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勝
農(nóng)歷正月初九的夜,凄凄的冷雨從天破一角飄來,雨亂如泥。雨很猛很急,像落地的沙石,撞擊著沉睡的中原大野,幕夜似被濃濃的墨染得漆黑一團(tuán),偶有一道電光從遙遠(yuǎn)處射來,似陰森厲鬼的眼睛,在瞅掃生靈,仿佛要吃人挖心,將人拋尸荒野,讓人不寒而栗。寒風(fēng)鳴著長長的哨響,猶如滾雷,鋪天蓋地,似鐮刀掃地,野地里的枯草嘩嘩向一方倒地。山村農(nóng)家的茅屋,雨絲向里涌灌著,門板吱呀吱呀地慘叫著,來回?fù)u動,好像被夾子夾中的老鼠,發(fā)出凄凄叫聲。
夜半,一個黑影在小土屋前的囚棺前(囚棺,將已死的人囚在一個地方,而不埋掉,以示懷念),默無聲息,狠狠地用菜刀卸掉囚棺上的磚土。在這深夜里,刀擊磚響的聲音似悶響的驚雷,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貍魅霛庵氐囊箍铡D侨溯p手輕腳地拿掉一塊塊磚石,倏地,囚棺被菜刀撕開一條斜洞,黑影蹣跚著爬進(jìn)去,爾后,便是火柴吱的一聲被劃燃,瞬時又被風(fēng)打滅。突地,一團(tuán)火球慢慢燃亮黑洞洞的囚棺,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女人,她手托一盞搖曳的油燈,站在靈棺前,目不斜視,滿臉堅(jiān)毅,錚錚的老臉上,淚痕狼藉?!吧n天啊,你睜眼看看我們這弱女寡母,你睜眼看看我們有冤屈呀!”老女人雙膝跪在地上直盯著囚棺自言自語:“女兒,我死也要去北京為你申冤,那地方不是官大官多有清官?”老女人單手捂住臉,嗚嗬嗬嗚嗬嗬哭出聲。幾顆淚滴打在油燈上,火苗顫動了幾下,微弱地晃動著。老女人放下油燈,雙手把菜刀插進(jìn)棺蓋縫隙,用力剜切著,棺沒漆油墨,白色的靈棺微微抖了幾下,吱呀呀地尖叫著,破出一道空隙,老女人手松了菜刀,雙手插進(jìn)去,老女人從半跪中慢慢站起,鋼鑄一般,沒有絲毫的猶豫,瞬時,血從老女人手指間,滴滴滲出,順靈棺流下來。咣的一聲,棺蓋被老女人掰開,菜刀隨聲落在地上,打翻油燈。老女人又慢慢劃燃油燈,火苗比先前大多了,老女人仇恨地說:“女兒呀,娘心是狼心,你別怨你娘心硬?!迸藛柩手瑳]去看棺內(nèi)一眼,抖著手抓起地上明晃晃的菜刀,插進(jìn)靈棺內(nèi),老女人發(fā)出凄慘悲涼的哀鳴。
風(fēng)更疾,囚棺外幾塊懸磚被風(fēng)吹落在地,雨如箭,密集飄射進(jìn)靈棺,擊濺在老女人身上,她沒有絲毫覺察。昏黃燈光下,囚棺內(nèi)的人影晃動著?!拔业呐畠喊?!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死得慘,娘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呀!”接下來,是菜刀在板地上發(fā)出的切肉聲和老女人的扯心裂膽的哭泣。“兒?。∥业膬喊?!娘拿去你的頭,你可要魂兒附體啊,娘要為你討個理,娘知道你是清白的……”在這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里,真難分辨是陰世還是陽間。
一
在豫魯兩省相接地方,這里是中原大地一片湛藍(lán)的天空,遠(yuǎn)處的東方是連綿的群山,蒼松攀巖,鳥語畜鳴從縈繞的山巒間傳來,蒼翠的山腳下,一明凈凈、亮清清、水濛濛、無垠的中國著名大淡水湖。湖中水草充塞、魚蝦豐足,夏日萬畝湖塘里的荷花爭奇斗艷,滿眼醉人的綠叢中,一葉扁舟飄著騷人的歌從點(diǎn)點(diǎn)雪團(tuán),團(tuán)團(tuán)紅光的荷叢駛來,壯實(shí)的漢子嚎著情歌,長發(fā)飄飄的年輕女子們用清細(xì)婉轉(zhuǎn)甜蜜的對歌回應(yīng)著,男女們都洋溢著濃濃的愛。八百里的湖泊,八百里的葦草,八百里的無限風(fēng)光,著實(shí)讓人流連忘返。美景如畫,風(fēng)吹野草牛羊現(xiàn)。雁行落虹、旭日沐湖、湖川風(fēng)雪圖,運(yùn)河春曉圖,林林總總的美景,不勝枚舉,令人一覽山川河湖的壯美。湖和京杭運(yùn)河是相通的,古運(yùn)河的船鳴,大運(yùn)河似一條珠光寶氣的玉帶,碧波蕩漾著流瀉南北。大運(yùn)河的西邊是古中原頗為開闊的蒼野沃土。這里一馬平川,春夏秋冬綠野遍地,隨萬道劍般的霞光,極目眺望,條條塊塊的大平原被禾木切割得支離破碎,田園環(huán)抱了零零星星小村,中原大野滿眼田園風(fēng)光。冬天地皮上生著蒼郁的小麥,夏季田園上的棉花如漫卷的白云,豆類瓜果,是一野的碩實(shí)。秋日里,黃黃的稻浪似給中原大地鋪了一層金子,萬木結(jié)籽,田原開始收獲。明媚的春光一瀉萬里,中原大地披紅掛綠,人們的希望和夢想開始起步了。但這里依然貧窮如初,交通不發(fā)達(dá),外界新鮮的風(fēng)幾乎刮不到這個偏僻的角落,雖然,無論是風(fēng)雪擊打,淫雨浸漫,但是,堅(jiān)強(qiáng)勤勞的人們,并沒有因?yàn)橐郎桨挽`性繁生的田野過上有滋有味的富裕日子。大多數(shù)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以田地作為刨食的生活把式,一年到頭,依偎著這薄薄的幾畝田地度日,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月,可以吃個溫飽。這里山高皇帝遠(yuǎn),農(nóng)民們的生活極其困難,在他們看來,解決溫飽都是天庭降福了,在清令縣柴北鄉(xiāng)柳子灣村的人們生活更是清貧。這里是革命老區(qū),這個縣,這個鄉(xiāng)被連綿的山丘所圍繞,柳子灣村在山凹的半腰,村里的人家?guī)缀跏且回毴缦?,與之相臨20里的山外湖區(qū),平原地帶農(nóng)家的生活卻大相徑庭。因此,村里的男女青年在夏收秋獲后,戀戀不舍地離別小村,外出打工以補(bǔ)濟(jì)家庭開銷。百十戶人的柳子灣村連個高中生都不曾出過,是經(jīng)濟(jì)不發(fā)達(dá),更是人們認(rèn)為上學(xué)無用造成的。但在柴北鄉(xiāng)近幾年也有稀稀拉拉幾家依山開礦為營生的專業(yè)戶,發(fā)了大財。這巒巒群山,地下的煤儲量大,為此,驢子崖的閆白山就發(fā)了橫財,最先做起了煤炭生意,他開這個煤礦就是以縣里的名義開礦,自個兒發(fā)財。為此,閆白山聘來了廉價的人丁,做起老板,柳子灣的姚玉花、蘭妹子等幾個年輕的同村姐妹,就是來此出賣苦力,想換回幾個營生的小錢。一場悲劇正由此引出。
二
柴北鄉(xiāng)柳子灣村的確太窮了,遠(yuǎn)遠(yuǎn)沒有跟上改革開放的步子。農(nóng)歷八月的秋日,人們剛忙完農(nóng)活,驢子崖的閆白山來柳子灣招工,被挑中的是福氣,各個喜出望外,倍感幸運(yùn),因?yàn)樗麄兙鸵獟赍X了,盡管苦累,總比在家閑待好。年輕貌美的姚玉花、蘭妹子也在其中。姚玉花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喊著,跑進(jìn)家門。姚玉花之母姚氏趕忙從廚屋跑出來,兩手帶面,望著玉花,罵:“死妮子,有啥事,高興得那個樣,把我的魂都嚇跑了。”“娘,俺被閆老板選中當(dāng)工人了,就是驢子崖財大氣粗的閆白山,為他挖煤,去他的煤礦?!币τ窕M面春風(fēng)?!伴|女,那活你可干不了?!薄澳?,咋的?人家說了,都是機(jī)器,不出力,還能掙大錢?!币τ窕ㄓ譅庌q說,“咱家沒有持家的男勞力,我們母女這么多年,過的啥日子,好不容易找個錢掙,娘,你不樂意,我也得去,我已經(jīng)報上名了,蘭妹子還有幾個哥哥,人家都讓去,為啥我不能去。”姚氏看看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兒,再看看兩間破爛的草屋,姚氏想起那個饑荒年月,丈夫挖煤遠(yuǎn)離她母女倆。那時姚氏中年得女,女兒姚玉花剛滿月,丈夫那一走再沒回來,從此杳無音信,后來聽說是發(fā)生了瓦斯爆炸被壓死在了礦洞里,連個尸首都沒拉回來,年輕倔強(qiáng)的姚氏便從此挑起了家庭重?fù)?dān),再沒嫁人。現(xiàn)在有人提到挖煤,她的頭腦就發(fā)脹,這是姚氏最為悲傷的事。眼前這個出落成一個大姑娘的玉花,姚氏確實(shí)不忍心,不舍得。姚玉花自小聰明懂事,為鄰里稱贊,被村里人稱為最漂亮的女孩。姚氏氣憤地說:“娘上午給你貼鍋餅,過來燒鍋?!薄皢?,娘,你同意了?!币τ窕ㄎ匦χ橇四镆幌隆!八滥葑?,沒正經(jīng),火著出來了?!薄澳?,閆老板說了,明天他把車開到山下來接人?!币τ窕ㄕf著,蘭妹子哼著小曲跑來報喜:“玉花,玉花,俺娘同意了,俺爹也同意了,你呢?”說著走進(jìn)小屋,蘭妹子被柴煙嗆出兩眼淚。姚玉花向蘭妹子使個眼色,又看看姚氏,便低下頭。蘭妹子對姚氏說:“我的大娘喲,風(fēng)不摑臉,雨不打頭,玉花姐能干了這樣的活,聽說那里的吃住比咱家享福多了。再說玉花這么個大姑娘家了,提親禮道的,也該準(zhǔn)備點(diǎn)嫁妝了?!薄盁焼芩牢伊?,你是不是成心,死妮子!”姚氏似乎沒理會蘭妹子的話,姚氏對著姚玉花又說:“她死活我不管,蘭妹子,你也別勸我,我不管你們的事?!币κ祥L嘆了一口氣,嘭地蓋上了鍋蓋。下午,姚氏借來一塊新布料,連夜為玉花做了件新衣服,并叮囑姚玉花:“兒??!你也不小了,也得為往后打算了,你若干不了,趕忙回家,娘盼你呢。娘若有三兩個孩子,娘也舍得讓你去,怕你吃不了那苦,娘打心里不想讓你外出?!币κ险f得凄凄切切?!澳?,你放心,你閨女不是三歲小孩,啥心眼沒長,再說,離咱家也不遠(yuǎn),20來里地,一天能打個來回(步行)?!庇窕ㄓ謩衲镎f:“娘,你怕個啥,人家礦上有電燈,有鋼絲床,有清水、還有煤,若你到了那里,怕你享不了那個福。”玉花直說得姚氏破涕為笑了。第二天,真有小手扶拖拉機(jī)來接姚氏的心尖兒玉花她們了。姚氏慌忙給女兒包袱里塞了兩塊她平日愛吃的鍋餅,送著女兒下山的當(dāng)兒叮囑:“兒呀,干不了那活,可趕快回來,多注意你的身子骨,別忘了?;丶襾砜纯茨铩!币τ窕ㄐχ骸澳铮慊丶野桑瑒e忘了把我放在雞窩上的布鞋拾進(jìn)屋里?!币κ夏克秃眠h(yuǎn),此時姚氏已淚水掛滿眼角。蘭妹子娘推了一把姚氏:“老姐姐,哭個啥勁子,孩子們外去打工,掙倆錢,高興的事呢,你這一掉淚,孩子們心里要難受的?!币κ宵c(diǎn)點(diǎn)頭,慢慢地回身走了。
一月余,姚氏坐臥不寧,十幾次去找蘭妹子的娘?!按竺米?,兩個閨女走了一個多月了,連個信也不捎,是不是在外作難了?”“你說說這兩個瘋妮子在外面就是掙錢再多,也得給家里回個話?!碧m妹子娘拍拍姚氏的手又說:“大姐,別擔(dān)心,孩子們都大了,沒啥難作,我想就快回來了。”姚氏便說:“也該回來了,這么長時間,要不咱倆抄近路去看看,翻幾個山頭去礦上找她們,路也不遠(yuǎn)?!薄皠e憨了,大姐,哪里去找,孩子就快來了,再等等?!币κ下牶蟊懵依镒?,心里愛惜地罵著玉花:“死妮子,回來看看,也省得讓我牽心不是?!钡诙旌蟀肷危κ细盍瞬菡关i,蘭妹子哭著跑進(jìn)姚氏家里:“大娘,玉花她……她在外面出事了,被鄉(xiāng)派出所抓走了?!币κ舷癖划?dāng)頭打了一棒,不由自主扔掉手中的料盆?!昂⒆樱阏f啥?你講清亮點(diǎn),你咋回來了?”蘭妹子急急地講:“那天,你家玉花和我們六個姐妹吃罷晚飯,被閆白山叫去,說是去他那兒看電視,演的武打片。我們到他家一看,是閆白山的幾個談生意的人,閆白山硬要我們陪酒,說是有錢給我們,我們幾個姐妹堅(jiān)決不做,我們想離開,閆白山不讓走,便勸我們在他里屋看看電視。”蘭妹子語無倫次,“大娘,我們在那兒干活真是受罪了,哪里有閆白山說的天花亂墜,每天白開水,饅頭和腌菜,可干的活把我們都累死了,一天十八九個小時,沒白沒黑地干,可閆白山不給我們分文錢,也不讓我們回家,他總說快發(fā)工資了,可我們始終得不到錢?!薄疤m妹子你別說別的,你玉花姐到底怎么了?”姚氏急切地問蘭妹子。蘭妹子講:“那晚閆白山等幾個談生意的人走后,閆白山很惱怒,他突然說:‘那袋三萬元錢不見了?!麣鈩輿皼埃嗣娅F心,挨個審問我們,胡亂抓摸,搜我們的身?!碧m妹子說著嗚嗚哭起來?!昂⒆?,別哭,也別怕,你快說我家玉花到底是咋回事?”姚氏面帶凄色。蘭妹子止住哭:“玉花姐很害怕,怕閆白山想壞點(diǎn)子,縮在桌子的一角,默不作聲。閆白山翻著白眼認(rèn)定就是玉花偷了他的三萬元錢,閆白山這個喪盡天良的惡鬼看玉花姐臉蛋好看,便把我們幾個人哄出去,單個審問玉花姐,把玉花姐全身摸了個遍,我們在窗外偷偷地看到的。玉花姐咬牙忍了。可這個該死的閆白山突地抱起玉花就往桌子上按,撕脫玉花的衣服大罵‘你個小婊子妮,偷了老子的錢,丟了老子的人,我今天叫你好看’。閆白山這個該千刀剜的禽獸,一手灌下半瓶啤酒,一手緊抓住玉花姐的胸,把玉花脫了個精光,并奸污了玉花??嗝挠窕ń阆仁前箝Z白山,既而破口大罵,我們聽到撕打聲,可我們幾個身單力薄的女孩子,被閆白山牢牢關(guān)在門外,我們害怕極了,都縮成一團(tuán)。后來我們村及鄰近村的工友來了,說要打死那個人面獸心的閆白山。門被人撞開,玉花頭發(fā)蓬亂,衣著不整,踉踉蹌蹌著跑出房門伏在我們身上大哭。閆白山見勢,他打了報警電話,聲稱他派出所的表弟柳子舟馬上就會把暴亂的工友抓去坐牢,工友只是把閆白山圍在房內(nèi),罵著,但沒有人敢上前動閆白山一根指頭。約半夜,鄉(xiāng)派出所的柳子舟來了,把玉花姐連推帶拽拉上警車,閆白山也跟著上了警車,礦上的保安便把人群驅(qū)散了,我們幾個姐妹趁夜各自逃回家來?!碧m妹子說得滿嘴白沫,停止了哭泣。姚氏含著淚冷靜地聽完她的哭訴,厲聲問:“玉花她偷錢沒有?你給我說實(shí)話?!碧m妹子一臉嚴(yán)肅說:“我們幾個一直在一起,根本就沒見到三萬塊錢。玉花她絕沒有拿他閆白山的一分錢,我們也沒有見他的錢?!币κ下犃T,顧不上把房門上鎖,說:“我去鄉(xiāng)派出所問個清楚?!币κ线€沒走出院門,閆白山氣勢洶洶地帶著幾個人擁進(jìn)姚氏家門,見到姚氏,便破口大罵:“好一個養(yǎng)女不教的寡婆子,你那手賤的女兒姚玉花,偷走了我的三萬元錢,我是找你要賬的。不給就給我點(diǎn)了她的房子。”閆白山怒氣未消,示威說?!伴Z老板,你說你少了錢,有何證據(jù)?”姚氏問?!白C據(jù)?人們都看見了,我這樣身份的人難道能屈你女兒,賤老婆子?!焙竺娓膸讉€陌生人也隨聲附和,我們親眼看到的,是姚玉花那個婊子偷的!姚氏看似沒有發(fā)怒,但嘴唇鐵青,有從沒見到過這種場面的膽怯色。姚氏用顫抖的聲音問:“我玉花現(xiàn)在在哪里?”閆白山冷笑了幾聲,說:“在哪兒,她偷了三萬元錢,怕是坐牢,今早有人見她在礦上畏罪自殺了?!币κ夏X子嗡地一聲,昏倒在地上,眾人連忙扶起姚氏,前胸后背地拍打,姚氏嘴里喘著粗氣,嗚咽著自語:“閨女,我的兒,玉花啊,你在哪兒?”閆白山見勢罵說:“你這個瘋婆子,別裝瘋賣傻了,你就是把家底翻幾個個也賠不起我的錢。你閨女不是畏罪自殺了嗎?不還錢,我是不會與你罷休的。”閆白山又放慢話語低聲說:“你年紀(jì)也不小了,有什么要求,你就說,或你去告,我奉陪。”閆白山盡管聲音很低,但語氣很硬、很重。他對身后的人說“走”,坐上小轎車一溜煙地跑走了。閆白山的話讓姚氏很回味,盡管姚氏有失女之痛。
姚氏看著眼前的女兒,看見她仍身披那件臨走時自己縫制的紅花褂,不禁凄然淚下?!坝窕▋喊?,娘看你來了,娘來了,你咋不作聲呢?兒呀,娘就你這么一個親人,你叫娘咋過呀……”姚氏雙膝跪地,手抖著,掀開紅紅的花褂。姚氏驚了,姚氏掀開了一樁冤案。姚玉花青春俊秀的臉上留有道道手指印,眼角掛著絲絲淚痕,嘴角有零星的血跡。頓時姚氏抱住玉花的頭失聲痛哭。奇怪的是,姚玉花圓瞪的大眼此時閉上了,并淌下兩行淚滴,姚氏驚奇了,她沒再把哭聲彌散開,她強(qiáng)忍著悲痛,撬開玉花的嘴,一股刺鼻的劇毒農(nóng)藥味傳來,她把女兒的頭扭向一邊,隨即,伴有農(nóng)藥的水滴滴流出來。姚氏扯下女兒的衣衫,肩、背、胸等處,一塊紫,一塊青,身上留下的傷痕清晰可見。隨來的幾個村人小聲嘀咕著,服毒自殺是謊言,是假象,服毒是不會有毒汁從嘴角大片流出來的,天這么涼,又是昨天的事,尸體又沒爛,玉花是冤死的。姚氏解開玉花的內(nèi)褲,衣褲血跡染紅了一小片。此時,姚氏知道蘭妹子說的話一點(diǎn)不假。姚氏抹掉腮邊的淚水,把玉花的尸體運(yùn)回柳子灣。
原來,鄉(xiāng)派出所的柳子舟和其表哥閆白山把姚玉花押進(jìn)警車帶到派出所后,連夜審訓(xùn)。山里的女孩姚玉花怕羞,山里的姚玉花倔強(qiáng),半字不吐露偷錢、藏錢的地方。柳子舟惱羞成怒,反手幾個巴掌打在姚玉花臉上,姚玉花眼冒金星,鼻口出血,柳子舟用手銬牢牢銬住姚玉花的兩個大拇指,鎖在凳子腿上,使姚玉花半蹲半跪,姚玉花站立不能,仰臥不能。閆白山一口咬定,那袋錢就是姚玉花所偷,他親眼目睹??上У氖且τ窕ㄓ性]處申,死活不能??梢τ窕ㄒ恢迸曋Z白山:“我從不會偷別人家的東西,閆白山的錢我更不會拿。我是冤枉的。”“你說什么,婊子養(yǎng)的。我的三萬元錢飛了?有人證明錢是你偷去的,還給我嘴硬!”噼里啪啦,不等姚玉花再開口,一陣拳腳,桌翻人仰。閆白山還感覺打得不盡興,又踢了姚玉花兩腳,姚玉花用死灰色的眼,看著派出所人員柳子舟說:“我真的沒有偷閆老板的三萬元錢,我是清白的。”“放你娘的狗屁,丟的三萬元錢呢?為啥閆白山咬定就是你拿的,他咋不說別人?咋不說我偷了三萬元錢?”柳子舟厲聲訓(xùn)斥。姚玉花怒目盯了一眼閆白山:“他閆白山不是個東西,他是個惡鬼,他……”姚玉花想說什么,但她沒有說出?!八麨槭裁凑f你偷了他的三萬塊錢?看你的臉蛋還算白凈,原來是個小偷。你知道嗎?偷東西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給我滾起來?!绷又墼捳Z尖刻而又陰險。姚玉花兩根大拇指的銬子已勒進(jìn)肉里,她移動幾下,沒有把桌子扶起。閆白山在一旁冷冷笑道:“還裝模作樣,越顯出你那偷東西的狗尾巴。”柳子舟從椅子上立馬站起,扔掉手中的香煙,緊走幾步,抓起姚玉花的頭發(fā),連人帶桌一塊掀起來。姚玉花兩個拇指的血順手銬流下來。柳子舟看看閆白山,但沒有作聲。姚玉花止住哭泣,破口而出:“派出所難道不是說理的地方嗎?你們不能屈打成招,你們咋不審問閆白山犯下的滔天大罪呢?”姚玉花順口吐出一塊血痰?!班溃闼锏倪€蠻有理,今天打的就是偷錢的你。”柳子舟緊接著又踹了一腳姚玉花。兩小時的審訓(xùn)沒有結(jié)果,閆白山看看眼前癱在地上不能站起的姚玉花,對柳子舟說:“子舟,那三萬元是她偷的沒跑,千真萬確,偷了三萬塊錢,就是打死她,也沒有大事出。她家里就是一個孤老婆子,窮得叮當(dāng)響,她能不見錢眼開嗎?常言說‘人怕打,樹怕刮’,看她還嘴硬?!绷又蹆垂猱吢?。閆白山見勢,惡狠狠地抓起姚玉花的兩條烏黑的長辮子,把頭按在桌子上。柳子舟從閆白山的口氣似乎聽出什么,他操起橡膠棍擊打著姚玉花的腿、腰等處,約五分鐘,姚玉花頂不住柳子舟、閆白山的淫威,認(rèn)罪伏法了,姚玉花全盤托出偷錢經(jīng)過。柳子舟走到桌邊,拿起筆。姚玉花閉著眼,癱倒在地?!澳闶遣淮虿徽醒?。啥時偷的閆白山的錢?”柳子舟厲聲問?!敖裢砥唿c(diǎn)半。閆白山和幾個生意人吃酒時?!币τ窕ê鷣y地回答著柳子舟?!巴盗硕嗌??”“我也不知道多少?!薄安卦谀睦锪??”“藏在?藏在閆白山電視機(jī)殼里、鋪席里頭、裂墻縫里,還有挨門的第三塊地板磚下。”“還有嗎?”“有,藏在上身的衣袋里?!遍Z白山喜上眉梢,再次翻姚玉花的衣服,竟一無所獲。閆白山又是兩巴掌,把姚玉花掀翻在地。姚玉花似乎不再有疼痛的感覺。柳子舟燃了一支煙,像個惡狼?!斑€有藏在什么地方了?”姚玉花迷糊著低聲說:“沒有,沒有了。”“你認(rèn)罪嗎?”柳子舟問?!罢J(rèn)罪。”“知道這是犯罪嗎?”“知道。我過去還偷過隊(duì)里的小麥,偷過鄰居家的錢……”姚玉花想,反正是個死,只要不打,胡亂地瞎說罷。柳子舟看看眼前眼神呆滯的姚玉花,心想,雖然打了,終于招了,這次是立下了大功,離縣里下的抓捕犯罪的硬指標(biāo)還差很遠(yuǎn),但三萬元是大案了。柳子舟一陣興奮,是報功的時候了。柳子舟又問:“以上說的都是事實(shí)嗎?”“都是?!薄坝袥]有打你,或屈打成招?”“什么?沒有?!薄澳窃诠┰~上按個手?。 绷又壅f。姚玉花抬了抬傷痕累累的手?!拔叶贾v了,我不按手印?!币τ窕ǚ纯沟?。閆白山走過來抓起姚玉花的手指,“偷錢的事都招了,還有啥話講?”說著,便強(qiáng)行拿了姚玉花的手按下鮮紅的手印,有幾滴血濺落在姚玉花的供詞上。柳子舟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十指敲著桌面,悠然自得,柳子舟是個好大喜功的家伙。他認(rèn)為,派出所所長出差沒回家,何不趁此給縣公安局值夜班的張副局長打電話。“報告張副局長,我是柴北鄉(xiāng)的副所長柳子舟,我們柴北鄉(xiāng)破獲一起近年來罕見的盜竊大要案,價值近四五萬元,抓捕重犯主犯姚玉花一名,同案犯在逃,破獲藏金地點(diǎn),犯罪人姚玉花已押在柴北鄉(xiāng)派出所。請首長指示?!绷又弁娫掗g,閆白山幾次欲奪下柳子舟手中的電話,想阻止他,不讓柳子舟多講。但柳子舟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柳子舟洗耳恭聽了一會兒,連聲說:“是、是、是,我在此等候,我在此等候?!绷又蹪M意地放下電話,才瞅一眼閆白山。閆白山在屋內(nèi)來回走動了兩趟。柳子舟問閆白山:“有心事?擔(dān)心你丟失的三萬元?表哥,你也不想一想,我現(xiàn)在就去藏現(xiàn)金的地方,張局長來了,明擺著不是跟張局長搶功嗎?”閆白山跺了兩下腳,沒有作聲。柳子舟問:“你的錢到底少了沒少?”閆白山眼皮一翻:“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要過來就算了,不如把她放了吧?我怕把事情弄大了,對我的礦有影響。我丟三萬元錢是千真萬確的事,你還懷疑你哥!”
天已放亮。柳子舟有些倦意,看看地上成堆的紅塔山煙頭,連連伸了幾個懶腰。閆白山拍拍柳子舟:“表弟,我請客,我們好好吃一頓,肚里有些餓了?!薄敖裉炫率遣恍?,縣公安局來了個張局長,馬上就可能趕到,要不后天再說吧?!遍Z白山聽說縣公安張局長要來,馬上說:“我礦上還有好幾號人等著我,我先回去了?!绷又鄱冢骸扒f別先動那些現(xiàn)金,一定不要先動?!薄拔抑??!绷又郯验Z白山送到派出所大門時,閆把200元錢塞進(jìn)柳了舟的口袋內(nèi)說:“親戚歸親戚,我也知道你的生活不怎么樣。這兩個小錢,你買包煙抽?!薄案纾氵@是干啥?”柳子舟嘴上說說,也沒有阻攔。
清令縣公安局的張副局長趕到柴北鄉(xiāng)派出所時,隨身還跟有一名女干警。柳子舟早在派出所大門口迎候多時了,見到張局長,忙上前打招呼,并準(zhǔn)備伸出手。張副局長躲過柳子舟伸來的手,和女民警直接走進(jìn)關(guān)押姚玉花的房子。柳子舟隨即搬來一把椅子,然后掏出一包煙,從煙盒另一頭(沒煙把的一端)扯破煙盒,雙手呈送給張局長,點(diǎn)燃了,才從口袋里小心地拿出姚玉花的供詞。張副局長瞟了幾眼,微微閉起雙眼,抽起香煙。女干警認(rèn)真地審視著供詞。柳子舟站在一邊畢恭畢敬地問:“張局長,下一步怎么辦?”“你說怎么辦?做民警這么多年了。我們?nèi)ト≮E物?!币τ窕ㄔ谀:新牭接腥私袕埦珠L,她猛地抬起頭,大喊:“我冤枉?。∥覐臎]有偷過閆白山的錢,您給我作主?。 迸窬瘬u晃著供詞說:“姚玉花,黨的政策是抗拒從嚴(yán)、坦白從寬?!绷又鬯坪跤行┘?,上前猛推了一把姚玉花:“你放屁,你他媽的又不認(rèn)罪了?!币τ窕ㄌ撊醯胤诘厣?,嘴中喃喃道:“我冤啊,我沒有偷別人的錢財,求你們放了我吧……”張副局長雙眉緊鎖,怔了一下,說:“押上姚玉花,現(xiàn)場取贓款?!绷又弁现τ窕ǚ胚M(jìn)警車,剛走到派出所門口,就見閆白山連連擺手。張副局長走下車問柳子舟:“擺手的是誰?”柳子舟連忙說,就是失主閆白山礦長。張副局長看著閆白山問:“你就是閆白山?”閆白山點(diǎn)頭稱正是?!皝?,你坐我的車吧?!彪S后轉(zhuǎn)身對女民警說:“你去再審姚玉花。”車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張副局長從腰包里掏出香煙遞給閆白山一支:“你就是咱們?nèi)h有名的那個開礦專業(yè)戶,挺有能耐的。黨的好政策使你們這些窮山僻壤的農(nóng)民大發(fā)了。”閆白山不耐煩地點(diǎn)點(diǎn)頭,笑笑說:“還多需你們這樣的人民公安保護(hù)平安,社會才有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使我們安心祖國的經(jīng)濟(jì)建設(shè)。這次破了案,我定送您一面大大的錦旗?!睆埜本珠L微微笑了一下,又問:“閆礦長,縣上的李副書記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閆白山緊張無緒的大腦聽后,才哈哈大笑,連聲說:“不值提,是親戚,親戚。”兩輛警車嘎的一聲停在閆白山的煤礦區(qū),好多人圍過來。張局長跟柳子舟耳語幾句,柳子舟又轉(zhuǎn)回警車再沒出來,張副局長和隨來的女民警按姚玉花的供詞來到閆白山的住處開始尋找偷走的部分錢款。女民警在屋內(nèi)拍照,查找可疑的蛛絲馬跡,而后,她直接來到里屋的電視機(jī)前,猛然間在電視機(jī)背后的桌上發(fā)現(xiàn)用紙包著的贓款。女民警驚喜地叫喊著:“找到了,找到了贓物?!迸窬蜷_遞給張副局長。張副局長喜上眉梢:“再搜搜?!眮砣舜笙策^望,以后再沒有在什么地方找到贓款。女民警再按供詞上第三個墻縫隙去尋找??射摻钏嗷旌象w建造的房子里,哪有空隙。張副局叫人把里間墻體上的涂料鏟了遍,也沒發(fā)現(xiàn)藏匿的余款,女民警又在朝內(nèi)房門那塊大地板磚下搜索,結(jié)果一無所獲。供詞上的那塊地板磚在對照現(xiàn)場實(shí)物中是不存在的,屋內(nèi)地板是用水泥打成的一大塊水泥地。女民警在閆白山的房內(nèi)搜了個天翻地覆再沒有搜出另外的部分錢款。張副局長急中生智,說:“走,去姚玉花的住處。”在姚玉花她們的低矮昏暗的潮濕的住處,人已逃散,人們很容易在第三個墻墩間看到墻上的一條空隙。女民警又啪的一聲拍了照,一道電光過后,只聽女民警啊的一聲驚叫,女民警從墻縫里抓出一窩小老鼠,驚慌失措地扔在地上。民警們再沒有在姚玉花住處搜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張副局長沉思良久,立馬說:“到警車上繼續(xù)審問姚玉花?!迸窬l(fā)狠說:“這個姚玉花就是嘴硬,來時的路上我就給了她一番顏色,這次我非把她碎尸萬段?!碑?dāng)他們來到鄉(xiāng)派出所的警車前,就發(fā)覺柳子舟倒在副駕駛座上睡著,一股股腳臭從開著的車窗向外散著。女民警打開車門,拉扯鎖在車門上的姚玉花時,姚玉花低著頭,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快從實(shí)招來,你這是在戲弄司法,你知道嗎?”女民警為姚玉花打開鎖在車上的手銬,瞬時,姚玉花仰在后座上?!安缓昧耍τ窕ㄋ懒?。”女民警嚇得連忙跳下車,失聲大喊。只見姚玉花在口吐白沫,雙眼圓睜,樣子駭人。張副局長用手指擋住姚玉花的鼻孔,好大會兒,趕忙把手縮回。柳子舟用腳踢一下姚玉花,他試著去摸姚玉花的心臟。柳子舟臉色蠟黃,對張副局長說:“姚玉花真的死了?!睆埜本珠L似沒有聽到,在車外踱著步子,緊張地抽著煙,煙霧從他嘴里一口接一口向外冒出,滿懷心思的他一眼不眨地思考著。女民警、柳子舟緊張地看著張副局長。一支煙的工夫,張副局長憤憤地盯住柳子舟重重地拋出一句:“失職?!北阕呦蜃约旱能嚕窬o緊尾隨其后。柳子舟看大勢已去,尾隨跑向張副局長:“張局長,案子到了這種地步,你看怎么辦?”張副局長看著柳子舟說:“自己解決?!边鄣匾宦曣P(guān)上車門,小車一溜煙地跑了??h公安局的人走了,柳子舟心緒無頭,罵一句:“你媽的張老頭子,如果你不搶功,案子到不了這般田地。你他媽的叫我收場,事情鬧大,咱們都有份?!标幹\詭計(jì)的閆白山想了好久,走到柳子舟面前耳語幾句。兩小時后,一輛警車駛出閆白山的礦場。
三
姚氏把姚玉花的尸體拉到村頭,早有村里耄耋之年的老人們迎在村口,阻攔了。淚眼兮兮地望著姚氏說:“玉花她娘,聽村里傳言,閨女死得屈,是閆白山這個吃人飯拉鬼屎的惡鬼給害了。按咱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村里年輕娃無論怎么個死法,是不允許拉進(jìn)村,放進(jìn)屋的。她會給咱們村帶來災(zāi)難,使咱這窮山村窮上加窮?。∧憧梢獮樵鄞灏偈畱舸迕裰胙?,玉花娘,三思后行啊?!币κ蠞M臉淚水,雙膝跪倒在村里頭人面前:“我姚氏老婆子今年55歲,就這一個閨女,頭人老爹,我的玉花死得屈呀,是被人冤死的呀,你老要為我寡母弱女作主??!”姚氏哭得淚水滿面,跪著不起。頭人驗(yàn)罷姚玉花的傷跡,再看看姚氏,涕落眼澀。顫抖著說:“女娃死得屈,是咱村的大災(zāi)啊……”頭人抹著眼淚,蹣跚著離開了。姚氏連連磕響頭,“老爹你要為娃主持公道啊,我們姚家謝你了?!币κ鲜莻€有主意有見解的老婆子,她不想因自家閨女的死,給全村帶來災(zāi)難。姚氏跪在車上抱住死去的女兒,傷心地哭泣著。村民們站成一排人墻,看著可憐至極的姚氏母女,無不為之淚落。姚氏一個勁給村民們磕頭,高喊著,“村里的老少爺們兒,我玉花死得冤呀!我寡母弱女就指望老少爺們兒成全了……”站成一排的村民沒有一個出來再阻攔。這里古老的風(fēng)俗是,絕不能讓死去的年輕娃的尸體抬進(jìn)村或埋在村里的墳地里。若不,那將給村里人帶來滅頂之災(zāi)。在村頭,姚氏哭泣著讓人們把姚玉花的尸體放在村旁的小路邊。姚氏脫掉對襟襖外衣,蓋在姚玉花的頭上,擋著太陽光的照射。姚氏蹣跚著走進(jìn)家門。村長隨著也來了,村里管紅白喜事的大總管來了,村里的頭人拄著拐杖相繼而來。姚氏坐在門庭中間的地上默默地流著淚聽著村里的管事人的議論,她只是小聲地念叨著:“兒啊,玉花,你死得冤啊,你叫娘咋過呀……”村里的大總管說:“我看到了,孩子不是服毒自殺的,是有人謀害的,很顯然玉花死后,又有人向她嘴里灌了毒藥,這事咋辦?”村長說:“玉花死得不明不白,要弄清楚再想對策,再說,閆白山何許人,腰纏萬貫,縣里市里都能呼風(fēng)喚雨,眼下這世道,打官司也得要錢,要不少數(shù)目哩,咱這窮村,事又出在姚氏她家,一個婦道人家哪能經(jīng)得住。還有,閆白山的小舅子不是在省里一個要害機(jī)關(guān)當(dāng)領(lǐng)導(dǎo)么?現(xiàn)而今,關(guān)系網(wǎng)、權(quán)勢可得多注意。”村長嘆了口氣,雙手搖擺著,在門板旁蹲下來,補(bǔ)充一句:“我怕官司打不贏,又遭大難?!鳖^人付老爹怒不可遏,氣得拐杖直擊打地面,反擊村長:“古訓(xùn)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閆白山是個什么東西,依你說,娃這條人命就算了。人窮骨氣在,你說這話,咱村里的人哪還有一個有骨氣的?!薄案独系?,不是我也議論玉花的事嗎?”大總管說:“村長,現(xiàn)在是說正事,你別與付老爹抬杠中不中?”付老爹又說:“這條人命不能白白送給他閆白山??磥?,單個依靠娃她娘,一個婦道人家,難上加難,唉,柳家灣有災(zāi)降落到頭上了?!备鴣淼拇迕駛冋f:“玉花她娘,孩子已是這份上了,死不復(fù)生,就別難過了,要給死去的娃出氣,討個理,死不能白死,要他一命還一命?!贝鍟?jì)說:“閆白山是個有錢的主,關(guān)系網(wǎng)很廣,上面有能人撐腰,不說別的,鄉(xiāng)派出所的柳子舟是他表弟,說整誰還不是一句話,更別說上級公安局的再從中作梗了,告閆白山比登天還難。你們看不如這樣,找?guī)讉€村里當(dāng)家的,讓閆白山賠償個三千五千的,反正玉花閨女也死了,并且是冤死的,他閆白山心里得有個數(shù)。他也要想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天他來玉花家,其實(shí)正說明他心里虛,心里有鬼。要幾個錢以后姚大姐晚年也就有了靠頭了。也不落得個深仇大恨的?!贝鍟?jì)這話有人反對,有人贊同。村民們議論紛紛,村長、大總理、村里幾個當(dāng)村官的認(rèn)為是個好辦法,但付老爹和大多數(shù)村民堅(jiān)決反對,說要為死去的姚玉花爭口氣。蘭妹子在一邊哭著吵嚷:“你們懂什么,玉花姐在閆白山家受大罪了,那天是我親眼看到的。玉花被鄉(xiāng)派出所的人帶走只過了一夜,第二天就服毒自殺了,有這樣的荒誕事嗎?好好的一個人沒偷沒盜,硬往身上潑污水,事情沒有了結(jié)能去自殺嗎?”蘭妹子又講,“聽鄉(xiāng)里的通訊員說,縣公安局的人也拷問了玉花,其中必定有詐,應(yīng)該告它個天翻地覆?!薄八滥葑?,你還看事小,就你多嘴,不大不小的,哪兒有你說話的份,去,死到一邊去?!碧m妹子娘罵了蘭妹子后,又抓著姚氏的手說:“小孩子一派胡言,姚姐,村會計(jì)說的在理,經(jīng)大事的人,想得周全,他們都懂這行。姚姐,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就當(dāng)成沒生養(yǎng)過她?!碧m妹子娘看著姚氏,她自己哭出聲。姚氏盡可能地把人們的想法聽進(jìn)腦子里。姚氏還是輕聲地哭泣著說:“我的兒啊,娘就你這一個女兒,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娘能要你的賣身錢嗎?孩子,你若有靈,你給娘出個法子,我的兒呀!”大總理擦了兩把眼淚,說:“玉花娘,我們說的你只作參考,拿大主意的人還是你,你有啥想法,我們都贊同。”姚氏一口痰沒上來,哭泣聲立馬哽住,一下子背過氣去。晴天霹靂的打擊,加之幾天來失女之痛,又不能盡快為女申冤的極度愁傷,使這個山村老婆子精神有些錯亂。
姚氏聽到姚玉花在門外凄凄的哭娘、喊娘的聲音。娘你快來呀,女兒我走不進(jìn)家門,你來幫我一把呀,娘,你快來,我就在門外。一聲聲驚恐的尖叫伴著刺耳的哭聲揪著姚氏的心,姚氏慌忙丟掉手中的碗筷,跑出家門。聲音是從屋外墻面?zhèn)鱽淼摹Rκ洗蠼?,是玉花兒嗎?你在哪兒?娘,我在墻角邊,你快來幫我呀!接著,玉花又是大哭。死妮子,大黑天的,你又給娘開玩笑,你是比娘大,還是比娘老,讓娘扶你一把。畢竟,姚氏是愛自己女兒的,不是嗎?巫婆告誡,玉花不能有后爹,改成姚姓好養(yǎng)活。為了女兒玉花,幾十年來,姚氏沒有再嫁人,為把玉花拉扯成人,讓她改隨自己的姚姓。姚氏笑著轉(zhuǎn)過墻角,姚氏驚呆了,但姚氏一點(diǎn)也不畏懼。她看準(zhǔn)了,跟前那個滿身是血,脖子有兩尺長,滿口獠牙,梳著烏黑長長的辮子,身著紅花褂的女鬼就是女兒姚玉花。姚氏罵道,死妮子,裝成這個模樣,又是嚇娘,沒準(zhǔn)讓人瞅見了,看誰還要你,你還嫁得出。娘,我是鬼呀,我是陰間的野鬼。那里不收留我,把我趕出荒山野外,娘,你看我全身皮開肉綻,我冷呀,我痛呀,娘我怕呀!姚氏聽后半信半疑,緊走幾步,抱住女兒,姚玉花眼淚直流,恐慌地說,娘,我死得冤,我是冤死的呀。閆白山他人面獸心,他強(qiáng)行說我偷了他的錢,奸污了我,公安局的人直打得我遍體鱗傷,寸步難行啊。閆家還要抓我回去,娘快救我,娘快救我。姚氏看到,女兒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成串掉落。姚氏罵說,別說鬼話了。姚氏便輕輕為女兒擦眼淚,誰知越抹越多,姚氏反眼一看,不由得大叫起來:“是血,是血?!?/p>
蘭妹子娘強(qiáng)行按住醒了的姚氏。姚氏從床上起來眼淚不住地流下來,一面胡抓亂猜疑。我是咋了妹子。蘭妹子娘說:“姚姐,你剛才暈過去了。你醒來時直叫‘是血’、‘是血’,啥意思?!币κ夏艘话涯樥f:“我沒事,我得看看女兒玉花去。”“你的身子太弱,村里頭人要我留下來照看你,都半夜了,你還去那干啥?”蘭妹子娘勸說?!安恍?,妹子,你回家吧,我沒事?!币κ限D(zhuǎn)身下床,跑進(jìn)黑黑的夜色里。天上飄起涼涼的小雨,冷風(fēng)輕輕地吹著。姚氏攏了攏幾根繚眼的亂發(fā),深一腳、淺一腳向村東走去。姚氏哭泣著嗚咽著,甚至沒有聲響,在離女兒姚玉花尸體十幾步遠(yuǎn),突見幾個黑影慌忙逃遁。姚氏大吼一聲:“干什么的?快來人呀。”那幾個黑影沿著羊腸山道跑得更快了,頓時消失在黑夜里,姚氏跑過去,看到女兒玉花尸體還在。老人坐在女兒身旁,大哭出聲。“兒呀,娘怕你孤單,娘來陪你。兒呀,你給娘說話吧。兒啊,你死得冤啊,娘要為你討個公道,娘認(rèn)了,你可要在天之靈助娘一臂之力啊?!痹谶@星雨綿綿的午夜,人們聽著姚氏這老女人的失聲痛哭。聽者傷心落淚。人說,姚氏女人命苦,命中注定。村里傳來幾聲狗的狂叫,姚氏猜測,剛才那幾個黑影可能是搶女兒尸體的壞人。她心一橫說:“女兒啊,娘的心死了,拼出我這條老命,也要為你申冤。”姚氏背起女兒玉花的尸體向村里走,不知姚氏哪來的勁兒,竟硬硬地背起了玉花的死尸。姚氏在小雨中大聲哭喊著:“村里的父老兄妹,我要為我的女兒申冤報屈,我要把女兒背進(jìn)家門,怕女兒被野狼野狗吃掉,更怕被天打五雷轟的惡魔鬼拋尸荒野,落得死無完膚。老少爺們兒,你們?nèi)舨蛔屛遗畠哼M(jìn)村,你們就點(diǎn)燃屋里的燈火,我姚氏老婆子就搬出小村,到村外和女兒一同居住。”小村的夜很靜,沒有一家房屋里有燈光閃亮。
在家門口,姚氏絲毫沒有猶豫,毅然把女兒背進(jìn)屋里,放在堂屋的當(dāng)門。姚氏緊鎖屋門,把油燈放在桌上,沖了一盆熱水,解開女兒的衣服,從頭到腳為女兒擦洗著。老女人似乎哭干了眼淚,嘴張合著,那苦,那難,在老女人的臉上顯得讓人心驚肉跳。姚氏洗掉姚玉花額上的污泥,眼角的淚跡,姚氏沒有洗擦女兒嘴角的藥汁。姚氏老女人輕輕脫掉女兒玉花緊身碎花小白褂,姚玉花那充滿青春的雙乳像兩座蒼郁的小山峰在燈光下交相輝映。潔白有光澤的肌膚,似乎摻了假,黑一塊、紫一塊,有的地方已血肉模糊。姚氏怕女兒疼痛難忍,洗一把問一聲:“兒阿,玉花,疼嗎?娘給你洗的疼嗎?兒啊,給娘回個話。小時候,你的話多,可現(xiàn)在你回應(yīng)一聲呀,我的兒?!币κ辖獾粲窕ǖ难鼛?,玉花的尸體全裸在燈光下?!皟貉剑愕サ迷?,我們孤兒寡母過日子,你像屋后土坡上的小山棗樹一樣難養(yǎng)活,一天天,一年年,娘老是盼你快長大,盼得我心焦,你總也不見長?,F(xiàn)如今你長大了,卻……小時候我就這樣赤裸裸拉扯著你長這么大的,十八歲前你還和娘一條被窩睡覺,你常仰在娘的胳膊彎里,你不是說,你怕娘寂寞嗎?娘有你這么個女兒,娘不苦,娘知足。娘我熬到現(xiàn)在不就是讓你好好長大,能幸福成個家嗎?娘不苦。”姚氏搬開姚玉花兩條大腿,用溫?zé)岬拿硇煨觳潦弥笸葍?nèi)側(cè)的斑斑血跡,姚氏輕輕地擦,生怕弄疼了女兒,再往女兒的隱蔽處看去,有幾處焦皮小黑點(diǎn),好像是煙頭燒的。姚氏老婆子看到此,心頭像被刀割一樣。我的兒,我的兒呀,你受罪了,受大罪了。一股怒火像被點(diǎn)燃的劇烈火藥在她胸腔內(nèi)燃燒、翻滾。兒啊,你不能就這么死了,老娘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拼了這身老骨頭,也要打這場官司!??!姚氏為女兒擦洗完身子,又給女兒換上一身干凈衣服。姚氏點(diǎn)亮燈臺,燃上香火,擺上五谷,在靈臺上方,磕頭跪拜。老天爺,你睜眼看到?jīng)]有,有我這冤死女兒的尸首為證,你看看,我的女兒全身是傷,在陽間受了大罪,遇到了災(zāi)禍,遭人強(qiáng)暴。明日,我要帶女兒去上告縣太爺。老天爺一定要保佑我呀,老天爺,我八輩的列祖列宗,看在我冤女寡母的份上,你們收下陰間我的女兒姚玉花,讓她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我有罪,我有罪。姚氏不停地磕頭,只磕得額頭鮮血直流。
四
天蒙蒙亮,姚氏把女兒玉花的尸體拖上地排車,拉了出門去,她要上縣城為女兒申冤。山路顛簸、泥濘。姚氏老婆子把那條細(xì)長的山路踩得搖搖晃晃。晨曦初露,山路上連個人影都不曾看到,凜冽的小北風(fēng)迎面吹來,姚氏一點(diǎn)不覺冷,她內(nèi)心像一團(tuán)燃旺的火球,時時從胸中竄出。姚氏回頭看看,小村已漸漸遠(yuǎn)去,近前薄霧籠罩在溝壩上,稀疏的樹枝嘩嘩地被風(fēng)吹著。反卷塵土的冷風(fēng),在山路上打著旋,雨已停歇,田園里一團(tuán)死寂。姚氏老婆子是走慣山路的,但去縣城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從她嫁到柴北鄉(xiāng)柳子灣,一蹲便是40年,在村頭、田間、灶臺、整日圍著轉(zhuǎn),最遠(yuǎn)也就是到鎮(zhèn)上采購站買點(diǎn)日用品及化肥、農(nóng)藥等,至今若問縣城在哪兒,是個啥樣,路有多遠(yuǎn),怎么個走法,老婆子一概不知。她橫下一條心,今個就是死也要死到清令縣縣城。姚氏走走停停,回頭看看地排車上似乎熟睡的女兒,怕女兒受冷,停下來給玉花掖掖被角,兒啊,你冷嗎,你給娘指點(diǎn)著,娘不認(rèn)得路,你指點(diǎn)著。想起女兒慘遭殘害的那場面,姚氏邊走邊哭。三十多里的山路,不知姚氏老婆子如何走過的。前面出現(xiàn)一條東西方向的筆直的柏油馬路,姚氏松了口氣,把地排車放到路邊上,詢問來往的行人。姚氏看著來去奔駛鳴叫著并且那屁股下冒煙的小轎車,她想,那小車?yán)镒亩际谴蠊??各個都能為女兒申冤嗎?!她猜測,每個小轎車?yán)镒目h長、書記都能看到她拉的地排車上不是病人,而是自己冤死的女兒,他們會管一管、問一問嗎?老婆子把目光集中到來去的小轎車上,瞪起眼盯著。會不會有威震四方清正廉明的“包青天”。但飛奔的小轎車似乎對她不屑一顧,姚氏扭頭再看看女兒玉花,姚玉花很安祥,無動無聲。姚氏老婆子拉起地排車向前走著,姚氏拉著女兒不知走了多長的路。忽地,密林深處,姚氏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村莊,人多了起來,車也多了起來,有聳立的高樓,有轟鳴的工廠,也有臉蛋俊秀如玉花般的年輕女子。人們的衣著打扮艷麗,女人們身段豐韻。老婆子像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滿眼的新奇。從沒見過這樣花花綠綠、闊氣輝煌的人流和村莊,姚氏從懂事起,便只認(rèn)識鄉(xiāng)村鄰里,莊稼和土地令她生厭,那奇花異草沒見過。只熟悉爹娘姓甚名誰,至于怎個寫法,老婆子不去思想。今個卻犯難了,看著這新鮮的街景,姚氏老婆子認(rèn)為在這個大莊上的人都過著神仙般的生活,就連街頭賣紅薯的小販,都比村長、付老爹穿的好得多。街上掛的那大字標(biāo)語,商店大門上的黑漆上的白字,老婆子也叫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老婆子沒念過一天書,她認(rèn)為上學(xué)認(rèn)字不中吃不中喝,沒用。一毛二毛的角票,拾元佰元的大鈔,老婆子認(rèn)得一點(diǎn)不含糊,憑上面的圖案,張口就來??纯囱矍埃鲱^望望天,老婆子只感覺,這個大莊和她那柳子灣不一樣,根本不是一塊天地??h政府在哪兒,老婆子心里像揣了十五個兔子,心七上八下地亂跳。她徑直穿過一條街道,打算去問人。抬眼被一立在交叉路口的磚臺子擋住了,看到一個軍人模樣的人在上面指手劃腳?!澳銢]看見紅綠燈嗎?往哪兒走,罰款五元。”老婆一愣神,細(xì)看時,原來那人正在教訓(xùn)自己。那人走下臺子向姚氏走來?!吧督屑t綠燈,孩子,麻煩問你一下,這個莊是不是縣城,縣政府在哪兒?我是來找縣長的?!蹦蔷炜扌Σ坏茫瑳]有說話,順手一指,向右拐,那個有鐵門的大院就是。哪邊是右呀,孩子。警察又一指。姚氏老婆子拉起地排車朝所指方向走去。街口的車流、人流看著威嚴(yán)的警察和迷亂方向的老婆子嘻笑著,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此時,姚氏老婆子心急如焚,看看太陽被樓群擋住,影影綽綽撒下點(diǎn)點(diǎn)金黃。老婆子猜想天快黑了,再次問路時,姚氏老婆子來到一所大院的鐵門前,看到大門緊閉,認(rèn)為那大門是專門攔阻自己去路的。她氣憤地用拳頭重重敲擊那門。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探頭問:“你找誰?下班了?!薄袄洗蟾?,我要找縣長,書記?!币κ匣卮鹫f。老頭兒又問:“哪個縣長、書記?”姚氏哭泣道:“只要能為我玉花兒申冤、評理,哪個縣長、書記都中,我這孤老婆子也就心滿意足了?!闭f著老婆子又淚如雨下,“老哥,行個方便,讓俺進(jìn)去,俺從大早上一直走到現(xiàn)在,俺那個山村離這遠(yuǎn)?!苯又κ嫌质稣f了自己女兒的不幸遭遇。老頭同情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苦妹子,你來遲了,所有的縣長、書記都下班回家了,不如明早你再來,在門口堵著?!贝餮坨R的老者看看孤獨(dú)無助的姚氏和那地排車上的玉花。壓低嗓門說,“老妹子,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案,要找縣里一把手王縣長和洪書記。正好明天在縣委開會,到時,洪書記王縣長都到,你去喊冤?!币κ侠掀抛与x開政府大院時,天已大黑,但城里夜晚與白天差不多,街燈高懸,霓虹燈閃爍,三三兩兩的人們在街邊閑游,人流如潮水,時而有青年戀人溫情擁抱,時而刺耳的喊殺打叫聲,從明亮亮的樓房傳來,老婆子不知那是在放錄像和電影。姚氏無意去感覺這樣的世外桃源。冷不丁,她想起來剛進(jìn)縣城時,偶爾也有像她這樣的拉地排車的人,從那個大門里進(jìn)進(jìn)出出。在鄉(xiāng)醫(yī)院里也見過這樣的景象,姚氏猜測,這兒是一個醫(yī)院。她拉著女兒的尸體奔向那地方。進(jìn)門時,沒有人阻攔,出出進(jìn)進(jìn)的人已很少了。姚氏問清這兒就是縣人民醫(yī)院,姚氏放下心來,把車推進(jìn)大樓門廳的一角,瞅瞅四周,見沒人過問。掀開被角,看著玉花的臉,嗚嗚哭起來,行人看時,老婆子趕緊止住哭聲,擦擦眼淚,用被角捂住臉,伏在玉花身上。
在縣委大院外,姚氏把地排車放在大門邊,跪在地排車旁。她攔阻每一個從小轎車走出的父母官們,大喊冤枉?!袄习傩盏母改腹賯冄剑遗畠阂τ窕ㄋ赖迷?,是被公安局的人活活打死的,歹人奸污了我的女兒,父母官們呀!你們能為我申冤報仇嗎?你們看呀,你們看看吶?!币κ线呎f邊掀開姚玉花的衣服。女兒身上的斑斑血跡,我沒有擦,女兒身上紅腫青紫,仍明顯存在啊。街上的人們圍攏過來看后,聽后各個掩臉落淚。紛紛說,啥個世道,當(dāng)今法制社會還有這樣的事發(fā)生。從轎車上走下的一系列人物竟沒有看一眼,徑直走進(jìn)大樓。姚氏見此,大聲喊著冤屈:“我的女兒死得冤呀……我要見洪書記,王縣長,為我女兒評評理,討個公道?!币κ现闭f得聲淚俱下,圍觀的行人越聚越多。王縣長,洪書記走過來,驅(qū)散行人,看著姚玉花的傷痕,聽著姚老婆子的哭訴,瞧瞧姚氏布滿皺紋的老臉,再看看靜靜躺在地排車上的姚玉花。王縣長,洪書記也被感動了,不禁淚下。姚氏跪在地上朝書記、縣長不停地磕頭:“我的父母官,你們一定要為我女兒申冤。我女兒是被公安局活活打死的,父母官,你們能為我的女兒伸張正義嗎?”洪書記一把扶起姚氏,眼里溢出淚,說:“大姐你放心,誰都有父母,兒女,我們更理解您,你起來,有冤你就說,有屈你就報,我們給你伸張正義?!蓖蹩h長把姚玉花的尸體用被子蓋上,說:“老大姐,我們一定要為你做主,依法嚴(yán)懲兇手。”姚氏這個大字不識的鄉(xiāng)下老婆子站起來,抹抹眼淚,清清嗓子說:我有三個要求:
一、我要求嚴(yán)懲驢子崖閆白山這個吃人不眨眼的惡狼,他強(qiáng)奸我的女兒,反說我的女兒偷了他三萬元錢。我女兒是清白的,我們?nèi)烁F志不短哪,我女兒不會干那蠢事的,有柳子灣的蘭妹子給她做證。
二、告鄉(xiāng)派出所柳子舟用刑毒打我女兒,屈打成招。
三、告縣公安局的張副局長和那個隨他一同下來的女民警,執(zhí)法犯法,致我女兒姚玉花喪命?!?/p>
洪書記聽后表示:“老大姐,我們要了解你的案情,馬上派人查處,你先回去等著。”王縣長補(bǔ)充說:“老大姐,你先回去,聽候處理,我們懂得失女之痛,這個案件我們問定了,若不查個水落石出,你來找我王縣長?!币κ侠掀抛勇犞改腹俚氖难?,心中升起一線希望?!澳蔷投嘀x父母官為我弱女寡母,為黎民百姓主持公道、討個說法了?!蓖蹩h長,洪書記連聲說:“一定,一定會的,你先回家靜心等待?!币κ侠畠阂徊揭换仡^,望著答應(yīng)為百姓申冤的父母官,不知如何感激為好。眼淚撲簌簌地又落下來,一步一回首地離開了清令縣城。
姚氏老婆子這個身單力薄的婦道人家,是鐵了心要為女兒告狀申冤。她要親眼看到為女兒申冤的日子到來。剛一到家,村長、付老爹,村里大總理一并來到姚氏家,詢問上縣城告狀的結(jié)果,聽后都連連稱贊。村長說:“清令縣的縣長、書記過問此事,事情就有眉目了,閆白山這個可惡的家伙是要受到法律制裁了?!备独系犃艘舱f:“娃她娘,事情既然到了這一地步,我看就把孩子的尸首想法安頓一下吧,咱們等著縣里的好消息。孩子年輕,不能歸咱村里的祖墳,找個野溝爛坡,可千萬別埋淺了,村外的野狗多?!贝罂偫砀胶椭f:“挖墳這件事我來辦吧?!闭f著走出門外。姚氏猛地叫住大總理說:“大總理,先別著急,我心里不踏實(shí),咱上縣告狀,是平民告官,告當(dāng)政機(jī)關(guān)的頭面人物。再說,閆白山他家底豐厚,鄉(xiāng)里縣里認(rèn)識人不少。盡管書記縣長口頭答應(yīng)了,但事情會到哪一步田地,還不知道,我看這事并沒有了結(jié)。我要清清白白地告訴女兒,讓她在陰間安心生活。付老爹,你是咱村的頭人,村長、大總理也在此,既然我昨天已把咱村的規(guī)矩打破,背女兒回家,臥入堂屋,我早就橫下一條心了,生死也就我一個老婆子頂著。昨夜,可能是閆白山派來的人想偷走我女兒的尸首,被我發(fā)覺?,F(xiàn)到了這份上,孩子的尸骨未殮,我不能隨便處理了事?!币κ弦话驯翘橐话褱I地說著。在場的人們靜靜站立,不再說話。一時間,整個柳子灣,人們奔走向告,寡婦姚氏見到清令縣縣長、書記了,官司打贏了。看他閆白山還能踢踏幾天。消息一下子傳遍大街小巷,人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天傍黑,閆白山帶領(lǐng)著驢子崖的頭人,村長等人來到柳子灣姚氏家,與柳子灣的村長,頭人等商議姚玉花之事。閆白山滿臉堆笑地說:“姚大姐,事已至此,看你這一大把年紀(jì),已到安享晚年的時候了,姚玉花她命不好,可您老姐還得活下去,是不是?這幾年,我攢下幾個錢,十萬八萬的我拿得出?!币κ吓康芍@個殺死女兒的仇人,破口大罵:“你個天打五雷轟的惡鬼,你那兩個臭錢能挽回我女兒的性命?你認(rèn)為錢能通神?你也有兒有女,你就不寒心,你會遭報應(yīng)的?!遍Z白山悻悻地從姚氏堂屋出來,面露猙獰。驢子崖村長、頭人來的目的就是想把玉花之死按住,不再張揚(yáng),多賠她幾個錢了事??梢掀抛悠饩髲?qiáng),認(rèn)定了的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柳子灣的付老爹,村長、大總理誰也不敢擔(dān)當(dāng)這件事,為這事自作主張,這是天大的人命案。兩村里的頭人商討到深夜,但姚氏死活不答應(yīng)。在姚玉花之死這個事上,誰都難以預(yù)料會發(fā)生什么。因此村里管事的人一概拒絕了驢子崖來人的游說。閆白山憤怒了,撕掉微笑的面具,露出陰險恐嚇的臉,說:“你個姚老寡婦,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有能耐,你去北京找國家主席去告狀。別說你個糟老婆子,就是他鄉(xiāng)長書記也要看我臉色行事。好,咱們走著瞧,你個老不死的?!币κ蠎嵟翗O,手指閆白山,拿起一根粗棍,“你這披著人皮的狼,我跟你拼了。”舉起木棍就朝閆白山身上掄,被村長、村民們攔住。付老爹說:“玉花娘,只要有柳子灣的爺們兒在,咱就要爭這口氣,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先消消氣,這事天理不容,會給我們個說法的。”閆白山冷笑著,看看陣勢,悻悻地帶著驢子崖的人大模大樣地走了。當(dāng)夜,村人們看到事態(tài)發(fā)展的嚴(yán)重性。姚氏想,雖然縣長書記答應(yīng)過問女兒的事,并且說會依法辦事,但她仍然恐懼,閆白山這不是震山嚇虎嗎?恐怕縣里執(zhí)法機(jī)關(guān)的某些人向閆白山說了。她一個鄉(xiāng)村老婆子,沒財,沒權(quán),可女兒怎能白死,如果真不行,我就上中央,我就不信天理能容。思前想后,在猶豫煎熬中等待著。她想玉花的尸體不能這樣放著,為防不測,備建一個囚棺的念頭在她腦中油然而生。姚氏扒掉豬圈壘集的石塊和泥沙,把兩年前為自己準(zhǔn)備的棺材放了女兒的尸體。夜深,姚氏手抓沙灰揉和著,在院內(nèi)選了一塊平地,用沙泥粘在石塊上,一塊一塊壘砌著,她看著棺材里的女兒,已沒有了眼淚?!皟喊?,娘就你一個盼頭,到頭來,你剜了娘的心啊,我的兒,娘主意已定……”姚氏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向棺材上壘著沙石,一個寬兩米,長三米的囚棺把姚氏母女隔成陰陽兩界。姚氏擺上玉花平時愛吃的食物,“孩子,娘專門給你做的,到了那邊別餓著……”然后姚氏嗚嗚大哭,姚氏封了囚棺,隨地而坐,倚在囚棺邊,失聲痛哭。第三天,聽村里人講,驢子崖閆白山被公安局抓起來了??此蒲傺僖幌⒌囊κ喜庞行┌残?,蒼蒼的老臉,干裂的嘴唇,黑臟的老手。幾天工夫,女兒的死已把姚氏煎熬成另一個人。轉(zhuǎn)眼一個半月過去了,閆白山在縣里音訊全無。人們說閆白山被關(guān)了起來,是給姚玉花申冤的時候了。一閃已是深冬,雪花飄飄落滿了囚棺,落滿了姚家的庭院,整個山村籠罩在白色的世界里。這么長時間來姚氏從沒有出過一次門,但姚氏并沒有停止打探外面的關(guān)于閆白山、柳子舟等人的消息,一旦聽說閆白山被抓,心里頓覺高興,也能咽下兩口飯。然而一看到院中的囚棺,又想起女兒,天冷了,我的玉花兒一定也冷了。姚氏把雪天黑夜地特意為女兒趕制的棉襖、棉褲掛在囚棺上。姚氏日日念,夜夜想,盼著閆白山挨槍子兒的時日,閆白山那老不死的惡鬼上靈床的時刻。又想起女兒一個活蹦亂跳的鮮活生命,說不行就不行了。這么大一個公安機(jī)關(guān)咋能隨便處死一個無辜的人呢。有時候想女兒想到極至,就好像又聽到女兒與自己在對話。女兒說,她要養(yǎng)娘一輩子,讓娘過上好日子。姚氏指著女兒的鼻子罵,死丫頭,你想嫁就快點(diǎn)嫁,娘好享你幾天清福。姚玉花說,娘我明天就嫁了。娘叮囑,玉花呀,過門后可要好好地過活,嫁個好人家,小伙子能吃苦耐勞,你們和和美美過日子,娘就心滿意足。玉花打趣說,我要學(xué)《墻頭記》里的大貫,把你托到墻頭上去,不給飯吃。娘不是哈哈大笑嗎?姚氏長長嘆了口氣,回過神,已是淚眼漣漣。玉花兒呀,你走得太匆忙了。這天,姚氏正坐在屋里思想心事,蘭妹子跑來送信說,驢子崖的閆白山被公安局放回來了,說是無罪。姚氏一聽如遭雷擊,差點(diǎn)昏過去。她立刻跑到村口,聽會計(jì)講,閆白山這個王八蛋,在鄉(xiāng)政府飯店大擺宴席,席上大放粗詞狂語,本人清白,就是省公安廳的人也奈何不得。看她姚老婆子有什么靈牙利爪,置他于死地。村里也有人傳言說,是某鄉(xiāng)長從縣里保他出來的,也不知閆家到底給那些“幫忙”的人多少錢,反正是金錢鋪路。鄉(xiāng)里替他講話的人說什么,他閆白山是改革開放奔小康的典型,少了他,鄉(xiāng)里就像缺了水的魚,以后誰還敢?guī)ь^致富。據(jù)說縣公安局的人也參與了此事,云云。姚氏一聲不響地回到家,看看玉花的囚棺:“玉花呀,難道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們的官司敗了不成?縣長書記不是下決心嚴(yán)查嗎?閆白山那惡鬼難道神通廣大,我就沒辦法了嗎?不行,我要找縣長去,王縣長答應(yīng)過的,此冤不申,找他?!币κ狭⒖恬R不停蹄地奔向縣里,王縣長看到這個已憔悴不堪的農(nóng)家苦老婆子,先是一驚,繼而有點(diǎn)不自然地說:“洪書記去外地開會了,關(guān)于你的案子嗎?我們還缺乏足夠的證據(jù),這件案子不是仨倆月就能了結(jié)的,你先回去吧,老大姐,再耐心等一段時間,我們再調(diào)查一下?!币κ侠掀抛宇D時淚如雨下:“王縣長呀,你曾親口答允老婆子我要解決此案,可我已等了幾個月了,還要等到猴年馬月啊,我女兒可是尸骨未殮,等著結(jié)案的那一天吶。我告的是害死我女兒的公安機(jī)關(guān),欺侮民女的惡棍閆白山,這案子不復(fù)雜呀!那閆白山到底根有多粗,權(quán)有多大?”王縣長聽后,沒有再說一句話,皺了皺眉頭,就走出辦公室。姚氏知道閆白山不是好惹的,公安局里的那些要人也不是好惹的,就是縣長也難吶!難道我兒的案子就此了了嗎?玉花呀,我的兒你好苦呀,我苦命的兒。姚氏嘆息著。姚氏再去找洪書記,洪書記不在。
五
姚氏回到村里,村民們憤憤不平,紛紛說,肯定是官官相護(hù),去市里,去市里告。誰阻攔就告誰,看有沒有懲治他們的機(jī)關(guān),國家權(quán)力部門不是虛設(shè)的,是給老百姓辦實(shí)事的。付老爹說:“娃她娘,事情到了這般田地,沒有回頭路了,不能讓咱這個窮山旮旯里的冤魂忍氣吞聲?!怨牌迌鹤优蛔屓耍恋卣蛔屓恕?。到這個份上,咱們一定要告贏,咱這里不是山高皇帝遠(yuǎn)嗎?咱們就去挨近皇上的地方告他。有啥想法,玉花娘,你說吧。”村長見勢說:“付老爹,不能那樣講,那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孩子是死得冤,眼下閆白山這個混賬東西正鉚足勁,有縣公安局的人給他撐腰,就說句不好聽的話,他閆白山賠咱一筆錢,官司也算咱打贏了,玉花娘,還是以和為貴呀,看咱這陣勢,能勝他閆白山和公安的人,比登天還難?!睅讉€月的煎熬,姚氏已無眼淚,呆愣著愁容倦怠的老臉,發(fā)一聲聲長長的嘆息,沉沉地將頭低下去,村里大總理勸說:“‘樹挪死,人挪活?!窕ㄈ艘呀?jīng)死了,不能重生,村長說的在理,咱村去幾個人到驢子崖要幾個錢了事?!边@時,村會計(jì)忽然匆匆跑來,把手中的一卷帶墨字的白紙放在桌上,喘口氣說,姚大嫂子,我是玉花爹的生前好友,玉花這孩子死得屈,咱這個屈不能不申,咱要跟他閆白山拼個魚死網(wǎng)破。頂多人家說咱沒能耐。清令縣縣太爺問不成這個案子,咱去北京,去聯(lián)合國,看他閆白山還能有幾個七姑八姨的來作梗。這不,這幾天我詳細(xì)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記錄下來,你帶上這卷白紙黑字去市檢察院、法院去告?!币κ先嗳嗉t腫的雙眼,用沙啞的聲音說:“你死去的老哥在九泉之下也會安息的,我們?nèi)叶紩屑つ愕??!贝迕駛兩⒈M,姚氏夜不能寐,在囚棺邊抱著那卷白紙低吟:玉花呀,他閆白山有權(quán)有勢,一手遮天,我們的冤屈能不能伸張,還遠(yuǎn)未知,兒呀,你叫娘有個啥法子來。誰叫你投在無用的娘胎里,娘是睜眼瞎,鄰里親情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兒呀,娘是滿心為你打官司呀……姚氏忽感到眼前一黑,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娘呀,我死得冤哪,你千萬別讓他們把我?guī)?,如果帶走,我就沒命了。姚氏看到女兒滿身血淋淋的,披頭散發(fā),手被捆綁,腳戴鐐銬,一個大鬼正使勁往外拉她,姚氏忙撲過去,死死抱住女兒,娘兒倆使勁掙脫大鬼的手。姚氏似要把眼珠瞪出,盯視那鬼,滿嘴的牙咬碎,口吐鮮血,聲嘶力竭地罵那鬼。那大鬼見狀,嘻嘻笑著,耍著鬼臉,天下是我的,我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你不要罪加一等,姚玉花命中注定,本該如此,你若阻攔,連你一塊抓了。姚氏看著愛女,仰天冷笑一聲,把咬斷的舌頭吐向那大鬼,那大鬼來不及躲避,啊地一聲,那大鬼滿臉?biāo)朴斜换痃P燙焦的血痕,扔掉手中拉扯姚玉花的鐵鏈,消失得無影無蹤。姚氏看著眼前矮了一截的女兒,瘦得皮包骨頭。孩子,只要娘有一口氣,你別怕,他們的陰謀就不會得逞,孩子你起來,娘抱你入懷,娘死也跟他們拼了。姚氏正要伸手扶起女兒時,女兒卻不見了。
姚老婆子激靈打個寒戰(zhàn),定眼看時,手中抓的是村會計(jì)給她的狀紙。姚氏坐在地上,背靠囚棺,自語道:“兒呀,你有夢托于我,你若有靈,讓娘親眼見你一面,娘不信鬼、不信神,娘不會看你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兒呀,你是清白的。娘明天就去市里為你申冤?!币κ习褷罴堈酆?,疊成方塊,放入內(nèi)衣口袋里。
姚氏來到市里,一看這里比清令縣城大多了。姚氏來到市法院,法院負(fù)責(zé)同志接過狀紙看了一下,說:“豈有此理,情情屬實(shí)嗎?”姚氏鏗鏘回答:“句句屬實(shí),沒半句假話?!焙么笠粫海ㄔ贺?fù)責(zé)人皺皺眉頭說,此案非同小可,你先去檢察院立案調(diào)查。我們立即通知清令縣有關(guān)部門。姚氏走進(jìn)市檢察院,看到威嚴(yán)的國徽掛在市檢察院大門口上方,姚氏放心地走進(jìn)檢察院。姚氏出來時,把狀紙留在了市檢察院,臉上帶有幾分得意,心想,這一次該有辦法治那幫人,為我兒鳴冤評理了。
姚氏回到家第三天,就聽村民傳言,驢子崖的閆白山又被抓進(jìn)縣里,這一次,派出所那個柳子舟也被帶去了。再過八天就是臘月三十了,該過年了。姚氏遲遲沒有聽到處理閆白山那幫人的音訊。姚氏的心如在油里煎一般,坐立不安,有人告訴姚氏,這樣的案子十天半月不能出結(jié)果,市里得摸清來龍去脈,才好定罪量刑,宣判結(jié)果,耐心等著吧。也有的村民從小道消息聽說,是閆白山的省里的親戚派人來市里幾次,閆白山省里的親戚還親自給市里和縣里打過電話。這案子說不準(zhǔn)破不破呢。臘月二十七日上午,蘭妹子匆匆走進(jìn)姚氏家:“大娘,不好了,閆白山又被縣里的人放回來了,現(xiàn)在正在咱村西頭放鞭炮慶祝呢,說是提前過新年,你快去看看吧。”
姚氏最怕聽的結(jié)果還是聽到了,她覺得自己的心碎了,像萬劍穿心的疼痛。短短幾個月來,她的頭發(fā)全白了,這幾個月像是過了幾十年一樣漫長,她的精神幾乎崩潰。她要看個究竟,便踉踉蹌蹌跑出墻門,迎頭看見閆白山站在后車廂里,手舉一長棍,挑著一長掛鞭炮,正滿面紅光地鳴放著。姚氏見此,手抖縮著,扶住墻,眼前慢慢模糊,她信以為是老淚又封住了眼睛,擋住了視線。用手摸去,感覺黏黏糊糊,再睜眼看時,只能看到一絲白光,把手伸向兩眼間,瞅見片片血紅。有人大叫:“玉花娘眼里流血了?!贝迦藗兎懦黾夜?,在噼啪炸耳的鞭炮聲中狂吠、撕咬。閆白山狼狽地開車跑出了柳子灣。當(dāng)天下午,給姚氏寫狀紙的村會計(jì)被鄉(xiāng)派出所的柳子舟用警車帶走了,并送至縣里,說是村會計(jì)蔑視黨政機(jī)關(guān),侮辱誹謗他人。
姚氏老婆子憤怒了。村民們憤怒了。整個柳子灣憤怒了。被激怒的貧窮山村沸騰了。排成長隊(duì)的村民來到姚家自發(fā)捐款,發(fā)誓要狀告那吃人肉不吐骨頭的惡狼閆白山。村民們看到閆白山瘋狗似的狂妄勁,那鞭炮在柳子灣上空爆響,那分明是在向柳子灣示威、宣戰(zhàn)。閆白山是清令縣的土皇上嗎?他能管住派出所、公安局、檢察院嗎?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難道沒有王法了嗎?!柳子灣的頭人,付老爹上氣不接下氣,氣得胡子直哆嗦,拐棍搗地“咚咚”響,這是侮辱我們柳子灣沒一個能挺直腰桿走路的人,這是在向我們的列祖列宗臉上扇耳光。我們柳子灣人就是死光,也要與他拼上一把。大總理憤怒地大口大口吸著旱煙袋,“娃她娘,你看這樣好不好,離我們村不遠(yuǎn),杏花坡我舅家老表哥從臺灣回家尋根,他說政府讓他在北京住半月觀光。看這世道,告是走投無路了,不如讓他把咱這事帶回臺灣,發(fā)表在報紙上,讓人們看看,咱柳子灣今兒個遭受的罪孽。讓人們說個公道?!贝迕駛冏h論紛紛,對對對,這個想法不錯,能行。像散發(fā)傳單一樣,為咱柳子灣姚家寡母弱女鳴屈喊冤。不料,目不識丁的姚老婆子立刻反駁:“咱不能讓人看咱的笑話,也不能讓外人指戳我們的脊梁骨,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他閆白山不是鳴炮慶祝,他不是揚(yáng)言說讓我到北京去告,我雖不知北京在哪,但條條大路通羅馬,我一定能摸到北京城?!边@個平時寡言少語的山里老婆子,幾個月來,見識增加不少。村長也說,咱們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去北京找黨中央去評理去,找能依法辦事的人去?;仡^看看眼將失明,讓人慘不忍睹的姚氏,玉花娘,家庭經(jīng)濟(jì)困難呀。的確,姚氏賣掉全年的口糧,在這短短幾個月里,已沒有錢糧接濟(jì)了。貧窮的山里人,心抱成一團(tuán),勁擰成一股繩,自發(fā)地排起長隊(duì)為姚氏捐錢去北京告狀,為慘死的玉花去喊冤。貧窮的山里人一元兩元解囊相助,年幼懂事的山里娃娃們五分、一角的零花錢紛紛拿出。那場面,跟革命老區(qū)的群眾自發(fā)地拿鋤頭、爪鉤踴躍報名上前線打日本鬼子的壯烈場面差不多。“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不論你根多粗,權(quán)多大,窮困的山民們在歷史上從來沒怕過誰。
姚氏摸著村長塞給她村民們捐的那袋錢,眼淚激動地流出來,這是感激的血淚呀!這是無數(shù)簇火苗捆成一大捆柴燃旺的火炬群,遠(yuǎn)不是一桶兩桶水就能澆滅的熊熊烈火。九泉下的玉花呀,你要感謝咱們有骨氣貧窮的山民們呀,你要刻骨銘記山民們的恩澤,你讓為娘想個啥法回報柳子灣的父老鄉(xiāng)親呀。村民們給咱捐錢不會圖回報的,這是從牙縫里摳出的深情厚誼。娘能不掂量掂量嗎?去北京若再不成功,無辜的村民不知將會有什么樣的災(zāi)難降臨!我是你娘,死我認(rèn)了,可別因?yàn)槟氵B累村民慘遭不幸,你一人冤枉,是我們?nèi)业脑┣晌覀円患业脑┣箷劤鋈宓拇箅y,你叫娘作難呀!姚老婆子雖是個只字不識的山村婦女,可她是有周全的主意和想法的。新年來了,辭舊迎新而沉重的新年,柳子灣的村民們說,也不能讓他閆白山過上舒坦年,讓他也要在新年里坐臥不寧。便傳過話說,姚氏老太婆去北京狀告閆白山了。大年初一,柳子灣新年的鞭炮聲比往年稀少了許多。柳子灣似在沉思什么,在孕育什么。姚氏根本就沒有過新年的打算,院里院外依舊。村民們七拼八湊給姚氏送來了水餃、肉菜、新年的蒸饃。凌晨,姚氏把村民們送來的食物擺在堂屋桌頭,點(diǎn)燃香燭,顫顫的火苗,像眼里掉落的淚滴,躥騰著。明滅的香火,裊裊的香煙徐徐升起,姚氏敞開大門,跪在桌前說:“玉花我兒,今兒個是大年初一,我不拜天,不祭地,不祭列祖列宗。因?yàn)槔咸鞝敍]有看清咱姚家海一樣深的大冤,天地神靈,列祖列宗都沒有幫助咱逃脫閆白山一伙人的魔爪,沒有給咱洗清冤屈,我不再祭他們。玉花兒,你看到?jīng)]有,老娘我給你跪下了,今兒個我專門祭你,我的兒呀……”姚氏的眼淚又來了,“兒啊,你看娘眼里流的不是淚水,而是真真切切的血滴,你看到了嗎?我的兒。為了柳子灣的鄉(xiāng)親,為了咱家的冤屈,娘祭你,要你在大年初一去掐死那個作惡多端的閆白山。兒呀,娘的話你聽明白了嗎?娘給你磕頭了?!币κ显诘厣峡牧藥讉€響頭,“玉花呀,你若有靈,今兒個叫娘瞧瞧?!闭f著,姚氏抓了一把火紙,燃了放在桌腿下,然后又拿出一根筷子,放在地上一枚用火紙剪成的圓錢。兒呀,你若有靈,你就把紙錢掛在筷子上。(這是中原鄉(xiāng)村迷信的說法,說死后有靈的人會把紙錢貼掛在竹筷上,以顯示靈性)姚氏把筷子在紙上胡亂攪動幾下,燭火暗淡了一些,香煙不再升起,紙錢神奇般掛在了竹筷上(其實(shí),竹筷攪動紙片,有靜電引力,相互吸附)。姚氏站起身來說:“玉花呀,你要吃飽喝足,娘給你端上鄉(xiāng)親們送的新年飯菜?!币κ铣两谕词叟谋瘋?。她守坐在女兒的囚棺旁,默默祈禱能在新年除掉橫行鄉(xiāng)里的惡霸閆白山。大年初九,聽村民們講,驢子崖閆白山完好如初,說要阻攔她進(jìn)京上告。姚氏徹底明白了,神靈并不能給她姚氏消災(zāi)滅難,也不能給她帶來幸福和安樂,要申冤,只有靠她自己。
六
幾個月來的身心摧殘,姚氏已形容枯槁,乍一看去,很難認(rèn)出是昔日的姚氏。長時間的睡眠不足使姚氏再一次昏厥過去。
姚氏突地又聽到女兒哭天搶地的嘶鳴。那叫苦聲驚天動地,從大山坳外傳來。那哭聲似刀子在切割著她的肉??莶菘v橫,野風(fēng)凄凄,姚氏顧不得分辨方向,循哭聲看去,女兒孤苦伶仃,無依無助。姚氏狂叫一聲,玉花我兒,娘來看你了。陰陽兩重天,母女不能相抱。玉花悲憤地講敘自己被打入地獄的遭遇,她再次乞求娘救她,否則就會變成豬狗。隔壁里時傳來幾個鐵嘴獠牙的判官在哈哈大笑,一邊啜著上等美酒,一邊品嘗著山珍海味。我是屈死的,我有冤屈,我是清白身。幾個面目猙獰的判官,哈哈大笑,有的抓肉,有的揣酒,揚(yáng)長而去。姚氏看看玉花,姚玉花哭呆了,好大會兒才哭泣哀求,娘,你要救救我呀,只有您能救我。母女倆又握著手放聲痛哭。姚氏無奈,娘有啥法救你,娘渾身解數(shù)都使盡了,有啥法救你?突地,女兒的手被惡狠狠的牛頭馬面用牙咬開了。姚氏大聲哭喊,玉花我兒,我的兒,娘要為你申冤,申冤。
姚氏突然坐起,頭上冷汗直冒。自言自語道:“我這是怎么了?!?/p>
來勸玉花娘動身上告的村民驚呆了,有人早已把姚氏扶上床,有人說,姚氏營養(yǎng)不良,身子弱,想女兒想的,怕是小鬼附身了。姚氏看著村民,說,為了女兒,為了鄉(xiāng)親們深情,她拼了老本,也要進(jìn)京上告。人們勸說等身子骨硬朗些再說吧,姚氏說,一天也不能再拖了,明早,初十就去京城喊冤。當(dāng)晚午夜,姚氏聽到院內(nèi)有動靜,姚氏端起油燈就往外跑,心里猜測,是否閆白山的人來偷女兒尸體了。門外有風(fēng)有雨,沒出屋,燈火就明明滅滅地閃動。忽然一卷白紙扔進(jìn)庭院中,加著細(xì)微的聲音,“這是狀紙和路線圖,去時帶上證據(jù)。”姚氏定睛看時,燈火被風(fēng)雨打滅了。姚氏跑出屋外,摸到院中的那卷白紙。姚氏緊緊把它抱在懷里。又來到囚棺前摸著看著,見囚棺完好無損,才放心地回到屋里。姚氏在燈下翻開那卷白紙,白紙分為兩塊,一塊長而大并寫滿黑色字跡,另一塊上面有房屋圖。姚氏雖不認(rèn)字,但能猜得出是一張進(jìn)京上告的狀紙,姚氏小心地將它包好藏起。姚氏細(xì)細(xì)回味剛才那人的說話聲,猛地想起,臺灣,北京,杏花坡,老表哥。就是村里大總理。大總理也不識字,哪來的狀紙?是那個尋根的同胞嗎?姚氏心里終于悟出緣由。但她沒有去刨根問底,她想是這個送狀紙、路線圖的人怕引來殺身之禍。姚氏信了,她懂得這絕不是閆白山一伙人。姚老婆子忽地想起,讓帶上證據(jù),什么證據(jù)呢?玉花兒這么大一個人,怎么帶,再說北京離這兒還不知有多遠(yuǎn)呢?莫非帶件玉花死前的血衣,不行,那并不能讓人相信;要不剪她一綹頭發(fā),不行,這更說明不了問題。猛然間,姚氏想起夢中在地獄里哭泣的玉花,以及那變成人臉豬頭的冤鬼姚玉花和罪惡的閆白山繞村放炮時那狡詐的嘴臉。姚老婆子又惱怒起來,心硬起來,她在屋里哭時,一個念頭頓時生起,她哆嗦著抓起桌上菜刀,朝囚棺走去……便發(fā)生了開頭的那一幕。姚氏堅(jiān)決不讓村民們隨她一同進(jìn)京,她怕,怕發(fā)生不測,只身登上為女兒姚玉花申冤報屈的漫漫征途。
姚氏沒有直接在清令縣城坐直達(dá)的汽車,而是繞道去了市火車站。她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破皮包,躲過警察的檢查,隨乘車的人流登上開往北京的列車,車廂里人滿為患,正是返城的高峰期,探親過年回去的,外出打工的擠滿一節(jié)節(jié)車廂。別說找個座位,就是找個插腳的空兒也不容易。姚氏看看手中的皮包,緊緊抱在懷里,恐怕被人擠掉,火車鳴起“嗚嗚”的長笛,將要開動之時,她猛地看見一張令她切齒痛恨的丑惡嘴臉,正從窗外瞅著匆匆登上這節(jié)車廂的人。姚氏看看手中的皮包,她有點(diǎn)絕望了,柳子舟一伙惡狼尾隨她而來,正在車廂里四處搜尋著。柳子舟身后幾個人指手畫腳,小聲議論著。姚氏看看擁擠的車廂,蒼天啊,這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入地地?zé)o門,難道我就要半途而廢嗎?她緊緊抱著那皮包,慢慢蹲下。猛然她看見旁邊座位底下的空隙,她不顧一切,像被惡狼追趕的野兔,見縫而入。她把皮包放在座底下,自己全身壓上去,不敢出聲。座位上的乘客以為是逃票的乞丐,想躲避開乘警的檢查,并不在意。頓時,姚氏老婆子被擁擠的人腿遮蓋,像身處不見一絲陽光的囚棺里。不一會兒聽見柳子舟和幾個同伙的對話聲,這個老婆子應(yīng)該乘這個鐘點(diǎn)的火車,怎么找不到呢?你們反正都認(rèn)得她,仔細(xì)地給我搜。于是車廂里的人像漲潮的水流發(fā)出一陣陣沖撞,有略帶訓(xùn)斥的叫罵聲,有人腳互踩的怨恨聲。姚氏看看包內(nèi)的東西,她想自己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fā)生意外,但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現(xiàn)在她已處變不驚,泰然自若,心不慌,神不跳。隨時準(zhǔn)備與閆白山這伙惡鬼拼命。火車“轟轟”地開動了,車廂內(nèi)漸漸歸于平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姚氏老婆子喘口氣慶幸自己大難不死。她心里頓時平靜多了,她在走進(jìn)車廂時,就把路線叨嘮著問清楚了。她趴在底下一直不敢出來,心想就這樣安全到北京吧。姚氏由于連日的奔波勞累,勞心傷神,隨著列車的緩緩前進(jìn),她竟睡著了。突然,一股熱熱的水流滴在她臉上,她一下子驚醒了,抬眼看時,一個小男孩,正靠窗撒尿。姚氏用襖袖子抹一把臉,忍著沒有出聲。然而意外并沒有停止,反而接連不斷,桔子皮、香蕉皮、礦泉水瓶等不斷地扔在她身上。她仍然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出,默默地忍受著,為了女兒,為把惡貫滿盈的閆白山告倒,她不敢爬出來。后半夜,車廂內(nèi)已沒有了人們的喧鬧和罵聲,只有車廂和鐵軌發(fā)出的輕微撞擊聲。她這才把頭從人的兩腿間伸出,車廂內(nèi)坐著的人們頭靠椅背,或趴在桌上睡著了。沒有座位的或蹲或坐在地上或靠在別的座位邊上打著盹兒,或發(fā)出微微的鼾聲。她又把頭縮了回去,但這時已困意全無。每到一站,她都仔細(xì)聽著上下車的人聲,和列車播音員清晰的報站聲。時時警惕著有沒有閆白山這個人間惡魔。
姚氏來到了北京,來到了祖國的心臟,來到能見到青天、皇帝的古都,來到了令多少冤屈大白于天下的古都北京。首都北京像一位慈善的老母,她會把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她的兒女們緊緊抱入懷中,兒女們會聲淚俱下地把她(他)們生活的艱辛和磨難,向慈母娓娓傾訴。陽光明媚,普照著金碧輝煌的首都北京。人世間不公正的冤屈,渴望在這兒得到公正的評判。春意盎然,流光溢彩,繁花擠簇的首都,迎送著來來往往的人流。
姚氏生命的藍(lán)天,將會在這兒出現(xiàn)嗎?她的血海深冤會在這兒得到伸張嗎?這個大字不識的山村老婆子,她將到哪里去尋找上告的部門呢?!她蠕動著在馬路上不停地張望,環(huán)顧左右,恐再有閆白山那伙人??粗腥塑嚵?,她站住了。抬眼看看公共汽車站牌,她尋思,能找到通向光明上告的路嗎?她猶豫著,恨山里的窮娃們上不起學(xué),飛不到這天外有天的大都市。她小心翼翼地問過好多人,可七拐八彎的路她記不住,想不明白,她不敢坐公共汽車,怕摸迷了方向,轉(zhuǎn)悠了大半天,還能看到火車站附近的站牌。一輛游動的出租車駛過來,停在她身旁,車上走下來一位年輕的女孩,微笑著迎上來,甜甜地說:“大媽,你是第一次來北京吧,來探親迷了路?”姚氏看看,沒有作聲。姑娘看出老婆子的猶豫,“大媽,你不用怕,相信我,上車吧,我可以幫你。在北京市,你說到哪兒,我就能拉您到哪兒?!币κ峡粗@個花一樣年齡的女孩子,和自己的玉花年紀(jì)差不多,油然生出一股親切感。姚氏想,走出火車站這么長時間,沒有尋到要去的地方,這女孩熟悉這么大的城市,不像是壞人。女孩又說:“大媽,我家就住在西直門那塊,我剛從駕校畢業(yè),我喜歡車,今天替我表哥開一天車?!币κ香@進(jìn)了出租車,說:“閨女,拉我去中央辦公廳、國務(wù)院辦公廳信訪局,我要為死去的女兒告狀?!迸胄虐胍?,發(fā)動了汽車。出租車在寬闊的馬路上行駛,女孩問:“大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吧?”“從柳子灣來的?!币κ峡纯雌ぐ卮稹E⒄f:“大媽,北京城可大呢,北邊有亞運(yùn)村,還有剛剛籌建好的飛機(jī)場?!币κ险f沒有心情去看風(fēng)景。小車穿過高聳林立的大樓,越過道道街市?!斑@就是北京的天安門廣場,那里邊是古代皇帝住的皇宮?!迸⒓?xì)心地介紹著。姚氏聽后轉(zhuǎn)眼看看,好一個寬廣的天安門廣場。人流如潮,一面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yáng)。那高大的天安門城樓上方,國徽閃閃,氣勢磅礴的古建筑群映入眼簾,姚氏不覺淚下,哭出聲?!吧n天啊!鄉(xiāng)親們,我終于來到北京了。我要為我的女兒玉花申冤報仇了。”姚氏把女兒的遭遇及柳子灣父老鄉(xiāng)親捐款的事說后,年輕的北京女孩氣憤之極:“天下還有這等奇事。大媽,您坐好,咱快點(diǎn)開到國務(wù)院信訪局?!毙≤嚰哟笥烷T,飛奔著。北京的干凈,高樓大廈,繁華熱鬧,姚氏全然不覺,她思想著怎么才能讓人聽清楚女兒的冤情。出租車嘎地一聲停在一座不算太高的樓前,女的士司機(jī)說:“大媽,國家信訪局到了?!币κ侠咸呐纳砩系膲m土,走下小車。把事先商定好的事讓女司機(jī)去辦,姚氏是相信女司機(jī)的。姚氏把包遞給女司機(jī),女孩一點(diǎn)沒猶豫,直接走到信訪局傳達(dá)室一邊。女司機(jī)打開破舊沒有拉鏈的包,包內(nèi)只有兩塊玉米面窩頭,一包用塑料包捆得緊緊的東西。窩頭已干得掉渣。姚氏怕狀沒告成,落得個女兒的尸首不全,為此,姚氏最重要的東西狀紙還是帶在自己身邊。姚氏老婆子按女司機(jī)的話,排隊(duì)走進(jìn)信訪局接待室窗口,畢恭畢敬地把狀紙遞進(jìn)去。中央辦公廳、國務(wù)院辦公廳信訪局的有關(guān)人員看完訴狀,大吃一驚,打量著眼前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鄉(xiāng)下老太婆。姚氏怕再被人推出,不過問此事,聲音沙啞地大聲說:“有我女兒姚玉花的人頭作證,我是提著人頭來京告狀的。”信訪局的幾個工作人員聽后,都停下手中的工作,仔細(xì)看桌子上的狀紙,再盯住窗外的姚氏。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說:“你提的人頭在哪里?”那工作人員的聲音頓時有些嚴(yán)肅?!拔野讶祟^放在外邊一個地方?!币κ狭⒓椿卮??!澳惆讶祟^拿來?!蹦莻€工作人員又說。工作室內(nèi)一時靜下來。姚氏又說:“你們保證我女兒姚玉花的人頭,你們用完,還得還給我。我不能讓女兒身首兩分離?!惫ぷ魅藛T點(diǎn)頭同意。姚氏回過頭來一陣狂跑,來到出租車司機(jī)前:“閨女,乘車要多少錢?!币κ侠咸偶泵纳砩咸统鲆淮X。“大媽,你來北京是為女兒申冤的,就當(dāng)我為您捐款了,我是分文不收,絕不收的?!迸緳C(jī)一邊說一邊兩手推回姚氏遞過來的錢。姚氏顧不得推讓,從女司機(jī)手中接過提包,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女司機(jī)對姚氏又說:“大媽,我在此等你,你回來我還要送您回車站。”姚氏向身后擺擺手,沒有回頭。姚氏老太太從提包中慢慢取出一個塑料袋包裹,把外面包著的火紙層層取下。信訪室里的空氣凝固了。工作人員可憐地看著包里的東西,又盯盯眼前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婆。姚氏老太婆手有些抖,她取下最后一層被血染得黑紅的火紙,字清語明地哭著說:“這是我女兒姚玉花的人頭,我女兒是被人害死的,人頭做證。你們看呀!”姚氏雙手托住血淋淋的人頭,把身體轉(zhuǎn)了個圈,兩條烏黑的發(fā)辮從姚氏雙手間垂到地上?!拔遗畠核赖们?,你們要為我母女鳴冤啊!”信訪局的工作人員眼盯著,有的手中的筆不由滑落在地上。好大一會兒,辦公室里一陣騷動,有哭聲,是一位中年女工作人員嗚嗚哭出聲,“好可憐,好痛心呀。你咋那么心狠,砍掉她的人頭,她不是你女兒嗎?”一位年齡大的工作人員摘掉眼鏡,憤憤地把眼鏡向桌上一拋,責(zé)問姚氏。“沒法子,走投無路啊!”姚氏又說,“誰能為我鳴冤??!我可就這一個女兒啊,我守了半輩子的寡,就這一個女兒還被人活活害死了?!币晃荒贻p的工作人員說:“兇手也太殘忍了,目無國法?!币κ蠎嵑薜卣f:“我一個鄉(xiāng)村老婆子身單力薄,無錢無權(quán),我告的是有一定權(quán)力的公安人員和欺行霸市省里市里都有后臺的閆白山?!毙旁L局的工作人員感到案情的嚴(yán)重性,相互對視一下。姚氏老太婆凄凄地流下熱淚?!拔乙ζ抛訌那Ю锾鎏龅纳酱鍋肀本槲遗畠汉霸遗畠旱脑┎荒苌?,我也不回去了,我就死在這里?!币κ侠咸疟ё∨畠旱娜祟^哭天喊地。信訪局的工作人員們含著淚,看著這個一身破舊棉襖的鄉(xiāng)下女人,有的把自己的茶杯添滿水遞過去,有的拉椅子給姚氏坐?!澳?,喝口水?!蹦俏恢心昴凶舆^來說:“你不用怕,你找對路了,上訪到這里來,這里就是專管這些棘手案件的。你要相信黨,相信政府,你先把人頭放入塑料袋里?!币κ峡粗俏还ぷ魅藛T,說:“我告的執(zhí)法機(jī)關(guān),有權(quán)力的公安人員,你們能辦嗎?能依法辦事嗎?在來時的火車上,就有人阻攔我來北京告狀,你們能管嗎?”“不論是誰,只要違犯國法,定要依法辦事?!睅讉€工作人員紛紛說。信訪辦工作人員感到案情重大,一邊把姚氏的訴狀立馬派人送到領(lǐng)導(dǎo)手中,一邊安排姚氏老太婆食宿在信訪局招待所。人們理解眼前這個鄉(xiāng)村婦女樸實(shí)的話語。姚氏老太婆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哭訴女兒姚玉花的不幸遭遇,工作人員耐心地聽著,點(diǎn)著頭。太陽落在共和國首都的黃金大道上,年輕的女司機(jī)還在等著姚氏這個孤單的鄉(xiāng)下老女人。姚氏激動得不知所措,這個鄉(xiāng)村女人再三把錢推給女司機(jī),女司機(jī)最終還是沒有收姚氏一分錢。最終女司機(jī)把她爸爸的一張名片給了姚氏,女司機(jī)說:“這是我家的電話,我可隨叫隨到,我爸爸是法學(xué)教授,如果可以,你可請我爸給你打官司?!迸緳C(jī)開車離去了,姚氏感到了祖國心臟的溫暖和關(guān)懷。當(dāng)晚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來到信訪局招待所看望了這個不屈的鄉(xiāng)下老婆子。第三天,姚氏所在的省、市、縣政府部門有關(guān)人員一并來到國家信訪局,他們保證,依法辦事,對犯罪人員絕不手軟。姚氏老太婆是坐政法部門的車,帶著女兒的人頭回到清令縣柳子灣的。村民告訴姚氏,村會計(jì)被無罪放回來了。姚玉花的尸體被有關(guān)部門拍了照,做了解剖和化驗(yàn)。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姚氏老太婆心焦起來,沒有聽到關(guān)于她女兒案件中的人伏法的消息。更沒有聽到驢子崖的閆白山被怎么樣。姚氏老太婆去了市檢察院打聽,工作人員說是,像這樣的案件,沒準(zhǔn)三五個月,讓姚氏回家坐等吧。聽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說,閆白山近來成疊成疊的鈔票向外扔,一會兒市里,一會兒省里。也聽人說,縣公安局的人連日來天天往省市跑。姚氏老太婆心涼了半截,暗自流淚。她想,莫不是我玉花的冤情沒地方申了。姚氏老太婆眼前金光閃閃,倏地,她眼中的天空一片漆黑,姚氏按住眼眶,她自言自語,我的眼,我的眼怎么了?姚氏的眼已哭瞎了。姚氏太婆像一盞油燈,因了女兒的冤情,幾近油盡燈滅。姚氏老太婆被激怒了。樸實(shí)善良的村民被激怒了,柳子灣被激怒了。村民發(fā)起第二次捐款,支持姚氏為女兒玉花喊冤。柳子灣的村民發(fā)誓,誰阻攔姚玉花的案子,一塊告誰。共產(chǎn)黨的天下,不能讓幾個害群之馬給禍害了。衣衫襤褸、滿臉灰污、頭發(fā)蓬亂的姚氏老太婆手托又寫好的狀紙,狀紙上寫得清清楚楚地訴說女兒玉花無辜的冤死和中央有關(guān)部門專批督辦的文件復(fù)印件。游走在省政法機(jī)關(guān)門口,日夜守候或蹲或坐,直說得滿口白沫,聲音失啞叫不出聲,行人見此,皆憤憤不平。省政法部門一名干部勸阻說,姚老婆子,你的事中央專門下發(fā)了文件,你回家等吧,一定有一個令你滿意的結(jié)果。姚氏不見閆白山和有關(guān)鄉(xiāng)、縣公安局派出所的人伏法,她是不信的。姚氏老太婆又從省城輾轉(zhuǎn)來到市里,在市委、市政府、市檢察院公安局門前左手拿一破廢的鐵盆,右手拿一木棒,脖子上掛有訴狀,走一步用木棒擊一下盆,連聲叫冤。人們說,這個鄉(xiāng)下瞎眼的老太婆瘋了,是為她女兒姚玉花喊冤累瘋了,眼哭瞎了。其實(shí)哭瞎了眼的姚氏老太婆這次上省市有關(guān)部門門前靜坐叫冤是有柳子灣的村民專門送去的,村民們想讓有關(guān)部門盡快按中央的批示追查兇手,怕案子夜長夢多。
七
這是一個春末絢麗多彩的日子,山坡上的花兒姹紫嫣紅,芳香四溢。遠(yuǎn)處連綿的山頭已被蒼茫的濃綠包圍,山里傳來老翁打柴吆喝的山歌。近處墨綠的山芋秧牽伴著根莖橫過羊腸山道,伸進(jìn)崖頭。朝陽從湖泊里歡騰著慢慢升起,一層層薄霧縹緲著,逐漸散去,清亮的湖水已風(fēng)平浪靜。湖西的中原大地被一望無垠濃綠繁茂的冬小麥所覆蓋得茫茫蒼蒼,天空和大地連在了一處,靜臥著,從冬的沉睡中醒來,一派生機(jī)盎然。
兩個月后,在柳灣村頭東坡山腰,這里花繁葉茂,這里是柳子灣祖祖輩輩、列祖列宗的風(fēng)水墳地。其間,有兩座一大一小的新墳頭在眾多的墳中更顯得引人注目。大墳頭旁樹有一碑,碑上寫:“柳子灣姚氏之墓”。碑后寫有幾行小楷字:“柳子灣姚氏千辛萬苦,萬里奔波上告,凄苦多難,心碎而卒,但為柳子灣爭得了名氣,乃女中英杰,眾人敬瞻。村民為紀(jì)念之,破寡母弱女死后不能入土祖墳之族規(guī);念姚氏精神之畏然,洗清沉冤;念姚氏憐女,特,柳子灣破千古家規(guī),葬姚氏寡母弱女于此。公元一九九四夏?!迸紶枺酗L(fēng)吹來,風(fēng)擊黃土,頓時,天昏地暗,整個天空彌漫在黃天厚土里。時而,風(fēng)過處,天高地闊,一片晴朗天日。這便是中原大地上此季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