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有些事的發(fā)生難以預(yù)料。它們說來就來,比如說我這次回家撞上的秦標。
我壓根兒也沒想到會遇見秦標。與秦標見面之后,我和老婆感嘆了—番,有關(guān)老家這座城市如何之小之類的話題。在我們老家,有個挺自嘲的橋段,大意是在W城找人可不容易,手機打了半天也找不到,說不定你一放下手機,那人就在你的眼前晃了過去。
這個W城就是我的老家。如今享受地級市架子的城區(qū)街道,實際上還是早年那個小縣城的框架。還有一個也算是調(diào)侃的段子,說—個小孩要是尿憋久了,一氣能在城東城西澆上一個來回。我的戰(zhàn)友來W城接兵時,遭遇過的卻是另外一個版本。他說,那天他在鄉(xiāng)鎮(zhèn)家訪后回城里閑逛,在火車站看到了一名穿著旗袍的少婦長得挺惹眼,有點像影視界人氣賊旺的影星湯唯。回來就和戰(zhàn)友們吹牛,幾個人因為沒有隨行還—個個挺遺憾的。不曾想人武部的同志說,說不定你明天還能碰見她。結(jié)果還真讓人家說著了,當天他們又在大街上見著了,晚上又撞見了兩次。
當然,在這里我說這些并不是詆毀家鄉(xiāng)的意思?!白硬幌幽赋蟆甭?,后面那句我就不好說了。要不然,我在外面的一個大城市里待著有多好,干嗎要轉(zhuǎn)業(yè)回到家鄉(xiāng)W城這樣的小碼頭。
閑話多了,還是說秦標吧。
按部隊上的說法秦標是我老鄉(xiāng),二十年前我們—個車皮拉到蘇北一個叫九里山的山洼子里。我們的感情當然很鐵,但是這次我并沒有尋找他們的打算,我原準備等安頓下來之后再去上門。這幫戰(zhàn)友是只馬蜂窩,要是捅了一下,老家的廣告牌上“喝出男人的自信”的那種白酒不喝趴下,誰也出不了門。
我老婆最怕的也是這班戰(zhàn)友,尤其是“婁子”杜勇。有年,老婆來隊探親時的第一頓酒是杜勇請的,那場面喝下來,我整整一個星期都不想在伙房里吃飯。這次她說什么也讓我去見一次杜勇,“等安頓下來再邀上這幫戰(zhàn)友,在W城賓館擺上幾桌也不遲?!?/p>
決定轉(zhuǎn)業(yè)之后,這是我們第一趟回鄉(xiāng),行蹤自然也是“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目的嘛,也有回家打探行情的意思。我說的行情并不是物價之類,而是探探老家的轉(zhuǎn)業(yè)干部安置有關(guān)政策。前面說過了,當年我那幫老鄉(xiāng)—個車皮拉了三百多,同一個連隊就卸下來二十多個,到后來他們多是退伍回鄉(xiāng)了,留下我在蘇北徐州一個叫九里山的山洼子里熬著。五年前我終于熬到老婆隨軍,沒想到熬了年把她就不想熬了,死活要我轉(zhuǎn)業(yè)。江南的女人嘛,何必讓細皮嫩肉送給異地他鄉(xiāng)的野風(fēng)死啃猛咬呢?那就回吧。話是這樣說,可我心里頭堵得慌。老婆不高興了,說你看看人家“老轉(zhuǎn)”有幾個后悔的?哪個像你請頓飯還要自掏腰包?
這話讓我一下子癟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
這次一下火車,沒想到迎面過來了—個正要上車的人,急匆匆的差點撞落了我老婆手上的行李。我真的惱了,兩個人一打照面,接下來—聲大喊,還有—個擁抱,我倆把月臺上的旅客嚇了一跳。
這種意外重逢的方式家鄉(xiāng)人不曾見過,他們還以為是兩個酒鬼呢。
可我們都沒喝酒。我們是戰(zhàn)友,“戰(zhàn)友戰(zhàn)友,喝口水也是酒”嘛。
因為秦標急著上車,我們倆只是隔著車窗喊了幾句,還是地方上的人腦子活,秦標問了我的手機號碼,我剛報出了11個數(shù)字,就見他和那扇車窗漸漸遠去了。我還愣在那兒呢,老婆埋怨說我找工作的節(jié)骨眼上,應(yīng)該印點名片之類的。
為這個事,我倆又戧了—會,直到子夜也沒睡好。因為部隊這不準那不準的,走時匆忙我也來不及買個手機,與老家的聯(lián)系紐帶一直靠著老婆。老婆提醒我剛回地方,最好“只說三分話,不拋一片心”,與戰(zhàn)友一見面婁子長婁子短的,你沒看出來嘛,你一說到杜勇,秦標明顯把話題省略了。
我也懶得理她,翻身想迷糊—會,這時,緊急集合的哨聲響了。
我一個激靈爬起來,不曾想把老婆的手抓了一把。老婆叫了:集合個頭啊,你還以為是在九里山啊。你這個兵當?shù)?,官不大臭毛病倒不少?/p>
原來是老婆的手機響了。老婆也沒有想到,臨走時手機叫兒子給擺弄了一下,鈴聲居然是從電腦上下載的“緊急集合”號子。
一個陌生的號碼。凌晨一點半了,還不是哪個不顧家的在桑拿里睡懵了撥錯號了?再說又是長途又是漫游的,說不定還有什么騙局?老婆掐了也是對的。沒想到那個號碼不依不饒的,我老婆氣了,正要發(fā)火呢,那邊卻哈哈大笑起來:老子打賭打贏了,我的電話“秀才”一定會接??爝^來,“猴子”請客。
電話是“神經(jīng)”打的。猴子就是秦標的綽號?!吧窠?jīng)”叫徐強,我們那幫老鄉(xiāng)見面都喊綽號,好在這些綽號都是“內(nèi)參號碼”,只要干部們不在我們都喊得特別親熱。“神經(jīng)”哈哈笑著,手機聽筒里滲出了絲絲酒氣:你是秀才老婆?秀才想見婁子?見那個死鬼搞鳥?叫他過來喝酒,老子告訴你……
老婆關(guān)機時白了我—眼:兵油子,什么素質(zhì)?深更半夜還—口—個老子?
2
后半夜我一直沒睡好。我們住在老婆的—個同學(xué)家,W城新聞網(wǎng)上說,近期W城街上晚上有點亂,所以老婆半夜里是不讓我出去的。
老婆一會兒打起了呼嚕,我倒是在床上想起了杜勇。
杜勇就是婁子。不過我們在部隊上開始喊的還要難聽,是“爛卵子”。因為當時在新兵隊訓(xùn)練時一同還有醫(yī)院里的幾個女兵,我們就玩了—把高雅,喊起了“爛婁子”,最后簡稱起了“婁子”。
1983年的新兵婁子是城市兵,對于農(nóng)村兵來說,好多新鮮事是從婁子神龍活現(xiàn)的嘴里知道的。有次新兵連出公差拉大米到了西閣街,“老解放”貓窩了,搖車的老兵駕駛員急得光了膀子。婁子挽起了袖子,三下兩下,那臺老爺車就聽話了。
回來后連里炸了鍋,指導(dǎo)員口頭嘉獎了婁子。老鄉(xiāng)們議論開了,說不定婁子—下連能學(xué)駕駛員呢?“丁子”當場就說起了婁子。讓我們沒想到的是,丁子還悄悄地到指導(dǎo)員那里打了報告,揭露了婁子和他父親在W城蔬菜運輸公司里有過投機倒把的劣跡。指導(dǎo)員很重視丁子的報告,還單獨找神經(jīng)調(diào)查情況,好在神經(jīng)沒說什么。神經(jīng)是什么人啊,他爸爸是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所長,所長兒子在家管不住了就送到隊伍上,還不是想幾年復(fù)員回來東山再起?神經(jīng)在我們面前咋乎乎的,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那比猴子還精。就沖他這份精明,又長著娃娃臉,—下連就當了通信員。神經(jīng)當通信員有個特長就是會搓麻將,這在當時也是個高科技。因為年紀輕輕的指導(dǎo)員成天鬧轉(zhuǎn)業(yè),周末想約幾個參謀干事躲在家屬區(qū)里搓幾把,三缺—時神經(jīng)就能填空。當時正是百萬大裁軍前期,指導(dǎo)員家鄉(xiāng)蘇南富起來了,他老婆講,提個—級半級的也不在乎,一個月漲個十幾塊錢工資,還不夠買—包好煙,就算能提個級把兩級,轉(zhuǎn)業(yè)回去也弄不到實職,還不如趁老頭子在臺上早回來撈個位置。
這是神經(jīng)在部隊最出彩的時候,那個樣子至今我還記得。第二天我就打神經(jīng)手機,手機一直關(guān)著。老鄉(xiāng)們的情況我也略知,三年之后他們大多退伍了,多在家鄉(xiāng)到省城的那條鐵路線上混事,住的一個小區(qū)也不咋的。我老婆知道后也不阻攔了,因為她收到我到部隊寄的第一張照片就是一張合影,我的左邊就是當年那個神采飛揚的婁子。
急于想見婁子,是我有愧于他。他之所以成為婁子,多少也有我的原因。30年前的新兵連,伙食清淡得讓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倒胃口。成天就是冬瓜,水煮的清炒的悶的燉的,炊事班什么手法都玩遍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個把月下來,我們班排里好多人都爛了襠,走起路來八一大褲衩里面都擦出了血殼子,有的嚴重了真怕蛋皮破了到后來會托不住卵子。婁子有辦法,他乘出公差的空隙給家里掛了長途電話。十多天后,家里寄來了藥,結(jié)果那藥先讓我們用了。因為那時候他老是想著班長表揚,多出來的也送給了班長。結(jié)果我們都托住了卵子,他倒成了婁子。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婁子的好事讓我壞了。那時候我寫情書的本事無師自通,私底下冒充連團支部的名義,與地方上的婦聯(lián)一起撮合成了好幾對。有的戰(zhàn)友收到女方來信后恨不得抱著我猛啃幾口。沒想到,偏偏壞了婁子的好事。婁子收到吹燈信的那個晚上,把那些信件都撕了,連隊門前的菜地上,第二天早上像是落了一床雪被子。
寫吹燈信的那個女孩叫沈曉婕,私底下我叫她紅牡丹。
這個秘密恐怕知道的人就我一個。新兵連時我在婁子的枕頭下偷看過沈曉婕的照片,高個條,鵝蛋臉,穿著一件白色高領(lǐng)毛衣,織得還是豎條紋,鼓囊囊的雙乳將那些豎起生長的條紋,撐出了兩個長長的小括號。要是現(xiàn)在的說法,至少也是個D罩杯。那種裝扮,當年有本《大眾電影》雜志封面上的女演星姜黎黎,好像就是這樣模特樣子,發(fā)型還吹著大波浪,一看還真以為是“紅牡丹”。
3
漸漸地婁子看出來了,紅牡丹靠不住,不如好聚好散,要不然,與她通信實在是—件比五十公里武裝越野還要難的事情。我說,婁子你不能放棄,戰(zhàn)士自有自己的愛情,忠貞不渝,堅美如畫。
婁子當時就抱住了我:秀才,你說得太好了!就沖這句話,我也聽你的。我把這句話寫上去,鎮(zhèn)她一下子,看她還狂不狂?老子是革命戰(zhàn)士,再堅固的堡壘也會被我們攻破的。
當時他就把這句話捎過去了,信的后面又加上了好多的景色描寫,那是我從一本《文筆精華》書上摘抄下來的句子。婁子只念過小學(xué),初中畢業(yè)證還是找人搞的水貨,他哪里知道郭小川的詩句?我也沒有告訴他,—說開了我也就露餡了,我得留一手好時不時地敲他的“竹杠”。
沒想到婁子演砸了。那封“郭小川”寄出去之后,兩個多月紅牡丹也沒有消息。后來,我們連隊就北上參加總參組織的一場演習(xí),在科爾沁大草原的深處,防化兵婁子舍我其誰似的表現(xiàn)讓人肅然起敬,毒劑場上那可是要玩命的,婁子怎么就不怕死?我們都以為婁子最后能立功的,沒想到最后是神經(jīng)胸前佩戴的那枚三等功獎?wù)?,讓我們很是嫉妒了—回。婁子看出了我的安慰,他看著漫天的云彩,天上的云彩云卷云舒著,好像有他沒他都無所謂。婁子嘆了口氣:秀才,過去的日子讓人留戀,新的生活更令人神往啊……
這樣的句子能從婁子嘴里冒出來,真讓人刮目相看。婁子說,我哪有那么高雅。他掏出了一封揉得很爛的信,剛才他所說的沈曉婕的那句名言赫然在目,“立功、入黨、提干”這三樣,我怕是沒指望了,不如早斷早好,她長得那么鬧騰怕是在家也守不住,我也省得到后來自欺欺人。
婁子終于說出來—個成語。我知道婁子徹底沒戲了,當時我就想安慰他,只是話一時不好說,我想往后會有機會的。不曾想后來我上了軍校到了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多年,期間少有的幾次探假,也沒見上婁子。
4
對于這幫戰(zhàn)友,找到一個就等于摸到了一窩,管他猴子還是婁子。
他們這—年兵退伍后都分在鐵路,分給的職工宿舍房蠻簡陋的,后來他們以兩萬元買斷了。“幸好是早買了,要不然現(xiàn)在都是三四十萬的,我和你嫂子真的要風(fēng)餐露宿了?!笔謾C里的丁子還是喜歡賣老,當年為考軍校他兩次回老家把年齡改小了,這次他又充起了老大:不用打的,就坐達雅機,從江濱路過來,兩塊錢就行了。
達雅機是老家的一種交通工具,類似出租車的機動三輪車,很便宜的,就是不大安全,坐在上面還噪得慌。我想還是沿江濱路摸過去,借機也把城區(qū)走—走。
幾年不見,江濱路還是那個模樣。路窄窄的不說,還坑坑洼洼的,加上夜里下了場雨,零星的落葉還懶在路上,一條印著“—人參軍 全家光榮”的橫幅皺不拉磯地垂在樹梢,看不出一點兒鮮活。倒是一溜煙兒的店鋪多是“洗頭房”,矮巴巴的門口,或坐或倚著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子袒胸露背的。有時你不經(jīng)意地扭頭看去,她們就朝著你笑,間或兒也搖著小手,一個個像是與你很熟的樣子。這也罷了,只是我沒想到,那些等客的達雅機,多是大小伙子們開著,為了等一筆兩元錢的生意,他們的目光像錐子—樣,盯得你不好意思起來。也只有身臨其境,我才想起了老家這條以粉色出名的街道,在外面有點臭名昭著。
我只有快步過去,哪知道在這條街道的盡頭,丁子在迎我了:秀才,你不該在這里走過來,小地方熟人多,當心撞見就不好說了。
這當然還是關(guān)心。丁子說,猴子他們今天當班,昨天他可是等了你大半夜,火車司機不自由,一大早他去H市了。不過還有幾個在家,有幾個遠的我都打了電話,他們都要來的。
好在幾個老鄉(xiāng)都扎堆在—個小區(qū)。陸陸續(xù)續(xù)地丁子指著我看了幾家,混得都像是新兵們第一次走隊列彼此彼此。老婆基本上在家里做全職,這也使得鐵路工人們的脾氣漲了不少,說起話來像打雷一樣震得屋子嗡嗡地響,多是說著哪位戰(zhàn)友的一些趣事,—個個還挺能喝的,褲帶多是圈在啤酒肚子上吊著。更要命的是,這幫人多沾上了麻將,聚在一起就沒戰(zhàn)友情份好講,沒三句話就要賭個輸贏。當年為爭個口頭嘉獎竟然把掃帚藏在枕頭底下睡覺的神經(jīng)全然不見了:什么三等功團嘉獎的地方也不承認?鳥用不管,寒心啊。
談的多是一些部隊上的往事,什么湊錢到西閣街上的一個小館子里喝酒買煙、訓(xùn)練時偷老鄉(xiāng)蘋果這類子雞毛蒜皮的。接下來話題沒法走了,都是義務(wù)兵退伍的歸民政局管,像我這樣歸組織部和人事局管的他們既不知道也說不上來。不想知道的盡在那里亂掰,動輒就是—杯白酒咕嚕一口炸了個“雷子”。我實在招架不住了,就把話題引到婁子那兒。神經(jīng)說,喝酒喝酒,不說死鬼,說了晦氣。
我的心里可算涼到底了。丁子看出來了,畢竟是當過班長的人,還入了黨,會點察言觀色:秀才你先吃飯,晚上住我這兒,我告訴你吧,婁子真的死了。
5
按下來的事真是丁子講的。
我知道丁子講的都是真的。
我真不希望丁子講的居然是真的。
沒辦法,可這些分明就是真的……
6
應(yīng)該說婁子在部隊上混得還能說得過去,當了副班長,雖說沒入黨,更沒有機會立功和提干,在當時好多連隊的七八年兵都不愿退伍等著轉(zhuǎn)志愿兵的年月,婁子也能攤上衣錦還鄉(xiāng)了。
可是婁子并不這么看。丁子說,本來連隊里是想留婁子再干一年的,入黨表都讓人代他填過了,只不過是用鉛筆填的。新來的代理指導(dǎo)員是機關(guān)的一位干事,算是見多識廣:杜勇,咱倆有緣分,好兄弟一場,留下來再干一年?
婁子差點被干事的誠懇感動了,可也只是那么—瞬間,他從干事的臉上看出了一層格式化的表情,浮萍似的汪在那里。話到嘴邊的婁子還是改了口,他吐了一口唾沫,蘸在右手的食指上,在自己的名字上狠狠地搓了幾搓。等到新來的干事還在愣神的工夫,耳畔留下了一聲重重的關(guān)門聲響。
婁子這段經(jīng)歷,在我們那幫戰(zhàn)友里面?zhèn)鳛槊勒劇.敃r像我這樣的超期服役的一度還替他惋惜,可是后來我們也挺佩服他的。婁子當了三年兵,多一天義務(wù)也沒有盡,就打背包走人了。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歡送婁子返鄉(xiāng)的月臺之上,在軍區(qū)報社記者的相機面前,那名干事眼淚汪汪的做派讓人有了些同情。
婁子返鄉(xiāng)之后,也還算能混的。婁子先是干自己的老本行,開車跑長途運輸,后來又買了自己的車。干了七八年后,因為一次翻車大難不死,父母親把他關(guān)在屋子里以死相逼,婁子只好開了家“戰(zhàn)友排檔”。因為性格豪爽,大凡是當過兵的都要認作戰(zhàn)友,戰(zhàn)友們路過總要被他拉進來喝幾杯,有的來擺個場子沒錢也就拉倒了,這么拉不幾拉,排檔也只好關(guān)門了事。
丁子說的時候表情極為平淡,就在他兩個“只好”之后,日子鳥一般飛走了好幾年,婁子與戰(zhàn)友們接觸少了,大家以為他去了外地。
其實,戰(zhàn)友們不知道的是,婁子那—陣子酒喝得厲害。還有—個,婁子有些交差似的結(jié)了婚,據(jù)說是個進城賣菜的鄉(xiāng)下女人,就是因為喜歡穿一件白色高領(lǐng)毛衣,挺像那回事的。然而還有一個讓戰(zhàn)友們不知道的就是,婁子與賣菜女人的婚姻也像趕早集買菜似的,年把工夫就像是得了便宜買了就走的家庭主婦、一到家就后悔得把菜扔了似的,說離就離的完全像是婁子的性格。幸好,也沒留下個—男半女。
丁子說,原因是婁子開了家桑拿?!笆巧窠?jīng)最早告訴我的,我們也去洗過。桑拿生意在城北那一帶挺火的,大堂經(jīng)理蓮兒是個漂亮少婦,挺能來事的?!?/p>
接下來,就要說到婁子的死因了??上У氖嵌∽佑悬c困了,好在臨睡之前他還是把結(jié)局講出來了……
婁子沒想到那天下晚時飄了場小雨。那場秋雨絲絲點點的,讓婁子心里有了一種叫詩的東西像荒草一樣地瘋長?!飞仙弮号R下班時的那個微微上挑的眼神,在婁子的腦海里循環(huán)回放,婁子本想喝點酒兒壯膽的,可是想了想也怕酒后會誤事。婁子只得念叨了—句:就當是命吧,躲是躲不過的,大不了就算是當年摻和了一場西南戰(zhàn)事罷了。
直到婁子進了蓮兒的臥室,他也沒有想起來自已是怎么上樓的,眼前的蓮兒一直坐在窗前,完全沒有讓他有深入一步的暗示。婁子就這么枯坐著,像兩棵樹似的平行著,唯有風(fēng)搖葉墜的聲響才顯示著兩個人的存在。蓮兒的泣哭聲是好久之后才有的事,這—哭,婁子就不知道怎么好了,他原想抱一抱蓮兒,勸她別哭,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好嗎?
誰也沒有想到,此時,蓮兒家的大門被人輕輕地敲了幾下,屋里的兩個人已經(jīng)哆嗦得像窗外樹上的秋葉。分把鐘的工大,間或兒還能聽到鑰匙在鎖孔里急促轉(zhuǎn)動的聲響。蓮兒的臉色白了,她丈夫是部隊上的一個連長,電話里也說可能這幾天就要探家。自己是當過兵的人,孤男寡女的,軍婚可是高壓線,再說也是戰(zhàn)友之妻。
估計是門外的鑰匙還在轉(zhuǎn)動著,蓮兒急了,她向婁子拋了—個回避的眼神,就從容地準備開門了。也許她是不知道的,也就在她快到門口的時候,婁子徑直走向了那扇窗戶……
在我的心目中,婁子是很能爬桿子的,在防化連偵察排泡過的人,一般的上樹下桿并不是什么難事。再怎么著也不能背上“捉奸捉雙”的罪名,何況還在戰(zhàn)友的內(nèi)宅。后來我轉(zhuǎn)業(yè)安頓之后,聽說那套二手房已經(jīng)賣給了—個轉(zhuǎn)業(yè)士官。我特意與電信公司的人串通好了,借故查修他家電話的工夫也站到了那扇窗子旁邊。我在當時婁子滑下的那個六樓窗戶上看了好久。窗子旁的那根水管,對于杜勇來說,順管而下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
只是杜勇沒有想到,那根水管是個“豆腐渣”工程。直到窗外一聲巨大的響聲,等到蓮兒旋下樓去,她看到了臥在一攤污血之中的杜勇,蠕動的神態(tài)像睡熟的嬰兒,頭枕著一汪紅色的玫瑰花……
沒有人看到婁子當時墜落下來的身姿,連同那個正在撬門別鎖的上門行竊者。但我在丁子的講述中卻分明感覺到了,婁子落下去的時候,無聲的像一只飄零的枯葉。
7
因為談得太晚了,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床邊放著丁子老婆買來的早點。20多年前,丁子老婆來隊過N次,穿著打扮可時髦了,現(xiàn)在說起話來卻自卑得找不到當年的影子:“你現(xiàn)在出息了,將來侄女有什么事,可要幫班長一把啊?!?/p>
“哪能呢?戰(zhàn)友的事還不是我的事嘛?!蔽抑挥懈胶托α诵?,事實上我知道,我一個野戰(zhàn)部隊的轉(zhuǎn)業(yè)干部,到地方上人生地不熟的兩眼一抹黑,降兩級安置不說,連個實職都沒有,又能關(guān)照哪一門呢?
明明我知道這些,但我還是說了,我不想讓丁子老婆失望。幾天后,我們幾個去了那家桑拿,因為好長時間沒有營業(yè),緊閉的大門銹蝕得斑駁不堪?!翱吭谄律蠔|面第五棵樹下的那個墳塋,就是婁子的老屋。明后天吧,好像就是他的祭日,等你下次回來,我喊上幾個戰(zhàn)友—起去吧?!?/p>
丁子說完之后,看著我。
我說,好的。
可是老婆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強,只說了一句,你沒當過兵,這是你一生的遺憾啊,你要是當了兵就知道怎么做了。
這趟回來探路也沒有探出個所以然,還白白搭進去一些盤纏,為這事老婆又和我扭了一次,鬧得人心煩煩的,還不如看看婁子吧。
8
婁子的小墳淹沒在一堆枯草叢里。這一帶也只有幾座墳塋散零零地或坐或蹲著,要不是有個紅色的身影襯著,晨光里的那道小坡不知還要寂寥多少。沒想到等我走近之時,有個立在婁子墳塋前的身影突然轉(zhuǎn)了過來,竟然是個穿著紅色羊絨大衣的中年女人,好像還真在哪兒見過。
我一眼看出來了。她就是紅牡丹,因為,即使是羊絨大衣也裹不住D罩杯。
聽說你回來了,我也想見你一面,沒想到竟然在這里。沈曉婕認出我了:當年那些信,你為什么要幫他寫得那樣煽情?暖暖的差點把我也融化了。我原以為他在部隊進步了,哪知道還在欺騙我,請人代筆蒙我……我在他寄的照片上見過你,我恨死你了。
有關(guān)沈曉婕的事,丁子那晚也說了不少。都是家門口的魚塘,誰還不知道深淺?沈曉婕對軍人的情感還是讓我那幫戰(zhàn)友挺羨慕的,后來她找的也是西北邊防的—位干部,轉(zhuǎn)業(yè)時是個副營長。副營長為了安置花掉了大半積蓄,最后分配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里當指導(dǎo)員。管轄區(qū)域內(nèi)有幾家開美容院的,晚上掛紅燈營業(yè),后面都有人撐著,有的還入了“干股”。初來乍到的指導(dǎo)員哪里知道這個道道?該指導(dǎo)的不去指導(dǎo),不該指導(dǎo)的想去指導(dǎo)。聽說有家來了個“新鮮貨”,居然也叫紅牡丹,一笑起來就像照片上的那個。有一天,指導(dǎo)員的酒多了點,一頭栽了進去……幾個月后,紅牡丹供出他了。沈曉婕后來就和副營長僵了,那些天她可后悔了,心里老是覺得愧對于婁子,那個離婚后一直不愿成家的婁子,就這么說走就走了。
枯草上面滑過的風(fēng)有些涼了。我怕沈曉婕再抖出個什么事來,就自個兒悄然走開了。下坡的山路也不算長,陣陣風(fēng)起的時候,W城在眼簾里一晃一晃的。時間接近晌午,街上的一家戶外廣告屏幕正插播著《祝你平安》的曲子。女歌手孫悅那淺淺的酒窩里,我好像又看見了新兵連里的婁子:又是一天的收訓(xùn)時間,因為爛襠跟不上隊伍的婁子墜在后面,下坡的時候,肩上背著的那枝半自動步槍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他的胯骨……
也不知道那枝步槍有沒有撞疼過他。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余光里看到了從菜市場上回來的丁子,好在丁子也沒有看到我,我就悄聲地避開了。
我生怕丁子再次問起那個問題。那個問題也只有問沈曉婕自己了,也只有她才知道,那個晚上杜勇究竟與她說了些什么?還有的是,這位大堂經(jīng)理為什么又給自己起了個“蓮兒”的藝名?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