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菊珍
(襄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湖北襄陽441050)
《飲酒》組詩寫于陶淵明辭官歸家十多年以后。這個時期的陶淵明已經(jīng)沒有了少年時以“五柳先生”自我定位,以“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作為人生的目標(biāo),以有“樹木交蔭,時鳥變聲”的閑靜農(nóng)村生活環(huán)境而“歡然有喜”的心情。他的居所,不再像辭去彭澤令決定歸田時“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那樣舒適,心情不也再有“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馀閑、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那樣的愉悅。有的只是家遇大火、天災(zāi)使家中顆粒無收、物質(zhì)生活匱乏的煩惱。加上社會政治的變化,劉裕即將稱帝改朝換代的野心和行為,使陶淵明更加痛苦和矛盾。這個時候還有人來勸說陶淵明出仕為官,勸他改變現(xiàn)在困窘的生活狀態(tài)。這時的陶淵明心理失去了平衡:“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雜詩》其八)但是通過“飲酒”,通過以飲酒的方式思考人生需求解脫,最終使陶淵明回歸內(nèi)心安穩(wěn),達(dá)到任真自得的修為。正如梁啟超先生所說的:“淵明一生都是為精神生活的自由而奮斗?!保?]
雖然陶淵明內(nèi)心渴望實現(xiàn)個體存在的社會價值,渴望實現(xiàn)“惠和千里”的人生夙愿,但他清醒地認(rèn)識到在這種“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的社會中是不可能的,故認(rèn)為“歸耕”是“善覺”的通達(dá)之舉。
世俗之人是“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飲酒》其三)。他們貪戀世間的功名利祿而不能坦露自我的真性,扭曲自我以身殉名,最后爭得功名卻失去了“一生”。
對于叔齊、伯夷、榮啟期、顏回這些人,陶淵明贊美他們“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dāng)誰傳”(《飲酒》其二)。如果不是他們能夠保持操守,遵循內(nèi)心的快樂,也沒有什么美德和美名可以留下了[2]。但是,陶淵明對于這些故人的做法又說“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飲酒》其十一)。他們雖然死后留下了美名,在世時卻一輩子過著貧窮的生活,也沒有人去贊美他們,學(xué)習(xí)他們。
這里,陶淵明思考的“名”,不是世人爭奪的名利,而是可以傳承的美德。不論是名利的“名”還是美名的“名”,陶淵明最后決定對待“名”的態(tài)度是:“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飲酒》其十一)不管是應(yīng)生當(dāng)有名還是沒世無聞,不論是生當(dāng)無名還是沒世傳誦,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此,還是趁活著時,按自己的想法活著好。
《飲酒》組詩中有回憶之前為了維持生計而出仕的句子:“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qū)”(《飲酒》其十一)、“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xué)仕”(《飲酒》其十九)。出仕后的結(jié)論是:“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馀??执朔敲?,息駕歸閑居”(《飲酒》其十)、“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飲酒》其十六)、“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飲酒》其十九)。
陶淵明受儒家價值觀的影響和現(xiàn)實生活的生計所迫,奔波仕途。由于陶淵明堅持本真的自我,認(rèn)為社會“舉世少復(fù)真”(《飲酒》其二十),堅持自我獨立的人格,堅持“紆轡誠可學(xué),違己詎非迷!……吾駕不可回”(《飲酒》其九)的道路。這就與官場上的一切格格不入,使他“惠和千里”的政治理想注定要失敗,希望通過建功立業(yè)去實現(xiàn)意志自由的想法終于落空了[3]。因此,哪怕他生活困頓到如句子中所描寫的那樣:“襤褸茅檐下,未足為高棲”(《飲酒》其九)、“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飲酒》其十五)、“弊廬交悲風(fēng),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飲酒》其十六),他也不肯再回頭。
“寧固窮以濟(jì)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感士不遇賦》)陶淵明在提醒自己:為保持人格的自由,“量力守故轍”是值得的,既然榮華富貴不值得留戀,那么過貧困的日子也就心安理得了。為了實現(xiàn)人格獨立的夙愿,付出“饑寒飽所更”(《飲酒》其十六)的代價是值得的。其用心無非是“端居自勵,亦深以懷疑改轍為警”[4]。他歌頌?zāi)敲炊嗟墓糯毷?,也是要從古圣先賢那里獲取精神的慰藉,堅定自己固窮的決心,以古圣先賢的道德力量強(qiáng)化自我靈魂的修煉。
陶淵明對生與死的思考,客觀原因是在50歲左右時。此時陶淵明身體每況日下,從顏延之《靖節(jié)先生誄》中“年在中身,疢維痁疾”,以及陶淵明《與子儼等疏》中“天地賦命,生必有死……吾年過五十……疾患以來,漸就衰損”所述,均可以看出陶淵明被疾病纏身。主觀原因是陶淵明有著強(qiáng)烈的生命意識。當(dāng)他從心靈深處擺脫俗務(wù)塵想的纏繞,終于放棄世俗價值的關(guān)懷,在飲酒之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對生命的思考,個體生存的本來面目與真實意義,個體生命的生存與死亡等問題便一一突現(xiàn)出來[5]。他對生死這個問題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和敏銳:“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飲酒》其一)、“一生復(fù)能幾?倏如流電驚”(《飲酒》其三)、“客養(yǎng)千金軀,臨化消其寶“(《飲酒》其十一)、“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飲酒》其十五)。
陶淵明在對人生進(jìn)行深深的思考與反省,這種對生命和宇宙、自然的遠(yuǎn)距離觀照和哲理性思考,使人對其自身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命價值產(chǎn)生一種迷惘和失落感。對于生命個體而言,時間使一切榮華富貴都變得毫無意義。在時間和人的緊張關(guān)系中,當(dāng)有些人追求及時行樂而永無滿足時,當(dāng)有些人追求功名富貴而期望不朽時,陶淵明的頭腦則特別清醒,深感這些人都不懂人生的真正意義,于是他說:“裸葬何必惡,人當(dāng)解意表?!?《飲酒》其十一)
無論世事如何動亂,無論內(nèi)心沖突如何激烈,詩人在飲酒中找到樂趣,在飲酒中深化自我,找到本我,回歸內(nèi)心的平靜,任真自得。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fù)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飲酒》其十四
這首詩講隱居后故人來訪共同飲酒暢談的樂趣。陶淵明隱居后,偶爾有志趣相同的朋友來拜訪是一件樂事。陶淵明的自然之性,使朋友們也不必客氣和拘謹(jǐn),只要帶上他最愛的酒就可以了。“班荊坐松下”中“班荊”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六年》:“班荊相與食,而言復(fù)故?!崩吓笥延鲆娏耍乙恍└刹蒌佋诘厣?,坐在上面吃東西、聊天就好。大家在喝酒中逐漸放松,在很多場合不敢說的話也可以放開談?wù)?。在喝酒時體現(xiàn)出朋友間的友誼和情趣是多么難得和可貴。那時候是“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詩人認(rèn)為人之所以有許多煩惱,是因為“我”字當(dāng)頭,把“我”看得很重,心里就有許多人我利害的計較。如果把“我”字放下,以“道”的眼光來看外物,就會覺得那些外物的貴賤得失都是無所謂了[6]。也正是因為飲酒,在沉醉的世界中,一切物我的計較、煩惱都變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所以這才是飲酒的最高境界。
但是詩人的隱居生活中很多時候還是落寞的,朋友不常來,因此只能勸慰自己,因此有了下面這首詩:
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若不委窮達(dá),素抱深可惜。
——《飲酒》其十五
詩中前四句:“貧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鳥,寂寂無行跡?!逼涿枋鐾牧硪皇自娭?“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讀山海經(jīng)》其一)意思是一樣的。因為他選擇了隱居種田,離開了他所屬的社會階層,家境貧困,住的偏僻,所以沒有交際,也很少有人來看望他。陶淵明看著那些“翔鳥”反襯出他內(nèi)心的寂寞。但是陶淵明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能夠從宇宙無限與人生短暫的對比上得到超脫。他沒有迷失自己,在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白頭、人生的時間更加短暫時,他要的是心靈上的平靜與解脫。他必須放下以前的政治理想,只能做一個“欲有為而不能者也”(《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安貧樂道,獨善其身[7]。
陶淵明隱居后,在落寞的時候除了在自己房屋周圍踱步思考之外,他還會接受自然的饋贈,感受心中的真義: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yuǎn)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jìn),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
——《飲酒》其七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飲酒》其五
這兩首詩寫的都是詩人隱居生活中的一個片段,詩句“一觴雖獨進(jìn),杯盡壺自傾”中的“獨”、“自”襯托出他在生活中那種幽微深細(xì)的感受:一個人喝酒,喝完了再自己倒上,是一種在自得的喜樂和孤獨的寂寞結(jié)合起來的感情?!敖Y(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也非常直白地寫出他居住的地方遠(yuǎn)離鬧市,周圍安靜且沒有人煙。
這兩首詩中還都提到了菊和鳥。這兩種事物在陶淵明生活中是常見的[8]。他自娛自樂的隱居生活就是賞菊、采菊、飲菊花酒。詩人熟諳屈原“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的用心,想用飲菊花酒的方式來蕩滌胸中的塵垢,使他自己的精神從世俗羈絆之中得到解脫。當(dāng)詩人看到、聽到“歸鳥趨林鳴”、“飛鳥相與還”時,陶淵明就如同感覺到自己回歸自然的歡喜和自由[9]。因此,詩人用“嘯傲東軒下”的方式表達(dá)內(nèi)心的感慨。這種感慨是不能用文字來表達(dá)的,所以他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陶淵明感受自己的隱居生活,感受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他在與大自然景物的融合之中,體味到了一種人生的意味,體味到了“真”。
注 釋:
文中所引用陶淵明詩句出處:①逯欽立.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②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5.③李華.陶淵明詩文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1]梁啟超.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見《陶淵明研究》第一卷[M].臺灣:臺灣九思出版社,1977.
[2]葉嘉瑩.葉嘉瑩說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何新文.文士的不遇與文學(xué)中的士不遇主題[J].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1988(4):39-44.
[4]清 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202-203.
[5]戴建業(yè).知性與盡分——論陶淵明對自我的體認(rèn)[J].華中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7(1):98-103.
[6]石云濤.《談?wù)勌諟Y明飲酒的原因》[J].許昌師專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3(2):30-32.
[7]肖瑞峰.試論《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J].貴州文史叢刊,1983(3):82-88.
[8]陳碧仙.陶淵明飲酒詩思想初探[J].福建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3(10):40-42.
[9]楊清文.淺論陶淵明的飲酒詩[J].蒲峪學(xué)刊(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7(3):5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