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紀
初唐詩篇中著名的兩首,一首,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它說: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一首,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其中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讀者最容易為所打動的,往往在其對于天地悠悠、人生代謝的感喟與迷思。唐初詩人所以盛發(fā)此等情致,自有其特定的歷史文化方面的緣由;但此等情思,于古今中外文學間實不乏見,讀之亦無分彼我,一概可覺打動情衷、互通心曲,可見乃一種人類生存之普遍迷思。譬諸莊生“白駒過隙”、釋氏“恒河沙數(shù)”、 “夢幻泡影”等,皆此類也。予一般人的印象是,在人類文化意識之種種醒發(fā)里面,此乃屬“人的”,以至屬于“最人的”之一種類型,因而,如果要討論“人文”之含義,這方面很可能會作為“人文”含義的主要因素而被首先予以標舉。但其實,這一方面絕難構(gòu)成“人文”之骨干與實質(zhì);甚至,未始沒有一種可能,因為它不免導人在一派惘然、虛無中沉迷、陷溺,從而,不但對人文精神不能有所生發(fā),反而可能引致人文精神本身的破產(chǎn)。真正的人文精神一個決定性的面向,恰恰是要從這種悠悠茫茫的意識中超拔上去。
程子有曰: “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非知道者,孰能識之?”〔1〕人或謂,此其言乃曰“知道者”能識動靜、辨陰陽。然而動靜、陰陽只是一個無端、無始而已,無端無始,便是悠悠茫茫,便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便終不能解“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之惑。茍惟此之為知,則謂有惑之詩人為“知道者”亦自可矣,世間何得更有所謂“知道者”?“知道者”所知之“道”,非動靜、非陰陽,然而即動靜、即陰陽,由此,“動靜無端”而道為之端、“陰陽無始”而道為之始,此下復言動靜、陰陽,則有此所以為動靜、所以為陰陽者既在,動靜、陰陽蓋無一不見其自道之端始而源源發(fā)出矣。故惟“知道者”,于“無端”處則為之肇其端、于“無始”處則為之發(fā)其始。肇端發(fā)始,乃所以立其本;本既立,人文之道乃生。然則“非知道者”,孰能與乎人文之義哉?
對于人文工作這種肇端發(fā)始意義之意識,非惟儒家所獨有。謝上蔡與人嘗有過這樣一段討論:
問: “學佛者欲免輪回、超三界,于意云何?”
曰:“是有利心,私而已矣。”
“輪回之說,信然否?”
曰:“此心有止 (原注:凡人慮事,心先困,故言有止),而太虛決知其無盡。必為輪回,推之于始,何所付受?其終,何時間斷也?且天下人物,各有數(shù)矣?!薄?〕
輪回之說,亦可一歸之于悠悠茫茫,對此,如果用“推之于始,何所付受?其終,何時間斷”這樣的話以質(zhì)之,這是可以的。但是,釋氏欲“免輪回、超三界”,要于無始無終、輪轉(zhuǎn)不休之中求得一種棄離、“間斷”,其實亦含有一種肇端發(fā)始的意味。惟其以棄離、“間斷”為指歸,此種用心是否諦當,在所可疑。以“輪回”、 “三界”況諸動靜、陰陽:“免輪回”如欲“免動靜”,使“動靜無端”一變至于不動不靜;“超三界”如欲“超陰陽”,自“無始”以來便相反對之“陰陽”一變而為更有外者、更有對者。所以,以“免輪回、超三界”為指歸,其實即欲截斷動靜、出離陰陽為跳脫三界、破除輪回之法,此固不成道理;針對釋氏此面,揭破其實乃系于一點利心之私的病癥所在,誠可謂得之。但是,在批判其利與私之前,對其間欲以“免輪回、超三界”之法達成一種擺落輪回而肇端發(fā)始之意味,亦即其間未始不包有的某種程度之人文自覺意識與追求,尚應優(yōu)先予以甄認、肯定下來。不然,如上蔡之言“推之于始,何所付受?其終,何時間斷”,似徒以無所付受、無所間斷為應,而僅僅說到“太虛無盡”地步,則不但不能對破釋氏之病,反更說向悠悠茫茫去,落釋氏之下風,實不能無憾焉。
至于說到肇端發(fā)始,欲其意義之顯著凈盡,又惟儒家之為“極高明而道中庸”矣。
肇端發(fā)始之意義所最顯然可見者,在時、在地兩大方面。①嘗集舊文兩節(jié),撮做一篇,以見“時”與“地”之意義,而名其篇曰《“圣之時”與“圣之地”》。附如下:一、以此超絕之地位,而入乎一切時間、時代之中。故所謂“圣之時”,凡有“時”處,即有圣在,以圣其時也;圣不但于一切時間、時代性中總能在在無礙地顯現(xiàn)自身,并由以保證諸時間、時代性之成立,蓋時以圣成也。(《孔子何以為當代人》)二、子路于旅中,或人問其“奚自”,答曰“自孔氏”。其遠遠于孔氏,其近近于孔氏,遠近高低,無不以孔氏為準,這便是儒者的“世界知識”,一種融匯著儒者生命體驗的“知識”。(《本能、藝能與良能》)地的、方所的方面,意義最終會著落到一個“中”字上;“建中”(建立大中)亦所以立本,即,建中與肇端發(fā)始之義通而同,皆人文之道的要切之所在。倘自此面起論,其義亦自可曉然,如看程子、邵康節(jié)一段對話:
……是時適雷起。堯夫曰: “子知雷起處乎?”
子曰:“頤知之,堯夫不知也?!?/p>
堯夫愕然曰:“何謂也?”
子曰: “既知之,安用數(shù)推也?以其不知,故待推而后知。”
堯夫曰:“子以為起于何處?”
子曰: “起于起處?!薄?〕
程子“起于起處”之語,若不曉其意義,謂之禪語似亦可矣,乃至謂之“巧言”、“遁辭”似亦可矣。然程子之意,乃謂風雷之象,本不可以其跡羈系之,當其未起,乃無處不可以起之,然當其于一處既起,則亦固可謂處處皆起而無一處不起矣,如風何處不流?如雷何所不震?有流則風所起自爾,有震則雷所起自爾;必“待推而后知”,而言其起于某一定處,亦可謂不知風雷之義矣。又如“迅雷風烈必變”(《論語》總章二五一),君子當天變必恐懼修省,是雷起于君子之心矣;其不變者,則雷起自外也,而凡起自外者,形同無雷,亦無言雷可矣。故于此等處,每可見個“中”的意思。不知所起者,溺于無端無始;謂起于一定處者,其流乃或不免與“超三界”無以異。故惟“起于起處”,大拙似巧,其實得中。
惟本篇特從端、始之旨以言之,故專于一“時”字上看,然地、中之義,亦可謂在其中矣。
時之義大矣哉!不立一個時之端、時之始,時間就不能開始,一切具有時間性、時代性的事物就根本上無以獲其可能性。所以要說,時間,以及一切具有時間性、時代性之物,都是從時之端、時之始開始的;此其意即可曰,凡有時間屬性之物,無不是由肇端發(fā)始這一最初的事件所開辟、生成的。從時之端、時之始開始了時間、有了時間中的一切事物,亦由此,循時間之流回溯才有其可能、有其意義;而這種回溯又有其上限,時之端、時之始,乃為回溯時間之流的最終端點。如此,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樣的問題,是無以構(gòu)成深重的生存困惑的。既言“初”,“人之初”便是亙古亙今之第一人、“月之初”便是洪荒開辟之第一片月色,從亙古第一人與洪荒第一片月色之對望,后來無盡的人月對望之景象,都從這始初第一次里開辟、發(fā)生出來。這樣說的意思,大概亦如程子“起于起處”之言而已,“初見月者初見月,初照人時初照人”。
立一個時之端、時之始,以及回溯時間之舉亦以此時之端、時之始為其最終之端點,并不意味著在這個時間的端、始“之前”,已自是空無一物了。但謂之有物,只是從物理的意義上說,恰恰不是從人文的意義上說;從人文的意義以言之,端、始之前所有之物,是不具有時間性的,乃至得以因此而謂之曰不可能、不存在,因而得曰“無物”的。這當然是一種極端的立言方式:立一個時之端、時之始,就意味著宣布了這個端、始之前所有之物概為非人文的、無意義的。肇端發(fā)始并不真的追求這樣一種極端的掃盡余物的效果。在由端、始創(chuàng)辟生成一切時間之中的萬事萬物的相反維度上,亦明明形見出了端、始“之前”林林總總的一切。這一切,都可以歸為在“時間之前”,或曰在“歷史之前”。由此我們知道,它們的這種“時前”、“史前”地位,也必須由立一個時之端、時之始,才可能給它們賦予出來;不能肇端發(fā)始,無所謂前,亦無所謂后,只有一個無端無始、悠悠茫茫而已。所以,肇端發(fā)始不但賦予其后,亦同時賦予其前;如果“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是亙古第一人所發(fā)之生存感觸,然而其端、始之本之義既具,那就不復是他去前面見古人不得、去后面見來者不得,倒是古人、后人一齊輻輳來見,適如稼軒詞之所謂“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當然,肇端發(fā)始對于前后皆有所賦予,畢竟以前為虛、以后為實,惟有此端、始之后之所有,乃為現(xiàn)實具有、具體生成之所憑據(jù)。為時間之所開辟、在時間之流中之一切,構(gòu)成一切身之傳統(tǒng),我既賴此而身獲一種賦予、創(chuàng)辟之能力與機會,可以操之在我;而“時前”、“史前”之一切,亦有待于我,不然,則墮入虛無之境而莫所呈現(xiàn)。則在此時間、在此傳統(tǒng)中者,不但弘道在我,“弘古”亦在我,“弘時間之前者”亦在我。不得中行,又不敢自居“吾狂”,則此道或廢。然儒家自有中道在;“吾狂”雖不趨不附,一點以來古人之心,一則有犯于不恭,二則終見其于道稍有違離。如得其中,則恒安自足矣。
顏子問為邦,圣人告以“行夏之時”。(《論語》總章三八八) “行夏之時”,乃是圣人以政治化、政令化的形式所做最為具體落實的肇端發(fā)始之意的表達,而中國之人文精神始基之矣。朱子解此曰:
夏時,謂以斗柄初昏建寅之月為歲首也。天開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故斗柄建此三辰之月,皆可以為歲首,而三代迭用之:夏以寅為人正,商以丑為地正,周以子為天正也。然時以作事,則歲月自當以人為紀。故孔子嘗曰“吾得夏時焉”,而說者以為謂《夏小正》之屬。蓋取其時之正與其令之善,而于此又以告顏子也?!?〕
三代迭用三正,而夏以建寅之月為歲首,朱子此解,蓋主于邵康節(jié)之說;然詳朱子之意,亦非必執(zhí)康節(jié)此說為定論也①《朱子語類》卷四五“論語二七·衛(wèi)靈公篇”,“顏淵問為邦章”凡十三條,中華書局1994年版,頁1154-1158。本段除有明注者,所引皆出于此。如條四既云“康節(jié)說”、條五亦云“此是《皇極經(jīng)世》中說”,而條三卻云“前輩說多不同”、條五又云“今不可知”、條六復云“模樣也是如此”,等等,朱子之意蓋可見矣。又《集注》此處引《禮運》“吾得夏時焉”句,而謂“說者以為”云云,則朱子之意,蓋以為指夏時為《夏小正》之說亦未必無所可商。考《史記·夏本紀》太史公“孔子正夏時,學者多傳《夏小正》云”之語,所謂“學者多傳”云云,亦寓文獻不足征、不得不有所闕疑之意,而與朱子通。。大概朱子于此,未必不寓闕疑之意,故較他處解,此解尚有所搖移,不無商量之余地,是所宜知也。朱子嘗曰:“康節(jié)說形而上者不能出莊老,形而下者則盡之矣……二先生說下者不盡,亦不甚說。”〔5〕乃欲取諸二程先生而不可得也。另一方面朱子又不斷強調(diào),如夏時、殷輅等,乃“三代制度”、“四代禮樂”方面內(nèi)容,不是堯舜禹及孔顏“本領(lǐng)處”,亦“不及治國平天下之道”,尤不得以為道理本身。之所以如此強調(diào)者,固出于理學家重在要人說義理、不要考“細碎制度”〔6〕的一貫旨趣,然與所取康節(jié)之說未甚篤定亦未必無關(guān),以至牽連得對于圣人“行夏之時”之教的態(tài)度,似也變得稍復雜與保留,而要求有相應之條件先行,如曰“四代之禮樂,惟顏子有這本領(lǐng),方做得”,則不得以為無條件意義之通教也。朱子亦不是不要指出“他這個問得大,答得大,皆是大經(jīng)大法”之地位,因而,“行夏之時”等終不得歸于“細碎制度”一類;然其謂“斟酌禮樂而告之”、“略說四件事做一個準則,則余事皆可依仿此而推行之耳”,到底不可拘定“行夏之時”為“為邦”之第一義事,乃至以為,夏時、殷輅、周冕、韶舞只是“略說”,終說“大經(jīng)大法”不盡也。
然此解于不無闕疑、容有商量之中,有兩句話卻說得極為肯定。第一句:“時以作事,則歲月自當以人為紀”;第二句: “蓋取其時之正與其令之善。”兩句話又相通。蓋“行夏之時”,須同時自“其時之正”、“其令之善”兩面看。
若只看“其時之正”,三正固皆可謂之“正”矣;然“時以作事”,所謂“事”者,人事也,所謂“作事”者,作起人事也,言率導其民而有所從事者,茍能“時以作事”,則可以“使民以時”(《論語》總章五),如斯則可謂“其令之善”矣,故“歲月當以人為紀”,三正惟以人正即夏時為尤“正”也。大概朱子論“行夏之時”,與圣人之評宰我論社,二者差可仿佛。宰我論三代社制,謂以松、以柏、以栗,亦可謂無差,惟剩一句“使民戰(zhàn)栗”,圣人所以深不取之者以此;夏以人正、殷以地正、周以天正,三正固皆可以建歲,惟“時以作事”,故夏之建寅,其人文之義為尤可尚,所以以為圣人“行夏之時”之教,其義必首在于此而已。
倘不自“時以作事”方面看,或不與“其令之善”方面結(jié)合看,僅以謂“昊天以時授人”〔7〕,則“行周之時”者或有之,“行堯之時”者亦或有之,以至于今,“行釋氏之時”者有之矣,“行耶氏之時”者有之矣,惟“行夏之時”,反至于不必。朱子嘗曰:“夏時,人正也,此時方有人,向上,人猶芒昧?!薄?〕然若世之學者,果能將歲差歷法“自帝堯演紀之端”至于夏時推衍得歷歷分明〔9〕,亦豈得以為“向上”之“芒昧”遂破、圣人“行夏之時”之教遂得替之以“行堯之時”乎?以“其令”往往不具、民人不得由以“作事”,故雖“其時之正”,終有不可行者??芍熳印跋蛏溪q芒昧”之語,亦只是言一邊之事,非如“其時之正與其令之善”言之之周全也。
只言“其時之正”一邊,“行周之時”為尤正也;以及,自夏禹之時“向上”一百五十三年倘果如學者推衍得不復“芒昧”,則“行堯之時”為尤正也①按,朱子以堯當巳、午,以下,夏寅,殷丑,周子……宋未,如此大略推算,今則適當戌、亥之時,所謂“閉物”、所謂“不復有人物矣”(同前頁注①,條五)。無怪今之人物消糜!于此又可見,十二支地數(shù)以言時,可以順推,亦可以逆推,如此,夏時建寅以為人正,則有寅前之子,又有寅后之子如周者。由此可以印證前文所言:自肇端發(fā)始處以言之,有“時間之史”,時間及一切有時間性之物皆自此時之端始開辟而來;有“時間之前史”,其人文之意義亦不得不謂之由此時之端始所開辟、賦予也。。然若如此,周后之子亦正,堯前之子亦正,“時”之義乃悠悠茫茫,不復可定矣。然則所謂“時”之義者,只成一種“專門家、科學家之問題”,與“為邦”、為政乎何有!
故圣人“行夏之時”之教,必從“時以作事”方面,結(jié)合“其令之善”來看。要必以人正建歲,蓋以必作人事、必興人文也。又雖“夏之時”,不特為夏人之政而已也,乃孔子所以頒行其政令也,即,孔子之政,其“大經(jīng)大法”,乃以“行夏之時”首見之。如此,則所謂時,固不惟天授,亦人事之所以定者;不惟“時以作事”,亦時由事作,人事、政令以作成“時之義”為其第一義事也。“時之義”不得其成,則未見其政令有若何之可觀者;時一成,“其令之善”遂得以著見。
此所以“行夏之時”可以答顏子“為邦”之問,而所謂邦政之義者,亦由此而可見其一大端。如一所謂“政治家”者,若一向不以“時之義”為意,則謂其無與乎“政治”之義、不自知其本職何在固亦可矣。時者興起人文,而政治者首關(guān)乎時義,則政治乃負最大之人文責任者;人文非但為人文家之人文,尤為政治家之人文。政者正也,時之不正,政得謂之正乎!在中國而任政治之責,乃以“行釋氏之時”、“行耶氏之時”之類而從事之,前雖曰如二氏者亦未必無肇端發(fā)始之人文意識,然不知中國人文始乎“行夏之時”,則尚不待發(fā)揮“二氏之時”之蘊,行之便具“反人文”之意。所以為政治者如此,亦可謂墮落之甚矣!
如殷、周二代圣王行改正之事,固由前代人事荒唐,必須重立一個時之端始,以示更新,以重起人事,然自“行夏之時”的意義上看,其竟未必不有出乎由夏時開辟的既有、一貫的人文傳統(tǒng)之外,極而言之,乃至未必不亦含有一種“反人文”的意味。所以孔子“行夏之時”,一方面,則既可曰乃孔子頒其政令,而首之以改正之事,由周正而行一新的“孔正”;另一方面,乃是孔子將二代改正的隱含意義給彰明出來,使毋得淪入以改正、斷代所可能帶來的“反人文”的危險意義。要其實,湯與文武周公之所以改正,亦無非是要復歸于夏正,亦即復歸于由夏時所興起的既有、一貫的人文傳統(tǒng)之中;孔子“行夏之時”,亦惟孔子可謂善發(fā)湯與文武周公之志者也。
所以,孔子以“吾從周” (《論語》總章五四)之志,而行“行夏之時”之政,其間并無矛盾。楊龜山嘗曰:“‘吾從周’,非從其文也,從其損益而已?!薄?0〕前引《語類》朱子之論“行夏之時”,亦從斟酌損益以言之。蓋惟斟酌損益,乃有以見郁郁周文根本上無背于自夏時所有以開辟之人文義也。故“從周”無礙于“行夏之時”也。
人文又非但為人文家、政治家等之人文,即,人文非但為“人之人文”而已,亦“天之人文”、“地之人文”也。有天文,未必有地文、人文;有地文,亦未必有天文、人文;然自人文之義立,則一切皆具人文之意義,所謂天文、地文者亦無非人文,而一概為“人文化”之天文、地文矣。如,天固只是天,然當人去仰它,則天既轉(zhuǎn)為“人之天”,此“天之所以人文化”矣;如地亦然。人文,乃“人”通過“作事”要去“文”它,這就要求一往之人文、無所不人文,否則,輕則為人文有局限、不徹底,重則為人文本身的不可能乃至破產(chǎn)。所以,對于說人文的人,不可以說,這邊是人文,那邊是天文、地文而不是人文;即不可以說,人文的方為人文,非人文的就不是人文。
但如果我們在這里立一個“人文教”之名以指不包含天文、地文之人文,再立一個“自然教”之名以指未嘗人文化之天文、地文,如此兩分言之,亦將有以見義。如“行夏之時”,要立一個時之端始,但此“時”之前、之后皆有“時”,然則圣人如何可能、又如何必要來立這個時之端始,而教人“行夏之時”?此中意義亦有可得而見者。
邵康節(jié)有詩曰:“誰信畫前元有易,自從刪后更無詩?!鼻迦酥^此詩謬于道理: “說畫前之易,是自比伏羲,而文王、周公、孔子不足數(shù)也;刪后無詩,將陶、杜風雅之句俱蔑之乎?” (吳喬《圍爐詩話》卷五)此論非是。程子亦嘗論康節(jié)此詩及其“雪月風花未品題”之句,曰: “這個意思,古元未有人道來”、“此等語,自孟子后,無人曾敢如此言來,直是無端”;又曰:“他便把這些事,便與堯、舜、三代一般?!薄?1〕孟子后無敢言者,則孟子以上之人嘗言之矣,可見道理不謬;然自康節(jié)道來,卻已出其本分,又說得弄,故謂之無端,又謂“堯夫皆不恭之甚”,非謂其無見也。楊龜山亦引此,而論之較詳:
問:“邵堯夫云:‘誰信畫前元有易,自從刪后更無詩?!嬊坝幸?,何以見?”
曰:“畫前有易,其理甚微,然即用孔子之已發(fā)明者言之,未有畫前,蓋可見也。如云神農(nóng)氏之耒耜,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蓋取諸噬嗑;黃帝、堯、舜之舟楫,蓋取諸渙;服牛乘馬,蓋取諸隨。益、噬嗑、渙、隨,重卦也;當神農(nóng)、黃帝、堯、舜之時,重卦未畫,此理真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故通變以宜民,而易之道得矣。然則非畫前元有易乎?”〔12〕
“畫前有易”,蓋圣人畫易,原非有分毫造作,只是從天地之道而來,則不但畫前元有,縱圣人不畫,天地間寧非一直有個易之道而亙古亙今!至于言“刪后無詩”,則須知刪前亦無,直待得這個刪詩人出來,乃成此三百篇之詩也;衡諸此三百篇,通觀后來整個詩史,更無一篇溫柔敦厚、可以盡詩之道者至此,雖“陶、杜風雅之句”秀出群倫,亦莫得例外,所謂“刪后無詩”者謂此也,非謂刪詩以至于廢詩之道也。然則于易,謂其畫前、畫后皆有亦可矣;于詩,謂其刪前、刪后皆無亦可矣。畫前、畫后皆有,則所謂畫者,無聲無息;刪前、刪后皆無,則惟此刪者乃足以成詩,故此刪乃作大動靜。
取龜山此論,以明所謂自然教、人文教者:言易,則畫前有易,自然教也;圣人畫易,人文教也。言詩,圣人刪詩,卻是人文教;刪后乃其教曲折隱淪,所以謂之無詩也。至于易與詩之間,亦復有可言者。易道在天,畫之者人,謂之天而人,自然教意味為重;詩者終賴人“作事”將之作出,方得存于天地間,故刪詩乃盡其所以為人者而上達于天,謂之人而天,則人文教意味為重。天而人,人而天,易之與詩,惟于畫于刪,乃可謂其道不二也。
這個在天、在地、“畫前元有”的,人往往但見其為“自然”;惟圣人,則知其“無非教也”,然后得以把它“畫”出來。此“無非教也”之意,雖后儒蓋亦屢言之矣,如,《禮記》曰:“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禮記·孔子閑居》);宋儒有言曰:“……浮而上者陽之清,降而下者陰之濁,其感通聚結(jié),為風雨,為雪霜,萬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結(jié),糟粕煨燼,無非教也”〔13〕;元儒有言曰:“天有寒暑晝夜,物有生榮枯瘁,人有富貴貧賤,風雨露雷,無非教也;富貴福澤,貧賤憂戚,亦無非教也?!薄?4〕然此方面實極難言之,惟其為大關(guān)大節(jié)之所在,又不可忽,故此取康節(jié)數(shù)段說略以明之。康節(jié)有曰:
至哉,文王之作易也,其得天地之用乎?故乾、坤交而為泰,坎、離交而為既濟也。乾生于子,坤生于午,坎終于寅,離終于申,以應天之時也。置乾于西北,退坤于西南,長子用事而長女代母,坎、離得位,兌、艮為耦,以應地之方也。王者之法,其盡于是矣?!?5〕
以此較諸前引楊龜山論畫前有易一段,此非數(shù)數(shù)事而已,非數(shù)數(shù)卦而已,康節(jié)既以為“易,始于乾、坤,中于坎、離,終于既、未濟”〔16〕,則此一語之中實括易道全體而無遺,所論尤大,朱子謂康節(jié)此面說得盡,如此語者信可謂全盡矣。
然雖康節(jié)說此,似亦非皆大、皆盡。如王者之法所以應天之時、地之方而成,其成之之道,蓋無出乎《易·系》“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之所謂“觀察”者也??倒?jié)言此,乃以“效法”一詞發(fā)此“觀察”之意,其曰:
自然而然者,天也;惟圣人能索之。效法者,人也;若時行時止,雖人也,亦天也。①《觀物外篇》(下之中),條二,頁150。參見下之上,條二五:“堯之前,先天也;堯之后,后天也。后天乃效法耳?!笔且詧蛑畷r為人道著矣。
圣人時行時止,蓋以天行則行、天止則止也,亦無非自然而然而已,所以圣同天。所謂“效法”,乃言效天法地。效天法地,亦固可謂“觀察”中兼含此義。然言“觀察”者,只是見得極盡,自然做將出來,所以王者之法無非自然;而言“效法”者,則稍起些意,于立人之法教,似或不免于做作,而一旦此意坐大,人之對于天,或一味以依仿比況為事,則“自然”固無足以為“教”矣。后世亦往往說虎狼之仁、蜂蟻之義之類,然此恐非真可謂自然教,蓋比況之意顯然矣。要之,“自然”須是直下為“教”,不待人做之而后使成“教”也;圣人仰觀俯察,亦是直見得此教之義,不是時得比類之象、時得觸類之教而已。所以康節(jié)言“效法”,大處亦無不是,而其流未必不至于天人離。
又言天文、地文于此“觀察”、“效法”中所有以顯現(xiàn)者,康節(jié)一則曰:“……占天文者,觀星而已;察地理者,觀山水而已。觀星而天體見矣,觀山水而地體見矣……”〔17〕一則曰: “天有四時,地有四方,人有四支。是以指節(jié)可以觀天,掌文可以察地。天地之理,具指掌矣,可不貴之哉!”〔18〕此固可謂允有明法,然其言已小在,與前引“至哉文王”之言不侔,尤與圣王觀天察地雄闊氣象不副,其流乃或至于術(shù)矣。
有一路說法與康節(jié)所說不同。如陸象山有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菍W已到田地,自然如此,非是欲去明此而察此也?!饔谑?,察于人倫’亦然”;又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痪壚砻髁x精,所以于天地之間一事一物,無不著察?!鲆杂^象于天,及萬物之宜。’惟圣者,然后察之如此其精也?!薄?9〕象山卻是倒著說,理明義精、學到田地、既為圣人之后,乃能從事于仰觀俯察;自《易·系》以下至于康節(jié),全是仰觀俯察有以建立,然后成其為圣人,然后見其為圣人。然象山此說蓋亦有由,乃其本諸《孝經(jīng)》“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長幼順,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孝經(jīng)》章一六)以為說也。大概言之,遠而取諸天地萬物,近而取諸其身,取諸遠者愈富,則取諸近者愈得力,取諸近者愈厚,則取諸遠者愈高明,觀察效法,皆賴其人,故有所偏廢者其行終不能至;至于庶物極其明、人倫極其察,亦無所謂遠近內(nèi)外之別矣,惟此已為圣分上事。
象山引《中庸》鳶飛魚躍之句,亦以為理明義精然后事物無不著察之意,與前旨一貫。張子韶解之便不同:“古人之學,其精深也如此!夫至于察鳶之飛、察魚之躍,其故何哉?夫子乃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熘钊绱??!薄?0〕其謂“察鳶之飛、察魚之躍”,可知乃直接取義于仰觀俯察也。朱子又不同:“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薄?1〕朱子以“著”解“察”,其義類如“自誠明”之“明”,蓋此理其體誠、其用明,然所謂君子之道亦未始不隱寓于其中。三解其不同如此,倘以“修道之謂教”代表《中庸》之旨,三者之中,反以象山為近之矣。蓋“無非教也”與“修道之謂教”,前者不待“修”,如“畫前元有”,自然教的意思為重;后者必圣人修之然后得以成教,雖圣人所以修之者亦在乎識其元有而已,終究是人文教的意思重。張子韶只言自然教;朱子兼兩言之,然非善會其意,或亦以為偏在自然教一面;象山則分明人文教矣,與“修道之謂教”之旨可謂貼合。然象山于此一點上固貼合,卻不能不在同一個關(guān)鍵地方遭遇問題:由人文教如何轉(zhuǎn)上自然教一節(jié),即如何由“事父孝、事母孝”轉(zhuǎn)上“事天明、事地察”,于此倘不能明以言之,亦未必真得其自然也。此際“觀察”既不得用,其所謂“明察”者倘不能至于自然,充極不過到“效法”一層,乃若“效法”之反言(“反效法”),則象山亦不能過乎康節(jié)矣。
從一定程度上,用“無非教也”與“修道之謂教”分別代表六經(jīng)系統(tǒng)與四書系統(tǒng)也是可以的。但此其意并非是要說,六經(jīng)系統(tǒng)盡是自然教、四書系統(tǒng)盡是人文教。如前所論,以易與詩言之,易教自然意味重些,詩教人文意味重些,則六經(jīng)系統(tǒng)內(nèi)部自有不同。四書系統(tǒng)核心在《論語》, 《論語》最有以見自然教意味者,在圣人曰“予欲無言”①《論語》總章四五二。他如樂山樂水 (總章一四〇)、逝者如斯 (總章二二一)、松柏后凋 (總章二三二)、山梁雌雉 (總章二五二)諸章,亦皆可謂之具此自然教意味。然如鳥獸草木 (總章四四二)等章,則恐是人文教意味為多矣。。蓋“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直下便是“教”,知“天何言哉”而“無非教也”,雖其無言,豈不可以觀察效法而聽其教哉?然則當其有所“言”,如畫易之“畫”,自非刻意造作而然也。然《論語》更顯著的方面,卻在人文教。如“行夏之時”,便是孔子的“修道之謂教”之事業(yè)。“行夏之時”作為“修道之謂教”,當然不自孔子修之,乃由禹修之而成。此點正表明,由修道所成之教,不能以為一修即成、一成永成,須修之又修之,修之不停;一時不修,其所以為教者便廢弛。故所謂修之又修之者,適如文王之“純亦不已”〔22〕也。且此所謂修之,不特為補綴修葺而已也,必如禹起自“觀察”而初修之為教,乃知孔子之修也亦如此,然后其“行夏之時”也,乃可謂“禹,吾無間然矣”(《論語》總章二〇五)。
但此處說這點的意義是要指出,圣經(jīng)系統(tǒng)中似有一個主題:自然教意味漸少漸隱,而人文教意味終至于宣明炳煥,皆由于圣人仰觀俯察之后將此自然教意味翻然出之使然也。圣人“觀察”天文、地文,直下見其“教”之意義與地位,遂將其翻然轉(zhuǎn)出,而立此人文教。如此,自然教其源,人文教其流,所以為教者則一而已,而自其本末源流言之,則幸賴有圣人者出,為天地、人生作一大轉(zhuǎn)圜,人之類乃得以有教矣。以“行夏之時”言之,“行夏之時”乃是圣人所頒之“人文教”,然夏時豈非圣人對于天時“觀察”極其明而有以成立之?如圣人既以夏時為一切人事、人文之肇端發(fā)始,然所謂天文、地文者,亦豈不同時獲其一端始之處,其“時前”、 “史前”乃為自然、非人文之天文、地文,而自此以下遂決定性地成其為“人文化之天文、地文”?
六經(jīng)、四書有此輕重,則于六經(jīng),可以觀圣人何以由自然教轉(zhuǎn)化出此人文教;于四書,則如前引楊龜山所謂“即用孔子之已發(fā)明者言之”亦自可矣,無須更求之于“畫前元有”者。至如出乎圣經(jīng)系統(tǒng)外,后儒再言自然教,雖如《庸》之鳶飛魚躍、“於穆不已”〔23〕、孟子之“原泉混混”(《孟子》總章一〇七)等,往往得以例外視之;乃至不免于比況,非復自然教之本義也。如前引許魯齋語,中間忽出一語,將富貴貧賤亦納入“無非教也”范圍以言之,則恐其未必不為添入來。
總之,三正以人正為始,三文以人文為本,儒家人文教之旨在焉。然儒家雖尚人文,不是離卻自然,尤非黜自然、反自然,可謂之“一自然”而已。儒家人文教乃自一自然教中翻出之所成立者。所謂自自然教中翻出,尚非謂自虎狼之仁、蜂蟻之義等“像人的”種種事相中間接地學得些人所當然,乃謂見一切陰陽柔剛、動靜流峙,無一不直下教得人如何是仁義、如何是生養(yǎng)作息之宜而已。
本文論人文之旨,惟自發(fā)端、立本、建中、培基之意義以言,至于茲后人文弊生則將如何,已出論述范圍外,所以謂為“后話”,然亦可大略言之。子夏謂“禮后”(《論語》總章四八)、圣人曰“吾從先進”(《論語》總章二五三),此“后話”所以謂之“后”者之所得由也。
人文教既已成立, “即用孔子之已發(fā)明者言之”固可,此亦見儒者本分所在;然人文教不免于弊,而自然教則終始不弊。當人文教弊生,倘不能會此“無非教也”之義,不能更求于“畫前元有”,而欲除弊更生,則缺失一種根本性的翻轉(zhuǎn)資源。
所謂人文弊生,尚非謂文質(zhì)相勝(《論語》總章一三五)之類。如野、如史,固亦可謂不得其中之弊矣,賢者思有以救之,如程子曰:“文之與質(zhì),相須而不可缺也。及夫末勝而本喪,則寧遠浮華,而質(zhì)樸之為貴爾?!薄?4〕蓋欲以尚質(zhì)救其弊,然質(zhì)亦有野之弊,故程子此意,乃若曰“文質(zhì),與其史也,寧野”,非直指其中以為言也。朱子則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遣豢梢韵鄤?才勝,便不好?!薄?5〕“不可以相勝”,務歸于文質(zhì)彬彬地步,則得其中矣。然恐雖文質(zhì)彬彬,久后正不免流而為野與史也。
人文弊生,亦非但指圣人“吾從先進”所針對的“周末文勝”〔26〕之弊而已。周末所以文勝,以周尚文;然而周文豈有弊哉?其流而至于弊矣。人以文質(zhì)三統(tǒng)言之,謂救周文之弊者,在夏之忠、殷之質(zhì)。然三統(tǒng)因繼,亦成一文質(zhì)相勝格局。且忠與質(zhì),固亦無弊如周文;然其流之弊,亦必如周末文勝之弊矣。無弊則不待救;自有流弊,則自救之不暇,奚以他救為?
文質(zhì)相勝,然后對之以文質(zhì)相救;或各有流弊,而施之以互救之方。如此,未必不為前所謂補綴修葺者也。如此言文言質(zhì),或言忠言質(zhì)言文,都既已在一人文教之范圍內(nèi)言之矣。其始之本,則圣人作之,文與質(zhì),或忠與質(zhì)與文,皆無弊,如忠之在禹、質(zhì)之在湯、文之在文武周公,豈有弊哉?其流之末,如桀之罪,可謂忠之流弊其極乎?如紂之罪,可謂質(zhì)之流弊其極乎?如幽厲之罪,可謂文之流弊其極乎?皆不知其何以出自于圣人!而欲救之者,質(zhì)不必能救忠之弊、文不必能救質(zhì)之弊、忠與質(zhì)亦不必能救文之弊;惟有圣人者出,救之之道,雖當文勝,文不可救之乎?水固不能救水、火固不能救火,然文非不可以救文之弊、質(zhì)非不可以救質(zhì)之弊矣。
惟無論以文救、以質(zhì)救,必首之以仰觀俯察,重行先圣之事如初行,由重歸端始之地,從而煥發(fā)一種始初創(chuàng)辟之力量,既從根本上再造其文,又從源頭上充貫其質(zhì),文與質(zhì)各極其至而兩得之,然后一切流弊不消自消。不然,所謂“禮失求諸野”,野豈有禮可求哉?雖樸質(zhì)可尚,非得以自然成禮也。故必須“君子居之”(《論語》總章二一八),以率此天文、地文重入一嶄新的人文境界之中。
人文如果說成是“人的”以至“最人的”,人文之弊確亦可以說成是“太人的”、“過于人的”。如此,所言人文之弊,非以指人之害文、害禮,乃是指此文、此禮之或害人。當此文弊之世,往往守文者皆虛弱無力亦無見地之人,使一班生命力強盛者既不甘與之為伍,又倍感壓抑屈辱,遂流而為放曠邪僻,必以全部人文為敵,欲掃除之而后快,則其情未必無可恕,然其罪雖百死不能贖。儒者知害文與害人不若是其相反也,往往害文便是最大的害人,而成文、成禮則是最大的成人,故言“禮后”而“從先進”,時處乎端始之地,有以見自然教向人文教的翻轉(zhuǎn)之機在焉,人文之教,于時修之,而又修之,乃得時新,而無狃滯之病。
〔1〕〔3〕〔11〕〔24〕二程集〔Z〕.中華書局,2004.1029,269-270,45,1171.
〔2〕謝良佐.上蔡語錄〔Z〕.四庫全書本.卷一,條一.
〔4〕〔21〕〔22〕〔23〕〔2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Z〕.中華書局,1982.163-164,22,35,35,123.
〔5〕〔6〕〔8〕〔25〕朱子語類〔Z〕.中華書局,1994.3343,3120,1154,810.
〔7〕〔15〕〔16〕〔17〕〔18〕邵雍.邵雍集〔Z〕.中華書局,2010.11,123,124,121,117.
〔9〕參見: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Z〕.中華書局,1983.24-25.
〔10〕〔12〕楊時.龜山集〔Z〕.四庫全書本.卷一一,條三一;卷一一,“京師所聞”條五.
〔13〕張載集〔Z〕.中華書局,1978.8.
〔14〕許魯齋.魯齋遺書〔Z〕.四庫全書本.卷一,“語錄上”條四.
〔19〕陸九淵集〔Z〕.中華書局,1980.474、475.
〔20〕張子韶.《鄉(xiāng)黨》統(tǒng)論〔A〕.橫浦集〔Z〕.四庫全書本.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