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意

一、

天人界第八重天，璇璣城王府。

慕青漪被侍衛(wèi)押著穿過走廊。她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后，手腕勒得生疼——用璇璣河水凝煉而成的水繩，能吸取天人的靈力，讓她無力掙脫。

她后悔輕敵了。

一個時辰前，青漪施展法術(shù)，造出茂密森林的幻境，困住了押送金優(yōu)曇花籽的衛(wèi)士。她讓同伴取了花籽先行離開，自己打算收了幻術(shù)便迅速脫逃，卻因施法損耗了太多靈力而沒能跑遠。那班衛(wèi)士的靈力也不弱，很快從幻境中醒來，將她抓獲。

所謂花籽，是璇璣城的圣花——金優(yōu)曇花的種子。雖然璇璣城的天人們擁有凡人所不具有的靈力、壽命比凡人長許多，但也需要圣花的保護。只是金優(yōu)曇開花極難，至今為止，璇璣城已有多年未曾見到圣花開放。

現(xiàn)在圣花的種子被劫走，事關(guān)重大。青漪被告知，副城主要親自審問她。

副城主玉成硯，想到這個人，她的心里頓時涌起不安，一時竟連手腕的疼痛也不覺得了。

玉成硯，出身低微卻天資聰穎，年紀(jì)輕輕就成為輔佐朝政的重臣；幾年前，城主病逝，因少主尚在襁褓中，身為副城主的玉成硯便總攬了大權(quán)。

他處事干練果斷，頗受贊譽。雖然也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他是憑借俊秀的姿容贏得城主夫人的青睞，才獲得了今時的地位；但無可否認(rèn)，璇璣城在他的治理下，秩序井然而安詳。

對于青漪來說，副城主是個遙遠的存在，可是記憶里，那個叫玉成硯的少年垂首低眉的模樣卻清晰如昨——八年不見，他還認(rèn)得她嗎？

青漪被衛(wèi)士押著踏入議事廳的大門，書案后坐著的年輕男子抬起頭，四目相對，她呼吸一滯。

男子眼中閃過一絲意外，迅速恢復(fù)平靜。他站起身向她走過來，一襲雪青色長衫，面容俊美無儔，只是左耳有傷殘，戴了個精致的金鑲玉耳廓遮蓋住缺損部分，倒更顯綺麗。男子走到少女身邊，微微低了低頭，神情恭敬而冷淡，“大小姐，好久不見。”

大小姐。

六年的青梅竹馬，八年的音信隔絕，似乎都未曾對他們的關(guān)系有任何影響。她是他的大小姐，無法更親密，也不能更疏遠。

“阿九，”青漪不自覺叫出他的小名，“慕府都不存在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p>

玉成硯不動聲色，平板的語氣如同敷衍，“不管慕府在不在，在我心里您一直都是大小姐。”他抬了抬手，綁住少女的水繩頃刻散落，化作一堆晶瑩的碎珠子。

旁邊的侍衛(wèi)長很吃驚，副城主居然對犯人這般禮遇？

玉成硯請青漪坐下，親自奉上天泉之水泡的香茶，“請問大小姐，可否告訴我金優(yōu)曇花籽現(xiàn)在何處？”口氣依然恭謙。

少女的嘴唇緊抿。

副城主頗有耐心地等待了小會兒，再次開口，“大小姐施用幻術(shù)時必須全神控制，不可能分身取花籽，所以您身邊一定有個信得過的幫手，”他頓了頓，“請恕我直言，自從慕府衰敗以來，愿意與大小姐您來往的人，其實并不多。即使您不說，我也能很快找出這個人?！?/p>

青漪驀地臉色一白。

玉成硯微欠身，“大小姐受累了，請先回房歇息?！?/p>

望著少女默然離去的嬌瘦背影，玉成硯若有所思。侍衛(wèi)長在一旁請示，是否立即去追查慕清漪的同伙。

“不必，”年輕的副城主神色淡然，“我知道他是誰?！?/p>

二、

顯然是玉成硯做了關(guān)照，青漪沒有被送去監(jiān)牢，而是被用咒術(shù)軟禁在王府舒適的客房里。

青漪忐忑不安，只怕玉成硯已經(jīng)查到，幫她劫走金優(yōu)曇籽的人就是原文蔚。

俊朗公子原文蔚，是城主夫人原香灼的堂弟。原家是名門世族，慕家則因掌握金優(yōu)曇開花秘術(shù)，晉身為璇璣城新貴。多年前，兩家曾為原文蔚和青漪定下娃娃親。不過兩個小孩少有來往。

青漪九歲時，母親病逝。次年，父親因謀逆罪被處決。原家當(dāng)即解除了婚約。流離失怙的她被遠親收養(yǎng)，漸漸長大。

一日，那位早被遺忘的原公子突然找到她。

他爽快地道明來意，“當(dāng)年原家背信毀約，我一直很愧疚，但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不知慕小姐現(xiàn)下有沒有什么困難？我很想幫忙做點什么?！?

公子的眼睛又黑又亮，態(tài)度坦誠親和。青漪覺得像是遇到故友一般，但她從未讓他幫忙做什么。這次若不是金優(yōu)曇花實在關(guān)系重大，她怎么也不會讓他參與搶劫花籽。

開在水中的金優(yōu)曇花，能夠凈化洗滌凡人界里的種種罪孽。凡人界本身不能影響天人界的璇璣城，但若凡世里罪孽太多，會滋生出魍魎之蟲。魍魎蟲能潛入到天人界，傷害天人。

璇璣城用來防范魍魎蟲的圣物，就是金優(yōu)曇花?？勺詮那噤舻母赣H慕遠山被處決后，就再沒有人能讓金優(yōu)曇開花，而城里受魍魎蟲害的天人也日漸增多。

青漪心痛父親的慘死，但當(dāng)年下令處決慕遠山的城主也病逝了，再無可痛恨之人?，F(xiàn)在她想繼承父業(yè)，讓圣花再次開放。

然而，珍貴的花籽，豈是罪臣之女可以接觸的？

原文蔚性情豪爽，“只有搶?！贝笮〗愠錾淼那噤魴?quán)衡利弊，橫下心來當(dāng)了回“劫花盜”。

此時，青漪想到仗義相助的原公子，不由為他擔(dān)心起來。

可不知不覺間，腦海里的人影，變成了那個恭謹(jǐn)而淡漠的男子——玉成硯。

十多年前，為了躲避內(nèi)亂，玉成硯和姐姐從九重天逃難到璇璣城，進慕府做了傭工。

四歲的小青漪初見到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很高興，一邊嚼著點心，一邊問：“你的左耳朵怎么缺了半塊，痛不痛？為什么別人都叫你阿九？對了，你喜不喜歡吃翡翠糕？”

“稟告大小姐，我的耳朵是在內(nèi)亂中被妖獸咬傷的，已經(jīng)不痛了；我小名叫阿九，因為我有五個姐姐和三個哥哥，不過除了我和六姐在慕府，其余的家人都死了；至于翡翠糕，我從來沒吃過，不知道喜不喜歡?！鄙倌甑膽B(tài)度恭敬而疏離，平靜的目光隱去了一切風(fēng)雨。

青漪望著他，卻莫名心里一疼，淚水啪嗒啪嗒落下來。她努力踮起腳抱了抱他，“不用擔(dān)心，以后再有妖獸欺負你，我來保護你；如果沒有家人陪你，我會陪著你；還有，我會請你吃很多很多翡翠糕！”

少年愕然了片刻，低眉淺笑，“是，大小姐?！?

之后，慕清漪向父親提出要阿九陪她，父親寵溺她，自是應(yīng)允。

青漪原本有兩個妹妹，生下來體弱多病都夭折了；母親在世時身體也不好，常常臥床；父親事務(wù)繁忙；所以與青漪最親近的人，只有阿九。

三、

名義是仆從，青漪只當(dāng)阿九是至親之人，所有好吃好玩的都一起分享。有人嘲笑阿九是“缺耳朵”，阿九置之不理，青漪卻很在意，立即央父親請來最好工匠，用最好的金玉做成耳廓給阿九戴上。

即使她待他如此，阿九卻總是秉持主仆之禮服侍她，開口閉口“是，大小姐”。

青漪感覺到，阿九就是喜歡以這種方式與她相處——似是親近卻又疏離，若強行改變，他反而會不舒服。

時間久了，她也懂得了觀察阿九的神色——那隱藏在淡漠眼神下微小的波瀾。比如青漪八歲那年，阿九唯一的親人六姐得病死了，他平靜得連一滴淚水都沒有。青漪卻看到，他眼里黯淡得仿佛有什么東西熄滅了。她很擔(dān)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還拉著他去野外散心。結(jié)果一不小心，兩人雙雙跌入璇璣河，差點淹死在能吸取靈力的河水里，還好靠著一根垂入河水的婆娑樹枝得救了。

爬上岸，青漪喘著氣，要阿九答應(yīng)她“第一不分離”。意思是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首先要想到的，就是兩個人絕不能分開。

濕漉漉的少年凝視她良久，答：“是，大小姐?！?/p>

年少的話終不能當(dāng)真。

八年前，父親因謀逆罪被處決，慕府被抄，她一夜間變得一無所有，只有阿九還陪在身邊。好容易有遠親愿意收養(yǎng)她，卻不肯收留少年。青漪死活不愿去，還是阿九將她送了過去，“請大小姐在此暫住，等我找個住處，再回來接您，”少年淺笑，“我記得，第一不分離?！?/p>

然而這一別，就是八年，他從未曾找過她。

窗外的月光如八年前離別時一樣暗淡，青漪想，他不再是她的阿九。

長夜消散，晨曦靜靜拂過城主寢宮。

玉成硯從長夢中驚醒坐起。錦被自身上滑落，露出赤裸的上身。他光滑結(jié)實的背部，印刻著白玉色荼蘼花。繁茂的花枝遍布脊背，蔓延到手臂，美麗而妖嬈。

這其實是煉就奧義大法而形成的符咒紋絡(luò)，一旦發(fā)動，可吸干對手的靈力，充滿殺機。

躺在他旁邊的城主夫人原香灼，睡眼迷蒙望著他，嘴角勾著一絲笑意。她還很年輕，明艷嫵媚。

自從城主去世后，夫人就慧眼相中了副城主，容貌尚在其次——“我只愛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在我眼里，精明強干而擁有權(quán)勢的男人，是最迷人的?！彼谝淮卧谟癯沙幟媲巴氏乱律罆r，笑著說。

然而即使有過肌膚之親，她還是看不透男子深海般的目光，這讓她更加被他吸引。

她撫摸他背部的花紋，緩緩滑動的指尖帶著魅惑，“說什么金優(yōu)曇花美絕天下，我倒更喜歡你身上這片荼蘼?！?/p>

玉成硯披上衣衫，嘲諷似地一笑，“只可惜這荼蘼只會殺人，不能濟世救人。”

原香灼默然。

她知道目前城內(nèi)有謠言流傳，說金優(yōu)曇之所以長年不開花，是因為副城主失德，違背了神意。甚至有逆反勢力要借機蠢蠢欲動。她明白，若玉成硯再不解決這個問題，他的威信會日益危殆。

其實這些年來，玉成硯已竭盡一切手段，尋找金優(yōu)曇開花的秘方：請祭司作法、邀天外高人相助、從其它天界借來靈水妙丹……然而，都無濟于事。雖然也不時有人說找到了圣花開放的秘密，但還沒等說出秘密，這些人就莫名死于非命——只怕還是有人在暗中與副城主做對。

原香灼正想安慰他幾句，突然聽見門外有人稟告，說有急事請示副城主。

玉成硯匆匆換了衣裳出來。侍衛(wèi)神情緊張地報告，女犯逃走了！

四、

此時青漪身在璇璣城東郊，原文蔚陪在她身旁。昨晚就是他潛入城王府，偷偷將少女救了出來。

“我對城王府的布局了如指掌，”白衣公子大笑，“姓玉的一定沒想到，你的‘同伙敢闖進府里救人，這叫出其不意！”

青漪放慢腳步，想到了阿九：他現(xiàn)在一定發(fā)現(xiàn)她逃走了，會怎么做呢？不由怔怔發(fā)起呆來，一抬眼，見原文蔚正凝視著她，不由臉一紅，“怎么了？”公子笑著說，“沒什么，剛才你低頭的模樣很好看，特別是眼睛，很像……很像我的堂姐！”

他的堂姐原香灼是三十三天人界出了名的美人，他這樣贊青漪，實是出于一片真心。

忽然，野地里騰起一片灰色的霧氣，霧里冒出十幾個人影，將兩人團團圍住，領(lǐng)頭的人一襲青衣，騎著一只白狻猊，正是玉成硯。

怎么那么快被追到？清漪望著神色自若的副城主，霍然驚悟，“你是故意放我們走的，一直跟蹤到了這里！”

“大小姐果然聰明，”玉成硯微頷首，恭敬如前，“您一夜奔波辛苦，請隨我回去休息?！?/p>

話一說完，他的精銳下屬快速布下陣法，困住青漪，讓她無法施展法術(shù)。同時，玉成硯閃身，擋住了想沖過來救她的原文蔚。

副城主抬起右手，荼蘼花枝的紋印浮凸而出，白玉色花枝猛然暴長，纏繞住原公子。

荼蘼花開盡，身魂俱與灰——吸收了靈力的荼蘼花將開滿枝頭，而對手則將因靈力殆盡化為灰粉。

青漪看得心驚。之前任憑原公子將她救走，應(yīng)該是擔(dān)心驚動了城主夫人，不方便下狠手；現(xiàn)在追蹤到荒野才顯身，竟是有心置原文蔚于死地！

眼看原公子臉色變得灰白，她心憂如焚，喝道，“阿九，住手！你口口聲聲叫我大小姐，那么在你眼里，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大小姐？！”她的性子一向溫和順平，此時卻頗顯威儀。

玉成硯微微動容，“大小姐言重了?！卑子窕ㄖp輕晃動，似乎放松了少少。

青漪定了定心神，“我們交還花籽，請你放了原公子。你不是想讓金優(yōu)曇開花嗎？我可以幫你?！眲偞丝跉獾脑奈荡蠼校骸扒噤?，不要幫這個混蛋，他只是想利用你鞏固他的地位！”

青漪平靜地回答：“圣花不開，魍魎蟲害就不能解。我想讓金優(yōu)曇開花，至于別人有什么想法，與我無關(guān)?！?/p>

原文蔚無言以對。

玉成硯盯著她默然片刻，一揚手，荼蘼花枝窸窣窣退縮入袖內(nèi)，變回身上紋印，“大小姐有令，我自然遵從。不過也請您允許我隨侍左右——在花開之前，都不要離開我身邊。”

五、

金優(yōu)曇花籽存放在祭殿內(nèi)。祭殿飄浮于高空之上，外形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玉蓮花。青漪仰望著蓮花，聽見身旁的玉成硯輕聲念誦咒語。紫色的花瓣在空中悄然綻放，顯出白玉石造就的正殿。玉成硯輕輕牽起她的手，御風(fēng)而起，衣袖翩翩，直飛入花心處的殿堂里。

殿內(nèi)有個水池，與凡界之水相連。花籽靜靜沉在池底，泛著金黃色的微光。青漪迫不及待踏入池內(nèi)，開始將靈力散發(fā)到水中。玉成硯站在池外望著她，不知不覺陷入沉思：慕大小姐和她的父親，是多么的不同。

多年前，玉成硯唯一的親人六姐死了。他以為是疾病所致，直到無意間偷聽到慕遠山和管家的對話。

“要你害死她也是無奈。這女子前日跟我說，老家內(nèi)亂已平，無論如何要帶弟弟回去?？墒乔噤艉芟矚g阿九陪著她，我怎么能讓她傷心？身為父親，我當(dāng)然要讓女兒快樂。”他的話輕描淡寫，對女兒一片溺愛之情，卻視別人的命如草芥。

黑暗中，少年緊握拳頭，指甲幾乎刺入了肉里。他要報仇。

最好的報仇，莫過于殺死慕遠山最寵愛的大小姐。

機會無時不在。因為青漪那段時間一直形影不離跟著他，怕他想不開做傻事，卻不知自己身處危險之中。

那日在璇璣河邊，少年要伺機下手，不想腳一滑，跌入激流之中，連帶著將伸手拉他的青漪也拖入水里。好在女孩手疾眼快，另一只手迅速攀住岸邊的一塊大石頭。

河水湍急。青漪一手抓著石頭，另一只手緊握著玉成硯的手腕，很快氣力不繼。她抓住石頭的手漸漸下滑，指甲被堅硬的石面頂?shù)梅?，血肉模糊。八歲的女孩痛得放聲大哭，卻還不放手。

“你要用兩只手抓住石頭！”玉成硯忍不住叫道：“放開我！”

她果然放開手——放開了抓住石頭的那只手。

后來兩人依靠婆娑樹枝獲救。爬回岸上，他問她，為什么不放開他。女孩氣喘吁吁地答，我說過要保護你。她還要他發(fā)誓：第一不分離，即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兩人絕不能分開——她還以為他是輕生故意跳進了水里。

少年望著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心內(nèi)忽而一痛。

當(dāng)他回答“是，大小姐”時，他明白，兩人的羈絆，今生都再也無法切斷。

玉成硯沒有放棄復(fù)仇，只是目標(biāo)換成了慕遠山和管家。然而世事難測，還沒等他找到合適的時機，他的仇人們已因謀逆被處決。慕府分崩離析，他與大小姐也各自天涯。后來，他進入朝中，一步步走上高位。

如今重逢的兩人，還能一起走多遠？副城主深深地望了望全神貫注的紫衣少女，悄悄轉(zhuǎn)身走出了祭殿。

就在玉成硯離開后不久，原香灼突然入殿拜訪。

“聽說慕小姐和你母親長得很像，今日一見，果然秀美動人?！背侵鞣蛉嗣髌G照人，談吐優(yōu)雅。只是青漪不明白，為何原香灼一直盯著她的臉，又為何提到她的母親？

“其實，你早應(yīng)該知道，”原香灼微微嘆息，說出驚人的秘密，“當(dāng)年你父親的謀逆罪是被人陷害的，陷害他的人就是城主大人?！?/p>

六、

原來璇璣城城主年輕時，愛上了慕清漪的母親，然而她卻嫁給了慕遠山，城主對此一直不能釋懷。后來青漪母親病逝，城主大為痛心，遷怒于慕遠山，認(rèn)為是他疏于照顧才害她早死，由是構(gòu)陷了所謂謀反之罪，處死了慕遠山。

之后城主依然落落寡歡，沒過幾年就病逝了。

青漪十分震驚，既驚怒父親死亡的真相，也驚詫母親往日的情事。記憶里的母親是大家閨秀，嫻雅幽靜，喜怒不動于色，想不到還牽扯進這么多情仇愛恨。

如今恩怨相關(guān)的人都成云煙，往事再無法追究。

“據(jù)說我的眼睛與你母親的很像，城主大人以前最喜歡我的雙眼?！痹阕埔恍Γ佳坶g閃過一絲落寞。

臨走前，她說希望青漪盡快培育出圣花，因為這對于維護玉副城主的威信十分重要。

城主夫人殷切的眼神，透露出她對玉成硯動了真情。青漪望著她，心內(nèi)忽然紛亂。

在懵懂的孩提時期，青漪已把阿九視為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她覺得，阿九待她也是如此。那么到了如今，這種感情究竟算什么呢。

很快半個月過去，青漪為金優(yōu)曇花傾盡了全力，然而花籽依舊毫無變化。她感覺束手無策了。

就在這時，原香灼派人送來信息，說接到密報，有一位姓烏的前任祭司可能找到了金優(yōu)曇開花的秘方。

青漪精神一振，立刻去找玉成硯。他說剛剛得到了這條消息，“我馬上派人去請烏祭司?！?/p>

青漪不想耽擱時間，執(zhí)意立即出發(fā)去見祭司。玉成硯拗不過她，只好應(yīng)承。兩人沒帶隨從，只是合騎著一只白色狻猊，在空中風(fēng)馳電掣，很快到了烏祭司隱居的山林。

落下地面，四下一片荒涼，好容易在山后找到一處茅屋。敲門沒有人應(yīng)，玉成硯推開門，只見祭司俯臥在地上，一動不動?！霸懔?，烏祭司遇害了！”他叫了一聲沖進屋，扶起祭司。祭司手腕、嘴角血痕斑斑，胸口的天靈珠已經(jīng)碎裂，對于天人來說，天靈珠是命根，顯然是沒救了。

青漪仔細看了看死去的祭司，心漸漸發(fā)冷。

她轉(zhuǎn)頭盯著玉成硯，緩緩開口，“剛進門時，祭司趴在地上，背部又無傷痕，你怎么立刻斷定他遇害了？”

玉成硯神色一變。

“這說明進門之前，你就知道烏祭司死了，”青漪聲音發(fā)顫，“為什么？是不是……你派人殺了他？”

副城主沉默的表情承認(rèn)了一切，卻不做任何解釋。

七、

青漪急怒攻心，轉(zhuǎn)身向門外沖去。玉成硯目光一閃，“小心！”青漪只見一簇黑色的火苗疾射向她的胸口，眼看無力回避，身子忽被一股柔和的力道轉(zhuǎn)了個圈，黑火擦過她的肩頭，一陣酸麻的痛感席卷全身。

恍惚見到一群黑影如鬼魅撲來，青漪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已是次日，她躺在城王府舒適的床上，肩頭的余毒被清干凈了，沒有大礙?？墒牵⒕挪辉谒磉?。

女侍說，副城主受了極重的傷，把她救回來后就暈倒了。

青漪急趕到玉成硯的寢宮。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臉上泛著妖異的青色。幾名巫醫(yī)祭司束手無措地站在一旁。

忽然，一個侍女滿臉惶急跑進來，“不好啦，有人造反，把城王府包圍了！”

青漪一驚，急身飛掠而去。奔到門口，見侍衛(wèi)們正與一隊叛軍激烈廝殺。那叛軍的首領(lǐng)竟是白衣翩翩的原文蔚。

原文蔚早有謀逆之心。他暗中培育了一股勢力，還在城內(nèi)散播謠言，將金優(yōu)曇不開花歸咎于玉成硯的執(zhí)政。另一方面，他找到青漪，想利用她找到金優(yōu)曇開花的秘方，以此借此建立自己的威信，不料青漪很快被玉成硯“搶”走。

他決定先專心對付玉成硯。原香灼暗中告訴他玉成硯和青漪去找烏祭司的事，叫他幫忙除掉青漪。但原文蔚決意將兩人都除掉。

這次暗殺導(dǎo)致手下一班精英覆沒，卻換來玉成硯的重傷。原文蔚收到消息，大喜，立即發(fā)動叛變，帶領(lǐng)人馬殺入城王府。

清漪擋在門前，使出“迷離幻境”的法術(shù)。然而這幻術(shù)只能作用于靈力低于她的人，對于原文蔚這樣靈力較高的就失效了。

“慕小姐，請莫怪我不念故人之情！”原公子大笑一聲，縱身逼近。他還未及出手，一股強勁的力道忽然自門內(nèi)襲來，將他擊飛出去。

青漪驚訝地轉(zhuǎn)身望向門口。只見玉成硯長身玉立，神色自若，哪有半點受傷的模樣？

原來一切都是他的計謀。玉成硯早察覺，原文蔚有謀反之心且也在努力尋找金優(yōu)曇開花秘方，于是一直監(jiān)視其行動。那次運送金優(yōu)曇花籽，本來是想引誘原文蔚來搶劫，借機將他除去，不料原公子利用了慕清漪，使得副城主不得不暫時放過他；這次被殺手圍攻，玉成硯將計就計扮成重傷，就是要讓原文蔚放松警惕，暴露狼子野心。

玉成硯事先已做好部署。此時他一號令，埋伏的兵馬立即現(xiàn)身，叛軍迅速被擊潰。

原香灼趕了過來。她急急向玉成硯解釋：她和謀逆之事完全無關(guān)。副城主淡淡地說句知道了，又專心地和青漪說起話來。原香灼看著他忽然明白：自始至終，他只是在利用她。

城主夫人失魂落魄走到原文蔚身邊，問他為什么要謀反，原家世代享受榮華，為何還不知足？

公子做困獸之斗，已經(jīng)傷痕累累，怔怔望了望夫人，忽而大笑，“只怪我……怪我愛上一個女人……可這女人只愛這世間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說話間，他回手一掌擊碎了自己胸口的天靈珠，倒地而死。

原香灼呆住了。望著公子白衣上的一片血污、望著他再無生息的年輕臉龐，一股從未有過的凄涼與寂寞自心底升起。

青漪遠遠望著原香灼，心里不由隱隱同情。只是此時，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等玉成硯將事務(wù)安排完畢，她叫他跟她去祭殿。

八、

祭殿的水池里，泛著金色光芒的花籽依然靜靜沉在水底。

“阿九，”青漪凝視著玉成硯，“我已經(jīng)猜出金優(yōu)曇花的秘密，秘方就是我慕家人的血，對嗎？”

副城主神色大變。青漪知道她猜對了，她是從烏祭司的死猜想出來的。

烏祭司死時，天靈珠碎裂，手腕有撕裂傷、嘴角有血，死狀頗奇怪。青漪從昏睡中醒來時，突然想到，手腕上的奇怪傷口是烏祭司臨死前自己咬破的，目的是要留下一個字的信息——血，這就是金優(yōu)曇花的秘密。

既然慕家能讓金優(yōu)曇開花，青漪由此猜出圣花開放的秘密，就是慕家人的血！

“大小姐果然冰雪聰明，不過確切來說，不是慕家的血，而是您母親一系的血脈?！庇癯沙幗K于開口。

他很早就知道這個秘密。那是在他知道姐姐死亡真相之后，想找機會殺慕遠山。在跟蹤偷窺時，發(fā)現(xiàn)了慕遠山裝做用靈力培育圣花，實際是在暗中用妻子的血澆灌花籽。青漪兩個不幸“夭折”的妹妹也是為圣花付出了生命。青漪之所以被幸免，是因為需要留下血種，等她有了后代，也要承擔(dān)起“血祭圣花”的宿命。

玉成硯知道，一旦青漪得知真相，定會毅然走向命定的祭場。

他和她曾約定不分離，卻無法逃脫世間最大的分離——死別。

他決心改變她的命。為此，他一步步走上高位，掌握了權(quán)勢，竭盡一切手段去尋找第二種能讓金優(yōu)曇開花的方法；但另一方面，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查出青漪的血就是秘方，他就會將這些人格殺勿論。

雖然秘密保護得很好，但是，他一直未能找到第二種方法。

“金優(yōu)曇花原本是神祖栽種出來，用來洗滌世間罪惡的花朵。某一天，這花突然動了心，化作天人，她就是你母親家族的祖先。有了心，就有了是非執(zhí)念、情愛糾葛，再也無法坦然洗清世人的罪孽，由此導(dǎo)致金優(yōu)曇籽無法開花。唯一的解救之法就是你母系一族人的鮮血?！庇癯沙庉p聲解釋。

青漪默然凝視著玉成硯，心里已有了決定。她向水池走去，卻被玉成硯閃身攔住。

“我不想大小姐犧牲性命，想來想去，就只有一個方法，”玉成硯凝視著青漪，從容解開自己衣衫的衣扣，露出赤裸的上身，“大小姐，請恕我無禮了?！?/p>

青漪訝然后退，卻已來不及，男子背部的荼蘼花紋驟然浮凸而起，無數(shù)白玉色花枝迅速伸長，將青漪牢牢地纏住?；ㄖι祥L出晶瑩雪白的尖刺，猶如精致的冰棱。

“你要做什么？”青漪驚叫。

玉成硯伸手將青漪抱住，臉俯在她耳邊，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接下來有點痛，請大小姐忍耐片刻。”話一說完，花枝猛然收緊，無數(shù)尖刺直刺入青漪的身體里！

青漪痛得眼淚都出來了，頭腦一片空白。在模糊的意識里，似乎感覺她體內(nèi)的血正在被吸走，同時又有別的血在補充進來。

她想阻止他，卻在他的懷里痛暈了過去。

她和他的血，在花枝間游走。吸收了血液的荼蘼花快速結(jié)苞、綻放。圍繞著他們的層層白玉花枝上，很快開滿了紅色的荼蘼花，繁茂妖嬈。待鮮血回歸體內(nèi)，荼蘼花又迅速失色、凋謝，猶如一場繁華春夢。

換血畢。

玉成硯把昏睡的青漪輕輕放在毯子上，用錦帕抹去她額上的汗珠，靜靜望了她一會兒，轉(zhuǎn)身走進了水池。

他割破了手腕。血，一滴滴落入水里。水面掀起漣漪，猶如鏡面般，映照出凡塵俗世里的種種罪孽。

他對凡人的罪過完全不感興趣，也不在乎。可是，如果是為了她，那么，原諒世上所有的罪孽又有什么不可以？

玉成硯微笑著，看著漸漸染紅的水面。

尾聲

青漪醒來，意識到體內(nèi)流淌著阿九的血，心底霎時涌起奇異的感覺，她急忙去找他。這時，一陣清冽的芬芳撲入鼻內(nèi)。十朵燦爛光華的金優(yōu)曇花亭亭玉立在水池里，清澈的水面映照出凡界“上巳節(jié)”的情形：人們在河水里沐浴，懺悔往昔的罪過。浸染了金優(yōu)曇花靈性的河水，賦予了他們心靈的寧靜與美好。

玉成硯負手立在池邊。看著她擔(dān)憂驚懼的眼神，他笑著解釋，他練成一種神功，只需兩三滴血就可令金優(yōu)曇開花，不會傷及性命。

青漪見他神色自如，松了口氣，埋怨他為何不早點告訴她。

“我也沒有十足把握會成功，”玉成硯說，口氣一轉(zhuǎn)，“剛才換血極消耗體力，大小姐想不想吃點什么？我去給您拿些翡翠糕?！彼飞砀嫱?。

了卻了心頭大事，青漪心情愉快。她望向窗外溫柔的陽光，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春日，少年低眉淺笑的模樣，她不由莞爾一笑。

此時，剛跨出祭殿大門的玉成硯，終于撐不住，虛脫地蜷跪在地上——所謂神功，只是個謊言。一次開花就耗費了他二分之一的血，下一次開花足以要他的命。

他不會把這件事告訴青漪，正如他從沒打算說出姐姐死亡的真相。那些骯臟的、沉重的秘密，只會污染了少女清澈的雙眼，所以只要他一個人背負就好?？墒牵€能堅持多久？

“老天爺，請再給我些時間……”對神祖從無敬畏的副城主不禁喃喃。

換血大法只能使用一次。無論如何，在下一次開花之前，他必須找到第二種方法，只因他答應(yīng)過她，不分離。

那日在璇璣河岸邊，自認(rèn)為心如鐵石的少年，竟為女孩驀然一痛。

心痛、心動，不過倏忽一瞬，卻從此萬劫不復(fù)，不怨不惜不悔——哪怕荼蘼開盡、繁世如夢渺，他也要守候，她的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