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勇
(周口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周口466001)
迄今為止,張新安的文學作品不是太多,卻可以看出他對于創(chuàng)作題材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多樣嘗試。打開張新安的小說,撲面而來的是濃厚的歷史文化感和現(xiàn)實使命感,如敘寫曾國藩在周口督剿捻軍的《名臣遺蹤》,以及風土人情、奇人異事的微型小說《藥引子》、《呼家班主》、《狗肉湯》等,謳歌公安民警舍生忘死、除暴安良精神的《女刑警隊長》等。無論寫歷史還是現(xiàn)實,也無論是題材選擇、道德觀念或是人物性格、語言運用,張新安的小說體現(xiàn)出鮮明的民間色彩,民間性構成了其創(chuàng)作的價值平臺。
五四以降,對民間的敘述帶有一種啟蒙色調,當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以來自西方的文化資源審視民間時,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會使他們產生難以排遣的精神焦慮,于是在啟蒙視野下,民間的道德倫理、生命價值受到忽略,批判理性對民間持以質疑和否定,就像有學者指出的那樣:“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系統(tǒng)有一個最可嫌的地方,就是利用國家的專職和暴力強制性地貫徹一種官方的知識體制:政治的、宣傳的、媒體的、學校的、商業(yè)的……而來自民間原生性知識在中心和強勢的權力話語與作用下被撇到一邊?!保?]但民間是一個多維、立體、自足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它能夠以原生態(tài)的價值理念給生活于其中的人們以精神的撫慰和生命的滿足,這也許是關注、探討張新安小說的意義所在。
一
張新安小說的民間性首先表現(xiàn)為故事的傳奇性和趣味性,在題材的擇取方面有著鮮明的民間特色。《名醫(yī)奇遇》中的歐陽春無意中救了一個乞丐,并幫乞丐送了一封信。但沒想到這名乞丐竟是解放軍的偵察員,喬裝打扮、裝瘋賣傻流浪于周家口以偵探敵情,而他托歐陽春所送的信是敵軍駐守在周家口的兵力布防圖。無意之間,歐陽春為解放周家口立下大功,也因此,在解放后被當年的乞丐——后來的周家口副市長邀請擔任人民代表?!逗艏野嘀鳌分械娜毡臼勘谕鉄o兵援、內如困獸的情況下竟被響器的哀聲吹殺、集體自焚,《閃電手》中的張正源在眾目睽睽之下偷了袁世凱的貼身玉佩,《藥引子》中回春堂治眼疾的秘密竟然藏在小拇指的指甲上。除了這樣的“奇事”,還有《閃電手》中張正源、萬山石這樣的奇人:張正源“手快如疾雷閃電,無與倫比。他隨手從地上抓起幾片枯樹葉,三搓兩揉,撒開來,竟有幾只蜻蜓從中拍翅飛去。一枚杏核大的琉璃球在他靈巧的手中,眨眼就變得像有了生命的小精靈”。萬山石武功高強,以嘴咬刀,刀尖立斷,隨口一啐,刀尖直飛出去,沒入桅桿。還有《狗肉湯》中的離奇情節(jié):“那狗敏捷地擰腰轉過身,前爪死死抱住狗肉湯的小腿部,‘哇嗚’咬了一口,同時又‘噗噗噗’吹了三口氣,然后像已完成重大使命似的,自己松開雙爪,垂下腦袋,平靜地任狗肉湯處置?!庇姓撜哒J為:“中國小說一向以‘志怪’、‘傳奇’為主……這個‘奇’正是供人們茶余酒后消遣的。”[2]類似這樣的小說充滿了奇遇、巧合、驚險、曲折,符合消費規(guī)律的“好看”原則。
小說《虎牙》、《神算》、《龍王爺》、《稀拉兵》則體現(xiàn)了故事的趣味性?!痘⒀馈分械乃且粋€超市的普通售貨員,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一位導演邀請演電影。這真是喜從天降的好事,她能夠想象到將來有一天,在“成千上萬觀眾的喝彩聲中,自己將像一顆拂去塵埃的稀世珍寶,由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售貨員,一躍為紅透大江南北、黃河上下的耀眼新星,像劉曉慶、像鞏俐……”就在她對鏡自視、陶醉不已的時候,看到了令自己經(jīng)常感到難堪的虎牙。思忖再三之后,她拔掉了虎牙如約赴京去找導演,卻遭到了拒絕,因為導演當初之所以打算聘請她出鏡,看中的就是她那天生的與眾不同的虎牙?!洱埻鯛敗分幸粭l買來作為藥用的蟒蛇鉆出籠子,在一家小面館里竟被人燒香膜拜、奉為神靈;《神算》中的算命先生誤打誤撞被人稱為“神算”,以至于鬧出了算出前來卜卦的副市長將來可以提為副科長的大笑話。諸如此類帶有民間審美趣味的小說,如果以現(xiàn)代小說的價值衡量,很難說具有什么思想內涵或教育意義,但卻典型體現(xiàn)了民間的審美趣味,那就是好看。小說產生的本意就應該是好看,這既是傳統(tǒng)小說的出發(fā)點,也是受眾易于接受的感性基礎。但自五四以來由于過于注重啟蒙性而忽略了小說的這一本質性內涵,文學作品成為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目的論敘事,從而為小說添加了難以承受的精神之重。也許,當我們放下對待小說的神圣感和焦慮感,以一種“余裕”的心態(tài)去面對,小說可能會重返審美化和日?;?。文學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產生于日常生活,又回到日常生活。只有立足于日常,文學的價值才會真正產生出來。程光煒先生的一句話會讓我們對小說有一種重新的認識:“小說的真正的歷史位置其實就是‘末技’,以平實的筆調敘說人生之變化多端,以玩賞的心態(tài)注目大千世界的光怪陸離,小說不過是放在枕邊供人消遣的一件藝術品而已,而這種見解不過是小說在中國自出現(xiàn)一千多年來的一個普通道理?!保?]
張新安小說體現(xiàn)出傳奇性和趣味性,與他小說中民間智慧的存在有關。因為民間智慧的存在,方才演繹出一段段人生的傳奇,釋放出生活的種種趣味。民間智慧風趣、幽默、滑稽,有時又有幾分夸張、荒誕,是化解寂寞和苦難構成的無邊歲月的利刃。它以非對抗姿態(tài)與生活達成了和解,緩解了那種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單調而恒久不變的生活慣性中產生的生命焦慮。就好像社會學者彭兆榮所說:“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從來就是以鄉(xiāng)土知識和民間智慧為價值依據(jù)和價值兌現(xiàn)的。”張新安從民間智慧的角度寫出了民間生命力堅韌承續(xù)的奧秘。
民間智慧首先是生存意義上的生命智慧。小小說《絕招》講了一位打鐵的老師傅為了能在風燭殘年有個活路,以“絕招”為餌挽留徒弟幫他打鐵的故事。老師傅六十開外,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可他無妻無子,孤身一人,手中沒有什么積蓄,只帶了一個打下錘的徒弟,靠收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件活慘淡經(jīng)營,勉強維持生計。在這種情況下,徒弟自然就想另謀他路。師傅深知,一旦徒弟離去,“就意味著他將不能再干活,就意味著斷絕了生路”。出于生存的考慮,他必須想法子留住徒弟,這個“法”就是教授“絕招”——手藝。師傅先教與徒弟醮火之法,使打出的物件剛柔相濟。師傅接著告訴徒弟:“還有一絕招,若能掌握,養(yǎng)家糊口,受益終生?!鼻耙弧敖^招”已使徒弟茅塞頓開,嘗到了甜頭,這一能“受益終生”的“絕招”對他構成了更大的吸引力,因為徒弟曉得:“手藝就等于錢。手藝人,不會手藝就不能掙錢。手中有幾樣絕活,才能掙大錢?!庇谑蔷鸵恢迸阒鴰煾?,直到師傅病入膏肓、大限已至的時候。在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師傅告訴徒弟,這“受益終生”的絕招就是“鐵要是燒紅了,你可千萬不能用手抓”。生活常識被當成“絕招”,這一回答不僅讓徒弟啼笑皆非,也使讀者忍俊不禁。也許,在欣賞老師傅生存智慧的同時,我們會對他有一種道德上的質疑,認為老師傅不厚道,“蒙”了徒弟這么長時間,可就像學者王光東在《20世紀中國文學與民間文化》中所指出的那樣:“當人的生存成了根本問題時,人所關心的就是如何活著,至于在常態(tài)下的倫理規(guī)范、美丑、善惡、真?zhèn)蔚葘λ麄兌砸巡皇侵匾膯栴}?!眰惱硪?guī)范作為生命的修飾固然重要,但與原生態(tài)意義上的生命存在的問題相比,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小說《藥引子》所講的故事也與“絕活”有關。周家口“回春堂”專治各種眼疾,藥到病除,這就使人們相信,“陸家治眼疾是有奇術的”。只是這“奇術”即使是朝夕相處、碾藥配藥的徒弟也難以參破:“雖同樣之藥,若不經(jīng)老師之手,療效就大減,知老師必有看家的本領未傳。”這奇術說“奇”也“奇”,說簡單也簡單,就好像回春堂第五代掌門人陸靜軒所說的那樣:“許多絕活,說透了就跟糊窗戶的紙一樣,看起來神秘,其實一捅就破。”回春堂的“絕活”就是事先將蝙蝠粉藏于長指甲內,“趁攪拌藥時,暗中彈入,雖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亦無人能看得出內中機巧”。陸家能夠練就絕活、守住絕活,靠的是智慧和膽識。而他們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因為他們認識到:“一旦天機泄露,就會受到被人奪去飯碗的威脅,形成同行冤家之勢?!痹谏婷媲埃耖g智慧再次煥發(fā)出蓬勃堅韌的生命力。
民間智慧復雜而詭異。在小說《祖?zhèn)髅胤健分?,姑且不論二傻賣假藥的缺德,就其能夠靠三寸不爛之舌“拴住”圍觀者,并使他們“由此產生出幾分敬畏和神秘之感”,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民間智慧的體現(xiàn)。陳思和在對民間形態(tài)做出學理上的描述時指出:“民主性的精華與封建性的糟粕交雜在一起,構成了(民間)獨特的藏污納垢形態(tài),因而要對它作一個簡單的價值判斷是困難的?!弊髡邚拿耖g的角度寫出了二傻的智慧性言行,從而使小說顯得興味盎然,一個跑江湖、耍嘴把式的民間藝人形象躍然紙上。
二
民間道德是關注人與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及個體存在的文化環(huán)境的價值理念,是民間社會自覺追求和維護的價值核心,也是民間社會結構自我調整的精神動力。在漫長而又自覺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民間社會逐漸形成了善惡報應、忠奸對立、富貴無常、禍福輪回等常見而典范的道德評判模式。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一個自古以來就存在的因果循環(huán)的道德命題,也是民間道德最質樸的價值判斷。小說《狗肉湯》就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種道德觀念?!肮啡鉁北久麥珜氈?,因他姓湯,又以屠狗賣肉為生,故人們稱他為“狗肉湯”。狗肉湯對殺狗的一套程序爛熟于心,甚至有的還可稱得上絕活,諸如逮狗、剝狗。手法熟練,卻也殘忍,比如剝狗:“先鉤住下腭把狗吊到肉鉤子上,操尖刀搠入狗唇至頂部,和弄一圈,然后揪住皮肉分離部分,順勢撕將下一個筒子皮來。此招確是超群絕倫、出神入化,無論大狗小狗公狗母狗,經(jīng)他這么一搠一撕,準是皮肉分離,一絲不掛。”多行不義必自斃。在一次抓狗的過程中,狗肉湯被狗咬傷了小腿。開始不當回事,之后傷處漸漸紅腫,繼而惡心、痙攣,最終似狗狂叫、抓人咬人。在咬傷送飯的兒子之后,老伴將兩人以鐵鏈拴在床腿上。之后不久,父子對咬,發(fā)指眥裂,雙雙斃命。對于狗肉湯的這種死法,晚清遺老孔秀才的說法是:“凡事勿做絕。絕者,不留后路者也?!鄙酱ㄈf物皆有靈性,殺狗已屬不仁之舉,狗肉湯不僅狗殺得多,且下手兇殘毒辣,這更是無人道——或者說無天道的體現(xiàn)?!兑讉鳌酚醒裕骸胺e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秧。”《聊齋志異》中也有“惡積則天殃自至,罪成則地獄斯罰”的說法,狗肉湯父子相殘而死的結局正典型地體現(xiàn)了民間的“報應”觀念。
正邪對立是民間道德的另外一種價值判斷?!堕W電手》中的張正源偷了夏三虎的帽子,而夏三虎因此“覺得斯文掃地,臉面無光,氣怒交加,竟然懸梁自盡”。出殯那天,張正源又將帽子還于夏三虎的棺材上。如果說“偷帽”有些過分,那么“還帽”就有些損人了。但夏三虎是一個“私設稅種,橫征暴斂”的厘稅局局長,這樣一來張正源的做法就是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對于惡行的懲戒,他的所作所為不僅順理成章,而且大快人心。
張新安在對“惡”作出否定的同時,大力弘揚的是“善”的價值?!端幰印分械年戩o軒將絕活傳于言詞木訥的祥生而不是伶牙俐齒的瑞福,看中的就是祥生的“德”:“一是聰慧超群,過目不忘,智也;二是凡事勇于直言,不虛美諂諛,誠也;三是臨難毋茍免,舍身取義,仁也。”陸家用生命代價換來的絕活最后傳于外人之手,是因為所傳之人德行出眾?!睹t(yī)奇遇》中歐陽春救治乞丐不是因為他能預見到這位乞丐能給自己帶來什么利益,而是遵行醫(yī)德的結果:“醫(yī)者應以治病救人為己任,豈能以貧富、金錢報酬而置人死活,視而不見呢?”張正源行走江湖,以偷為生,但他卻不是“那種三餐無繼,窮極行盜的蟊賊”,而是一個“與張揚的貪官、橫行的污吏玩一把,殺殺這些衣架飯囊、人頭畜鳴之徒的霸氣”的義賊,行俠仗義,劫富濟貧,或是“叫小老百姓看個笑話,出口惡氣”,或是暗中周濟揭不開鍋的窮人,比如偷夏三虎的帽子和袁世凱的玉佩即是如此。
張新安不是拘囿于單純地演繹民間道德,更多的時候他借用了民間的故事資源表達出更具有時代性的價值觀念。在這種情況下,自律的民間道德與自覺的時代主流價值之間常常會產生價值錯位或是抵牾。張新安站在時代的立場上對民間道德保持著審視和批判。《換寫法》中荷花小區(qū)的業(yè)主們因為圖省事,將垃圾隨手扔在一拐角處,“日復一日,拐角處就變成了散發(fā)的氣味比死尸味還難聞的垃圾‘集散’地”,這讓窗戶位于垃圾堆上方僅一米多高的雷大炮一家不堪其擾。雷大炮認為祛除屋內穢氣的最好方法就是制止鄰居們在自己窗戶底下扔垃圾,于是用石灰水在墻上寫了“嚴禁在此處放垃圾”的字樣以示警告,但卻沒收到任何效果,清掃干凈的拐角沒幾天就又堆滿了垃圾。接下來無論雷大炮寫的標語是詛咒還是惡罵,仍然阻止不了人們扔垃圾的行為??吹嚼状笈谝换I莫展,退休老教師老方給他的標語換了種寫法,果然收到奇效。其實那標語也簡單:“諸位鄰居,給您添麻煩了,請您多走幾步,把垃圾放到大門外北側的公共垃圾桶內。謝謝您的文明行為!”既不是歇斯底里的詛咒也不是窮兇極惡的痛罵,可“說來也怪,自打換了寫法后,荷花小區(qū)業(yè)主們的文明程度似乎一下子提升了好幾個層次,拐角處再也不見有扔垃圾的現(xiàn)象了……”從民間的角度來看,居民們亂扔垃圾已是不對,又恰恰扔在別人的窗戶下更屬不文明,況且在雷大炮寫出警示的標語后未加收斂,才導致雷大炮寫標語的內容一次比一次惡毒。而從雷大炮這一方來看,在不能借助任何外力解決問題的情況下,他的做法不過是以惡抗惡,依循民間慣例做出的軟弱無力的“復仇”。從民間道德觀念來看,這種“復仇”是被允許的,有著民間道義上的合理性。但在“創(chuàng)建和諧社區(qū)”的新時代的社會道德氛圍中,雷大炮的所為就暴露出了“欠文明”的鄙陋。老方的標語是以文明的聲音呼喚出文明的行為,而雷大炮“欠文明”的警告、詛咒或是惡罵這種依靠民間禁忌達到目的的做法在新的道德環(huán)境中卻顯示出它極不和諧的一面,作者的道德傾向由此可見一斑。
民間道德在主流價值面前并不是消極地等待著主流價值的裁決,它也會以樸素的原始正義對主流價值進行評判?!杜叹犻L》中的聶鳳祥是一個老上訪戶,他貸款養(yǎng)殖的黿魚被盜,在派出所未能破案的情況下,公安局經(jīng)偵支隊以涉嫌詐騙將他刑事拘留一個月。于是他蓄發(fā)明志、身背冤字,到處上訪以求恢復名譽,還己清白。也許是憤懣至極,也許是心灰意冷,在上訪的過程中,聶鳳祥如世外高人般對世事人情冷眼旁觀、冷嘲熱諷。小說中共出現(xiàn)十段聶鳳祥的順口溜,其中有九段是對現(xiàn)代社會中的金錢、權力、人情、欲望的揭露和批判。市場經(jīng)濟下,人們都在向“錢”看,聶鳳祥以歌謠的形式唱出了鈔票顛倒黑白、異化人性的罪惡本質;他譴責“扒掉民房蓋高樓,民脂民膏在里頭”的貪污腐敗和“公安局,不破案,白吃群眾大米飯”的權力不作為;勸人克制欲望,“不必張羅,自古來多去也多,貧富隨時過”,保持心里的寧靜比什么都重要,“衣食隨緣,快樂安然”……聶鳳祥如一位飽經(jīng)風霜的民間智者,他從民間道德倫理的立場出發(fā)時而委婉含蓄時而無所顧忌地揭破存在于社會現(xiàn)實中的種種缺陷和丑惡,他的存在如鏡子般折射出時代價值的病相,讓人更加懷戀那種遠逝的民間情懷的古樸和安寧,同時也使人們思考主流價值體系中民間道德的結構性缺失所造成的價值無序和道德失衡的后果。
三
張新安小說的民間性還體現(xiàn)在他對民間知識、民間語言、風土民情的熟稔,顯示了他人生閱歷的豐富和對民間文化的熟識與廣博。
民間知識是一門雜學,如果運用得當,不僅能豐富小說的文化內涵,而且能增強小說的生活質感。在張新安的小說中,舉凡地方掌故、奇聞軼事、野史雜談、醫(yī)藥占卜、風土人情、俗語俚語等信手拈來,比比皆是。通過他的小說,我們知道了內置樸硝的普通豆腐以大、中、小火蒸出來的水可以治眼?。ā端幰印罚?,嗩吶有“單吹、雙吹、哭吹、笑吹、鼻吹”等多種吹法(《呼家班主》),被狗咬者吃蘸血饅頭可防破傷風、狂犬?。ā豆啡鉁罚绾熙椿鹗勾虺龅蔫F鍬既鋒利無比又不卷刃(《絕招》)……民間知識絢爛多彩,既為小說創(chuàng)設了整體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從細節(jié)方面豐滿了人物形象,同時也使小說有了貼近生活的真實感。
與豐富的民間知識相耦合,小說語言簡潔明快,舒緩有致,具有民間化、生活化、口語化的特點。民謠、俚語與俗語的大量應用增添了小說的風趣與幽默,其中歇后語的使用最為突出。說曾國藩的名氣大,是“唱戲的拿撣子,那可不是凡人”,形容人們之間互不認識是“蒙古的駱駝、云南的老虎”,說人倒霉是“爛眼子招灰”,大家意見一致是“幾面銅鑼一起敲,算是想(響)到一塊了”。民謠、俚語與俗語并不僅僅是作為話語修飾存在,它較為妥帖地與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結合起來,成為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就像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中所說:“俚語,野史,傳說,笑料,民歌,神怪故事,習慣風俗,性愛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鮮見于經(jīng)典,不入正宗,更多地顯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薄缎⒎恕分械娜f山石在聽到“吳佩孚、張作霖,趙三麻子老洋人,軍閥混戰(zhàn)兵成匪,國無寧日誰管民”和“路老九、馬老幺,怒潮四起白朗豪,華夏代有雄杰出,豈獨李闖與黃巢”這樣的順口溜后,才有了組織隊伍“專門與官府和有錢的人作對”的想法和行動。《龍王爺》中的臭妮看到窨井口水泥蓋板上的蟒蛇倒下便拜,嘴里還念念有詞:“初一十五好時辰,龍王爺來到俺家門。保俺居家都平安,滿斗高香謝龍神。千兩金,萬兩銀,不如龍王爺來家門。龍王進門衣食足,來吃燴面的做不及。一年四季財源旺,大人小孩都安康……”張嘴便來的這段順口溜,形象地展示出一個文化程度不高,有些實心眼、直性子的市井女人信神信鬼的虔誠。
民間語言是一種未經(jīng)藝術加工的自然語言,因此,它常常表現(xiàn)出粗鄙化和笑謔化形態(tài)。前者能夠營造出自自然然的日常氛圍,保留了諸多日常生活的真實圖景。如《一把手》中因一把手說“我”“黏糊糊的,不像周口人”而張嘴罵了他,這句“鄉(xiāng)罵”反而讓他確信“我”就是周口人。后者則透露出幽默和滑稽,在語言的夸張和變形中傳達出生活的趣味。《祖?zhèn)髅胤健分械亩荡祰u自己能用飛鏢擊蚊:“我‘嗖’地一鏢出手,準管把正‘嗡嗡’而飛的蚊子擊落在地,不過,咱沒有除四害的任務,只打落它,不打死它,讓諸位看著它哭爹叫娘翻著肚皮刷圈轉的樣子。”巴赫金曾經(jīng)對笑謔的作用有過描述:“笑謔具有把對象拉近的非凡力量,它把對象拉進粗魯?shù)慕煌I域中……笑謔能消除對事物、對世界的恐懼和尊崇,變事物為親昵交往的對象?!保?]如果二傻的開場白沒有這種笑謔效果,也就很難在短時間里拴住觀眾。
張新安是一個立足于本土的作家,在《藥引子》、《祖?zhèn)髅胤健贰ⅰ痘⒀馈?、《一把手》、《狗肉湯》、《絕招》、《血性》、《孝匪》、《閃電手》、《名醫(yī)奇遇》、《呼家班主》等作品中,“周家口”始終作為一道文化背景而存在?!爸芗铱凇奔仁撬囆g化、形象化再現(xiàn)的文學審美空間,更是與人的生存狀態(tài)息息相關的地域文化空間。“周家口”以其獨立自足的“小城”精神和物質文化形態(tài)孕育出周家口人特殊的文化意識、性格品質、心理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周家口是“三川交匯、水陸要沖,五方雜處”之地,再加上平坦開闊的平原地貌,造就了周家口人的豪放、坦蕩、堅韌、包容,卻又有幾分狡黠、幽默和保守的性格。
周家口人性格耿直、率性自然?!兑话咽帧分械囊话咽?956年支邊來到石河子,20多年沒回過老家周口。聽到幾位老鄉(xiāng)過來,深夜造訪,以求一敘。他急促、沉重的敲門和見到老鄉(xiāng)之后的第一句話“周口老鄉(xiāng)來石河子了,為啥不找我一把手!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將一把手豪爽坦蕩的性格和見到老鄉(xiāng)的那種急切、親熱、嗔怒的心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拔摇币詴r間太晚為借口婉拒了一把手邀約喝酒的提議,激起了一把手的不滿,說出了“黏糊糊的,我看你就不是周口人”這樣的話。我一時無法辯解,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周口人用來罵人的土話。沒想到的是挨了罵的一把手竟然“精神陡振,雙目閃爍著明亮的光輝,激動地用一只手將我緊緊地擁在懷里”,20多年了,他總算聽到了“這么地道、這么特山、這么搞嗨的鄉(xiāng)音”,緊接著,思鄉(xiāng)的淚水順著他那飽經(jīng)滄桑的面頰無聲滾落。作者將老鄉(xiāng)見面的場面寫得既劍拔弩張、曲折起伏,又峰回路轉、感人肺腑,戲劇性地詮釋了周口人的性格特征。
性格的豪放坦蕩又使周家口人血性仗義、敢作敢為、疾惡如仇、抱打不平,鮮明地體現(xiàn)了民間社會的俠義品格。張新安在小說中塑造了一批多具血性的能人異士。從身份上而言,除《血性》中的鄺世勇為一鎮(zhèn)之族長外,其余多屬“下九流”之列,如《孝匪》中的萬山石本是賣肉的伙計,《閃電手》中的張正源是以魔術為業(yè)行走江湖的民間藝人,《呼家班主》則是一幫有名無名的響器班主。雖然不是“功垂竹帛、名貫中西、做出掀天揭地偉業(yè)的漢子”(《藥引子》),但就好像《呼家班主》中所說的那樣,“‘下九流’自有‘下九流’的血性”,當公平和正義受到挑戰(zhàn),他們常常會超越一己之私恨而做出俠肝義膽、可歌可泣之事。萬山石是在目睹了有錢人的驕奢淫逸、耳聞了老百姓諷刺社會現(xiàn)實的順口溜、想到了老娘給人家洗衣裳時在河水中泡得蒼白浮腫的小腳之后,憤然揭竿而起抗擊暴政;面對來犯日寇,鄺世勇在祖宗牌位前立下“寧可保莊死,不當漢奸生”的錚錚誓言,指揮三四百熱血男兒痛擊敵人。莊子失陷后,熱血男兒拼殺而死,無一人投降,鄺世勇拒絕了日軍的誘惑,慨然赴死;張正源巧偷袁世凱的欽賜玉佩換來槍支彈藥,并親自組織和參加了反抗清政府的起義,壯烈犧牲;那些無名的響器班班主們捐棄前嫌、同仇敵愾,帶領各自人馬在日軍營地公祭呼班主……這些血性男兒在邪惡和不公前,以尊嚴和生命為代價自發(fā)地守護著那古老的民間正義,為周口人豪放坦蕩的性格涂抹上一絲悲壯色彩。
張新安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根基深植于周口這座豫東平原上的普通小城,不斷地從中汲取民間文化資源,從而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精神歸宿的作家,也使文學作品帶有濃郁的民間色調。通過張新安的小說可以看出,民間文化不僅繼續(xù)為人們提供著源源不斷的來自歷史深層的精神撫慰和道德關懷,而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環(huán)境的變化而調整著自身價值形態(tài),豐富著現(xiàn)代文化價值體系;而立足于本土民間文化,既語詞化地保留了那些漸逝漸遠的民情風俗的背影,也以其對鄉(xiāng)土精神的挖掘參與時代精神的建構。如果作者能夠在繼續(xù)利用好這筆精神財富的同時,凝練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向,那么在不久的將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將會抵達一個新的高度,其文學作品也將會顯示出一種獨具個性的成熟的創(chuàng)作風格!
[1]廖明君.現(xiàn)代社會中的鄉(xiāng)土知識與民間智慧:彭兆榮訪談錄[J].民族藝術,2001(1):2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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