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瑩
(福建師范大學福清分校人文科學系,福建 福清 350300)
《我的童年》[1]原名《我的生涯》,記述了蕭軍從1907年出生至1917年離開故鄉(xiāng)這十年的生活經(jīng)歷,是作者唯一一部正式自傳作品。該作品最早從1947年5月到1948年7月連載于《文化報》,1982年黑龍江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段业耐辍纷鳛橹袊F(xiàn)代自傳的組成部分,長期以來并未得到研究者的關注。已有的研究中國現(xiàn)代自傳的著述都未提及該作品。
與《沫若自傳》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自傳經(jīng)典作品不同,《我的童年》依照個人的自由意志和價值意愿來整飾自我的生命體驗。本文擬從敘述倫理切入,研究該作品的敘述特征。
敘事倫理學“不探究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基本道德觀念,也不制造關于生命感覺的理則,而是講述個人經(jīng)歷的生命故事,提出關于生命感覺的問題,營構具體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保?](P4)因此, “敘事倫理學是更高的、切合個體人身的倫理學?!保?](P6)
中國現(xiàn)代自傳的出現(xiàn)與個人的發(fā)現(xiàn)、個性意識的覺醒有密切的關聯(lián)。作者在自我的個體敘事中傳達出對社會人生的理解,這種人心秩序的傳達正是敘事倫理的基本內(nèi)涵。自傳是一種純粹的個人寫作,但是作者作為社會中的一份子,在寫作中總會與社會話語相呼應。中國現(xiàn)代自傳興盛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當時五四時期的人文主義觀念與話語和“階級的人”的觀念與話語并存,與此相對應的是,自傳文本中呈現(xiàn)出啟蒙話語與救亡話語相交織。作家們通過寫作自傳回顧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進行自我反省,并期望通過自贖可以贖眾。自傳中書寫的人生經(jīng)歷都有歷史事件的投影,他們通過對自我人生經(jīng)歷的梳理,審視個人與時代的關系,反思個人和民族的命運。郁達夫和郭沫若都刻意將自己的出生和當時的重大社會事件聯(lián)系起來,使歷史成為自傳中的關鍵詞。如郁達夫在自傳的第一章《我的出生》中就寫道:“光緒的二十二年 (西歷一八九六)丙申,是中國正和日本戰(zhàn)敗后的第三年,朝廷日日在那里下罪已詔,辦官書局,修鐵路,講時務,和各國締訂條約。東方的睡獅,受了這當頭的一棒,似乎要醒傳來了,可是在酣夢的中間,消化不良的內(nèi)臟,早經(jīng)發(fā)生了腐潰,任你是如何的國手,也有點兒不容易下藥的征兆,卻久已流布在上下各地的施設之中。敗戰(zhàn)后的國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國民,當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癥,是神經(jīng)質(zhì)的?!保?](P352-353)郭沫若也明確提出,自己寫作自傳的動機是 “通過自己看出一個時代”。[4](P3)因此,他們在敘述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時,將個人的遭遇與國家民族的災難融為一體,呈現(xiàn)自己童年時代的社會生活圖景。在這些自傳中,敘事看起來是圍繞個人,實際上民族、國家和個人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他們言說的是反傳統(tǒng)群體的使命感,以敘事來規(guī)范和動員個人的生命感覺。按照劉小楓的分類,這應該屬于人民倫理的大敘事。
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及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次年的公開發(fā)表,是解放區(qū)文藝運動中最重要的歷史事件。政治革命化的主題提煉、“工農(nóng)兵”化的題材選擇、階級化的作家切入生活視角成了解放區(qū)的文學規(guī)范。一部分在“五四”啟蒙運動中熱切地宣傳自由、民主的知識分子被馴化,主動放棄自我,將個性融入集體性,并最終實現(xiàn)大眾化。在這樣一個意識形態(tài)化的時期,宏大的生活世界以符號霸權的形式篡改著國人的生命記憶,而蕭軍卻沒有止步于對歷史符號的迷信,自傳的自我訴求可以看作離經(jīng)叛道者對權力話語的抗爭。
在20世紀40年代末的解放區(qū),時代倫理規(guī)范強調(diào)的是集體意志,在文本的敘事中往往是歷史的腳步夾帶個人生命歷程,民族、國家、歷史比個人命運更重要,個體生命的意義只存在于普遍的歷史規(guī)律中。蕭軍在自傳中有意疏離用時代倫理規(guī)范來完成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定敘事,而采用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形態(tài)講述童年經(jīng)歷。“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只是個體生命的嘆息或想象,是某一個人活過的生命痕印或經(jīng)歷的人生變故。自由倫理不是某些歷史圣哲設立的戒律或某個國家化的道德憲法設定的生存規(guī)范構成的,而是由一個個具體的偶在個體的生活事件構成的?!保?](P7)《我的童年》講述的是傳主活過的生命痕跡或經(jīng)歷的人生變故,作者并沒有將個人創(chuàng)傷體驗上升為家國敘事,而是遵照個體生命自身的召喚,用富于創(chuàng)意的、印刻了個體感覺的語言描述自我的生命故事,深入獨特的個人生命體驗和深度情感。
《我的童年》消解了傳統(tǒng)自傳的時空概念。時間和地點的確定性是一般自傳作品最鮮明的特征之一。但在《我的童年》中時間和地點都只是一個背景,一種很模糊的存在。自傳開篇沒有寫傳主出生的時間,故事開始的年代非常不明確。自傳第一章的開頭是:“母親生下我七個月就死去了”。這種含混性的時間描述就顯示了,《我的童年》沒有《沫若自傳》等自傳文本對史詩性的著意追求。自傳包括了13個獨立成篇各有標題的片段,在這些長短不一的文字中流量出一些時間的痕跡:“后來我到了五歲”,“七歲那年的春天”,“大約是八歲那年”等,這些模糊的時間概念體現(xiàn)著時間的推移與跳躍。這些大的時間點是作者在敘述中為了引出事件而提出的,“我到了五歲”,奶娘就被無情地解雇了,“七歲那年的春天”,“我”被送進了父親開商號的鎮(zhèn)上入學,“大約是八歲那年”,“我”經(jīng)歷了家庭的破產(chǎn)。各篇的標題分別為《母親》、《家族》、《乳娘》、《姑母們》等等,從整體上看自傳的敘述并不是完全按照時間順序展開的,為了維護各個章節(jié)的完整性,有些事件被提前敘述。如第五章《姑母們》中詳細敘述了五姑的出嫁和婚后的生活,在第十一章《歸來以后》開頭又出現(xiàn):“回來不久,五姑和姐姐,竟一同出嫁了?!币虼?,文本中小的時間段,更是充滿了跳躍性。在《我的童年》中,傳主成長的縱向線索變得模糊不清,缺乏對往事有條不紊的整理和分析,因此,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思想情感的發(fā)展軌跡只能散落在并未嚴格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諸時間中,導致以時間為載體的人生經(jīng)歷變得支離破碎。作者在追憶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時,往往只對在自己內(nèi)心留下深刻印記的往事加以展開,現(xiàn)實從回憶中形成并為其確立了恒常的生命存在形式,因此時間的先后顯得微不足道。作者解除了時間的束縛,以這種自由度更大的片段式結構進行自傳創(chuàng)作,傳達出童年經(jīng)驗在他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的心靈回音。
其次,自傳中的地域范圍也十分模糊。郭沫若、沈從文、張資平等人在自傳對故鄉(xiāng)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huán)境都有科學性的客觀描述。而《我的童年》的第二章《故鄉(xiāng)》中寫道:“這是屬于遼西省松嶺山脈附近一所不算太小的山村”。構建宏大歷史框架必不可少的社會歷史遺跡在該自傳中更是不見蹤影。自傳中只有《入學》和《破產(chǎn)》兩章敘述了父親在鎮(zhèn)上的家,剩余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村里?!读魍觥分幸暰€短暫地轉(zhuǎn)移到了“義州城東邊接近熱河省邊境蒙古一帶地方”,傳主居住的地點更加模糊,“禿禿的小山,干干的河床,零零星星的人家”。文本中地域的模糊性抵消了敘述上空間的宏大感。自傳所描繪的生活世界是將傳主作為認識主體,通過自身的情感和體悟,將外部事物內(nèi)化為主觀體驗后,投射在內(nèi)心的景物。這種觀察和呈現(xiàn)外在景物的方式是與傳主的內(nèi)心狀態(tài)緊密連接在一起的,與作者的主體性相聯(lián)系。自傳中時間和地域的模糊性,使宏大敘事中重要的時空背景在文本中處于殘缺和無足輕重的地位。這是作者刻意用個體敘事摧毀嚴肅、認真的宏大敘事,使宏大敘事呈現(xiàn)為一種虛擬的存在,而讓個體敘事中心靈和生命的故事給讀者更大的沖擊,這是蕭軍對個性、自由的理解和尊重在起作用。
作者放棄了史詩性的宏大視角,從個人化的視點切入,書寫具體可感的片段式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文本中具體的生命歷程與生存境遇,賦予了自傳更鮮活的生命性和體驗性。作者站在個人化敘事立場上,一方面將傳主置于漫長而豐富的人生歷程中,探尋個體生命逐漸成長和主體意識覺醒的過程,另一方面聚焦于傳主周圍各色人等的錯綜復雜的人性欲望與人際糾葛,對個體的復雜性進行了主觀化闡釋。
由于時空的模糊性,讀者的目光更會被吸引到那個一去不復返的生活世界,更能深入故事的深處和細部,關注個體生命的成長軌跡。第一章《母親》的結尾這樣寫道: “母親啊!在生前你被欺侮,死后也還要被歧視!我開始懂得這人間!一顆小小復仇的靈魂,它開始由柔軟到堅硬,由暗晦到晶明,在我的血液中被滋養(yǎng),被壯大起來了!——它一直陪我到今天?!笔捾姷哪赣H在他七個月的時候就去世了,關于母親的記憶,只有周圍人的講述及其喚起的自我情緒和感受。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為了抗爭遺忘而不斷地強化,使作者說出這些話的情感和力量遠遠超過了關于母親的這些片段本身。當前的感受和重現(xiàn)的記憶使讀者可以觸摸到“一顆小小復仇的靈魂”。第五章《姑母們》在敘述五姑時插入了五姑和父親認為“我”將來一定不會有出息的預言,“對于這些預言我不獨不再重視,而且朦朧中反而增加了我一種報復的力量:……我必須要出息啊!”“預言”不僅使作者追述了過去之“我”對未來的理解和看法,顯示了過去之“我”由于生活的束縛而產(chǎn)生的焦灼和困惑,而且引出了當下之“我”對自己性格的反思?!皬男∫詠?,我不懂得應該真心懼怕什么東西或什么人?我只有力不從心的痛苦,很少有懼怕的心!有一種茫然的、蔑視一切的、不怕任何破敗的,最終以一死了之的決心,來和一切搏斗著。后來我才明白這是一種原始性的脆弱,并非經(jīng)過提煉可貴的韌性的剛強,可惜這種惡劣的習性它還一直在我的身上保留到今天!雖然它一直被我的理性嚴苛地管束著,提煉著……但有時它——這只原始的獸——還要反叛!有時傷了自己,有時也傷了人!”第五章的結尾寫道:“從此,朦朧中似乎漸漸萌芽了一種決心,就是:不再向任何人尋找溫愛了。要從這無愛的人間站立起來,用一種冷淡的、蔑視的、殘忍的自尊和頑強,搏斗著,忍耐著,在生滿著荊棘和蒺藜的生活曠野里——孤獨地穿走下去吧!讓那搏斗的血跡作為后來者的路標罷!”傳主認為自己已失去了姑母的關愛,立志在生活的沉浮中勇敢而孤獨地面對悲苦的現(xiàn)實人生??酀慕?jīng)歷換回的是自己對人生真諦的理解。這是此篇的高潮,勾勒出傳主帶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在人生的孤程中艱苦跋涉的圖景。自傳中不斷穿插呈現(xiàn)的喜怒哀樂正是個體生命的在世性情,雖然這些只是傳主人生歷程中的某些片段感覺,但是傳主就是依靠這些片段感覺捱過人生中的傷痛時刻,這些都清晰地體現(xiàn)了傳主的存在氣息,作者拾起記憶里的片段,跳躍性地敘述著那些在精神世界留下痕跡的生活事件,一個個交叉重現(xiàn)的片段拼出了傳主的人生畫面。
《我的童年》中有大量篇幅敘述傳主的幾位親人,及其對“我”生活和成長的影響。由于時間和空間的優(yōu)化和凈化,記憶會不斷改變所存儲的內(nèi)容的顏色。尤其當作者遠離家鄉(xiāng)之后,童年時代家庭生活的記憶會因時空的間隔、情感和心理的間隔,而幻化成親切可愛的圖景。因此,在一般的自傳中,頑劣苦澀的生活事件會變成趣味盎然的生活畫面,性格暴虐的父母由于作者的緬懷之情也會變得和藹可親。中國古代講究“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即使尊長有千般不好,作為子女也要盡力維護他們的榮譽和尊嚴。然而,《我的童年》卻敢于正視家庭關系和家庭矛盾的陰暗面,撕破了親情的面紗,審視親人的性格和靈魂,在表達自己深切的理解和感激的同時,直接地呈現(xiàn)了他們卑微、丑陋的一面。對于最愛“我”的祖母,作者也客觀地剖析了她的性格。自傳既表現(xiàn)了祖母的勇敢、堅強、樂觀,又寫出了她的自私、不公和勢利。“我曾親眼見過她和二叔一同打過二嬸母,而且打到從嘴里流過血!”在他筆下,家庭矛盾尖銳,親人之間關系惡劣,甚至相互仇視。祖父和祖母之間以及祖母和父親之間都充滿矛盾,常常為瑣事陷入混戰(zhàn)。每次祖父回到鄉(xiāng)村,祖母總要抓住機會吵鬧一番。 “每次祖母總是一馬當先采取著攻勢。其余兒女們?nèi)绻趫鼍蜑樗诰裆现?,或者沉默,或者巧妙地笑著,或者有時插進一兩句諷刺的小話,于是一場戲劇就開了鑼?!弊婺负透赣H之間也經(jīng)常為了錢而爭吵,用惡毒的語言詛咒對方,“那些毫無恩情而可恥的語言,竟象刀劍一般在祖母和父親之間閃電似的彼此刺擊著”?!案赣H和三叔之間的感情是超乎一般人的敵對性地存在著,他們打起架來竟是用刀和用槍。直到近乎中年,他們每人臉上的傷疤還是鮮明地存在著?!弊髡咄ㄟ^具體的場面描寫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毫無親情可言的生活畫面,表現(xiàn)了他大無畏的反抗傳統(tǒng)的勇氣。
作家并不像倫理學家那樣自上而下地,從善與惡、公正與偏私、誠實與虛偽等二元對立的基本規(guī)定和性質(zhì)出發(fā),進行邏輯推論與分析,做出非此即彼的道德判斷。作者選擇了自下而上的、感同身受的體驗過程,從而獲得真正的來自心靈的悟解。如果道德只在人的身心之外發(fā)出訓誡的力量,那么它的力量是軟弱或無意義的。只有在個體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里掙扎、錘煉,沾著體驗者自身的血肉和痛苦,并滲入個體的心靈內(nèi)部,道德才能呈現(xiàn)出它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這種實現(xiàn)的過程,對于親身經(jīng)歷的個體來說,是異常艱苦的。
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提供了個體性的生存困境和各種悖論,對作者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敘事中如何表達倫理觀念,而是如何組織生活片段使他們成為秩序。在《我的童年》中,蕭軍沒有依據(jù)既定的道德原則和話語體系整飾自己的生命體驗,而是依照個人的自由意志和價值意愿來憑吊個人生命痕跡,將個人的在世性情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探究傳主的內(nèi)心世界,揭示隱秘又說不清的情感。
[1]蕭軍.我的童年[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
[2]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3]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3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3.
[4]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