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勝
(中共馬鞍山市委黨校 法學教研室,安徽 馬鞍山 243000)
“人本主義”一詞,來源于拉丁文“humanus”(人類的)或“humanitas”(人類性),其基本含義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指與神學相對立的人本學科;二是指關于“人”的學說。從中世紀晚期開始,西歐各地出現的一些人本主義者,最先起來反對中世紀的神學,要求重新把人置于宇宙的中心,從而弘揚了人性,伸張了人作為人的權利和資格。在近代笛卡爾的主體性哲學產生以后,人本主義便成為一種影響深遠的哲學意識形態(tài),即人本主義(humanism)。人本主義在“推崇人,把人擺在中心的地位加以拔高、肯定和揭示”這一點上延續(xù)了中世紀人本主義的理念,并且成為現代西方的各種理性主義、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等等社會思潮的一個基本思想預設。我們把作為現代哲學意識形態(tài)的“humanism”稱為“人本主義”。源于意大利,爾后擴及全歐的文藝復興以“人本主義”為主題,幾乎與此同時的啟蒙運動則以“民主、自由”為硬核,這兩股人本思潮相互交錯和支持,共同構筑了近代西方法治的“自由、平等”之價值內核。而近代科學倡導把人類自身的理性作為一切知識的源泉,這就是以“人”為中心的思維模式。可以說,現代西方的法律傳統也貫穿了人本主義的精神,從16世紀人本主義法學出現以來,西方民法就與人本主義結下了不解之緣,直至今天它仍強烈地支配著民法學者的思維和意識。
1、普羅泰戈拉代表的“以人為中心”。如果說一部西方哲學史,其總的根子在于古希臘哲學的話,那么,其人本精神亦源乎于此。英國當代著名學者阿倫·布洛克曾言:“古希臘思想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它是以人為中心,而不是以上帝為中心。”①公元前5世紀,普羅泰戈拉等古希臘智者的研究本位,開始從“自然”和“神”轉向“人”和“社會”。他提出如下石破天驚之論:“人是萬物的尺度,存在時萬物存在,不存在時萬物不存在?!雹谝虼?,普氏等古希臘智者從人的需求出發(fā),提出了影響整個西方的“正義”和“平等”等價值。他們強調,法律必須是眾人認可之物,必須是“正義”、“良善”之判準。不僅如此,普氏等智者借“人同此性”為由,從主體上拓展了“平等”的涵攝范圍,甚至及于先前不被視為人之奴隸。自此,普羅泰戈拉奠定了西方兩千多年來以“人”為尺度來評判政治、法律的觀念,亦成為西方法治主義之硬核。
2、蘇格拉底代表的“法律正義”。作為希臘城邦“良心守護者”的蘇格拉底,對于智者學派的上述人本思想心有戚戚。他一生致力于社會與人生之道德良心發(fā)現。其中影響最大者,莫過他所倡議之“美德就是知識”的論斷。對此他立論:“知識即德性,無知即罪惡?!雹邸白罡叩闹R”也就是對“最高的德性”——即“善”的永不停歇地追求。依此觀念,蘇格拉底提出一個沒有知識的人,是不可能懂得“善”這個概念的,他既無德性,也不能“為善”;反之,如果一個有知識的人卻去“為惡”,則是不可想象的。在此道德觀念之上,蘇氏繼發(fā)宏論,提出“正義乃法律之美德”之命題。與普氏前輩的上述思想相似者,乃在于蘇氏堅奉如下理念,即“一種美德必然總是有益于它的占有者”,④正義作為一種美德,也必然有益于人民;同時,正義也只有有益于人民,才能為人民所信奉,并由此形成一種美好公正之生活。與普氏前輩的上述人本思想相異者,乃在于:第一,蘇氏認為法律正義與否之判準,非普氏之經驗或感覺,而是知識或理智,于是開啟了西方法哲學史上之理性法律觀。第二,蘇氏將“守法”稱之為人之美德。他提出,法律擁有相對于制定者之獨立權威與生命,即便其內容不合乎正義亦如是,更不論違法者是否受到有效制裁。簡言之,“奉法為真”、“誠心守法”,才是人應當具有的美德之外顯。
3、柏拉圖推崇的“法律至上”。柏拉圖所處之古希臘,哲學之主流已從先前之“自然哲學”變?yōu)椤叭说恼軐W”。而流傳后世之柏氏與亞氏的法治學說,實乃該巨變之產物。柏氏亦以“人”為其政治哲學之始基和歸宿,實為不折不扣之“人本哲學”。開初,柏氏以為,只有“哲人王”之統治,才是知識、智慧之統治,亦是理想之良治。迨至暮年,學識閱歷漸深之柏氏,發(fā)覺人性之多變,德性之脆弱,依之難成人類之良治,乃發(fā)憤提出,“微法律,人乃獸耳”。換言之,如果沒有法律,人類幾混同于野獸。因此,柏氏以“法律”代“哲學”抑或“哲人王”,確立了法律居于官吏、人民之上、為裁斷一切政治、社會生活之圭臬的至尊地位。經此段曲折心路歷程,可窺見柏氏之理論,實始于“人”,乃終于“法”;始于“人治”,終于“法治”。
4、亞里士多德代表的“法治”。柏氏之弟子亞里士多德承其衣缽,發(fā)揮柏氏晚年之說,由“人本”之終極關懷出發(fā),提出其更為系統之法治主張。對此他寫到:“人類由于志趨善良而有所成就,成為最優(yōu)良的動物,如果不講禮法、違背正義,他就墮落為最惡劣的動物?!雹菰趤喪峡磥?,法治優(yōu)于人治者,在于前者乃眾人之治,集眾美于一身。由于洞見到人性中之惡性,故亞氏倡言法治;由于法治之設,根本上仍為了“人”,故他又基于人之實利,為法治規(guī)定了若干之品格,特別是立法應當反映多數人的意愿。上述亞氏之法治思想,徑入西方近代自由主義之堂奧,構成后者“民主之法律”、“法律下之自由”和“法律之統治”等的直接淵藪。
上述可見,古典法治理念生于“人本精神”之呵護,成人后亦反哺于“人本精神”,時時關注于人之終極關懷。由此便可立論:人本精神實乃西方古典法治之精髓。
一般意義上講,中世紀的個人是服從集體的,私權難以扎根和發(fā)育。更為揪心者,乃在于古典時代和中世紀之人體精神仍在侵蝕尚未發(fā)育之私權觀念。迨至文藝復興,人性始得以脫縛于神性,人之價值與尊嚴始得被重新發(fā)現。從歷史上看,這實為西方法治主義價值目標確立之先聲。
人本主義發(fā)端于意大利之文藝復興,借助藝術之具象,再現古希臘之“人本”精神之原貌,其大寫之“人”,雄踞于此具象之中心。文藝復興運動對后世之深遠影響:第一,強調人之高貴,激勵人與厄運抗爭,追求幸福之生活,從而促成人之自我、自覺之主體意識。于是,文藝復興為后世準備了一個精致的、以“人”為中心之新世界觀,同時,也擊碎了此前的以“神”為中心之舊世界觀。第二,文藝復興運動彰顯了一種個人主義之情懷或取向。當時之各界偉士,自發(fā)參與該運動,在各自領域為古典精神之復興奔走呼號。與后來諸次運動不同者,乃在于并無大眾參與其間,更遑論如法國大革命之“街頭運動”。此種精英主義取向所彰顯者,乃是對人之尊嚴之自發(fā)重視與踐行,是為理念與實踐之合一運動,實為人類思想運動之豐碑。
與此同時發(fā)生之宗教改革貢獻給后世者有:第一,它從思想和精神上解放了人,從而為人之自由的發(fā)展準備了前提條件。在前提之下,自由則難以發(fā)芽落根,更遑論施展身手。第二,它從精神層面和世俗層面為近代新型政治關系之建立,提出了諸如“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人們有權依良心解釋圣經”、“人們可與上帝建立直接的個人關系”等原則。借此,人們可從精神層面之原則推論出世俗層面之結論,從而為近代法治之萌發(fā)制造輿論。
由此可見,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兩大運動為個人脫縛之同時,確立了人之中心甚或至尊之地位,亦為近代人之思想、精神之解放制造了輿論。于此途中,人本主義精神悄然發(fā)生。其萌發(fā)或落根,成為后世普羅大眾向權貴和政府爭取權利提供了思想武器,并促成了人之真正的獨立與自由。
16世紀對于歐陸法學來說是一個充滿危機的世紀,但同時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紀。在這個轉折點上,中世紀法學面臨著淘汰的結局,而代表新生力量的人本主義法學正煥發(fā)著勃勃生機,它引導著整個16世紀的法學思潮。人本主義的法學思想最先產生在意大利,15世紀開始,隨著法國的幾代君主對意大利的四次遠征,阿爾卑斯山脈另一側的文明開始輸入到法國,文藝復興的人本主義漸漸地在法國成為占主導地位的思想潮流。人本主義法學派(legal humanism),是法國15至16世紀一個重要的法學流派。它通過將人本主義這一新的世界觀引入法學研究,在思想觀念、研究方法、具體操作技術等方面,都使當時法學研究的面貌為之一新。該學派的興衰不僅構成西歐中世紀后期文藝復興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為羅馬法在法國的復興、運用乃至融入法國的習慣法,最后為資產階級立法(特別是1804年《法國民法典》)吸收架設了一座橋梁。
人本主義法學家的首要工作就是把羅馬法從中世紀的權威中解放出來,對其進行“凈化”。第一,在人本主義者那里,法學中的“人性”因素被發(fā)掘出來了。其實11世紀以來的羅馬法復興已經預示了這個時代的來臨,羅馬法在注釋法學家和評論法學家那里就已經散發(fā)出人性的氣息。第二,人本主義者要按照歷史的本來面貌來研究所有的文獻、資料和書籍,他們認為這些都人類留下的業(yè)績,是人類生活的遺跡和反響。因此,應當對它們進行考察和展開批判性的討論。第三,人本主義者相信古典文化與其產生的社會歷史生活是分不開的,而社會歷史就是人類創(chuàng)造活動的結果,因此,任何一種文化最后都要歸結為“人”的創(chuàng)造。人本主義者就這樣驚奇地發(fā)現了“人”的存在,而此前歐洲人卻把一切文明的產生歸因于上帝的存在。因此,可以說,人本主義者的最大的成就,即是重新發(fā)現了羅馬法中的人性因素,這標志著在西方法律傳統進入了維科所說的“人道的法”的時代。于是,歐陸的民法開始了理性化的進程,作為一門嚴格科學的民法學的初步面貌開始呈現,人本主義法學鳴響了現代民法學的前奏。
文藝復興在展現人之原生面目的同時,亦撼動了基督教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神座。與此同時,在人本主義者的呼號聲中,17-18世紀的西方人從基督的微醺中覺醒。在這場波瀾壯闊的啟蒙運動中,“理性”成為人們代替“神性”據以評判一切存在者合理與否的尺度,凡是不合理性者無存在之理據。對于理性主義,英國著名學者布洛克贊嘆道:“啟蒙運動的了不起的發(fā)現,是把批判理性應用于權威、傳統和習俗時的有效性,不管這權威、傳統、習俗是宗教方面的,法律方面的,政府方面的,還是社會習慣方面的。提出問題,要求進行試驗,不接受過去一貫所作所為或所說所想的東西,已經成為十分普遍的方法論?!雹薏悸蹇舜颂幯哉f的“方法論”,即近代“理性主義”。在理性主義那里,以人本主義為拱石的自然法學自然備受尊崇。理性論認為,發(fā)現和張揚人之理性,乃自然法之內在本質和終極目標。與此相應,普適于人類的自然法則彰顯了人之價值和尊嚴,是體現人的平等、自由、公正的“良法”。于是,以人本主義為中心的人本精神逐漸使人們“奉法為真”。其最為昭著是,乃在于近代法律之神圣性、至上性理念之生成。在啟蒙運動中,新興資產階級及其支持者,耳濡目染理性主義之學說,已然奉“自然法”為真。不久,他們即著手建立了一套理性主義的法律觀念、價值、原則和制度。
英國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法治的奠基人洛克認為,任何人不享有多于他人的自由,任何人的自由均受共同的法律之規(guī)制。在洛克這里,雖有實在法,然自然法猶存,且構成前者之正當性前提。不過,洛克認為,法律約束并非法律之目的,自由才是法律致力實現之終極理想?!胺砂雌湔嬲暮x而言與其說是限制,還不如說是指導一個自由而有智慧的人去追求他的正當利益?!雹咴诼蹇搜壑?,正如理性高于神性一樣,自由亦高于法律。正是為實現自由,故人們才屈尊事法;也正是為實現自由,故法律才是“正法”,人們才“信法為真”;正是為實現自由,故法律才約束權利,逼使其不至于侵犯他人之相同權利。簡言之,法治之建設,端在于實現自由。可以說,相比于其他啟蒙思想家,洛氏之說才是近代自由主義之正宗,也才是近代資本主義民主政治之正當性前提。17-18世紀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奉自由、平等為至上之圭臬的人本主義思潮,終至于匯成西方自由主義之滔滔洪流。
注釋:
①⑥(英)阿倫·布洛克著,董樂山譯:《西方人文主義傳統》,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4、45頁。
②苗力田著:《古希臘哲學》,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3頁。
③張志偉著:《西方哲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6頁。
④楊適著:《哲學的童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98頁。
⑤(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政治學》,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9頁。
⑦(英)洛克著,葉啟芳、瞿菊農譯:《政府論》(下篇),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