中,就有17條是盛贊魏晉男子如婦人般昳麗姿容的,夏侯玄、裴楷、潘岳、衛(wèi)玠等人更是在數(shù)條中被反復提及,足見當時此審美情趣之盛。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前人多從傳統(tǒng)因素、思想因素、歷史背景、社會環(huán)境等多個方面進行論述,如唐明輝的《先秦、魏晉男性美的嬗變》(《零陵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1年第10期)、喻進芳的《魏晉崇尚女性化的男性美現(xiàn)象之探討》(《武漢科技學院學報》2006年第6期)、劉春華的《現(xiàn)代男士女性化與魏晉風度》(《湖北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譚玉的《從〈世說新語·容止〉看魏晉時期的男色審美》(《井岡山學院學報》2008年第6期)、王麒越的《“魏晉風度”下的男性美容現(xiàn)象探討》(《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09年第2期)、王禮亮的《從〈世說新語〉看魏晉世人的變態(tài)心理》(《名作欣賞》2011年第11期)等。
從前人的研究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基本是將魏晉南北朝時的這種審美變化歸因于儒學向玄學風氣的轉(zhuǎn)向,由此而形成的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促生了這種任誕行為,但他們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忽略了兩點:一、玄學雖有郭向講“貴有”和“自生”,但仍有王弼講“貴無”,“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二、士人轉(zhuǎn)向玄學的修習并不完全都是儒學信仰的崩壞,而是有各自不同的原因,如后文要講的逃避責任和避世目的。另外,湯用彤認為,玄學家雖提出了“道本儒末”,但“致用須有言教(儒經(jīng)),而本體(玄旨)則絕于言象”,且玄學言意之辨本就是在道家注儒家經(jīng)典時為了巧為修飾而做出的從權(quán)之法[1]32-35。因此,從理論的橫度上來說,玄學具有四個流派[2]49-60,前人只取“貴有”(即色)一系;從時間的縱度來說,前人亦只注意到了王弼、郭向之后的玄學全盛,完全蓋過儒學的時期;從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角度來說,沒有厘清士人從事玄學的從眾目的和個人目的。
以《世說新語》所載人物為例。《世說新語·容止》中盛贊男子容顏如婦人的有17條,分別描述了崔琰、何晏、夏侯玄、李豐、嵇康、潘安、王衍、夏侯湛、裴楷、衛(wèi)玠、王恬、杜乂、王恭等13人的儀容。其中夏侯玄、王衍、潘安、裴楷各占兩條,衛(wèi)玠更是在三條中都被提及。從時代上來看,處于魏時的有崔琰、何晏、夏侯玄、李豐四人,橫跨魏晉兩代的有嵇康、潘安、王衍、夏侯湛、裴楷五人,處于西晉時的有杜乂、衛(wèi)玠二人,東晉時有王恬、王恭二人。這些人當中,很多人并不事玄學研究,甚至有些還是武將。李澤厚指出:
東晉的滅亡,標志著門閥世族的衰落。從劉宋時代開始,門閥世族留存的顯要人物就只具有一種裝點新政權(quán)的作用,出身庶族寒門的地主、商人、軍官掌握了國家大權(quán),形成了一個不同于門閥世族的新的統(tǒng)治階層。這些新貴們在思想文化修養(yǎng)上遠低于長期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門閥世族,表現(xiàn)了赤裸裸的貪欲和殘暴?!T閥世族所追求的那種以“玄遠”、超脫為特征的所謂“雅”的趣味,日益為新貴們的“俗”的要求所侵越,商人婦、市井妓女所唱的情歌也被引入了宮廷。從門閥世族的觀點來看,這真是“俗不可耐”了,但它給當時的文藝注入了新的生機,發(fā)展了對日?,F(xiàn)實中存在著的感性的美的追求,取代了那雖然“高雅”之極,但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卻已顯得空洞無物的玄學的理想。對美的追求,從玄學的超塵絕俗的精神王國降到了世俗的人間。[3]9-10
因此,玄學對思想和個性的解放超脫雖已早有,但都是超塵絕俗的崇高精神世界的影響,流于器物外形的審美雖有郭向的“貴有”,但他卻是從順應自然而生的“自生”角度而談的,真正依據(jù)感性和主觀意識對外在形式進行修飾和審美卻是在晉末宋初。《世說新語·容止》收錄的形貌堪比婦人的士人權(quán)貴,兩晉時期只有四人,而魏時、魏晉之際卻達九人之多。
很顯然,將這種審美嬗變原因歸于儒學向玄學風氣的轉(zhuǎn)向是片面的。
審美的嬗變不僅表現(xiàn)在以如婦人般昳麗的外貌以及纖弱體征為美,還表現(xiàn)在刻意化妝或著女子衣飾的行為上。形貌體態(tài)如婦人者,除《世說新語》外,在魏晉南北朝史書及后世傳記集中亦屢有記載。
1.慕容沖?!稌x書·載記》第十四:“沖年十二,亦有龍陽之姿?!保?]2922
2.王確?!端螘ね跎_傳》:“僧達族子確年少,美姿容?!保?]1954
3.謝莊。《宋書·謝莊傳》:“及長,韶令美容儀,太祖見而異之,謂尚書仆射殷景仁、領(lǐng)軍將軍劉湛曰:‘藍田出玉,豈虛也哉!’”[5]2167
4.沈約?!斗ㄏ仓尽肪矶?“少為書生,名聞一時,以風流見稱。而肌體清癯,時謂沈郎腰瘦?!保?]77
5.韓子高?!蛾悤ろn子高傳》:“子高年十六,為總角,容貌美麗,狀似婦人?!保?]269
6.元韶?!侗饼R書·元韶傳》:“性好學,美容儀。”[8]388
7.高長恭。《北史·蘭陵王長恭傳》:“長恭貌柔心壯,音容兼美?!保?]1880
這7例中處東晉一人(1),其余六人皆處南北朝時期。
再來看刻意化妝或著女子衣飾的例子。
1.曹植。裴松之注《三國志·劉楨傳》后引《魏略》云:“太祖遣淳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訖?!保?0]360
2.曹丕?!度龂尽ぶ旖ㄆ絺鳌份d:“帝將乘馬,馬惡衣香,驚嚙文帝膝。”[10]482
3.荀彧?!短接[·服用五·香爐》引《襄陽記》云:“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11]3139這是說荀彧平時好熏香,久之身體則帶香氣。
4.曹叡?!稌x書·五行志上》載:“魏明帝著繡帽,披縹紈半袖?!保?]534
5.謝尚?!稌x書·謝尚傳》載:“好衣刺文袴?!保?]1377
6.謝玄?!妒勒f新語·假譎》云:“謝遏年少時,好著紫羅香囊,垂覆手?!保?2]461
7.韓壽?!稌x書·賈充傳》謂韓壽:“美姿貌,善容止,賈充辟為司空掾?!瓡r西域有貢奇香,一著人則經(jīng)月不歇,帝甚貴之,惟以賜充及大司馬陳騫。其女密盜以遺壽,充僚屬與壽燕處,聞其芬馥,稱之于充?!保?]770
8.梁朝士族子弟?!额伿霞矣枴っ銓W》:“梁朝全盛之時,貴游子弟多無學術(shù)……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班絲隱囊,列器玩于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保?3]65
上述8例諸人處魏世四人(1、2、3、4),西晉一人(7),東晉二人(5、6),梁朝一人(8)。
據(jù)此可以看到,以狀如婦人及纖弱體征為美的審美傾向,在南北朝發(fā)展到一個新高度。而喜化妝和著女子衣飾的情況主要集中在曹魏時期,在南北朝時期的梁代此種風氣亦比較興盛,西晉和東晉時期則相對少一些。
對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審美觀的嬗變,應該針對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和個人經(jīng)歷進行考察。
漢末天下大亂,群雄割據(jù),漢室搖搖欲墜。一方面,漢帝國所竭力宣揚的儒家王道同漢末的腐朽政治和殘酷現(xiàn)實形成了強烈對比,對儒學的信仰動搖了[3]5。因此各路諸侯不再為儒家思想所約束,表現(xiàn)出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不擇手段的相互爭奪,表面上打出匡扶漢室的義旗,實際上則是為了逐鹿天下,為自己攫取天下的統(tǒng)治大權(quán),但這其中仍不乏真心實意以挽漢帝國于危亡之人。荀彧,作為曹操首席謀臣,可以說是幫助曹操一統(tǒng)北方的最大功臣,“官渡出奇謀,舉賢薦郭嘉”等功績無須贅述。但正是這樣一個人,表現(xiàn)出了對天子皇權(quán)、對漢室和對儒家王道的恪守?!度龂尽ぼ鲝獋鳌份d:
十七年,董昭等謂太祖宜晉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殊勛,密以諮彧。彧以為太祖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太祖由是心不能平。會征孫權(quán),表請彧勞軍于譙,因輒留彧,以侍中光祿大夫持節(jié),參丞相軍事。太祖軍至濡須,彧疾留壽春,以憂薨,時年五十。謚曰敬侯。明年,太祖遂為魏公矣。[10]193
根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漢代是沿襲秦代“二十等爵”制度的,稱“皆秦制,以賞功勞”。因此,漢代并不設(shè)公爵(開國早期除外),縱觀漢代全代,亦只有王莽篡漢時封安漢公和曹操居功自大封魏公兩例。因此,曹操這種行為實際上已經(jīng)帶有了僭漢的傾向和意識,為其后封異姓魏王及其子曹丕代漢建魏打下了基礎(chǔ)。實際上,荀彧這么做是在忠于主公和忠于天下共主的精神折磨下作出的抉擇。
《三國志·崔琰傳》載:
太祖為魏王,訓發(fā)表稱贊功伐,襃述盛德。時人或笑訓希世浮偽,謂琰為失所舉。琰從訓取表草視之,與訓書曰:“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琰本意譏論者好譴呵而不尋情理也。有白琰此書傲世怨謗者,太祖怒曰:“諺言‘生女耳’,‘耳’非佳語?!畷斢凶儠r’,意指不遜?!庇谑橇P琰為徒隸,使人視之,辭色不撓。太祖令曰:“琰雖見刑,而通賓客,門若市人,對賓客虬須直視,若有所瞋?!彼熨n琰死。[10]225
崔琰默許了曹操封異姓王,但并沒有上表稱頌,其舉薦的楊訓因上頌表遭時人詬病,他才進行了模棱兩可的辯護,但也因此招致魏王的不滿,將他罰為徒隸,但他仍表現(xiàn)出不屈的氣節(jié),最終遭賜死??梢钥吹?,一方面,崔琰對曹操僭稱王號不能做到“愛其禮”的“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另一方面,對曹操將自己下獄又表現(xiàn)出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的剛毅和節(jié)烈??梢韵胍?,在天下大勢都傾向代漢僭越的環(huán)境下,他表現(xiàn)出了無力改變現(xiàn)狀的無奈和對自己儒家底線的最后恪守——“慎獨”。
何晏,魏晉時期著名玄學家,“貴無”派代表人物,其祖乃東漢末年何皇后之兄何進。其母于夫亡后委身曹操,是以何晏長于深宮,又服飾擬于太子,為曹丕所嫉恨,被稱為“假子”,后尚金鄉(xiāng)公主。正始年間(240-248)曹爽秉政,何晏黨附曹爽,為司馬懿所忌,曾于此時期主持編纂《論語集解》①。后在嘉平元年(即正始十年,249)之初的“高平陵事件”中,與曹爽一同被殺,并夷三族??梢钥吹?,何晏自小長于深宮,所接觸到的無非是皇子、宦官和婢女,然其同曹丕并不交好,又曾劃地為廬,表明非愿作曹氏養(yǎng)子之志。《世說新語·夙慧》載:“何晏七歲,明惠若神,魏武奇愛之,因晏在宮內(nèi),欲以為子。晏乃畫地令方,自處其中。人問其故,答曰:‘何氏之廬也?!何渲?,即遣還?!保?2]322可見其與眾皇子的接觸應非常有限。自小接觸者無非是涂脂抹粉之女性,則其好傅粉、服散、著女裝之癖好當有一部分原因歸咎于此。高華平先生曾指出:
從政治上來看,何晏主持的《論語集解》,之所以會形成這種儒、道兼綜,名教與自然統(tǒng)一的特點,這也是當時社會司馬氏與曹魏兩種政治勢力的妥協(xié)所致。曹魏政權(quán)自曹操、曹丕開始,都以“尚通脫”、不拘禮法著稱。何晏長于魏氏宮省,后入曹爽集團,道家作風是明顯的。司馬氏雖后來篡魏,但其始則謹于禮法,強調(diào)以孝治天下。正始初年,齊王曹芳即位,司馬懿和曹爽共同輔政。但曹爽及其同黨丁謐、何晏、鄧飏等人屬青年后進,羽毛未豐;司馬氏也尚未完全控制朝中大權(quán),故雙方都需要暫時倚靠對方[14]。
這也正表現(xiàn)出了何晏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掙扎。何晏作為漢室權(quán)臣何進之后,本是頗有一些骨氣的,然無奈年幼無依,只能從母親寄曹氏之籬下。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心氣意志逐漸被無法改變現(xiàn)狀的無奈所消磨。從最初的劃地為廬,到后來的依附曹爽,乃至最后兼綜儒道來編纂《論語集解》。從高華平先生的論述中即可看出,這其中雖有兩大政治力量的妥協(xié),也未嘗沒有何晏內(nèi)心的糾纏,但自小以來的經(jīng)驗告訴他,現(xiàn)狀是無法改變的,只得選擇遵從曹氏對司馬集團的妥協(xié)意見。曹丕、曹植、曹叡三人,亦是在后宮中成長,難免會沾染些許脂粉之氣,故有喜愛香囊之好。對夏侯玄、李豐等,都是從南北朝時期的審美角度對其作出的外貌描述,代表的是南北朝時期的男性審美觀念。
裴楷從魏入晉,但他深深了解西晉王朝內(nèi)部的復雜關(guān)系,在鉤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政治斗爭中,保持中立,不親朝貴,不附王侯,方可保全自己,才能為國家做力所能及的事情。這是他在明知晉將代魏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情況下作出的從權(quán)和讓步,即使無法對前朝負責,也要對天下負責,但這同時也會對他內(nèi)心造成一定程度的煎熬。潘岳、衛(wèi)玠、王衍、夏侯湛及杜乂等人雖有仕途不順、郁郁不得志之實,但皆無主動尋求傅粉佩香著女裝之行為,可見其本身并無女性化審美傾向,但在《世說新語》中,卻頗受贊譽,恰恰反映了《世說新語》成書的南北朝時期的男性審美觀念。
東晉是西晉經(jīng)“永嘉之亂”導致中原淪陷后,司馬氏在南方建立的政權(quán)。因此,建國初期,舉國上下都懷著中原陸沉之痛,無不壯志滿懷,意圖光復神州。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倚仗長江天險對北方固若金湯的拒守,東晉舉國開始適應并享受偏安江南的生活,不圖進取,雖有怨艾慨嘆之情,卻再無揮師北上之志?!妒勒f新語·言語》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12]50這正是對當時現(xiàn)狀的生動描繪。但即便大環(huán)境若此,仍不乏抱復國豪情的士人,丞相王導即是一例??贾x尚、謝玄、王恬、王恭一生,都未致力于北伐。謝玄雖有淝水大捷,卻僅出于防守作戰(zhàn),王恭更是致力于興兵內(nèi)斗。偏安大局下,雖有雄心壯志,卻無能為力,僅能守險求存,這是當時士人最普遍的狀況??梢韵胍?,這種求進而不得進,唯有縱情山水甚至轉(zhuǎn)向玄學清談的做法是士人內(nèi)心經(jīng)受巨大折磨后的選擇。
南北朝時期繼承了前朝流傳下來的社會風氣,如好男寵(元韶即是此例),從而成為這種女性化男性審美的一個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仍然是在現(xiàn)狀無力改變但又擔負著改變現(xiàn)狀責任的雙重壓力下表現(xiàn)出的人格分裂和心理變異(后文詳述),這種分裂變異是由當時的歷史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所引發(fā)的。對北方漢族政權(quán)代表的北齊蘭陵王高長恭和南朝劉宋門閥士族沈約來說,結(jié)束分裂、一統(tǒng)天下必定是他們愿之所至和責之所在,但復雜的局勢不能給予高長恭簡單的武力收復的保證,也只能讓沈約繼續(xù)在偏安的環(huán)境下對無力改變的現(xiàn)狀慨嘆無奈,這樣,兩者的內(nèi)心必然會受到責任和現(xiàn)實的雙重壓力,可能會表現(xiàn)出人格的分裂和變異。
結(jié)合上述論證可見,這些被描述有著女子形貌之美的男性,要么是承受著社會責任和無力改變現(xiàn)實的壓力,要么是在劉宋時期的審美觀下被描述(其實質(zhì)即和前者一致),這說明這兩種壓力的影響很容易通過個人感染群體進而影響到時代的審美。那么,這種現(xiàn)象的具體理論依據(jù)又是什么呢?
弗洛伊德曾經(jīng)提出過“心理防御機制”這一名詞。1894年,弗洛伊德在其《防御性神經(jīng)精神病》中指出,心理防御機制是“個體在潛意識中,為減弱、回避或克服本我和自我的沖突帶來的挫折、焦慮、緊張等而采取的一種防御手段,借以保護自己”。它是“個體應付各種緊張性刺激,防止或減輕焦慮或愧疚的精神壓力,維護心理安寧的潛意識心理反應。其特點是偽造或曲解現(xiàn)實,潛意識運用”[15]329。因此,心理防御機制是一種自我對本我的壓抑,這種壓抑是自我的一種全然的潛意識的自我防御功能。心理防御機制本身越原始(原始的防御機制是指童年生活經(jīng)歷所形成的防御機制,保護自己可以說是原始防御機制的本質(zhì)),其效果越差;離意識的邏輯方法越遠,則越近似于變態(tài)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心理防御機制可以防止因各種心理打擊而引起的生理疾病或心理障礙,但過分或錯誤地運用心理防御機制很可能會帶來心理疾病。
通過對上述魏晉南北朝男性審美嬗變例子的分析,筆者認為,造成這種審美變化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當時士人受到環(huán)境影響而形成的心理防御。心理防御機制分為“逃避型防御機制”、“自騙性防御機制”、“攻擊性防御機制”、“代替性防御機制”乃至“建設(shè)性防御機制”。魏晉時期士人從最初的順應大環(huán)境到轉(zhuǎn)移至玄學的探討,就是一種逃避型防御機制的“壓抑/潛沉(repression)”。多數(shù)士人從小接受的是儒家傳統(tǒng)的忠君愛國思想,當一個人面對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內(nèi)心又時時承受著社會責任感的煎熬時,這種逃避已經(jīng)無法滿足心理防御,心理防御便開始從逃避現(xiàn)實向責任的反方向發(fā)展,變成“反向形成”的“自騙性防御”。所謂“反向形成”,是指“在潛意識中把某些不被允許的內(nèi)心沖動、欲望轉(zhuǎn)化為某種相反的行為,以加強超我的力量,減輕和消除不斷增強的自我焦慮”[15]296。當作為朝臣和士人的身份時,身上所擔有的是對天下負責的責任,那么,“忠天子,復神州”就成為了這種責任的必然。然而,這在漢末和東晉的大環(huán)境下無法實現(xiàn),少數(shù)滿懷大志的士人就會逐漸從研究玄談、寄情山水的逃避轉(zhuǎn)向去尋找責任的對立面,企圖通過心理防御說服自己并不需要承擔這種責任,從而擺脫責任和現(xiàn)狀的夾磨。作為男子或者說作為士人的對立面,則是女人或布衣黔首。而作為普通百姓去生活,是更加難以讓他們接受的,這從謝靈運兩度歸隱兩度復仕即可看出。只有女人是不需要為家國大事承擔實時責任的(只有在后世史官的記載中經(jīng)常擔負“紅顏禍水”的歷史罪名),在這種心理的不斷暗示下,多數(shù)士人就從本來即存在于社會的化妝和著女裝現(xiàn)象②受到啟發(fā),構(gòu)成一種外在的變態(tài)行為,從而達到自我欺騙和自我釋放。
注 釋:
①參見高華平《〈論語集解〉的版本源流述略》,《中國典籍與文化》2008年第2期。
②這種現(xiàn)象源于好男寵,參見譚玉《從〈世說新語·容止〉看魏晉時期的男色審美》,《井岡山學院學報》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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