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
一
我最近總是夢見H先生。夢中的H先生有著一頭蓬松卷曲的頭發(fā),有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還有一顆一碰就易碎的心臟。他喜歡在黃昏時分,站在二十二樓住所的窗前,眺望遠處的山巒,有時候眼里還有無法彌散的霧氣,因為場景和情節(jié)太逼真了,所以我就分不清這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的了。
在夢里,我?guī)缀趺看味加胁煌膯栴}要和H先生探討,我問H先生,你可曾感受過人生的悲涼?花開見佛,佛在哪里?什么是人生?如何對待生死?智慧的人真的沒有煩惱?慈悲的人真的沒有敵人?你深信有個人永遠不出賣你嗎?你會向誰傾訴心底隱藏最不堪的秘密?
夢中的我悲觀,頹廢,絕望,略帶一點神經(jīng)質(zhì),總是執(zhí)著地向他探尋著各種活著的真相。
那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從未說出來的話,或者壓根就沒想起過的問題,我都會向H先生提起,他耐心地一一給我解答。在夢里H先生簡直就是我和藹可親的兄長。我有時候也會想像,他素食打坐,眉目慈悲,身體上沒有多余的贅肉。他坐在他的書房里,越來越像一個有著仙風道古的和尚。
為什么是H先生,而不是別人?醒來之后的我總是充滿疑惑。
人心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啊,有時是一片廣闊的天空,天空下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晰透徹,有時又像極了一片混沌的海洋,或是一片面目模糊的毛邊玻璃,我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是懵懵懂懂。
那天早晨,我拿起電話,想給遠在北京的H先生打個電話,卻突然不知要說什么,又悵然地放下。我不是一個寡情的人,有時只是口拙。再說了,在一個不合適宜的時候,說一些不合適的話,可能是件不得體的事吧。
最近,我做事總是患得患失,在做與不做之間猶豫不決。
但關(guān)于H先生,我想我有必要先做一個簡單的介紹。
H先生在北京的一所大學里做教授,近年來,致力于詩歌和詩歌評論的翻譯,先后翻譯了布羅茨基、沃爾科特、佩索阿、米沃什等大量的詩歌和詩論。與此同時,他從來都沒停止過自己的詩歌寫作,像他推崇的佩索阿一樣,安靜地守護自己的內(nèi)心,只為自己寫作。在當下這種喧囂異常,急功近利的環(huán)境中,H先生的這種安靜寫作的精神是最難能可貴的。
當然,如果僅僅是這些,H先生不會給我留下特別的印象,畢竟我不是一個對詩歌和詩歌譯作特別感興趣的人。我只是偶然在一個論壇上看到他談到《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時才對他感興趣的。
那個時候我正迷戀勞倫斯。
我知道勞倫斯的第一部小說,也就是《兒子與情人》是寫得最象小說,最中規(guī)中矩的小說,我也知道他在《戀愛中的男女》中說到:男人和女人本來是一樣的,Sex是他們身上的最個人性最私密的東西,也就是說,男人不想讓女人看到和感覺到的那部分,要躲著女人不讓見的,正是他的Sex,男女不需要在Sex上嵌合和互補。
那時候的H先生好像除了詩歌,更是一個勞倫斯迷。他在論壇上的言語總是慷慨激昂,完全不似他寫作時候的安靜。
“這一理論是很特別的,他者,是的,他者,為什么一定要讓女人成為一個特別的他者?在男女關(guān)系里應(yīng)容納一切不三不四的愛的關(guān)系,包括與上帝的關(guān)系,這一點是德勒茲喜歡聽的,說不定是從勞倫斯這里引出來的,是所有的愛的關(guān)系。男女的痛苦可能不是痛苦于他們自己的關(guān)系,而是痛苦于這一缺失?!?/p>
“我想寫一下:為什么人們就要為自己有意識的想法感到有罪,而為無意識的想法感到清白?我就是我本來的樣子,而不是我認為的那個樣子,我們認為色情是某種低下、討厭的東西。我們不喜歡這玩意兒。為什么?是因為它撩撥性感覺嗎?無論我們?nèi)绾窝b假,大多數(shù)人還是喜歡讓人撩撥一下性欲的。它讓我們感到溫暖,如同陰天里的陽光令我們激動?!?/p>
“經(jīng)過了一二年的清教時期,大多數(shù)人的確是感覺到,蕓蕓大眾都習慣于責罵性的任何表現(xiàn)形式,這強大的群體習俗太強大了,它讓我們不敢發(fā)自內(nèi)心地承認我們的感覺。當然也有不少人是真的厭惡最簡單和最自然的性感沖動的。他們是一些變態(tài)的人,他們仇視自己的同類。這是些受了挫折、大失所望、欲壑難填的人。我們的文明社會里這類人太多了??墒撬麄儏s背地里享受著某些并不簡單和并不自然的性興奮?!?/p>
基于對勞倫斯作品的喜愛,我在H先生的文章下面跟了帖,表達了我對《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這本書的看法,之前,我從來不喜歡在論壇上發(fā)表自己的言論和看法,但這次是個例外,我說我完全同意H先生的觀點??赡苁且驗槲业目捶ㄅc他是一致的吧,所以H先生表現(xiàn)出了更多的熱情。
我們在論壇上彼此熱情地回復了幾個帖子,然后就把交流的空間轉(zhuǎn)移到了QQ上。H先生說,關(guān)于《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我們可以在私下更多地做些交流。
那時候,H先生可能剛剛讀過《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這本書,所以他更熱衷于談?wù)撍?,當然,他也更希望有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就這樣,我們相熟起來了,但到目前為止,我和H先生的來往也只是限于在網(wǎng)上交流,或是打個電話,現(xiàn)實中,我們從沒有見過面。我和H先生都沒有提到見面的事情,這應(yīng)該不是距離的問題,從天津到北京,坐動車也不過一個小時的時間吧。
這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可能我們都在刻意回避著,我們都在回避著不讓我們的人生變得和他人一樣庸俗。
讓我對H先生印象深刻的,除了我們可以熱烈地談?wù)摗秳趥愃拐撃信P(guān)系與人格》,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聲音。第一次和H先生通電話,我就興奮地發(fā)現(xiàn),他有著很特別很磁性的聲音。這讓他得以從我熟悉的其它眾多的人當中區(qū)分開來。也讓我對他未知的生活充滿了想像和期待。
生活還是要有點期待好,不管大小,對不對?
大年三十那天,我在醒來的早晨放棄了給H先生打一個問候電話的決定。我在音樂聲里緩慢地大掃除,洗了衣服、被套、床單,擦干凈了窗子,把富貴竹葉子上的灰塵都撣去,并在床上鋪好了新買的大紅色床單,我希望我的來年多一些紅紅火火。
新的一年,都是這樣吧,做一些不能保證百分之百完成的計劃,下一些底氣不足的決心,表示要痛改一些前非,洗一部分心,革一部分面。
沒有誰是想把日子過壞的。每年的新年伊始,我都活得朝氣蓬勃,生活貌似都會有一個嶄新的開始。
二
認識H先生的時候,我已在東湖邊上的一所大學里教了一年多的新聞寫作課。
那時候,我喜歡和一群與我年齡相仿的學生們,踩著冬天的落葉和衰草走路,對天空中南飛的大雁表示出極大地欽佩之情。
我讀書,寫作,講課。貌似文人墨客。我梳長的發(fā)頭,剪齊的劉海,看來倒也很有文藝范兒。
那時候,我還在一場即將到來的婚姻里搖擺不定。我的男朋友李鐵在南方服役。對他的軍人生涯,我一直都不看好,但我又不能持否定態(tài)度。對于我們來說,大學四年深厚的感情,是不會因為距離和時間說變就變了,但我們之間也會因觀點不同而偶有爭吵。吵得厲害的時候,我差不多一個星期不理他。
就是這個時候,我認識了H先生。
在我居住的這個文化貧乏的小城,我大概也算是一個博覽群書的人吧。但我讀的書都很雜,生活的,藝術(shù)的,哲理的,美學的,凡是書籍,我都會用心地去讀?!秳趥愃拐撃信P(guān)系與人格》這本書是一個朋友介紹的,我早在大學的時候就已經(jīng)讀過它。
那時候,我年輕,有文化,希冀用思想,智慧,善良,慈愛,悲憫這些最好的東西擦拭自己,讓自己成為他人眼中與眾不同的一個人。
可在這個沒有李鐵的城市,我一直有一種孤獨的感覺。我是個怕冷的動物,需要有相擁的溫暖。但李鐵離我那么遠,每次通話,除了和我談?wù)撍诓筷犂锏囊恍┤粘I詈陀柧殻恢涝鯓硬拍芘c我的心走得更近。李鐵始終以為,他熟悉的生活是會一成不變的,感情也一樣。
但與H先生網(wǎng)上的相識,改變了我的生活。我承認,我終于在孤獨寂寞的時候,找到了一個可以談話交流的對手。
我和H先生,我們把所有閑雜的時光都用來談?wù)撜勎膶W,我們談勞倫斯,談馬爾克斯,談佩索阿,這讓生活變得越來越美好。有時候我會想,兩個相隔千里互不認識的男女會因勞倫斯而相識,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H先生說,勞倫斯就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
讀勞倫斯的小說,也有這個作用,他讓我們相信,人總是難以讓自己快樂的,但是如果遇到一個能理解你的人,一個與你談得來的人,那就不一樣了。
不知道別人怎么看我與H先生的交往,但請想信,我們在談《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的時候,我們是純潔的。
我們交流最密集的時間是剛認識的那個夏天。
黃昏的時候,我會沿著東湖一個人散步,H先生往往會在這個時候把電話打過來,他也剛剛吃過晚飯。我們彼此問候過之后,就開始面色莊嚴地繼續(xù)那些在別人看來艱難深奧的話題,我是從聲音里感覺到H先生的凝重的。
H先生說,他最近要寫一篇關(guān)于《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這部作品的評論文章,所以他很想聽到各方面的聲音。
我發(fā)現(xiàn),我與H先生只有在談勞倫斯的時候,我們才會變得妙語連珠。這真得要感謝勞倫斯,他讓兩個在人海里翻不起浪花的普通人,一點兒也不普通。
我知道,我和H先生都在極力回避著彼此的平凡。因為在我的身邊,或是他的身邊,能夠談?wù)摗秳趥愃拐撃信P(guān)系與人格》的人,畢竟是寥寥無幾的,所以談?wù)搫趥愃梗屛覀冇X得我們是如此地與眾不同,如此得豐滿而又充實。
但其實,我們都是平凡的,我們也都把對方的平凡看在眼里,并懷疑自己其實也不過是這樣。誰可能是偉人?一想到這一點,絕望就會在心底悄悄地蔓延——我們都想在對方眼里成為一個與別人不一樣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高尚的人?
我們?yōu)槭裁匆谝庠趯Ψ叫哪恐械男蜗??有時候我也會這樣問自己。
關(guān)于H先生,我知道得并不是很多,但是我卻可以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一些別人感受不到的溫暖。
雖然除了《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我們的談話很少涉及其它任何個人的隱私。但是所有的人生都是可以想像的。我猜想,H先生雖然外表平靜,但內(nèi)心里面一定有波瀾壯闊的無限大。
那時候,我和H先生之間還有距離,不是說地理上的距離,我是說心與心的距離。那時候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層東西——薄薄的,不透明,看不清。
可有些看不清的東西總是好的,特別是靈魂。人與人之間最不需要看清的就是靈魂了??辞宄?,就近了;而近了,也就遠了。
所以,我喜歡我和H先生之間這種距離,恰到好處,讓人放松。
那時候,我的男朋友李鐵依舊每個月都會為我寫一封長信。他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但卻愿意保持手寫書信的習慣。他說只要面對著信箋,他就有滔滔不絕的說話的欲望。
他告訴我他在南方的一切。而我也會告訴他,我的東湖,我的學生,我的寂寞的黃昏和空蕩蕩的夜晚,但我沒有和他談到H先生以及《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他這些,他會怎么想?是不是會有一種喉嚨被卡住的感覺?
可被卡住的感覺太糟糕了。我還是不要做那枚卡在他喉嚨里的魚骨別針吧。
三
每個周末的上午,北大街的天主教堂里人們都會做禮拜。他們唱詩,整齊,莊敬,神圣。我路過那里的時候,經(jīng)常會被他們的歌聲感動,我會在街邊悄悄站一會兒。
時間不急的話,我也會走進教堂,看到他們手撫著《圣經(jīng)》,一邊唱詩一邊流淚。而一個小時前,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剛從早市上收攤回家,一些人剛下了夜班車。有一個老太太,還帶著她五歲的外孫女,孩子學著她的樣子,把手放在胸前。她的女兒是不是知道她讓一個五歲的孩子也來體驗這虔誠的生活?
他們的虔誠讓我很羞愧,因為我是一個失去信仰的人。
我很多年都沒有信仰了。現(xiàn)在的我,和大部分人一樣,下了班就上網(wǎng),過著一種每十分鐘刷一次微博的生活。對李鐵的手寫情書,我表露出的是一種對舊生活的懷念,但沒有過分地向往。
我也和一些人一樣,每天都陷在還信用卡,等待放假,選擇旅行地等各種各樣瑣碎的事情里。可能是因為我活得太有目的了,太有目標了,太清醒了,所以就忘記了一些最簡單的事情,比如漫步,發(fā)呆,曬太陽,看熱鬧。我甚至忘記嘲笑路邊的那些柳樹了,我忘記對它們說,你們水性楊花,真是太膚淺。想當年,我活力四射,愿意對每一植物表達心意。
我曾經(jīng)對同事說,我為什么對生活越來越提不起興趣了?
我同事說:女人嘛,要么就活成天仙女,要么就活成母夜叉。現(xiàn)在的情況是,天仙女全夭折了,母夜叉都活下來了。
那時候,我有一瞬間的恍惚:真是不可思議啊,我是怎樣活著活著,就活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可李鐵和我不一樣。李鐵依舊是個有信仰的人。他說他無比熱愛他的軍人生涯,暫時還沒有退役的打算。
我曾威脅過他:如果你再不回來和我在一起,我就要跟別人跑!
李鐵自信地說:你跑個樣子我看看來,我看是你跑得快,還是我追得快?小樣,別跟我貧嘴,我還不知道你。
李鐵一說這話,我就全沒了囂張的氣焰。的確,同學四年,他把我的脾氣秉性摸得一清二楚的。他知道我一向是嘴硬,心軟,不像那些真正有智慧的女人,個個心硬嘴軟,口蜜腹劍。
從天主教堂里出來,我穿行在北大街的路上。
這個夏天,我們這個北方小城幾乎每天都會下一場雨。雨讓城市很干凈,也讓路面很濕潤。但遇上純粹的桑拿天兒,還是讓人受不了。
那么熱的天氣,什么都不想做,人的欲望都變得寡淡下來了。寡淡下來的結(jié)果就是,我每天除了上網(wǎng)搜一些八卦,不想和任何人聯(lián)系。當然這里也包括H先生。
我們有一段時間不曾聯(lián)系了。他說他在準備一些課題,打算申請擔任博士生導師。這是個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們暫時少了聯(lián)系。
而我穿過北大街,經(jīng)天主教堂的門口,是為了去看姐姐。那陣兒,姐姐剛離婚,為了安慰她波動較大的情緒,我常常會在周末的時候去看她。
看她淚眼汪汪的和我說些婚姻舊事。
這人世間根本就沒有絕對善惡的人。每個人身體里都住著天使與魔鬼。有的天使跑出來多一點,有的魔鬼跑出來多一些。那個時候,姐夫陳亞洲的身體里的魔鬼可能就跑出來多一些。
他們從相戀到結(jié)婚,應(yīng)該說是經(jīng)過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但是那個時候的陳亞洲,我們看到的全是天使的笑容。
后來他的生意做大了,他的世界也相對地就大了,姐姐就看不住他的心了。一匹脫韁的野馬,你是不容易再把它弄回來的。
姐姐是在和女友去喝咖啡的時候,遇到了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的陳亞洲。如果他坦然地告訴我姐姐,這是一個朋友,或是一個生意上的伙伴,也許一切都過去了,但是姐姐卻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慌張,看到了他的不從容和不淡定。
他一驚慌,就把一切都露底了。
沒錯。這不過就是一次普通的出軌事件,是姐姐硬要把它演變?yōu)殡x婚事件的。當初在這件事上,如果姐姐能夠做一些讓步,那么姐姐還是姐姐,姐夫還是姐夫,可是,姐姐還是堅持要離的。
離婚之前,姐夫陳亞洲曾對我姐說,哪個男人都會有禁不住誘惑的時候,聰明的女人是不會在這個事情上大做文章的。
事實證明,我姐姐真的不是一個聰明的女人。這件事明明就是陰天下雨的癥狀,但姐姐卻一點兒也不客氣地給她的婚姻判了死刑。從發(fā)現(xiàn)問題到解決問題,用了也不過就是一個月的時間。
但姐姐說她一點兒都不后悔。姐姐的性格就是一根筋,該妥協(xié)的時候她從來不妥協(xié),打小她就是這樣的。按說這個年齡了,有些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可是姐姐不。姐姐說,愛情的眼里怎么能容得下沙子。
從這場千瘡百孔的婚姻里走出來,她就發(fā)誓再不會對任何男人付出感情。我也相信,她要再次邁進婚姻這道坎,真得需要很長時間。
所以那個周末,當姐姐滿懷羞澀地告訴我,說他愛上了一個畫家時,我大驚失色。從離婚到現(xiàn)在,這才多長的時間???
四
姐姐說的那個畫家,我也早有耳聞。他叫蔣柏林,四十八歲,在我們這里也小有名氣。
這幾年,姐姐由報社調(diào)到了市里的史志辦工作,因為要整理地方文化名人的一些資料,她輾轉(zhuǎn)找到了蔣柏林的聯(lián)系方式。
但電話里的蔣柏林卻并不客氣,他說,他不過是畫他的畫而已,并不想與當?shù)氐奈幕旨靶麄鞑块T有什么聯(lián)系,至于什么地方志,他也根本不想去關(guān)注。
都說藝術(shù)家們有個性,蔣柏林也不能免俗啊。姐姐好說歹說,最終蔣柏林還是同意了她的采訪。
果然是名不虛傳啊。見了面之后,姐姐就知道了,蔣柏林有個性那自有人家的道理。
姐姐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把畫畫得那么好。蔣柏林畫山畫水,畫得全是他心態(tài)的放縱和收斂。他的畫里有傳統(tǒng),又不失時代氣息,在別開生面中,把一幅幅畫畫到一種登峰造極的地步。
姐姐不是一個懂畫的人,但是她卻把蔣柏林的畫看得明明白白。蔣柏林內(nèi)心里有浪漫,也有不羈。他在畫里向后退,他在畫里指點江山,他用一支筆,畫他胸中的丘壑。
在蔣柏林的畫前,連時間都凝固了,那幽靜里的陡峭和深淵,姐姐是可以看出來的。
姐姐明白,這是只有在內(nèi)心不斷修煉的人才能達到的境界啊。
他們坐下來聊天,他們的訪談是以聊天的形式進行的。那時候的將柏林很配合地和姐姐說話,全不是電話時的不近人情。
之前,姐姐是一個對繪畫沒有任何感覺的人,但是看了蔣柏林的畫,她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
“看蔣柏林的畫是可以讓人落淚的。他的畫符合我當時的心境。一個人怎么可以把一幅畫畫得這樣孤絕?一個人怎么可以用一幅畫把一顆心讀得無遮無攔?”姐姐被蔣柏林的畫打動了。
那次相見,蔣柏林給姐姐留下的印象很美好。以至于后來在她最難過的時候,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見過一面的畫家蔣柏林。
姐姐說:那天深夜我突然很想念蔣柏林,在飄潑的大雨中,我給他打電話。他問清了我的位置,讓我別動。他開車過來。其實,我只是很難過,并沒有特別過不去的坎兒?;橐瞿请y過的坎兒我都過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在等蔣柏林的半個小時當中,我已經(jīng)哭過了,所以他趕來的時候,我基本上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沒什么,我只是需要一個擁抱,可是我不能這樣對蔣柏林說——把你的擁抱給我!而且蔣柏林的胸懷也不是給我留的。
姐姐說,我們在上島咖啡坐了幾個小時,也聊了很多。雨是什么時候停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蔣柏林送我回家的時候已是月朗星稀。在車上,我們都不再說話,仿佛誰一先開口,就會打破另一個人心里的寧靜。
我不知道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姐姐,竟然也會有這樣的心路歷程。這樣的過程,在我聽來,竟是這么地驚心動魄。
當姐姐知道蔣柏林已沒有家庭的束縛之后,她就開始動心思了。而且她的心思竟然動得那么快,這可不是她的一慣作風啊。
“我承認,是我先追蔣柏林的。我怕下手晚了,蔣柏林就不屬于我的了?!苯憬阄匦χT谒?jīng)歷過離婚事件后,我第一次看見她笑得這么開心。這個射手座的孩子,果然樂觀啊!
姐姐說:很多人說我現(xiàn)在熱情如微波爐,哪兒啊,我現(xiàn)在簡直就是煉鋼爐。遇到了蔣柏林,我早就把自己化掉了。
姐姐說,因為蔣柏林的明亮和溫暖,我愿意原諒那些黑暗和背叛。從今天起,做一個美好的接受器,面朝光芒和溫暖。
我的眼晴里有了霧氣。我不能發(fā)表反對意見了。如果一個人朝著正確的方向奔跑,她就應(yīng)該獲得所有的祝福。
五
每個人的心里都是藏不住秘密的,痛苦的時候,我們想找人訴說,快樂的時候,我們想找人分享。
當姐姐提到蔣柏林的時候,我也很想和姐姐談?wù)凥先生以及《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
我和姐姐相差不到兩歲,但我們倆有的是不同的人生觀點。
小的時候,我媽給我倆的教育就是:女孩子不能占小便宜,要學會獨立,不要對人生有非分之想。今天能做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要等著別人來幫你。
她說得都是實打?qū)嵉娜松览恚龔臎]說過我和姐姐誰更好看,她也從不和我們談到關(guān)于愛情和生活的種種話題。她根本不知道我們內(nèi)心深處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只是按老輩的方式,把兩個女兒養(yǎng)大就算大功告成。
我媽媽是粗糙而又溫暖的。姐姐和媽媽很想像,她愿意遵循著媽媽的教育觀念一步步成長。
可是我不同,我比姐姐叛逆。我說將來若我也有女兒,我會早早讓她學習愛,不讓她在經(jīng)歷種種人生傷痛之后,才自己找到答案。
現(xiàn)在,讓我欣慰的是,姐姐的傷口已經(jīng)撫平了。
一個被感情傷過一次的人,一定是會有傷口的。有人愿意顯露傷口,有人卻隱藏傷口。一般來說,愿意把傷口顯露出來的人,更容易走出來,所以當姐姐可以談到她的失敗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的人生已脫離了險灘。
而我的人生呢?它要進入怎樣的狀態(tài)?
那次在和姐姐散步的過程中,我問她讀過《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沒有?那段時間,我有點變態(tài),我只把讀過勞倫斯的人,才當做可以談話的對象。
姐姐問那是本什么樣的書?
我馬上說:噢,沒什么。
我和姐姐,我們所關(guān)注的人生的話題是不同的,所以如果不談到《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我想我沒法與她談H先生。
姐姐說,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把蔣柏林當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導師了,她將在蔣柏林的指導下,開始她新的人生。
我擁抱了姐姐,我說:祝福你。
我想,以后我不必每個周末經(jīng)過北大街的天主教堂來看姐姐了。她已經(jīng)從那段不堪的往事里走出來了,沒有什么是不放心的了。
如果說蔣柏林是姐姐生活中的導師,那么,我的導師是誰?是李鐵?還是H先生,雖然平常開玩笑的時候,我愿意稱H先生為博導。但他是我生活中的導師嗎?
還有,我為什么在提到李鐵的同時,總要想到H先生?我在他們之間踟躇?H先生在與我交往的過程中,并沒有暗示我什么呀,我為什么為他會有幻想?
我有點不敢往下想了。
姐姐仍舊沉浸在她的喜悅當中,但我卻沉默著不想說話了。平時也是這樣,當我找不到話題的時候,我整個人就開始變得沉悶,完全沒有了與H先生交談時候的伶牙利齒。
要下雨了吧,遠處移動的烏云挾裹著閃電,好像它們也有那么多不開心的事,在云層里互相穿透著。
手機在這時候及時地響了,有一個晚場的酒局在等著我。
那天深夜我喝完酒回家,一個女朋友給我打來了電話。電話里她告訴了我她行將消失的戀情。她是個成熟的女人,談這段感情的時候,沒有哭訴,也沒有怨恨,態(tài)度很理智,說話也很有條理。但我聽得出,她的聲音干澀,枯萎,沒有水分,像岸邊裸露多日的石頭。
這聲音讓我心痛。我要打車過去看她,她說,不用了,她沒事的,有些情緒說說就好了。她說她試著忍著不說,可是最近需要她承受的東西太多了,那些東西都默默地跟飯一起吞肚子里了,讓她胃疼。于是,她想和我說一說,釋放一下情緒。
她冷靜的聲音,讓我覺得渾身發(fā)冷。
與她掛斷電話后,我給H先生打電話了,我想聽聽他溫暖而又磁性的聲音。
“和我說說《勞倫斯論男女關(guān)系與人格》吧?!蔽业穆曇衾锏谝淮斡辛丝是蟆先生顯然還在他的睡意里,他磁性的聲音里有了疲憊。
接下來,我告訴H先生,上次他介紹我看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現(xiàn)在我把它看完了。太長了,是分幾天看完的。我告訴H先生,整部電影里,我最愛的,是那個得了老年癡呆的媽媽,當她涂著濃艷的胭脂和唇膏,在街上亂走的時候,她那種老年的美打動了年輕的我。我到老了,也要活得又妖又媚。
我還告訴H先生,我喜歡阿里薩說得那句:我對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就是沒能為愛而死。
我還告訴H先生,我如今貌似真的學會了愛惜自己羽毛這件事。
H先生的思緒顯然跟不上我的語速了。他說:抱歉啊,我晚上剛喝了酒回來,睡意朦朧的……
我把電話掛了。不是因為H先生的態(tài)度,而是因為我想要傾訴的情緒已經(jīng)得到了傾訴。
我沒有告訴他,我也剛從酒吧回家,和一群情誼相投的朋友。我們有莫合煙,有沒喝完的酒,我們唱歌,說話,聲嘶力竭。那是個繁花盛開的夜晚,可是只有我自己聽得見內(nèi)心花朵凋零的聲音。
在那喧嘩的地方,我就想給H先生打電話了。那個夜晚,我是那么想聽聽H先生的聲音。
H先生無疑就是一座深藏不露的大海,雖然我能看到的僅是幾朵浪花,但是我知道,他的海底有一座還不曾噴發(fā)的火山。
他是清晨甘露,也是暗夜星芒,他的美扣動人心,他卻并不自知。而我只能遠遠地感受到他的美好和深邃。
六
我是個容易對人生厭倦的人,所以把喜新厭舊這個詞放在我身上,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
最近,我的情緒明顯不夠用了,用一個詞來說,就是我活得迷惘了。
而這迷惘的情緒一旦纏上了,就怎么也脫不掉。這可能就是所謂的人生的低潮吧。只不過對我來說,低潮延續(xù)的時間總是稍微長了一點兒。
從李鐵那里回來有一個星期了,我的情緒一直就沒有調(diào)整過來。
我和李鐵的分歧越來越明顯。假期的三分之一是在李鐵那兒渡過的。但聚在一起的時間,我差不多都用和他賭氣了。
對即將到來的婚姻,我提出我的看法,希望他能轉(zhuǎn)業(yè)回地方,或者說是調(diào)到我所在城市,但李鐵好像并不能接受這一看法。
他說相對于城市里的繁華,他好像更喜歡這兒的山青水秀。
我說:李鐵,你跑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是來自省的嗎?你一直還想要這虛妄的理想和虛妄的生活嗎?
李鐵對我的憤怒很吃驚,他覺得我有點無理取鬧,斷章取義。
如果我有足夠的耐心,我應(yīng)該告訴李鐵,千萬別小看時間和距離。時間既能使人大意,距離亦能使人麻木。長此以往,久而久之,當你認定某種狀態(tài)已經(jīng)固化,某種關(guān)系已經(jīng)鎖定,基本不會再發(fā)生改變時,殊不知它正處于急劇變化中。
是的,生活有時就是比戲劇還戲劇化,會急轉(zhuǎn)直下,會翻轉(zhuǎn)迅速,當你還在笑的時候,淚水卻已爬上了臉龐……
是的,和李鐵爭論的結(jié)果就是,我們兩個最后不歡而散。
從李鐵那兒回來后,我就開始頹廢。我打算繼續(xù)不做清潔,不掃陽臺上的灰塵。我打算繼續(xù)關(guān)門關(guān)機,出門時嬉皮笑臉地對待一切。然后,買新鞋新褲子新衣服新床單,像個流氓無產(chǎn)階級一樣死皮賴臉。
當然,我與H先生在網(wǎng)上相遇的時候,還是要偶爾談?wù)勅松摹O裎覀冞@種以知識為生的人,不談人生談什么?
可是關(guān)于人生,我們真得懂得么?
我記得有一個說法,所謂的成長,就是戰(zhàn)勝自己不成熟的過去。少年時候堅硬如同石頭,向全世界宣戰(zhàn)。然后,慢慢地變得柔軟,和這個世界講和。再然后說是磨平了棱角,變成了一個不愛折騰的人,告訴自己這是成熟,自己已經(jīng)成長為更加強大的自己,學會妥協(xié),也學會各種各樣的技巧,只是變得不是自己而已。
“喂,你不是想提醒我說這樣的人生都是這樣失敗吧?!蔽覍先生這樣說。
“當然不是,雖然這樣的人生不是我們所期待的,但是我們畢竟都在在慢慢地成熟長大,一些重要的朋友還在,這已經(jīng)是很好了。”
“人生就像一場溫暖的混搭大夢。各種材質(zhì)的人類紛紛登場,彼此呼應(yīng)牽扯,相互映照。嫉妒下藏的是己不如人的自卑,傲慢中藏的是井底之蛙的寸光?!?/p>
你看H先生說得多好啊。他不做導師誰來做導師?
H先生也常常借網(wǎng)絡(luò)這個友好的渠道,與我暢談未來幾年的生活規(guī)劃。比如,申請擔任博士生導師,比如在北京近郊買一所帶院子的大房子……
有計劃的生活總是美好的。
H先生還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教育我說:要謙虛,要低調(diào),不要與人計較;要安穩(wěn),要平靜,不要求人,就不會為人事所辱。
恩恩,我說,知道,知道,我也只跟你訴訴小苦,說完了就沒事了。
H先生說:你接受了多大的贊美,就得挨得住多深的詆毀。
H先生說:你幫人100分,當有一天你只肯幫80了,他便會清空你所有的恩,寧愿選擇只幫他70分的人做朋友。一粒米養(yǎng)恩人,一石米養(yǎng)仇人,老人說的話沒錯。不要動不動就傾其所有,留一些驕傲與心疼給自己,記得了,最涼不過人心。嘿,這是易小術(shù)說的,但對你很有用。
H先生說:如果不開心了,就去吃點甜食吧,甜品里有平撫情緒的作用,所以會越吃越開心。
H先生說:還有,在沒有人疼你的時候,你必須活得像個爺們!
我說:知道了,知道了,為什么你今天這么啰嗦?
H先生發(fā)來了一個微笑和擁抱的表情,然后說:丫頭,祝你永遠快樂!
隨后頭像變灰。
每次聊完天之后,我會靜靜地在電腦前坐一會兒,將H先生說過的話再重新消化一遍。
為什么H先生說的每一句話,在我看來,都是那么在理?
七
有一陣子我特別喜歡擺花弄草。
秋末的時候,在東湖邊上,一個退休的老人,總是在黃昏的時候推一車菊花來賣。我來東湖邊散步時會蹲在一簇簇盆花下,和買花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他教我怎樣搭花架經(jīng)濟又實惠,他告訴我,哪些花耐陰哪些花招陽等等。
有些時候,我也會說上幾句關(guān)于種花的見解,老人見我對花事也懂得一些,不由暗暗吃驚,其實他不知道很多東西我都是現(xiàn)學現(xiàn)賣。這些常識都是H先生告訴我的,在生活上,我有時候就像個白癡,但H先生不一樣,他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知識淵博得可以做每一個人的導師。
接到去北京學習一個星期的通知時,我有了幾分鐘的愣神,然后又開始歡呼雀躍。我是不是應(yīng)該借著這個機會見見H先生?
我給H先生打電話,但是這個時候,他卻意外的關(guān)機了。然后網(wǎng)絡(luò)上也沒有了蹤影,我給他留言,說是有一趟北京之行,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見見他。
他不曾回話,他一直都不曾回話,手機也一直打不通。直到我要回來的頭一天下午,我還是堅持在網(wǎng)上給他留言說,我會在天安門廣場那兒等他到下午五點。
他到底去了哪兒呢?為什么他突然像魔法師帽子里的鴿子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是為了躲避我嗎?為什么?
我拿著手機,看著時間一分一秒轉(zhuǎn)過下午五點,我的淚終于還是沒有忍住落下來了。我安慰著自己——我不是傷感,我只是有些不習慣。
我在寒冷的風中等了一下午,一直沒有見到H先生的出現(xiàn)。
我開始懷疑,關(guān)于談?wù)摗秳趥愃拐撃信P(guān)系與人格》那些細節(jié)是不是我虛構(gòu)的,我是不是真的認識H先生?
可是我都打算好了,見到H先生的時候,我一定要讓他擁抱一下。冬天了,在路邊擁抱一下,應(yīng)該是一件暖和的事情!他應(yīng)該不會拒絕吧?
還有,我要告訴他不要說永遠快樂這個詞,世上哪有永遠快樂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