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慧
(中南民族大學文傳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在我國近幾年出土的文物中,有不少文物上都刻印有操蛇、乘龍等特殊的神靈形象。如淮陰高莊墓銅器刻紋中就有珥蛇踐龍的神人形象,另有上海博物館所藏的一個戰(zhàn)國銅印,其印文也是珥蛇踐龍的神人。這些神人多是我國原始信仰神話中的主體神靈,他們有著非同尋常的能力,能夠操控、佩飾某些神獸。
他們所操持的動物多是民間信仰中具有神力的動物,在初民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神獸,抑或是一些原始時期某些部落的圖騰物。在初民的生活中,圖騰物在初民的意識中是神圣且令人畏懼的。在這種恐懼心理的影響下,人們在面對這些“或神或邪”的動物時,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迫切的希望,祈禱能有相應的神靈對其進行控制,于是便產生了相應的操獸神靈。
《韓非子·五蠹》篇: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1](卷四十九)蛇類自上古以來就是人們所敬畏的對象,它軟綿綿的體形有著一種陰柔之味,充滿了莫可名狀的神秘感和靈異性。蛇類由于喜生活于水澤之畔,被公認為是水神的代名詞。蛇久居水澤之中,偶爾現(xiàn)于人前,則成為對水、旱災的預示。
《西山經(jīng)》:“有蛇焉,名曰肥桪,六足四翼,見則天下大旱?!保?](P20)
《中山經(jīng)》:“陽山,多石,無草木,其中多化蛇,見則其邑大水。”[2](P113)
鑒于蛇類“水生物”的因素,操蛇之神在民間信仰中也多以水神的形象出現(xiàn)?!渡胶=?jīng)》中有不少有關操蛇之神的記載,他們擅長于對云雨操控、對天氣的主導。
在《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中對四海之神的描述,皆是操蛇、飾蛇的形象:
《大荒東經(jīng)》: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2](P247)
《大荒南經(jīng)》: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兩青蛇,踐兩赤蛇,曰不廷胡余。[2](P259)
《大荒西經(jīng)》: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弇茲。[2](P271)
《大荒北經(jīng)》: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禺強。[2](P285)
我國古代一些有代表的神話人物,如夸父、夏啟后也是以操蛇者的形象現(xiàn)于世人面前。他們作為古時至高權利的操控者,擁有著強大的能力。 《大荒北經(jīng)》: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2](P286)操蛇之神在所得文獻中,皆是以操蛇或飾蛇的造型出現(xiàn),蛇即是操蛇神靈擁有法力的標志。
《水經(jīng)注》云:禹崩于會稽,因而葬之。有鳥來,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穢。是以縣官不得妄害此鳥,犯則刑無赦。[3](卷四十)古人對鳥類的崇拜自禹始,后逐漸附加上其他的信仰緣由,形成了鳥崇拜的習俗。
《論衡·書虛篇第十六》:〈禹貢〉曰:‘彭蠡既潴,陽鳥攸居’,天地之情,鳥獸之行也。象自蹈土,鳥自食蘋,土蹶草盡,若耕田狀。壤靡泥易,人隨種之,世俗則謂為舜、禹田。[4](卷四)鳥田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先民崇鳥習俗的緣由,在農耕時期,人們對糧食作物的需要大過于別的需求。民間俗信以為,稻谷最初是一些小動物為幫助人類,忘死從天上偷下來的。鳥是其中一大功臣,這激發(fā)了人們對鳥類的謝意和敬仰,進而積淀為普遍的鳥信仰。[5]
操鳥之神在我國古代典籍中多反映鳥和神靈之間的相互關系,鳥多為引路和服務之用。這與鳥類本身的飛行特征有關。因此,操鳥之神多是將鳥類的飛行功能發(fā)揮到極致。
《海外西經(jīng)》: “在四蛇北,其人兩手操卵食之,兩鳥居前導之?!保?](P192)
《海內北經(jīng)》:“西王母梯幾而戴勝仗。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2](P232)
三青鳥是有三足的神鳥,人間不得看,只有在仙界才能一睹其貌,都說蓬萊無路,只有靠青鳥報信傳情,它是溝通人神的媒介。西王母是操鳥之神的代表,身邊的三青鳥幾乎成為西王母形象的一個標志。古籍中操鳥之神對鳥類的操控,皆由于初民對鳥類的崇拜發(fā)展而致,鳥類的靈巧、飛翔的本領,成為初民心之所愿。究其根本,便是初民對這些飛翔本領的一種向往和追求。
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物,關于龍的神話故事相當豐富。古史傳說中如伏羲、女媧、神農、黃帝等神靈很多都是人首龍身的形象。龍在華夏民族的觀念里是至高無上權利的象征,在我國封建社會時期,更是天子家的獨特飾物。如在陶寺文化遺址中出土的彩繪龍紋陶盤,它們是在幾個較大的墓葬里發(fā)現(xiàn)的,而且每個墓葬只有一個彩繪龍紋陶盤??脊艑W家朱乃誠認為:陶寺墓地中有彩繪龍?zhí)毡P隨葬的墓主,是當時社會的一個特殊的貴族階層,也許是當時社會最高階層—— “王室階層”的成員。這也從側面反映出,龍,是當時“王室文化”的內涵之一。[6]
龍在古代典籍中是一種具有神力的神獸形象,在初民的思想觀念中,龍是和水是分不開的,《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龍,水物也?!饼埦売谒?,是農業(yè)生活的最大保護神,為莊稼成云致雨?!洞蠡臇|經(jīng)》: “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應龍?zhí)幠蠘O,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shù)早,早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保?](P248)龍作為關乎整個華夏農耕社會族群生存的神靈,被原始先民強烈的供奉。
典籍中的龍多以神坐騎的形式出現(xiàn)。乘龍御風,多出現(xiàn)在君王類的神話中,成為某些神靈身份的標志物。古籍中記載的操龍之神,多以御龍和乘龍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龍成為其可以駕馭的靈物,反映了這些操龍之神的地位和能力?!冻o·九歌·云中君》:“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儛九代,乘兩龍,云蓋三層。左手操翳,右手操環(huán),佩玉璜,在大運山北?!保?](P191)
龍相對于操龍之神來說,是其法力和地位的標志。操龍之神不僅是興云致雨的神靈,同時也是社會權利的擁有者。
操獸之神作為信仰神靈中造型獨特的神,在民間信仰中有著重要的地位。操獸之神是自身的能力和所操持之獸的能力結合的統(tǒng)一體,是擁有雙重神力的統(tǒng)一形象,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
初民的生活方式比較單純,打獵耕作是其基本的生活方式。農耕生活中最主要的制約因素便是天氣,天氣的好壞直接影響到農作物的收成情況。龍、蛇在初民意識中,是水神的代表。《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深山大澤,實生龍蛇?!?,《淮南子·原道訓》說:“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它們生存環(huán)境上的特殊性,符合初民對水神的定位。因此,初民認為龍蛇所擁有的水神特質,能夠為農業(yè)生產和日常生活帶來氣候上的變化。《大荒東經(jīng)》: “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應龍?zhí)幠蠘O,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shù)旱。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p>
在《山海經(jīng)》的記載中,四海之神禺?、不廷胡余、弇茲、禺強都是水神,皆是操蛇或是操龍者的形象,這種組合恰是將水神的能力與所操之獸的能力結合起來,將其制水的功能發(fā)揮到淋漓盡致。不止如此,有些專職的雨神形象也是操獸者形象。
《海外西經(jīng)》:巫咸國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2](P192)
《海外東經(jīng)》:雨師妾在其北,其為人黑,兩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2](P212)
由于初民對自然界的規(guī)律缺乏了解,他們在這些能施云布雨的神靈異常重視。這些操龍或操蛇的神靈,由于其所操之獸的特殊靈性,加之于自身的神性特征,成為古人求雨祭祀中所必不可缺的信仰神靈。
恐懼創(chuàng)作神——羅馬人說,“恐懼”是神的第一個母親——恐懼就是“敬畏”??謶质菍е旅褡宄绨菪睦淼漠a生緣由。[7]人們對龍蛇等物種的恐懼心理,從某種意義上說,便是對其的敬畏。龍蛇在古人的觀念中,皆是令人生畏的形象,能對這種恐懼事物進行操控的神靈,其能力可見一斑。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開焉得始歌《九招》?!保?](P273)
夏啟作為一代君王,不但能夠乘龍而行,還可以將蛇作為耳朵上的飾物。他對于龍、蛇這類生物的控制力,直接體現(xiàn)了夏啟本身所具有的非一般的神力。
《楚辭·九歌》: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睗h王逸注:“帝,謂五方之帝也。言天尊云神使之乘龍,兼衣青黃五采之色,與五帝同服也?!毕膯?、五方之帝這類能夠御龍乘行的人物,是上古神話中權利地位的代名詞。在我國的傳統(tǒng)觀念中,龍本身就是天子家的標志,能對龍的進行操控的人,他們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社會地位,龍蛇在這里成為彰顯其地位的標志物。
《史記·秦本紀》正義引《括地志》云:寶雞(神)〔祠〕在歧州陳倉縣東二十里故陳倉中?!稌x太康地志》云:秦文公時,陳倉人獵得獸,若彘,不知名,牽以獻之。逢二童子,童子曰:“此名為媦,常在地中食死人腦,即欲殺之,拍捶其首。”媦亦語曰: “二童子名陳寶,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陳倉人乃逐二童子,化為雉,雌上陳倉北阪,為石,秦祠之。[8]
這里的雉為鳥的一種, “得雄者王,得雌者霸”的偈語,是鳥在權利象征上的表現(xiàn),操鳥者可以通過對“雉”的操控,獲得特殊的社會地位。“雉”在這里和龍、蛇一樣,皆是凸顯操控之人社會地位的標志物。
《列子·湯問篇》:“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知于帝?!保?](P123)操蛇之神作為通神的媒介,溝通了人界和仙界,將人界的事情上達于天界,促成了神助山移。
《史記·封禪》記載黃帝升天之事說:“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秉S帝升天為仙,其群臣后宮能隨之往之,是由于黃帝乘龍溝通了人界和仙界,成為升天的必然途徑,群臣后宮只有隨從黃帝乘龍這一行為,才能夠完成由人界到仙界的轉換。
《海外西經(jīng)》: “巫咸國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边@里的群巫皆是操獸者的形象,他們以山為天梯,上宣神靈的旨意,下達人間的愿望,溝通了人界和仙界之間的關系。林惠祥在《文化人類學》一書說:“巫現(xiàn)們常自稱能呼風喚雨,能使人生病并為人療病,能預知吉兇,能變化自身為動植物等,能夠與神靈接觸或邀神靈附體,能夠用符咒、法物等作各種人力所不能及的事?!保?0](P328)
《風俗通義》:“男巫掌望祀望衍,旁招以茅?!蔽讕熢谶@里作為溝通人界和仙界的橋梁,幫助人們傳達想要成仙出世的愿望。在祭祀活動中,巫師作為祭祀的主持人,還需要舉行一系列的巫術儀式,儀式上的巫師也都是操蛇者的裝扮。這些操獸的巫師利用靈獸的靈性溝通了仙界,使死者能順利的完成成仙的過程,達到成仙的目的。
這眾多的操獸者的形象,追溯其原型,都是具有神力的超凡者,這些神靈行云布雨,騰云駕霧,可以操縱很多具有神力的靈獸。他們所具有的能力和古代的巫師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將他們看作是巫師形象的一種發(fā)展。
先秦神話傳說中有很多關于巫師形象的文獻,這些資料可以成為尋找巫師形象的較早文本?!逗M馕鹘?jīng)》:“巫咸國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群巫皆是以“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的操蛇者的身份出現(xiàn),操蛇在這里成為一個巫師的標志,承接巫師所具有的相關法力。巫師在上古時期是祭祀生活中的主體,四海水神禺?、不廷胡余、弇茲、禺強是求雨祭祀的主要神靈。在山海經(jīng)的記載里,他們在形象上都是以操蛇、飾蛇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在湖北曾侯乙墓中的出圖的兩件漆器,其中一件是墓主人漆棺外壁上繪制的奇異神怪,其中巫師兩手操蛇、兩耳貫蛇,躋身于龍的世界中。胡紹宗認為這正是巫師為了保護墓室主人的靈魂順利到達天堂,抑或是履行著方相氏一樣的職能,保護主人不受到其他孤魂野鬼的侵擾。[11]另外一件漆瑟紋飾中出現(xiàn)了“珥蛇乘龍”的巫師形象,他認為是和山海經(jīng)中所記載的夏代先王啟的形象相似,都是“珥蛇乘龍”的造型。
在印度的舞蛇者身上,我們同樣看到了操蛇者的影子,兩者在造型上的一致性,可以理解為是古代巫師原型的一種再生形象。在印度人的傳統(tǒng)心理中,蛇是能夠聆聽人類心理的一種靈獸,同時也是令人畏懼的。而舞蛇者對如此神圣的和令人恐懼的生物的操控,這一行為在人們看來,本身就是一種巫術的表現(xiàn)。因此在印度人的觀念中,舞蛇是一種神圣性和神秘性共存的舞蹈,而能夠操控蛇的舞者之人,是有某種特異功能的“巫師”。
操獸神靈形象不是固定不變的,他的發(fā)展和人們所處的環(huán)境密不可分的。它在不同的時期會有不同的發(fā)展,但是始終有一個原型作為發(fā)展的變化的基礎。榮格認為,原型的存在是無法感受的,它們只是偶然象征地出現(xiàn)在意識中,顯現(xiàn)為神話形象。原型本質上就是神話形象,[12]而神話是集體無意識反映最根本的表現(xiàn)。這些神通廣大的操獸之神實際上是初民集體無意識的表現(xiàn),是初民受生活所累時心理訴求的結果。在原始社會時期,初民們對生活的追求,主要表現(xiàn)在對生存狀態(tài)的追求上。由于自然條件的惡劣和食物的匱乏,初民們對神靈能力的期待,是初民在與自然做斗爭時的內心的真實寫照,是對初民原始生活狀態(tài)的描繪,也是初民對生活追求的縮小版的愿望。這種愿望作用在每一個初民的心中,逐漸成為人們生活的一種潛在需求,操獸者的形象就可以看作是初民們對所崇拜之物的一種幻想,并計劃用這類操獸神靈來滿足自身愿望。人類的全部歷史,可以說都是在逐步征服和支配自然的歷史,它是一個永恒過程。而神話就是那個時代的科學,而科學只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罷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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