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怡
(浙江傳媒學(xué)院 圖書館,浙江 杭州 310018)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韓非子校注》一部,系日本江戶時代著名漢學(xué)家依田利用撰作,由長澤規(guī)矩也、米山寅太郎編選,日本古典研究會于昭和五十五年(1980)影印出版,共二十卷,補(bǔ)遺雜說各一卷。文前有長澤規(guī)矩也撰寫的小序一篇,文末有米山寅太郎的解題。卷前有“竹添光鴻之章”、“井井竹添氏之圖章”等印,為日本著名漢學(xué)家竹添光鴻手批。
該書是國內(nèi)不多見之注本,研究者也鮮有提及,惟日本學(xué)者町田三郎于《東京第七屆中國域外漢籍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上發(fā)表《靜嘉堂文庫藏未刊本依田利用撰〈韓非子校注〉》一文,惜年代久遠(yuǎn),資源匱乏,筆者未曾觀覽。日本古典研究會將此書影印出版,對《韓非子》的整理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依田利用(1782—1851),日本江戶時代著名漢學(xué)家,本姓源氏,江戶人(今東京都千代田區(qū)),通稱太左衛(wèi)門,幕府醫(yī)官,著有《玉燭寶典考證》十二卷、《古佚窺斑》八十卷等著作(見山本巌《依田利用小傳》)。竹添光鴻(1842—1917),本名竹添進(jìn)一郎,字光鴻、漸卿,號井井、井井居士,日本儒醫(yī),撰有《棧云峽雨日記》、《左氏會箋》、《論語會箋》、《毛詩會箋》等(見竹林貫《漢學(xué)者傳記集成》)。
《韓非子校注》共二十卷十二冊,最早收錄于靜嘉堂文庫中,《靜嘉堂文庫漢籍分類目錄》題“《韓非子校注》(竹添光鴻手校本)二十卷,《補(bǔ)遺》《雜說》各一卷”。陳啟天《韓非子參考書輯要》著錄為“《韓非子校注》,依田利用著,寫本未刊”。嚴(yán)靈峰《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著錄為:“《韓非子校注》二十卷,依田利用,公元一九○五年。松平康國《韓非子國字解引書目錄》、《諸子要目》并著錄。《要目》注‘未刊’。按:云南圖書館書目作《韓非子補(bǔ)遺》(民國鉛印本)。稿本?!盵1]367
該書世所罕知,因未刊行,清王先慎撰《韓非子集解》、津田鳳卿撰《韓非子解詁全書》、藤澤南岳撰《評釋韓非子全書》皆未錄之,甚為可惜。
該書篇首有例言一篇,大抵略述所據(jù)底本、校注體例、參考數(shù)據(jù)種種。次附有《韓子篇目考》一文,考證自《漢志》到《四庫總目》(間有日本目錄著作,如《藤原佐世見在書目》)等各類目錄學(xué)著作中《韓非子》的版本流傳情況,并撰有較短的按語。版心下方有“樂志堂”三字,每半葉九行(縱27.2厘米,橫18.3厘米),乃依田利用之抄本。
全書朱筆點(diǎn)讀,欄外有竹添光鴻墨筆批校,大抵引自蒲阪圓(松皋園)《增讀韓非子》、太田方《韓非子翼毳》、荻生徂徠(物茂卿)《讀韓非子》等著作。除有竹添光鴻之篆印外,還鈐有“松方文庫”、“靜嘉堂文庫藏書”等朱印?!八煞轿膸臁敝溉毡局匾缛耸克煞胶钪膸?該書現(xiàn)存清抄本十一冊,有一冊遺失,后為內(nèi)藤湖南所得。
該書以南宋干道元年黃三八郎刊本(清嘉慶二十三年,顧廣圻復(fù)刻本)為底本,參以道藏本、官本(昌平黌藏本)、趙用賢本(明萬歷刊、管子合刻)、俞氏迂評本(明萬歷刊、門無子著)、張榜本(明萬歷刊)、凌瀛初本(明版)、趙如源王道焜本(明天啟刊)等版本,兼收盧文弨所校本(清乾隆刊《群書拾補(bǔ)》),不收無注、刪節(jié)、坊刻等陋本。同時作者也參考了很多日本學(xué)者的成果,如蒲阪圓《增讀韓非子》、太田方《韓非子翼毳》、物茂卿《讀韓非子》、戶崎允明《讀韓非子補(bǔ)》等著作。
作者廣備典籍,逐字???對經(jīng)史子集各書所引之《韓非子》廣校異同,較之太田方之《韓非子翼毳》更為精審。米山寅太郎云:“戰(zhàn)國策 をはじあ史記その他,經(jīng)史子集各書所引の韓子との比較も翼毳以上に精密である。こねを明·清の學(xué)者の成績に比し、もた翼毳その他の邦儒の書に較べて毫も遜色なく。”長澤規(guī)矩也博士曾評價此書乃邦儒經(jīng)子注解中最為出色的一種。
卷末有《韓非子補(bǔ)逸》、《韓非子雜說》二文。《補(bǔ)逸》主要輯錄散見于經(jīng)史子集中的韓子逸文,包括《淮南子》、《新書》、《說苑》等典籍;《雜說》是對《韓非子》某些問題做進(jìn)一步探究,總體上看,兩篇文章價值一般。
竹添光鴻是日本著名的漢學(xué)家,曾問學(xué)于清代經(jīng)學(xué)大師俞樾,俞樾曾這樣評價竹添光鴻:“竹添井井以東國儒官,來游中土,又非生長于斯者比。余初以為游屐經(jīng)臨,不過吟風(fēng)弄月,排遣旅懷耳……而井井航海遠(yuǎn)來,乃能于飲風(fēng)衣日之際,紙勞墨瘁之時,歷歷指陳,如示諸掌,豈易言哉?是足以觀其學(xué)矣?!盵2]竹添光鴻深諳中國傳統(tǒng)典籍,四歲誦《孝經(jīng)》,七歲習(xí)《通鑒》,著述甚豐,以“三箋”聞名于世[2]。
《韓非子校注》批校時間不詳,全書墨筆批校,共一千余條,批語不僅引用日本人著作,如抄錄蒲阪園、物茂卿、太田方、金谷世雄之著作,并標(biāo)以“圓云”(蒲阪圓《增讀韓非子》)、“物云”(物茂卿《讀韓非子》)、“翼云”(《韓非子翼毳》)、“金谷世雄云”(不詳)等語,也引用中國傳統(tǒng)典籍《左傳》、《管子》、《墨子》、《穆天子傳》、《素問》、《漢書》、《說文》、《太平御覽》、《古博經(jīng)》、俞樾《韓非子平議》(標(biāo)以“俞云”)等典籍,間有“鴻按”標(biāo)記。
竹添光鴻非常重視字詞的訓(xùn)詁,在辨析字義、考證古音、考察古義、考釋名物方面下力很大,利瓦伊棻先生考察其《左氏會箋》文字訓(xùn)詁之特點(diǎn)時曾說:“比例而知,觸類而長,藉以窺經(jīng),傳之義蘊(yùn)?!?/p>
竹添光鴻批注《韓非子校注》大略有以下八個方面的特點(diǎn):
第一,明通假。如《難言》:“妙遠(yuǎn)不測?!迸?“妙、眇通,遠(yuǎn)也?!薄队卸取?“非者弗能退?!迸?“非、誹通?!薄讹椥啊?“是亡荊國之社稷而不恤吾眾也?!迸?“亡、忘通?!薄秲?nèi)儲說上》:“哀公懼,自將眾趣救火者?!迸?“趣、促同?!薄秲?nèi)儲說下》:“魯孟孫、叔孫、季孫相戮力劫昭公?!迸?“戮、勠通,并力也?!薄锻鈨φf左上》:“旦暮罄于前,不可類之。”批云:“罄、磬通?!夺屆贰?罄也’,《通典》引《禮記》盧注‘磬,麗繋也’。”《外儲說右下》:“故所遇術(shù)者?!迸?“遇、寓通,托也?!?/p>
第二,出異文。如《和氏》:“貞士而名之以誑?!迸?“《太平御覽》作‘直士命之以慢’,《蒙求舊注補(bǔ)注》‘誑’作‘詐’,《新序》‘名’作‘戮’、‘誑’作‘謾’。”《外儲說左下》:“置鼓而歸?!迸?“《論語》‘詠而歸’,《釋文》鄭本作‘饋’, 置鼓而饋謂每食伐鼓也。”《說疑》:“必下之不從法令,有二心無私學(xué)?!迸?“務(wù)、無古字通,《墨子》‘惟務(wù)’作‘惟無’,《列子》‘伯昏務(wù)人’,《莊子》作‘亡人’?!?/p>
第三,辨訛脫。如《亡征》:“羈旅起貴?!迸?“起、超訛?!卑?陳奇猷、周勛初、張覺等注未辨此誤。批語中還有脫文現(xiàn)象的,如《存韓》:“無感告人吾所問于女?!迸?“人下藏‘以’字。”《外儲說右下》:“不如則在延陵乘馬不得進(jìn)?!迸啤皠t當(dāng)作敗?!卑?津田鳳卿:“一云:則當(dāng)作敗?!薄锻鈨φf右下》:“吏無私利而正矣?!迸?“正當(dāng)作止,止已同?!迸Z中也有倒文現(xiàn)象的,如《忠孝》:“恃外不亂而治立者削。”批云:“治立誤倒?!?/p>
第五,解疑字。如《外儲說右上》:“善持勢者,蚤絕奸之萌。”批云:“草之始生曰萌?!薄锻鈨φf右上》:“竊聞季為公甚,顧其人陰未聞耳?!迸?“顧,念也?!卑?此批語有誤。顧,但也,轉(zhuǎn)折之詞?!锻鈨φf右上》:“是臣乘君而下尚校也?!迸?“乘,陵也?!卑?“陵”乃“凌”之誤字,凌,駕也?!读础?“外國之置諸吏者,結(jié)誅其親昵重帑?!薄缎Wⅰ吩?“帑讀為孥?!迸?“孥,妻子也。”又《亡征》篇《校注》云:“重帑即妻子也?!迸?“妻子人所愛重,為身重累,故曰重帑?!笔且病?/p>
第六,通古音。如《難言》:“田明辜射。”批云:“俞云‘辜射即辜磔’,《墨子》中‘有司出其所治,則從淫之法,其罪射’。射、磔古音相通。”張覺《韓非子校疏析論》中說,《周禮·秋官·掌戮》“殺王之親者辜之”注:“辜之言枯也,謂磔之?!薄墩f文》:“磔,辜也?!倍斡癫米?“凡言磔者,開也,張也,刳雞胸、腹而張之,令其干枯不收?!庇纱丝梢?“辜”通“枯”,與“磔”同義。辜磔是古代一種剖開胸腹后將尸體張掛于外以示眾的酷刑。
第八,考名物。如《喻老》:“以為象箸者必不加于土铏。”批云:“铏,羹器?!薄队骼稀?“必將犀玉之杯?!迸?“杯,盛羹器?!薄秲?nèi)儲說上》:“始鄭梁一國也?!迸?“魏都大梁,因稱梁?!薄锻鈨φf左下》:“君收其璽?!迸?“古者大夫之印亦稱璽。”《難三》:“鄭子產(chǎn)晨出,過東匠之閭。”批云:“東匠,街名?!薄段弩肌?“民食果苽蜂蛤?!迸?“《說文》‘在木曰果,在地曰苽’;《玉篇》‘有核曰果,無核曰苽’。”
諸多成就,不勝枚舉。
日本學(xué)者的韓非子學(xué)研究成就卓著,成績斐然。據(jù)嚴(yán)靈峰《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統(tǒng)計(jì),自18世紀(jì)以來,日本學(xué)者校釋《韓非子》的各類注本達(dá)80余種,其中一半著作都亡佚了。其中較有影響的幾部著作有:物茂卿《讀韓非子》(1728)、太田方《韓非子翼毳》(1782)、蒲阪圓《增讀韓非子》(1802)、津田鳳卿《韓非子解詁全書》(1817)、藤澤南岳《評釋韓非子全書》(1884)、松平康國《韓非子國字解》(1910)等。
下表所附是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與中國清代(1644—1911)韓非子校釋年表(見表1)。
依田利用的《韓非子校注》寫作時間雖然不詳,但從行文可知,其所征引的顧廣圻著作的成書時間(1815年)最晚,故《校注》寫作時代上限為1815年。
表1 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與中國清代(1644—1911)《韓非子》 校釋年表
注: 1. 本表只收錄注釋《韓非子》之存世著作,其它研究著作一律不收。
2. 與江戶時代注《韓非子》關(guān)系直接的版本成果有: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吳鼒南宋干道元年黃三八郎刊本;道藏本(1445);張鼎文本
(1561);迂評本(1579);趙用賢本(1582)《管韓合刻》;張榜本(1611);凌瀛初本(明版);趙如源王道焜本(明天啟刊)。
《韓非子校注》的訓(xùn)詁體例是每篇之下先列解題,廣備眾本,以示校勘;附有按語,闡明源流。特點(diǎn)大約有以下兩點(diǎn)。
第一,注釋博采眾長,從古注中約取精華。征引古書百余種,經(jīng)史子集均有涉及,較之太田方《韓非子翼毳》資料更加豐富。如《二柄》篇注釋“而國中多餓人”句,注釋即達(dá)四百余字,引用材料包括了《管子》、《晏子春秋》、《墨子》、《尹文子》、《群書治要》、《荀子》、《戰(zhàn)國策》、《抱樸子》、《風(fēng)俗通》、《新論》、《魏書·李彪傳》、劉禹錫《蹈歌行》、《野客叢書》、《太平御覽》、《西溪叢語》等文獻(xiàn),較之《韓非子集解》、《韓非子集釋》資料更為豐富,審讀更為詳細(xì)。
第二,訓(xùn)詁偏重文字聲韻之學(xué),提供較為豐富的異文數(shù)據(jù)。文字方面,如《備內(nèi)》篇“醫(yī)善吮人之傷”句:“《初學(xué)記》二十‘善’作‘蓋’,訛。‘傷’作‘’?!短接[七百二十四·緯略四》作‘醫(yī)善吮人’,《合璧事類前集》五十五作‘醫(yī)吮人之腹’,一作‘吮人瘍’,俱訛?!杀臼恰摗?形近而訛耳?!畟唷?轉(zhuǎn)寫再誤也。”聲韻方面,如《十過》篇“昔者楚共王與晉厲公戰(zhàn)于鄢陵”句,《校注》云:“共或作龔,古字通。共王,莊王之子審也。厲公,景公之子州滿也?!妒酚洝纷鳌畨勐曂?。”又如《南面》“而小變而失長便”句,《校注》云:“一本作輾,字,他書無所見,轉(zhuǎn)聲通,但于義無考?!弊髡咴谟?xùn)詁時還大量引用諸如《說文》、《爾雅》、《方言》、《廣雅》、《韻會》、慧琳《眾經(jīng)音義》、《經(jīng)典釋文》等小學(xué)類著作。
依田利用《韓非子校注》在???、訓(xùn)詁上的創(chuàng)新之處略顯遜色,其訓(xùn)解大都承前人之說,較少發(fā)揮演繹,體例與“集釋”相類,對查考數(shù)據(jù)意義巨大,在學(xué)術(shù)史有著獨(dú)特的地位。因該書手稿未刊,前輩學(xué)者注釋《韓非子》沒有依田利用,本文的推介或補(bǔ)其憾,希有識之士早日點(diǎn)校出版。
參考文獻(xiàn):
[1] 嚴(yán)靈峰.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第3卷[M].臺北:正中書局,1975.
[2] 堀川英嗣.竹添光鴻及其《毛詩會箋》研究[D].太原:山西大學(xué),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