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銀瓶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 310018）

《螺絲在擰緊》發(fā)表于1898年，是亨利·詹姆斯經歷“戲劇年代”(1890－1895)的失敗嘗試后，再次吸引讀者之作。小說講述的是一位年輕女教師受聘于一位紳士，代他在他鄉(xiāng)下的布萊莊園照管他的兩位失去父母的侄子和侄女，其間經歷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情，最后小男孩死去，小女孩被女管家?guī)Щ爻鞘小?/p>

由于《螺絲在擰緊》中濃郁的哥特氛圍，通常被劃入恐怖小說的范疇。但隨著現(xiàn)代文學批評理論的興起，對該小說的闡釋日益增多，觀點相異，且又各自言之成理。相關評論從觀點上劃分，主要可以分成三類。一是反鬼魂說，以埃德蒙德·威爾遜的《亨利·詹姆斯的模棱兩可》為代表。威爾遜依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解讀《螺絲在擰緊》，認為小說中的鬼魂實際并不存在，只是女教師性壓抑所產生的幻覺［1］。二是支持鬼魂存在派，以羅伯特·赫爾曼的《作為一首詩的〈螺絲在擰緊〉》為代表。此種觀點認為女教師的敘述是可靠的，鬼魂是真實存在的，他們象征著邪惡，是對象征善、美和純潔的兩兄妹邁爾斯和弗洛拉的一種侵襲，是永恒的善惡主題的又一力作［2］。最后一派則認為鬼魂是否真地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所遭受到的心理體驗是真實的，而這種對事物體驗的心理現(xiàn)實才是詹姆斯所關注的焦點［3］。如此相左又合理并存的評論固然說明了評論角度的多樣化，但更重要的是文本本身提供了多重解讀的可能性。這種豐富的解讀可能性主要來自于《螺絲在擰緊》中存在著的諸多未解的謎團和沉默空白。造成這些謎團和沉默空白的原因，則是由于詹姆斯在《螺絲在擰緊》中構建了豐富的“不可靠敘述”。

“不可靠敘述”這個概念首先由韋恩·布斯1961年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布斯在論及敘述距離時寫道:“當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的范式(即隱含作者的范式)保持一致時，敘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則就是不可靠的?！保?］其后，詹姆斯·費倫發(fā)展完善了布斯的理論，將“不可靠敘述”擴展成三大軸，六種類型:事實/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和“不充分報道”;價值/判斷軸上的“錯誤判斷”和“不充分判斷”;知識/感知軸上的“錯誤解讀”和“不充分解讀”［5］。布斯和費倫的研究方法被稱為是修辭性研究方法，將是否偏離了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作為衡量“不可靠敘述”的標準。1981年，塔瑪·雅克發(fā)表《論交流中的虛構敘事可靠性問題》，提出了“不可靠敘述”的認知研究方法，從讀者閱讀角度來看不可靠性，即將判定是否可靠敘述的標準設定為讀者建構的標準。這種方法的長處是可以解釋為什么不同的讀者對相同的文本會產生大相徑庭的闡釋，但其缺點是“若以讀者為標準，就有可能會模糊，遮蔽，甚或顛倒作者或作品的規(guī)范?！保?］69因此申丹在比較了兩種研究方法后指出，“應該讓兩種研究方法并行共存，但應擯棄認知方法的讀者標準，堅持修辭方法的作者標準?！保?］69－70而“敘述者是否可靠在于是否能提供給讀者正確和準確的話語。”［6］64

敘述由視角和聲音構成，前者是觀察者，后者是敘述者。觀察者一般由人物擔任，而敘述者可以是觀察者也可以不是［7］20－21。也就是說視角和聲音可以一致也可以不一致，但不管采用何種視角，最后都要由敘述者來敘述故事。因此關于不可靠敘述的研究基本等同于對不可靠敘述者的研究。這點從布斯對“不可靠敘述”的定義可以看出，也可以從申丹在比較兩種研究方法后得出的結論中得到進一步的證明。

《螺絲在擰緊》這部小說的敘述結構是一個中國套娃式的嵌套結構。女教師以第一人稱寫就的手稿居于敘述結構的最內層。次外層是女教師的朋友道格拉斯依據女教師的手稿講述給朋友們聽的故事。最外層是“我”，當年傾聽道格拉斯講故事的朋友中的一個，在多年后抄錄了道格拉斯在臨終前贈與“我”的女教師的手稿，并撰寫了前言，然后把這個故事講述給真實的讀者聽。根據敘述層次的不同，敘述者可以分為“外敘述者”和“內敘述者”［7］43。在小說中，作為女教師的“我”是內層敘述者，道格拉斯是次外層敘述者，“我”是最外層敘述者。女教師居于故事敘述的核心地位，但是女教師的敘述權威受到了次外層敘述者的削弱，而次外層敘述者則遭到了最外層敘述者的干擾，繼而使內層敘述者的權威遭到進一步弱化。與此同時，女教師在自己敘述層次的敘述能力也未能得到有效證明。因此在遭到外層敘述者和自我敘述的雙重弱化后，居于故事核心層的女教師的敘述形成了大量的“不可靠敘述”。

一、外層敘述者對內層敘述者的削弱

構成小說核心故事層的是女教師的回憶手稿。通常為了抹去寫作的痕跡，使故事表現(xiàn)出一種真實呈現(xiàn)的表象，敘述者往往采用“諸如發(fā)現(xiàn)手稿、書信、日記等手段以表明作品并非是一種創(chuàng)作，而是發(fā)生在某年某月的真實事件，由此掩蓋其敘事作品的虛構性，使讀者忘記敘述者的存在?！保?］45也就是說通常情況下采用手稿這種方式來講故事是為了增強故事的可信度。這種情況下，外層敘述者只起框架作用，提供一些相關背景知識，目的是烘托加強內層敘述者的可靠性和權威性，而在《螺絲在擰緊》中，情況正好相反，外層敘述者不僅未能增強內層敘述者的權威反而對她進行了削弱。

首先，女教師手稿所講述的故事是不完整的?！斑@份手稿所記錄的只是故事的一段，整個故事實際上在此之前就已經開始。”［8］5道格拉斯所提供的信息不是一般起框架作用的外層敘述者所提供的簡單背景常識，而是理解整個故事，使它完整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否則我們根本就無法理解手稿一開始提到的“接受了他的聘任之后……覺得自己卻是犯了一個錯誤”［8］8這句話。讀者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錯誤”指的是什么，在下文女教師也并未據此做出交代。如果沒有道格拉斯的講述，讀者根本就無從理解后續(xù)各種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女教師的敘述只有加上道格拉斯的敘述才使小說的故事內容得以完整呈現(xiàn)，內層敘述者敘述的獨立性遭到了削弱。

其次，道格拉斯對女教師的描述與故事內層所透露的信息互相矛盾。道格拉斯認為女教師“在干她這一行的人當中，她是最和藹可親的女人。她也完全有能力勝任其它工作?！保?］3但在故事內層，女教師最后成為弗洛拉最害怕看見的人;邁爾斯請求女教師:“不要再打擾我，好嗎?”［8］77女管家眼中的女教師則是“一個可怕可厭的女人。”［8］25到底哪一種描述才是真實可靠的?考慮到道格拉斯對女教師的特殊情感，他說:“我非常喜歡她，而且至今也因為她也喜歡我而感到高興。”［8］3讓人難免懷疑他對女教師的描述并不可靠，而只是出于感情因素的美化。女教師的可靠性不但未能因道格拉斯的贊美得到強化反而遭到了質疑。

再則，作為最外層敘述者的“我”具有強大的敘述權威。一般外層敘述者不會跨層介入下一層敘述。但在由道格拉斯主導故事敘述的次內層，幾次出現(xiàn)了“我”對道格拉斯的打斷和加入，直接從次內層的人物變成故事的敘述者。譬如在講到他們又坐在大廳的壁爐前，準備開始聽道格拉斯講故事時，我們突然聽到了最外層敘述者的聲音:“我這里先說明一下:我后來把道格拉斯的故事仔細地抄寫了一份，我將要講給你們聽的，就是根據我的手抄本的內容。當可憐的道格拉斯眼見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時，就把原稿交給了我，那是他在聚會的第三天收到的。”［8］5“我”從一個被動的聽道格拉斯講故事的人，直接變成了敘述者，表現(xiàn)了強大的干擾力，也削弱了道格拉斯在次內層的敘述地位。

然后，如前文提到，小說故事是一個嵌套式的敘述結構，每一層其實都是對內一層的傾聽和閱讀?！熬瓦@篇小說(《螺絲在擰緊》)而言，敘述本質上就是閱讀。傳播這個故事的敘述鏈是一條閱讀鏈。每一種閱讀都是對其他的重讀和重寫?！保?］每一層的敘述者都先是一個讀者或聽眾，然后再對這個故事進行了重讀和重寫。在小說中，除了女教師的手稿，另外兩個外層敘述者也都有各自對這個故事的版本。道格拉斯說他把他記下的印象藏在胸中，從來沒有忘記［8］3?！拔摇眲t特別強調“我”重抄了道格拉斯的故事，而“我”講述給真實讀者聽的故事，依據的是“我的手抄本的內容”［8］5。所以最后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故事是經兩位外層敘述者重讀重寫后的故事，而不是簡單女教師手稿的再現(xiàn)。

最后，外層敘述者對內層敘述者權威的削弱還體現(xiàn)在對故事的命名上。手稿本身是沒有標題的。兩位外層敘述者雖然沒有直接對標題進行命名，但都清楚表明了他們認為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道格拉斯在提到這個故事時說，這是一個“小孩子碰上這種施展魔法的幽靈的事”［8］1。最外層敘述者“我”則在小說進入手稿部分之前，宣稱“我倒有一個(標題)!”［8］8詹姆斯沒有直接明寫“我”會給出一個什么樣的標題，但是根據小說內容，可以進行推測。在道格拉斯的其中一位聽眾詢問，為什么道格拉斯相信除了他之外，這個故事從沒有告訴過其他人，是不是因為這個故事太嚇人時，道格拉斯沒有確認這個說法，但是“我”卻說:“我明白了，她是在戀愛。”這時道格拉斯第一次笑了，他說:“你這人真鬼。是的，她是在戀愛。”后來“我”再次確認說:“這個故事的中心意思就是:這個英俊青年的魅力最終征服了她?！膼矍槊谰兔涝谶@一點?！钡栏窭钩姓J了“我”的說法:“這的確是她的愛情美之所在。”［8］7所以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個愛情故事。不管道格拉斯和“我”對同一個故事做出了怎樣不同的解讀，至少兩位外層敘述者都對故事有一個明確的看法。這一點恰是內層敘述者女教師所未能做到的，而把握要敘述事件的主題應是一個合格的敘述者的首要職能。

二、內層敘述者的自我弱化

手稿是女教師在故事發(fā)生多年以后寫就的，可以說通篇都是回憶?！耙话闱闆r下，強調敘事者回憶行為可以很好地增強敘事者權威，突出敘事聲音?！保?］但是，女教師在進行回憶時，卻經常出現(xiàn)“我已無法記得”的狀況。比如回憶剛到布萊莊園的那幾個星期時，她說:“我現(xiàn)在已難以記清”［8］17;提到關于邁爾斯的教育時，她說:“我現(xiàn)在甚至記不清我曾經給他擬定過什么樣的學習計劃”［8］18;第一次與皮特·昆特的相遇的情景，她說“現(xiàn)在也無法生動地描繪出”［8］20。所有這些“難以記清”，“記不清”和“無法生動描繪”都表明了女教師似乎無法勝任敘述者的職責，而敘述功能——講故事，是一個敘述者最基本的職能［7］52，但女教師又似乎并不是因為記憶力不好。因為如果這樣，她就不可能用直接引語的方式再現(xiàn)文中這么多的對話，那么就只能是女教師故意含混其詞，故意對事實做出不充分的報道。

其次，敘述者多次表現(xiàn)出對同一事物的前后不一的矛盾判斷。女教師剛到布萊時，她覺得整個布萊莊園的印象“十分令人愉快，……房子那開闊明亮的正面，敞開的窗戶，窗戶里掛著新窗簾，兩個女仆正在朝外張望。”［8］9認為這是一座傳奇“城堡”。但很快又描述布萊為“一座龐大、丑陋、式樣古老的房子”［8］12。對于她第一次看見皮特·昆特的塔樓，她認為這是個建筑上的荒唐錯誤。一般人對待錯誤情感的自然反應肯定是不愉悅的，但是下文女教師又馬上說她非常喜歡這個塔樓［8］19。最明顯的是對待弗洛拉，她有時候覺得她像個天使，“臉上的表情有如拉斐爾畫中的圣嬰一般可愛而恬靜”［8］10;有時候又覺得她是一個怪物，“一個很老很老的老太婆。”［8］86這種前后矛盾的判斷，構成了詹姆斯·費倫所謂的價值/判斷軸上的不充分判斷，再次凸顯了女教師敘述的不可靠性。

再則，在文稿中，多次出現(xiàn)了同、異敘述者轉換的敘事者違規(guī)現(xiàn)象?！皵⑹稣吒鶕c所敘述對象的關系，劃分為同敘述者和異敘述者?！保?］41如果敘述者同時是故事中的人物，那么就被稱為是同敘述者;如果不是，就被稱為是異敘述者。在女教師敘述兩個孩子為“我”做一些事情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人稱指代，將“我”換成了“她”:“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的功課日益進步，這些自然是最能讓她高興的事——他們逗她開心，討好她，讓她驚奇不已?！保?］42“我”和“她”自然指的都是女教師，但人稱代詞的變化說明了敘述者選擇放棄了當年的“我”的敘述視角，從同敘述者的身份退出，變成一個與故事無關，只在外審視的異敘述者。這樣一種從敘事進程中突然抽離的行為，也不啻為對自我的一種否定，是對自我敘述權威的再一次瓦解。

最后，從敘述者、人物和讀者三者的敘事距離來看，如果敘述者認同人物的所為，則會拉近與人物的敘事距離，與讀者的敘事距離則會拉遠。作為合人物與敘述者為一體的同敘述者，女教師傾向于認同自己的敘述。譬如“這個人一出現(xiàn)，這地方馬上變得荒涼起來。我現(xiàn)在以審慎的態(tài)度寫下這一切，當時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保?］20“我”試圖以“我”態(tài)度的審慎來表明“我”的敘述是真實可靠的，但事實上，在故事中，除了女教師一人以外，并沒有其他人看到過鬼魂。因此，敘述者越是表明對人物敘述的認同，離讀者也就越來越遠，從而造成一種“疏遠型的不可靠敘述?！保?］103

三、結語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文學創(chuàng)作從現(xiàn)實主義轉向現(xiàn)代主義的過程中，不可靠敘述興起。很多作者故意采用不可靠敘述，模糊作者意圖，從而給文本留下開放的解讀空間。這正是詹姆斯在《螺絲在擰緊》中所采用的敘述策略。內層敘述者的敘述權威相繼遭到外層敘述者和自我敘述的弱化，從而構建了大量的不可靠敘述，為《螺絲在擰緊》的開放式多重闡釋留下了空間，也成為其擁有經久不衰文學魅力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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