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滅殺小組

2014-08-05 13:25保羅巴奇加盧皮
科幻世界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愛麗絲恐龍小孩

保羅?巴奇加盧皮

當(dāng)我邁入門檻,一股混雜著骯臟的人體味、煮熟的食物、糞便的熟悉臭氣向我襲來。警車上閃爍的燈透過百葉窗,在雨中閃耀,火焰似的紅藍(lán)光照亮了犯罪現(xiàn)場。這里是廚房,濕漉漉的,滿地狼藉。一個矮胖的女人蜷縮在角落,雙手緊緊拽著身上的睡袍,肥胖的大腿和晃動的胸脯藏在那層污損的絲綢底下。滅殺小組的那群家伙圍聚在她身邊,推搡著她,令她不得不坐下,渾身顫抖。另一個女人年輕漂亮,身懷六甲,有著黑色的頭發(fā),正渾身癱軟地倚靠著對面的墻,上衣濺滿了意大利面的污漬。另一間房里傳來尖叫聲:是小孩的聲音。

為了避免犯惡心,我用手指捏住鼻子,用嘴呼吸。此時彭特爾走了進來,將格蘭其槍收回槍套。他看見我這副模樣,于是扔過來一個鼻套。我將鼻套打開,吸著里面的熏衣草香味,直到聞不到臭氣。孩子們跟著彭特爾蹦蹦跳跳地走進屋來,三個小家伙圍著他的膝蓋打鬧——剛才另一間房里的尖叫聲就是他們發(fā)出的。他們在廚房里跑上跑下,一會兒又尖叫著跑進了客廳??蛷d墻上銀幕里閃爍的數(shù)據(jù)有如拋灑的仙塵,看上去似乎是他們與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

“所有人都在這兒了。”彭特爾說道。他有著一張瘦削的長臉,小小的嘴總是不滿地下撇著,臉頰似乎是下垂的,兩道粗如毛蟲的眉毛垂在雙眼之上。他審視著廚房,嘴角拉得更低了。身處此類場景總是讓人心情沮喪?!拔覀兤崎T而入的時候他們都在屋里。”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甩著帽子上的雨水?!昂玫?,謝了?!彼螢R落在地板上,匯入小組成員留下的濕腳印中,與蛆蟲般的意大利面殘骸混雜在一起。我重新戴上帽子,雨水卻仍然從帽檐滑入衣領(lǐng),留下光滑的水痕讓人不適。有人關(guān)上了通往外面的門,糞便的味道愈發(fā)濃烈,散發(fā)出潮濕的蛋腥味,鼻套幾乎派不上用場了。過期的豌豆和零碎的麥片在我的腳底下嘎吱作響,同意大利面一起被踩扁,過去留下的食物構(gòu)成了現(xiàn)在的“地質(zhì)層”。這間廚房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被清理過了。

年長的女人咳嗽起來,將裹著身上贅肉的睡袍拉得更緊了。每當(dāng)我身處這類場景時,總會想是什么促使她們選擇過這種躲躲藏藏、與腐臭的垃圾為伍的糟糕生活,就連潛入外界都得冒著犯法的風(fēng)險。我來之后,懷孕的女孩看上去更加癱軟了,雙目呆愣,以至于外人得摸著她的脈搏才能確定她還活著。這些女人禁不起誘惑,墮落至這般貧賤的生活,成了那些本可以保護她們、支持她們、愛著她們并讓她們見識外面世界的人眼里的逃犯。她們落魄如是,著實讓我詫異不已。

孩子們追逐嬉戲著,再次從客廳里跑進來。當(dāng)中一個是金發(fā),不超過五歲。另一個更小,扎著褐色辮子,打著赤膊,穿著一次性紙尿褲,不到三歲。還有一個不到膝蓋高的小男孩,兩條小壯腿上裹著嬰兒紙尿褲,穿著一件沾有番茄醬漬的T恤,上面寫著“誰最可愛?”。如果不是弄臟了,這件T恤足以稱得上是值錢的古董。

“還需要什么嗎?”彭特爾問道。從孩子們的方向又傳來一陣新的臭味,他不禁皺了皺鼻。

“你拍了檢方需要的照片嗎?”

“拍了?!迸硖貭柲贸鲆慌_數(shù)碼相機,拇指在屏幕上滑動,展示著兩位女士與三個孩子的照片,他們眼睛全盯著鏡頭之外的地方,活像是一群臟兮兮的玩偶。

“你要我?guī)ё咚齻儐?,就現(xiàn)在?”

我看了看那兩個女人,孩子們又跑開了。另一間房里回響著他們追打嬉戲的叫喊聲,令人耳鳴,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讓我的頭生疼?!笆堑?。我來處理這幾個小孩。”

彭特爾將兩個女人從地上拉起,帶出門外,廚房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這是典型的“聯(lián)合建筑”公司的房屋設(shè)計。定制的櫥柜下燈,地上鋪著黑色的鏡面地磚,裝飾線后方藏著帶自我清潔功能的智能噴嘴,像極了我和愛麗絲的廚房,幾乎快要讓我忘記自己身在別處。這里簡直就是我們公寓廚房的對立面:明亮對漆黑,潔凈對骯臟,安靜對喧嘩。同樣的房屋設(shè)計,所有的一切都一樣,然而,又都截然不同。就像是在進行考古,我可以通過觀察泥狀物、污垢和噪音的層次,得知這房間深藏其下的真實面貌……這房間還是原樣的時候,這家人恐怕還在為色彩不夠協(xié)調(diào)或是家電不夠上檔次而煩心呢。

我打開冰箱(上面鍍有防臟鎳,果真是實用主義)。我們的冰箱里放著菠蘿、鱷梨、萵苣、玉米、咖啡和來自天使尖塔空中花園的巴西堅果。而這臺冰箱的隔板上放滿了碾碎的真菌蛋白棒、一堆堆凝固的營養(yǎng)補給袋——正是在政府設(shè)置的回春中心里派發(fā)的那種。除了一袋黏糊糊的生菜,冰箱里沒有任何未經(jīng)加工的食物。除了粉罐,沒有任何蔬菜,同樣也沒水果。還有一摞用來裝炒飯、臘肉和意大利面的自熱餐盒,它們和放在餐桌上的盒子一樣,沾滿了醬汁。冰箱里就這些東西。

我關(guān)上冰箱,站直身子。在這一片狼藉背后,在另一間房里的尖叫聲浪背后,在某個小孩拉臟了的褲子散發(fā)的臭味背后,似乎藏有某些東西,但我卻無法揣摩出究竟。這些女人本可以生活在陽光與新鮮空氣中,但相反,她們卻躲藏在叢林樹冠陰影下潮濕的黑暗里,直至變得蒼白黯淡,放棄了自己的生活。

孩子們爭相跑了進來,像一列火車似的一個追著一個,笑著,尖叫著。然后他們停下來四處張望,神情驚訝,也許是發(fā)現(xiàn)他們的媽媽們消失了。最小的那個手抱一個恐龍造型的填充玩具,把它舉到了鼻子旁,它有長長的綠色脖子和肥胖的身軀。是條雷龍,我想。它那兩只卡通式的眼睛很大,上面是黑色的氈制睫毛。說到恐龍,十分有意思,它們已經(jīng)消失了那么久,但現(xiàn)在又以填充玩具的模樣在這兒出現(xiàn)。另外有意思的是,若你仔細(xì)想想,恐龍實際上滅絕了兩次。

“對不起,孩子們。媽媽已經(jīng)走了。”

我掏出格蘭其槍。孩子們的頭依次向后彈去。砰!砰!砰!一個個猶如顏料似的窟窿出現(xiàn)在他們的額頭上,腦漿從后腦勺噴灑而出。他們的身體急速翻轉(zhuǎn),在黑色鏡面地板上滑行,然后橫七豎八地堆倒在地,四肢歪斜。有那么一瞬間,火藥的焦味沖淡了惡臭。

如逃離地獄之火的蝙蝠,我駕車飛速離開這片叢林,越過萊茵赫斯特超都市圈這片向外蔓延的郊區(qū),然后爬升至叢林上層,急速穿過通往天使尖塔和大海的堤道。一群猴子像一只只蚱蜢般從鐵軌上跳下,躍至我的警車車頭旁,繼而又紛紛消失在紅樹林、野葛叢、紅木和柚木林里,消失在一片如腸道般盤枝錯節(jié)的潮濕綠色當(dāng)中。我將車停在小組中心。已經(jīng)沒時間洗把臉了,但也沒這個必要。我把帽子、雨衣和衣服都塞進裝有害物質(zhì)的袋子,然后從中心另一側(cè)走出。我手忙腳亂地穿好晚禮服,趕往通向一百八十八層的重載電梯,朝位于N22碳固定①工程森林植被之上的上層清新空氣升去。endprint

翁瑪·泰羅果創(chuàng)作了一曲新協(xié)奏曲,愛麗絲是他的明星中提琴手,他的王牌。蔣華和泰羅果整天像烏鴉一樣圍著她轉(zhuǎn),對她的表現(xiàn)吹毛求疵,眼巴巴地盯著她、等著她出錯。但現(xiàn)在他們卻稱她準(zhǔn)備好了,準(zhǔn)備好將巴尼尼拉下王座,準(zhǔn)備好在古典音樂永恒的殿堂里爭得一席之地。然而我遲到了。我被困了在第五十五層。電梯里滿是前往上層就餐和趁周末爬尖塔的人,到處彌漫著人體呼出的氣息和散發(fā)的熱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聽得到調(diào)溫扇嗡嗡作響。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神情憔悴,等待著線路問題的解決。

電梯終于開始繼續(xù)上升。在磁場加速度的作用下,我們呼嘯著升上天空,胃仿佛跌到了腳底,耳朵也隨之轟鳴起來……接著速度迅速下降,使我們幾乎快要飛離地板,胃也彈了回來。我在數(shù)百人中擠出一條路,若有人抱怨我便亮出自己的警徽,然后跑步穿過KI演藝中心的玻璃拱門,沖進了正在關(guān)閉的大門當(dāng)中。

我身后大門的自動鎖砰的一聲鎖上,封住了這片演出空間,令人倍感舒適。一支序曲將我包圍,我仿佛被它的雙手捧起、帶進了一處使人心無旁騖的空間。燈光黯淡下來,人們漸漸停止了交頭接耳。我?guī)缀跏强扛杏X才摸索到自己的座位。我從人群中擠過的時候,戴禮帽的男人和手拿望遠(yuǎn)鏡的女人對我露出鄙視的神情。太冒失了,我知道。參加這種十年才有一次的盛事還來這么遲,實在是荒唐。我剛坐下,便見到蔣華邁步踏上了指揮臺。

他如同展翅的白鶴般抬起雙手,鞠躬致意。銅管和木管的樂器一晃動便閃閃發(fā)亮,音樂隨之響起,起初音量很輕,有如撥開一層迷霧,進而循序漸進,一組組重復(fù)的曲段如微風(fēng)拂面而過。這些曲段我已經(jīng)聽愛麗絲演奏過無數(shù)次了。很久前我曾聽過的那些磕磕巴巴、讓人難受的音符,現(xiàn)在卻一會兒如澈亮的流水潺潺流淌,一會兒又如清脆的冰花爆裂而出。樂曲聲漸漸沉淀,鋼琴弱音再次響起。這可愛而微妙的樂旨部分,正是我在愛麗絲平日的練習(xí)里聽到過的。這只是段序曲,她告訴過我,目的在于讓聽眾遺忘掉外面的世界。曲段不斷地重復(fù),直到蔣華認(rèn)為聽眾的心已被他牢牢拴住,此時愛麗絲的中提琴響起,其他的樂手也相繼加入。這是十五年艱苦卓絕的苦練結(jié)成的果實。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已經(jīng)拍紅了。那么久以來,愛麗絲在練習(xí)時總是滿腹怨言,發(fā)誓說泰羅果的作品根本無法演奏出來。而今天她在大廳里的表演卻截然不同。今天的她甚至不同于以往早早完成練習(xí)時的樣子:以往她常掛著一臉釋然的笑容,滿臉通紅,手上是剛磨出的新繭,急不可耐地想要倒上一杯冰鎮(zhèn)白葡萄酒,再和我一起走到陽臺上,沐浴在落日的余暉下,看著雨季的云彩逐漸散開,然后相偎在灑下的星光里。今晚,她演奏的部分與整首協(xié)奏曲完美契合,它的美我簡直無法言喻、無法想象。

晚些時候,我會聽到人們談?wù)撎┝_果是否憑借無所畏懼的心態(tài)超越了巴尼尼,也會聽到評論家們將這場演奏與記憶中的古代音樂表演作比較,聽到原本刻薄的評論轉(zhuǎn)變成追捧,從而將這首創(chuàng)作時間橫跨一個世紀(jì)的新曲奉為經(jīng)典。這正是愛麗絲和她的指揮者蔣華所盼望的,這個愿望有如籠罩他們的幽靈:他們要用這場表演將巴尼尼拉下王座,也許還會使極度抑郁的他停止回春治療、走進墳?zāi)?。在我看來,與擁有如此歷史地位的人競爭是個難以承受的重?fù)?dān)。我很慶幸,我的工作中,遺忘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在滅殺小組工作意味著放空腦袋、撒手大干,而當(dāng)你放下工作時,則需要徹底放下。

除了現(xiàn)在。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上面到處是細(xì)小的血點。血是被噴灑上去的。這片霧般的血漬來自那個拿恐龍的小孩。手指散發(fā)出一股鐵銹味。

音樂節(jié)拍越來越快。愛麗絲再次開始演奏。行云流水般的音符令人很難相信它并非出自電子儀器,也很難相信這種激情、這種強烈的抑揚頓挫出自她的雙手。早上我還聽見她在陽臺上練習(xí),檢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嘗試突破極限。她訓(xùn)練著自己的手指,逼迫它們達到泰羅果的苛求。幾年前她還說這些苛求不可能做到,現(xiàn)在這音樂卻熟練地回響在聽眾們的耳畔。

血點沾滿了我的雙手,我一點點將其拭去。這血肯定是那個拿恐龍的小孩的,他中彈時離我最近。他的殘留物緊緊黏在我皮膚上,早知道我應(yīng)該洗把臉的。

我繼續(xù)擦拭。

我旁邊坐著一個臉被曬黑、涂著口紅的男人,他眉頭緊皺。我的舉止無疑正在破壞這歷史性的時刻,一個他等待了數(shù)年的時刻。

于是我愈發(fā)小心地、靜靜地擦拭。血點終于被抹干凈了,那個拿著該死恐龍的該死小孩差點讓我錯過演出。

清掃組同樣注意到了那個恐龍玩具。他們也能意會其中的諷刺,一邊開著玩笑,一邊吸著鼻套,將尸體裝入袋子,留著制備堆肥。這愚蠢的恐龍導(dǎo)致我遲到了。音樂聲逐漸平息,蔣華放下雙手。掌聲響起。在蔣華的敦促下,愛麗絲站起身來,掌聲更熱烈了。我伸長脖子看到了她。在眾人的追捧之中,她十九歲的臉上浮現(xiàn)起紅暈,露出燦爛的、帶著勝利喜悅的笑容。

當(dāng)晚我們參加了由瑪麗亞·伊洛尼舉辦的聚會,她是這個交響樂團的主要贊助人之一。在紐約市沉沒前,她靠為紐約展開全球變暖緩解計劃賺了一大筆。她現(xiàn)居的豪宅位于海濱灣區(qū),高懸在海堤與波浪之上,仿佛在對大海比出中指——這片海打敗了她防范風(fēng)暴潮的深謀遠(yuǎn)慮。黑色的海水上面爬滿了細(xì)如蛛網(wǎng)的銀色藤蔓,海水深處埋葬著成群的船骸。紐約顯然沒能要回它的錢:伊洛尼的露臺占領(lǐng)了海濱灣區(qū)的整個頂層,還有許多由空心碳纖維制成的平臺,像附著其上的花瓣般伸向天空。

站在灣區(qū)的遠(yuǎn)端眺望,你能從星群耀眼奪目的中心一直望到邊緣蔓延的老城區(qū),那里除了磁懸浮軌道發(fā)出的一條條光帶外,只有一片黑暗。那里是一片殘垣斷壁,滿目瘡痍,破敗不堪。在白天,它看上去像是某種干燥、崩塌的紅色真菌群,叢林的樹蔭與林下的舊郊區(qū)如紡線般交叉纏繞。而到了晚上,能看見的只剩下基礎(chǔ)設(shè)施的發(fā)光輪廓,猶如黑暗中綻放的花朵。我深吸一口氣,盡情享受新鮮的空氣和開闊的視野——在我與滅殺小組突襲的那些熱氣蒸騰的藏匿場所里,這些東西都是沒有的。

愛麗絲熱情四溢,身材絕佳,曲線曼妙——我將這美人攬入懷中。秋天的氣溫在三十三度以下,十分宜人,這讓我愈發(fā)疼愛她。我緊緊抱著她,悄悄走進了一片盆栽雕塑林中。這些作品足有一個世紀(jì)的歷史了,均出自瑪麗亞的丈夫之手。愛麗絲輕聲告訴我,當(dāng)初瑪麗亞的丈夫沒日沒夜地待在陽臺上盯著樹枝,研究它們的弧度。偶爾,也許是每過幾年,他就會給樹枝塑形,改變它們的方向。我們倆在樹下的陰影里接吻。愛麗絲太美了,一切都是那樣的完美。endprint

可我卻分了神。

當(dāng)我用格蘭其槍向孩子們開火時,最小的那個——帶著該死的恐龍的那個——身體翻轉(zhuǎn)了過去。格蘭其槍是專為對付癮君子設(shè)計的,而非小孩,所以當(dāng)子彈翻滾著穿過那孩子的身體時,他急速翻轉(zhuǎn),恐龍玩具也飛了出去。它在飛行,我是說它真的在空中飛行。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法將這幅場景從腦海中抹去:恐龍玩具在空中飛行,接著撞上了墻,然后彈到黑色鏡面地板之上。一切是那么快,又是那么慢。砰砰砰,孩子們接連倒下……然后恐龍玩具飛到了空中。

愛麗絲將我推開,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于是我站直身子,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說道:“調(diào)音的時候,我還以為你來不了了。我看見你的位子是空的?!?/p>

我勉強地笑笑,“可我來了,我趕上了?!?/p>

差點兒就沒趕上。我和清掃組的人在那屋里待了太長時間,看著躺在血泊中的恐龍玩具吸盡孩子流出的血。兩者都滅絕了,孩子與恐龍。先以一種方式死去,然后再死一次。這有種奇特的對稱感。

愛麗絲晃著頭,仔細(xì)地端詳我?!昂茉愀鈫??”

“什么?”雷龍?

“這次的任務(wù)?”

我聳聳肩,“只是幾個發(fā)瘋的女人,沒有武器也沒其他什么。挺輕松的?!?/p>

“我無法想象,有人就那樣放棄回春治療?!彼龂@了口氣,伸出手碰了碰一株盆栽,它們幾十年來順著只有邁克爾·伊洛尼才能看懂的圖紙完美地生長?!盀槭裁匆艞壱磺校俊?/p>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犯罪現(xiàn)場的畫面在我腦海中回放。當(dāng)我站在意大利面的污漬中翻看冰箱的時候,也有著同樣的感覺。在那片惡臭、喧嘩和黑暗中,藏匿著什么東西,一種熱烈、令人癡迷、熟透了的東西??晌也恢滥鞘鞘裁?。

“那些女人看上去很老。”我說,“像是買了一周后的氣球,浮腫又無神。”

愛麗絲露出嫌惡的表情。“你能想象在沒有回春治療的情況下演奏泰羅果的作品嗎?時間根本不夠用,我們中一半的人都會錯過黃金年齡,只能招收學(xué)徒,然后學(xué)徒還得繼續(xù)招學(xué)徒。十五年,這些女人就這樣棄之不顧。她們怎么愿意拋棄像泰羅果的作品那樣美妙的東西呢?”

“你想到卡拉了?”

“她本來能演奏兩回泰羅果的作品,還能拉得跟我一樣好。”

“我不相信?!?/p>

“相信吧。她在為了生孩子而變瘋之前,是最棒的?!彼龂@了口氣。“我很想她。”

“你可以去看她啊,她又沒死?!?/p>

“她倒不如死了。她已經(jīng)比我們剛認(rèn)識她的時候老了二十歲?!彼龘u了搖頭,“我更愿意記住她年輕氣盛時的模樣,而不是被關(guān)押在單性別勞改營種蔬菜、流失著最后一點才華的落魄樣子。如果她現(xiàn)在演奏的話我肯定聽不下去,看到她才華盡失簡直是要我的命?!边@時她突然轉(zhuǎn)變話題。

“這讓我想起來,我的回春促進療程就在明天。你能帶我去嗎?”

“明天?”我遲疑了。明天我得上班去滅殺另一群孩子?!澳阍撛琰c告訴我?!?/p>

“我知道。我本打算早點告訴你的,但因為演出的事情就忘了。”她聳聳肩。

“不是什么大事,我能自己去?!彼┝宋乙谎??!澳阋苋サ脑挳?dāng)然更好。”

管他呢。反正我也不想去上班?!昂玫模胰?。我讓彭特爾替下我?!弊屗ジ铸埓蚪坏腊?。

“真的嗎?”

我聳聳肩,“怎么說呢?誰讓我這么體貼。”

她露出笑容,踮起腳尖親吻了我一下。“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長生不死的話,我肯定會嫁給你?!?/p>

我笑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長生不死,我肯定讓你懷上我的孩子?!?/p>

我們就這樣四目相對,愛麗絲渾身顫悠悠地笑著,只當(dāng)聽到了玩笑話。“別惡心人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再說上兩句,伊洛尼突然從一株盆栽后面出現(xiàn),一把抓過愛麗絲的胳膊?!澳阍谶@兒呢!我四處找你??蓜e這樣藏起來啊,你可是今天晚上的主角?!?/p>

她自信滿滿地拉走了愛麗絲,當(dāng)年她說服人們相信她能拯救紐約時一定也是這般自信。她幾乎看都沒看我一眼,便要匆匆離開。愛麗絲包容地笑著,示意我跟上。隨后瑪麗亞召集起所有人聚在一塊兒,接著她爬上了一座噴泉的邊緣,并將愛麗絲拉至一旁,然后開始談?wù)撚嘘P(guān)藝術(shù)、犧牲、紀(jì)律和美的話題。

我完全游離其外,實在是受不了她那副洋洋自得的姿態(tài)。愛麗絲自然是世上最出類拔萃的人之一,可說得太多就未免過于陳腐了。但是贊助者需要感受到自己也屬于這個時刻,所以便強拉著愛麗絲,將她變成他們的人,于是他們一直喋喋不休。

瑪麗亞正說著:“……如果沒有我們可愛的愛麗絲,我們豈能站在這里祝賀自己。蔣華和泰羅果也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但在最后一刻,正是因為愛麗絲為泰羅果雄心勃勃的作品畫上了完美的句點,才能在評論界引發(fā)如此強烈的共鳴。我們要感謝她,讓這首作品如此精彩絕倫?!?/p>

人們開始鼓掌,愛麗絲漂亮的臉蛋染上了紅暈,她還未習(xí)慣來自同伴與對手的贊美?,旣悂喩w過歡呼聲,喊道:“我打了幾次巴尼尼的電話,很顯然他對于我們的挑戰(zhàn)無法回應(yīng),因此我認(rèn)為接下來的八十年將是我們的時代,也是愛麗絲的時代!”此時掌聲幾乎震耳欲聾。

瑪麗亞揮揮手,重新招呼人們的注意。掌聲變成稀稀拉拉的口哨聲和噓聲,最終逐漸停止,于是瑪麗亞繼續(xù)說道:“為了慶祝巴尼尼時代的終結(jié),以及新時代的開啟,我想獻給愛麗絲一份小紀(jì)念品,以代表我們對她的喜愛——”接著她彎下身,拿起一只黃麻織成、點綴著黃金的禮品袋,“一個女人自然喜愛金飾和珠寶,還有給她的中提琴配上的新琴弦。但我認(rèn)為這份禮物最貼合今晚的氛圍……”

我靠向一旁的女士,想要看個究竟,此時瑪麗亞夸張地將袋子舉過頭頂,大聲向人群宣布:“獻給愛麗絲,我們的屠龍勇士!”接著她從袋中取出一個綠色的雷龍玩具。

和那個小孩手中的一模一樣。

它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有那么一瞬間,它似乎對我眨巴了一下帶著長長黑色睫毛的眼睛。人們明白了她的用意,紛紛大笑并鼓起掌來。巴尼尼等于恐龍,哈哈。endprint

愛麗絲接過恐龍,抓住它的脖子,擺過頭頂。所有人再次大笑起來,可是我卻什么也沒看見,因為此時我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困在由人們雙腿構(gòu)成的悶熱叢林中,無法呼吸。

“你確定沒問題嗎?”

“我確定,沒問題。我跟你說了,我沒事?!?/p>

這是真話,我想。我和愛麗絲坐在候診室里。雖說我很累,但既沒頭暈也沒其他感覺。昨晚,她把那個恐龍放在床頭柜上,與她收藏的裝飾著珠寶的小音樂盒排在一起,那個該死的玩意兒整晚都盯著我。直到凌晨四點,我實在無法忍受了,遂將它塞進了床底。可到了早上,愛麗絲又把它找出來放了回去,自此我便無法再逃脫它的目光。

愛麗絲緊拽著我的手。這是家小型的私人回春診所,精心安裝的全息窗口上投射著漂蕩在大西洋上的帆船圖像。盡管這里的日光是通過反射收集鏡照進來的,但仍給人一種開闊通風(fēng)的感覺。這里不是那種在回春技術(shù)專利過期后,出現(xiàn)在都市圈里的大得像怪獸般可怕的公立診所。比起醫(yī)保系統(tǒng)覆蓋下的診所,在這兒付的價錢要稍貴些,但你至少不用與窮得沒飯吃的賭徒、癮君子或是酒鬼們擠在一起排隊——那些人虛度著他們無窮生命里的每一天,卻仍想保持回春治療。

護士們雷厲風(fēng)行,很有效率。很快就輪到愛麗絲躺下,接上了靜脈注射袋,我坐到了她床邊,一起看著回春藥液注入她的身體。

這就是種清澈的液體。但我總將它想象成綠色泡沫狀的培養(yǎng)液,又或許不是綠色,但至少是泡沫狀。注入藥液時,我總感覺它是泡沫狀的。

愛麗絲喘了口氣,朝我伸出手,纖細(xì)白嫩的手指輕撫著我的大腿?!拔兆∥??!?/p>

生命的魔藥脈動著注入,充斥著她,奔流在她體內(nèi)。她輕輕地喘著氣,雙眼大睜。她沒有再看著我,而是沉入了身體深處,收回了過去十八個月的生命。無論我自己經(jīng)歷了多少次療程,可每次目睹他人經(jīng)歷這一切——先被淹沒,然后又以比之前更加完整、鮮活的姿態(tài)重新浮出表面——總是讓我驚訝異常。

愛麗絲的眼神重新聚焦,面露微笑,“哦,上帝,我還是沒習(xí)慣。”

她試著站起來,卻被我扶著坐下,然后我按響了護士鈴。取下注射袋后,我將她帶到外面的車旁。她重重地倚著我,一邊跌跌撞撞,一邊撫摸著我。我?guī)缀蹩梢愿惺艿揭后w在她皮膚下流動,發(fā)出嘶嘶聲和陣陣鼓動。她爬進車,等我也進去后,她打量了我一番,繼而笑道:“真不敢相信這種感覺是那么美妙?!?/p>

“返老還童自然是最棒的事?!?/p>

“帶我回家吧。我想和你在一起?!?/p>

我按下汽車?yán)锏膯影粹o,滑出了停車位,駛?cè)腚x開中央尖塔的磁懸浮軌道。愛麗絲注視著不斷從車窗外閃過的城市——那里有一群群購物者與生意人,猶如殉道者與鬼魂。接著我們到達一片開闊地,穿過一條位于叢林上方的高架軌道,繼續(xù)朝著北邊的天使尖塔前進。

“活著太美好了?!彼f,“真不懂那么做有什么意義?!?/p>

“做什么?”

“放棄回春治療?!?/p>

“若人人都很理智,也就不需要心理學(xué)家了?!蓖瑯右膊恍枰o注定無法活下去的小孩買什么恐龍玩具了。我不禁咬緊牙。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意義,那些愚蠢的媽媽們。

愛麗絲嘆了口氣,雙手伸到大腿上,拉起裙子給自己揉捏按摩,手指用力地按進肉里。“但沒意義就是沒意義。這種感覺好極了,如果不是瘋了,怎么能放棄回春呢?”

“他們當(dāng)然是在發(fā)瘋。他們把自己逼上死路,生下孩子卻不知如何照料。他們住在糞坑似的陰暗公寓里,從不外出,渾身惡臭難聞,模樣污濁不堪,永遠(yuǎn)無法再次擁有美好的一切——”我?guī)缀跻鸾衅饋?。于是我閉上了嘴。

愛麗絲打量著我,“你還好吧?”

“我很好?!?/p>

可我并不好。我很憤怒,那些女人和她們買玩具的愚蠢行徑讓我氣憤;這些無知女人拿玩具逗她們命不久矣的孩子玩,讓他們以為自己最終不會化為混合肥料,這讓我惱火。“現(xiàn)在別談工作了,咱們回家吧?!蔽颐銖娦π?,“我今天已經(jīng)請了假,咱們應(yīng)該好好利用?!?/p>

愛麗絲仍在打量我,我能看出她眼中的疑問。要不是她正處于回春藥物帶來的亢奮峰值上,她一定會窮追不舍??伤蛔约簞傊亟ê玫能|體帶來的刺激感緊緊裹住,只能放我一馬。她笑著將手指移到我腿上,開始挑逗我。我打開警笛,無視磁懸浮軌道的安全規(guī)則,如出膛的子彈般穿梭在通往天使尖塔的堤道上。遠(yuǎn)處是海上的太陽,身旁是愛麗絲的笑臉與笑聲,明亮的空氣在四周呼嘯。

凌晨三點又有任務(wù)傳喚。車窗開著,紐芬蘭潮濕悶熱的空氣在外面怒號。愛麗絲想讓我回家休息休息,可我辦不到,也不想。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絕不想去吃比利時華夫餅的早午餐,或是在客廳地板上親熱,或是去看場電影,又或是……任何事情都不想。

我就是做不到。當(dāng)我們回到家時,我也做不到。所有事都不對勁,愛麗絲說沒關(guān)系,正好她需要練習(xí)拉琴。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一天多沒見到她了。

我一直在當(dāng)班,任務(wù)一個接一個。我已連續(xù)工作二十四個小時,全靠“警察助手”藥劑和靜脈注射的咖啡因支撐。我的帽子、風(fēng)衣和手上灑滿了工作時沾上的血肉殘漬。

沿岸的海水水位線較高,水溫不低,擊打著防浪堤。前方的煤廠與煤氣化廠發(fā)出亮光。新任務(wù)把我?guī)У搅斯怩r亮麗的帕羅米諾都市圈。這處樓盤很不錯。我們搭乘重載電梯上去后,我先闖進了一扇門,由彭特爾隨后。對于即將面對的情況我們早已心中有數(shù),唯一不知道的只是他們究竟會反抗到哪種程度。

屋里一片喧嘩。這次的目標(biāo)是名年輕漂亮的褐皮膚女人,如果她沒有決定生孩子,很可能已經(jīng)擁有一個美好人生。一個小孩躺在墻角的盒子里不停尖叫,女人也在尖叫,看樣子像是徹底瘋了。

當(dāng)我們走進門時,女人開始朝我們尖叫。盒子里的小孩叫個不停,她也叫個不停。尖叫聲好似塞進耳朵孔的一把把螺絲刀,一刻也沒消停。彭特爾抓住那女人,試圖穩(wěn)住她,可她和那小孩還是沒完沒了地尖叫。突然間我喘不上氣了,搖搖欲墜。小孩不斷地尖叫、尖叫、尖叫著:我的耳朵像是同時被塞進了螺絲刀、玻璃碴和碎冰錐。endprint

于是我朝那小孩開了槍——我掏出格蘭其槍,喂那小雜種吃了一發(fā)子彈。盒子與小孩的碎片濺灑在了空中。

通常我不會這樣做——在母親面前干掉她們的孩子是違反規(guī)定的。但事已至此,所有人只能盯著尸體。周圍滿是血漬和火藥粉末,我的耳朵則由于槍聲而嗡嗡作響。有那么一瞬間,世界完全安靜下來了。

然后那女人再次朝我尖叫起來。彭特爾也開始尖叫,因為他還沒來得及拍照,證據(jù)就被我毀了。緊接著那女人便撲到了我身上,想要掏出我的眼珠子。彭特爾將她拉開,于是她咒罵我是狗雜種、兇手、王八蛋、猿猴,是頭長著一對死魚眼的他媽的蠢豬。

這著實激怒了我:我的確長了一對死魚眼。這女人正走在回春效果逐漸消失的不歸路上,只剩下不到二十年的命,而且這段時間還得在單性別勞改營里度過。她挺年輕,很像愛麗絲,也許是剛成年就接受回春治療的人——不像我,當(dāng)回春治療終于普及時,我已是四十歲的老跑腿了——而現(xiàn)在,她轉(zhuǎn)瞬間便會死去。可我才是有死魚眼的人。我掏出格蘭其槍抵住她的額頭?!澳阋蚕胨绬??”

“來??!開槍?。¢_槍??!”她仍在繼續(xù)怒吼和咒罵,沒有一刻停歇,“你他媽的王八蛋!王八蛋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開槍?。¢_槍啊!”她哭出了聲。盡管我很想見到她的腦漿從后腦勺噴濺而出,但我下不了手。她已經(jīng)活不長了,再過二十年便會完蛋。殺了她還得上交書面文件,實在不值得。

趁她朝盒子里的孩子低聲嘟囔之時,彭特爾將她銬了起來。這時那小孩已成了一大團血肉模糊的玩偶?xì)堉??!拔业膶氊悾铱蓱z的寶貝。我不知道,我的寶貝,我可憐的寶貝,對不起……”彭特爾將她強行拉進了外面的車。

有那么一會兒我還能聽到她從走道里發(fā)出的聲音。我的寶貝,我可憐的寶貝,可憐的寶貝……不久她便乘電梯下去了,留下我站在這里,身旁是公寓里潮濕的空氣以及地上的死尸。于是我松了口氣。

她把梳妝臺抽屜當(dāng)成搖籃在用。

我的手指沿著抽屜裂開的邊緣移動,撫弄著黃銅把手。不提別的,這些女人至少十分善于隨機應(yīng)變,能制造出不少市面上已經(jīng)無法購買的物品。倘若我閉上眼,幾乎能回憶起一整套圍繞著小鬼們而產(chǎn)生的工業(yè)產(chǎn)品——小號服裝,小號椅子,小號床……所有小一號的東西。

小號恐龍。

“她沒法讓孩子閉嘴?!?/p>

我被嚇了一跳,手抽搐了一下,從嬰兒盒上收回。彭特爾走了過來。

“什么?”

“她沒法讓孩子不哭,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怎么讓孩子平靜下來,所以鄰居們才會聽到隔壁有小孩?!?/p>

“真蠢?!?/p>

“是啊,她甚至連搭檔都沒有。她是怎么去購買生活用品的?”

他拿出相機,拍了幾張嬰兒的照片。尸體沒剩下多少。12毫米口徑的格蘭其槍是針對吸毒者、發(fā)狂的癮君子和機器人殺手設(shè)計的,對這樣一個沒有武器的小孩來說,其殺傷力未免過大。新型格蘭其槍上市的時候,還在我們警車側(cè)門上打了廣告:“格蘭其:勢不可擋。”或者類似的話。有個廣告是這樣寫的:“近距離瞄準(zhǔn)的格蘭其”,配圖是個被打成蜂窩的癮君子。我們所有人的衣帽柜上都貼著這則廣告。

彭特爾換了個角度給抽屜拍照,想照個全貌,盡量充分利用這糟糕的現(xiàn)場?!拔蚁矚g她這樣運用抽屜?!彼f。

“是啊。很聰明?!?/p>

“我在一起案件里看見一個女人為她的孩子制作了整套小號桌椅,全手工打造。真不敢想象她為此投入了多么大的精力?!彼檬直葎澲螤?,“小小的扇形邊角,桌面上畫著圖形:方形、三角形什么的?!?/p>

“如果你冒死做某件事,我猜你肯定想把它做好?!?/p>

“我更愿意去滑翔,或是去聽音樂會。我聽說愛麗絲那晚的表現(xiàn)精彩極了?!?/p>

“是的,沒錯。”我仔細(xì)觀察嬰兒的尸體,彭特爾則又拍了幾張?!皳Q成是你,你覺得怎樣才能讓這些孩子安靜下來?”

彭特爾對著我的槍點點頭,“我會叫他閉嘴?!?/p>

我做了副鬼臉,將槍收進槍套?!昂鼙?,這周過得不怎么樣。我一直在熬夜,沒怎么睡。”因為有太多恐龍在盯著我。

彭特爾聳聳肩?!皼]事。若是能拍到?jīng)]被破壞的現(xiàn)場會更好 ——”他又拍了張照,“但即便這次她被無罪釋放了,你也能猜到:一兩年后我們還會再次闖進這扇門。這些女孩的累犯率很高。”他又拍了一張。

我走到一扇窗前將其打開,咸咸的空氣像鮮活的生命般闖進來,驅(qū)散了濕氣與血腥味。這也許是自那個小孩出生以來,這間公寓里吹進的第一股新鮮空氣。門窗必須緊鎖,否則鄰居會聽到異常;人也必須留在室內(nèi)。不知她有沒有男朋友,或許那也是個放棄回春治療的家伙,手提生活雜物過來卻發(fā)現(xiàn)她已消失不見。也許我們該留在公寓里監(jiān)視,守株待兔,讓那些指責(zé)我們只抓捕女性的女權(quán)主義者無話可說。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海風(fēng),讓肺部充滿新鮮空氣,接著點上一支煙,轉(zhuǎn)身回到凌亂不堪、臭氣熏天的房間。

累犯—— 一個描述這些有著強烈沖動的女孩的好字眼。她們就像癮君子或是可卡因吸食者,不過比那些雜碎更怪異、更具自毀性。至少做個吸毒者還是有樂子的。誰會愿意住在陰暗的公寓里,與惡心的紙尿褲、速食食品為伴,整年整年地睡不好覺?生兒育女這件事已經(jīng)被時代淘汰——它只不過是來自21世紀(jì)的折磨人的習(xí)俗,人們已不再需要。但是這些女孩卻試著將時鐘往回?fù)埽鲆欢研♂套?,被本能強迫著傳承DNA。每年都有一批人新加入她們,她們的后代像是雨后春筍般一個個到處冒出來。這是一個種族試圖重新洗牌、讓進化繼續(xù)下去的沖動,可我們早就贏得了進化的勝利。

我操作鍵盤查看警車?yán)锏哪夸浟斜?,翻看著廣告、關(guān)鍵詞和搜索偏好,想找到一些東西,可不管我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

恐龍。

玩具。

填充動物。

無結(jié)果。沒人在賣恐龍之類的玩意兒,而我卻已撞見了兩個手中有恐龍玩具的人。

猴子們在我的車頂上躥下跳,其中一只跳到了前保險杠上,瞪著兩只碩大的黃色眼睛直盯著我。隨后另一只猴子向它襲來,兩只一起從我停車的碳纖維平臺上摔落下去。底下的某處是郊區(qū)的斷壁殘垣,那里生活著一群它們的同伴。我還記得以前這里是凍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曾與某位碳匯項目的技術(shù)員交談過,聽他說起調(diào)轉(zhuǎn)氣候和建造冰蓋的事。但這些事情耗時極久,很可能需要數(shù)個世紀(jì)。假設(shè)沒有發(fā)狂的母親或是癮君子朝我開槍的話,我應(yīng)該能看到這事兒成真。但是現(xiàn)在,這里全是猴子和叢林。endprint

在連續(xù)四十八小時出任務(wù)和進行了另外兩次清掃工作后,愛麗絲想讓我周末請假去玩玩,可我辦不到。我現(xiàn)在得靠任務(wù)津貼過活。她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想整天和我膩著。我們曾經(jīng)那樣生活過,躺在一起,享受兩人世界的寧靜和待在一起的快樂,不用去做其他事。在祥和與安靜里,看著海風(fēng)吹拂著陽臺上的窗簾,那實在是美妙極了。

我該回家了。在演奏后大約一周的時間里,她會重新開始擔(dān)心,懷疑自己的才能,又更加沒日沒夜地工作,練習(xí)得越來越久,不斷聆聽、感受,完全埋頭到音樂中去——那些樂符在她之外的人看來簡直就是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公式。然而實際上她有的是時間,永恒不斷的時間。對此我很高興,因為這樣她才能用十五年的光陰來打磨令人屏氣斂息的美好事物,比如她與泰羅果合作的作品。

我想在這段時間陪著她,分享她的欣喜。但我不想回去睡在那個恐龍旁邊,我做不到。

我在警車上給她打電話。

“愛麗絲?”

屏幕上的她看著我,“你要回來了嗎?我可以和你吃午飯?!?/p>

“你知道瑪麗亞從哪兒買的那個恐龍玩具嗎?”

她聳肩,“也許是從斯潘區(qū)的某家店里買的吧,怎么了?”

“問問罷了?!蔽翌D了一下,“你能幫我拿過來一下嗎?”

“怎么了?干嗎不做點兒有意思的事呢?我在休假,剛剛做完回春治療,現(xiàn)在感覺很好,如果你要看恐龍玩具的話,干嗎不回來看?”

“愛麗絲,拜托了?!?/p>

愛麗絲皺著眉,從屏幕里消失了。幾分鐘后她走了回來,將手里的恐龍舉到屏幕前,正對著我的臉。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警車?yán)锖軟隹?,可?dāng)我看到屏幕里的恐龍時,竟開始流汗。我清清嗓子,“標(biāo)簽上寫了什么?”

愛麗絲眉頭緊鎖,將恐龍翻過來,手指在它的皮毛間撥弄著。她捏起標(biāo)簽舉到攝像頭前。標(biāo)簽一開始有些模糊不清,隨著鏡頭聚焦?jié)u漸清晰,變得一清二楚。上面寫著“伊普斯維奇收藏品店”。

果然,這并不是個玩具。

經(jīng)營伊普斯維奇的是個老女人,是我見過的最老的回春者。她臉上的褶皺看上去像極了塑料,很難分辨哪里是真的,哪里是植入的面具皮。她雙眼深凹,像是藍(lán)色的煤塊,銀白的頭發(fā)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婚禮和絲綢。她接受回春治療時肯定有九十歲了。

盡管叫“收藏品店”,伊普斯維奇店里卻滿是玩具:架子上的娃娃們注視著下方,臉蛋、身體形狀和顏色都各不相同,有些很軟,有些是用堅硬的亮色塑料制成的。小火車在微型鐵軌上跑著,小指大小的煙囪里噴出滾滾蒸汽。還有來自老電影和漫畫中的人物手辦,擺著動作造型:超人、海豚俠、暴動霸王龍。在一層擺著手工雕刻木制小汽車的架子下方,放著一桶綠色、藍(lán)色和紅色的恐龍?zhí)畛渫婢摺S幸恢话酝觚?,一只翼龍,還有雷龍。

“在后頭還有幾只劍龍?!?/p>

我驚訝地抬起頭。老女人站在柜臺后看著我,像是一只布滿皺紋的奇怪的禿鷹。她那兩只銳利的藍(lán)眼睛觀察著我,仿佛在判斷我是不是一堆腐肉。

我挑出雷龍,拎住它的脖子拿起來?!安挥昧?,這些就行。”

鈴響了。通往大廳的大門滑開,一個女人遲疑著走進來。她沒有化妝,頭發(fā)向后梳了一個馬尾。在她跨進大門前我便知道:她是那群人里的一員——是個媽媽。

她中斷回春還不算太久:盡管有著生完孩子后的臃腫身材,看上去仍顯稚嫩年輕。她氣色還不錯。但是就算她身上沒有泄露出停止回春的特征,我仍然知道她對自己做了什么。她一臉的倦容正是與全世界對抗的結(jié)果。我們當(dāng)中沒有人是那副模樣,也沒人非得變成那副模樣,連癮君子都不會有這種沮喪恐懼的模樣。她想表現(xiàn)得如同過去的自己,也許她曾是個演員、財務(wù)顧問、代碼工程師、生物學(xué)家或者服務(wù)員什么的。她穿上以前合身現(xiàn)在卻過緊的衣服,想要裝成一個毫無畏懼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普通人,可她的模樣出賣了自己。

她在走道上閑逛的時候,我留意到她肩膀上有處污漬。雖然它很小,但注意看的話仍然很明顯——那是在她奶油色襯衫上的一道淡淡的綠色。除了有孩子的女人,這種污漬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人身上。無論她如何努力,也顯得與我們格格不入。

伊普斯維奇收藏品店,如同其他同類地方一樣,猶如一扇扇暗門—— 一個通往非法母親世界的兔子洞,一個滿是豌豆泥漬、隔音墻的地方,那里的人們偷偷摸摸潛入外界搜尋補給、求得茍活于世。如果我在這兒站得足夠久,抓著這只有魔力的雷龍的脖子,就能整個兒跳進這扇暗門,看著她們的世界與我的世界交疊——用她們詭譎的雙重視角看。這些女人學(xué)會了如何將抽屜變成嬰兒床,如何將舊襯衫折疊縫成一片紙尿褲,也弄明白了“收藏品”其實就是“玩具”。

這個女人向火車玩具套裝的方向走去,選了一個放到柜臺上。這個套裝是由一塊亮麗的木頭制成的,每節(jié)車廂的顏色各異,由磁鐵連接在一起。

老女人拿起火車說道:“哦,是的,這可是件好東西。我的孫子孫女們剛滿一歲的時候就玩過這樣的火車。”

這名母親沒說話,一邊伸手付錢,一邊盯著下面的火車,然后用手指緊張兮兮地觸摸它藍(lán)黃色的引擎。

我走到柜臺前,“我打賭你一定賣了不少?!?/p>

她猝然一顫,一瞬間似乎想要跑,但還是穩(wěn)住了身子。老女人把目光投向我,陰暗深陷的雙瞳仿佛能洞察一切,“沒多少,暫時還沒有。這附近沒多少收藏家喜好這類玩意兒。現(xiàn)在沒有了?!?/p>

交易完成后,女人匆忙走出店門,頭也未回。我目送她離去。

老女人說:“那只恐龍是四十七塊,如果你想買的話?!彼恼Z氣告訴我她已知道我無意購買了。

我不是收藏家。

晚上。我們突襲了更多的非法母親。到處都有小孩,他們像雨后肆虐生長的毒蘑菇般出現(xiàn),根本應(yīng)付不過來。處理最后一起任務(wù)時,我不得不在清掃組趕到之前就離開了現(xiàn)場。這么一來證據(jù)鏈就斷了,可我還能怎么樣呢?不管我去往哪兒,嬰兒世界的大門都在我周圍敞開;滾圓的瓜、包裹著種子的豆莢、懷孕的子宮紛紛裂開,朝地面嘔吐出大量的嬰兒,幾乎快將我們淹沒。叢林似乎也為那些躲在下面悶熱郊區(qū)里的女人而躁動起來,當(dāng)我急速行駛在磁懸浮軌道上、奔赴該死的差事時,林中藤蔓的卷須仿佛紛紛從底下蜿蜒伸出,向我襲來。endprint

我在警車?yán)锊榈搅四敲赣H的地址。她現(xiàn)在藏起來了。她龜縮進兔子洞,將頭頂?shù)拈T板緊緊頂住,帶著孩子潛伏其下,與其余為了要生崽子而不惜搭上性命的女人相逢。她回到門窗緊鎖、充斥著沾滿屎尿的紙尿褲的悶熱環(huán)境中,和其他女性同伴一起,將火車玩具給小東西們玩——他們真是拿去玩的,而不是把它擱在桌角,讓你不得不每天都他媽的看見它……

女人。收藏家。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抓捕她。那樣不公平,我應(yīng)該先等她暴露,再了結(jié)她的小孩??墒侵浪拇嬖谧屛翌^疼,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試圖伸手鎖定她的地址。

但這時另一起任務(wù)來了,又是去清掃。于是對于這個我們(暫時)還不了解的女人,這個(暫時)還沒暴露的女人,我只能假裝不認(rèn)識她。我還沒有撬開她的窩點,但我隨時可以窺視她的一舉一動。我回到軌道,去執(zhí)行另一起任務(wù)。叢林上層與軌道交錯,我像把尖刀從中穿過,風(fēng)馳電掣地奔向另一個女人的命運。比起這個喜愛收藏的女人,她既沒那么幸運,也沒有那么聰明。這種女人耗費了我不少時間。但當(dāng)一切結(jié)束后,我將車停在了大海邊。叢林里傳來猴子刺耳的叫聲,雨水洗刷著擋風(fēng)玻璃,此時我按下了那名女人的地址。

我只是去看看。

這應(yīng)該曾經(jīng)是棟富人的房子,不過那是早在碳固定工程建立之前,早在我們還未爬到尖塔與都市圈上層的清新空氣中之前了??涩F(xiàn)在,它卻存在于這片被遺忘的郊區(qū)邊緣。令我驚訝的是,它竟還通著電,其他設(shè)施也在運行。叢林將它包圍、籠罩,通向它的道路遠(yuǎn)離磁懸浮軌道和維修用路,皸裂的路面坑坑洼洼,已被入侵的樹木占領(lǐng)。她很聰明,選擇盡可能靠近野外的地方居住。房子外面只有糾纏在一塊兒的影子和綠蔭。由于我車前燈的光束照射,一群猴子驚慌四散。周圍的房子均已廢棄,總有一天,這里會徹底無人光顧。再過上幾年,這一帶會被植物覆蓋,水電等供應(yīng)會被掐斷,最后的幾座尖塔將會被連上網(wǎng)絡(luò),而這里則會被叢林徹底吞沒。

我在外頭坐了一會兒,打量著這棟房子。她真是個聰明人:住得如此偏僻,就不會有鄰居聽見孩子的吵鬧??苫仡^想想,如果她再聰明點的話,就應(yīng)該干脆搬進叢林,與那群沒完沒了繁殖后代的猴子住在一起。話說回來,這群瘋子女人也終歸還是人,無法完全脫離文明社會,或是不知如何脫離。

我下了車,抽出格蘭其槍,開始砸門。

我破門而入,坐在餐桌旁的她抬起頭來,連一絲驚訝之情也沒有,只是有一點點泄氣,僅此而已。似乎她早已知曉這一切終會發(fā)生,正如我所說的:她是個聰明人。

一個小孩被我破門的聲音吸引住,從其他房里跑了過來。它也許有一歲半或兩歲大。這個頭發(fā)蓬松的小東西停下來盯著我——它的頭發(fā)已經(jīng)和母親一樣長了。我們就這樣四目相對,然后它轉(zhuǎn)身爬到了母親的腿上。

女人閉上雙眼,“來吧。開槍吧?!?/p>

我舉起槍——這把12毫米口徑的手炮,瞄準(zhǔn)小孩。女人用雙臂摟住了孩子。我無法一擊即中,子彈會穿透過去打死母親。我換著不同的角度,想找到開槍的機會,可都是徒勞。

她睜開眼,“你還在等什么?”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我在玩具店見過你,就在幾天前。”

她再次閉上雙眼,想起自己犯的錯,露出一臉悔恨之情。她沒有放開孩子。我完全可以一把將它從她懷里奪過,扔到地上然后開槍??晌覜]有。她依然雙眼緊閉。

“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問。

她再次睜開眼,我不按常理出牌的行為讓她困惑不解。她也許已在腦海里上千次地描繪過這個場景。肯定是,她知道這一天肯定早晚會來。但我現(xiàn)在站在這兒,卻沒帶幫手,她的孩子也還沒死,而我還在不斷地提問。

“為什么你們總是想要生孩子?”

她盯著我,身上的小孩扭來扭去,想要喝奶。于是她輕輕撩起襯衣,小孩把頭扎了進去,我能看見懸在她胸前的兩處凸起,兩個沉甸甸的晃動的乳房,比我記憶中在店里見到她時大得多——當(dāng)時它們是藏在胸罩和襯衣下面的。它們隨著小孩吸奶而下垂。她仍舊在盯著我,仿佛開啟了給孩子喂奶的自動模式。這是最后的一餐。

我脫下帽子放到桌上,然后坐下,也放下了槍。在小崽子喝奶的時候斃了它似乎不太對。我拿出一支煙點燃,抽了一口。女人用看猛獸一般的眼神看著我,我又抽了一口,然后朝她遞過去。

“抽煙嗎?”

“不抽?!彼ゎ^看向孩子。

我點點頭?!鞍?,是的,對小孩稚嫩的肺不好,我聽說過,不記得從哪兒聽到的了?!蔽倚π?,“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

她盯著我看,“你還在等什么?”

我低頭看著放在桌上的槍。鋼制結(jié)構(gòu)和子彈的重量令它很沉,它是件怪獸般的武器。格蘭其12毫米無后坐力手炮,標(biāo)準(zhǔn)配置,能當(dāng)場干掉一個癮君子;如果方向夠準(zhǔn)的話,能把人的心臟給活活扯出來,更能將嬰兒擊得粉碎?!澳惚仨毜猛V够卮褐委煵拍苌『?,對吧?”

她聳聳肩?!耙恢被卮褐皇且环N癮,人們不該如此利用回春治療?!?/p>

“可不這么做的話,我們就會面臨該死的人口問題,不是嗎?”

她再次聳了聳肩。

槍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她的眼神閃過去,繼而轉(zhuǎn)向我,接著又回到槍上。我抽了一口煙。我明白她看向桌上那把老舊的重型手炮時在想什么,雖然她伸手拿不到,但在絕望之人眼中,槍并沒有離那么遠(yuǎn),而是幾乎近在眼前。幾乎。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為什么不開槍?趁早收工。”

該輪到我聳肩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此時的我本該在拍照取證,護送那女人上車,然后滅殺掉那小孩,可我們卻在這兒坐著。淚水在女人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在我的注視下哭了出來。我看著她的乳房、肥胖的四肢和一種混雜著恐懼的智慧——也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永遠(yuǎn)活下去。相比之下,愛麗絲有著光滑的皮膚和堅挺的胸部。而她是個豐腴的女人,有著孕育生命的屁股、胸部和肚子。她坐在這間雜亂不堪的廚房當(dāng)中,外面是叢林,是生命之壤。她似乎已完全屬于這里,像滿臉愁容的蓋亞女神①。像一只恐龍。endprint

我應(yīng)該銬上她,她和她的孩子都被控制住了。我應(yīng)該朝那小孩開槍,可我沒有。相反,我竟然勃起了。她并不算很漂亮,可我卻因她而勃起了。她胸部下垂、身材臃腫,雖有大大的雙乳與臀部,卻已松弛。因為褲子繃得太緊,我?guī)缀鹾茈y坐下去。我試著不再看那小孩喝奶,還有女人暴露在外的胸部。我又抽了口煙,“你知道,我干這活計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p>

她目光呆滯地盯著我,一言未發(fā)。

“我一直想知道為什么你們這些女人要這樣做。”我朝著小孩點點頭,它停止了喝奶?,F(xiàn)在整只碩大的乳房都暴露了出來,向下垂著,上頭是沉沉的乳頭。她沒有拉下衣服蓋住。我抬起頭,見她正在觀察我,發(fā)現(xiàn)我剛在看她的胸。小孩從她腿上爬下來,也看著我,一臉嚴(yán)肅。不知這孩子能否察覺到房間里的緊張氛圍,以及自己接下來的命運?!盀槭裁匆『??說真的,為什么?”

她撅起嘴唇,在那雙淚水漣漣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絲憤怒,那是覺得我在玩弄她的憤怒。因為我坐在這兒,將格蘭其槍放在沾滿污垢的桌上,卻要和她聊天。但是很快她的眼神便向下投到槍上,我?guī)缀跄苈牭綍r鐘齒輪的滴答聲。她在盤算,如同積蓄力量的母狼。

她嘆了口氣,將椅子向前拉了拉?!爱?dāng)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我就想要生一個?!?/p>

“就像玩娃娃那樣嗎?當(dāng)收藏品?”

她聳著肩,“我想是吧。”她歇了口氣,眼神回到槍上?!皼]錯,我的想法確實是那樣。我有過一個小塑料娃娃,我經(jīng)常給她穿衣服,也和她玩泡茶游戲。你知道,就是泡茶,然后倒一點到她臉上,讓她喝。那個娃娃不是很高檔,有內(nèi)置語音,但沒多少音頻可選。我家不是很寬裕。我和她的玩法就是:‘我們?nèi)ベ徫锇??‘好啊,買什么?‘買手表?!蚁矚g手表。就是這樣,很簡單,但我喜歡。然后有一天我管那娃娃叫做我的孩子,盡管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么做。然后娃娃說:‘我愛你媽咪?!?/p>

她說的時候眼睛濕潤了,“從此我便想要一個小孩。我整天和那個娃娃玩,她也假裝是我的孩子。有次我們玩的時候被我母親逮到了,她說我是個愚蠢的女孩,不該跟娃娃說那種話,現(xiàn)在的女孩都不生孩子了。說完她便把娃娃一把奪了過去?!?/p>

地板上的小孩在桌子下胡亂堆砌著積木,堆起來又推翻。然后它看向了我。它的眼睛是藍(lán)色的,笑容羞澀。它再次令我全身一抖。然后它從地板上站起身,一頭扎進母親的懷里躲了起來,然后探出頭來偷偷看我一眼,發(fā)出咯咯的笑聲,立馬又藏了進去。

我用下巴指了指小孩,“誰是她爸爸?”

女人的臉冰冷得像塊石頭,“不知道。我在網(wǎng)上找的一個家伙寄來了精液樣本。我們不想見面。我收到樣本后便將所有與他有關(guān)的東西都刪除了?!?/p>

“太遺憾了。如果你們保持聯(lián)系的話,情況或許會好一些?!?/p>

“只是對你好一些?!?/p>

“我就是這個意思?!蔽叶⒅鵁熁铱戳撕荛L時間,它像是根細(xì)長的、灰色的陰莖,晃悠悠地懸在煙霧的末端。我彈了下煙,煙灰隨之落下?!拔疫€是無法理解你為何要放棄回春治療?!?/p>

她竟然笑了,甚至很開心,令人費解?!霸趺戳耍烤鸵驗槲覜]那么自戀,不愿永生不死地活下去嗎?”

“那你接下來怎么做?讓它待在房子里直到——”

“是‘她。”她突然打斷道,“是讓她待在房子里。她是女孩,名字叫米萊妮。”

聽到自己的名字,小孩朝我看過來。她發(fā)現(xiàn)了桌上的帽子,于是抓了過去,然后從她母親的腿上爬下,拿著朝我走來。她伸出拿帽子的手,伸得直直的,要呈給我。我試圖拿過來,她卻把帽子移開了。

“她想給你戴上?!?/p>

我疑惑地看著這個女人,她淡淡地笑著,帶著一絲悲哀?!八_@樣玩,平常就喜歡幫我戴帽子?!?/p>

我的目光又轉(zhuǎn)移到小女孩身上,她手拿著帽子,變得有些著急,由于我的不配合而開始低聲嘟噥,揮舞著帽子向我示意。于是我彎下腰,小女孩把帽子戴在我頭上,臉上堆滿笑容。我坐直將帽子戴穩(wěn)。

“你在笑?!迸苏f道。

我抬頭看她,“她很可愛。”

“你挺喜歡她,是嗎?”

我又一次看向小女孩,開始思考?!罢f不上。我以前從未認(rèn)真觀察過小孩?!?/p>

“你撒謊。”

煙滅了,我將煙蒂摁在餐桌上。女人看著我,皺了皺眉,也許是為我弄臟她本就夠臟了的桌子而生氣,但是接下來她似乎想起了那把槍的存在。我也想了起來,一股寒意從脊柱爬上:當(dāng)我朝小女孩彎腰的時候,徹底忘了這件事。她完全可以將我打死的。我們忘記又記起,爾后又忘記這些事,實在是好笑。我們倆,我和那個女人,一分鐘前還在交談,下一分鐘卻都在等待對方的槍口。

這個女人看上去本可以成為約會的絕佳女伴??吹贸鰜?,她很有膽量。在她想起那把槍之前,她的勇氣幾乎要噴薄而出了。我能看見勇氣在她的眼神里來回閃爍。她先是一個人,然后又像另一個人:一時間她是個活潑、喜歡思考和回憶的女人;然后突然之間,她卻變成另一個女人,坐在滿是油膩盤子的廚房里,櫥柜上是咖啡杯留下的杯底痕跡,還有一個拿著手槍的警察坐在她的餐桌旁。

我又點燃一支煙,“你會懷念回春治療嗎?”

她低頭看著女兒,朝她伸出雙臂。“不懷念,一點也不?!迸⒅匦屡阑氐侥赣H腿上。

煙霧從我口中繚繞而出?!翱赡銢]法逍遙法外。這太瘋狂了。為了孩子,你得放棄回春治療,你得尋找到一個同樣愿意放棄回春治療的捐精者,兩個人為了一個孩子而走上死路。你還得獨自分娩,然后再將孩子藏起來,最后你還需要身份證讓孩子開始接受回春治療,因為沒有人愿意給一個沒有資料的病人進行治療。而且你也知道這些都不可能成功,可你還是這樣做了。”

她朝我皺著眉,“我本可以做得到的?!?/p>

“你做不到?!?/p>

猛然之間,她的意識再次回到了廚房。她抱著孩子癱坐在椅子里,“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趕緊動手?”endprint

我聳肩道:“我只是很好奇你們這群生育者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狠狠地盯著我,滿腔怒火?!澳阒牢以谙胧裁磫??我在想我們需要新的事物。我活了一百一十八歲了,我在想不光我一個人是如此。我在想我渴望有一個孩子,我想知道當(dāng)她今天醒來后會看到什么,她會發(fā)現(xiàn)和看見那些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因為那是嶄新的。這世界總算有了些新的東西,我喜歡透過她小小的雙眼來看事物,而不是你的那雙死魚眼?!?/p>

“我沒有死魚眼?!?/p>

“照照鏡子吧。你那就是死魚眼?!?/p>

“我有一百五十歲了,但我仍和頭一次延續(xù)生命時一樣感覺良好。”

“我打賭你早就忘記了,沒人記得住。”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槍上,卻又馬上轉(zhuǎn)移到了我身上,“可我還記得,現(xiàn)在這樣更好,比永生不死好上千倍。”

我擺出一副怪臉,“通過你的孩子來生活,是這樣嗎?”

“你們不會明白,你們沒人能明白?!?/p>

我移開了視線。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我才是拿槍的那個人,是掌控全局的那個人,但卻是她在看著我,當(dāng)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仿佛被什么緊緊捏住了似的。如果我能運用豐富的想象力,我會說是我體內(nèi)那部分小小的屬于靈長類動物的本能,試圖將自己從泥潭里拉出,讓世界聽到它的呼聲。那是我們曾經(jīng)的模樣。我看著這孩子——小女孩——她也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喜歡拿帽子玩,抑或只是她喜歡這樣;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喜歡幫要殺他們的人戴上帽子。小女孩沖我笑著,然后將頭塞進她母親的懷里。這個女人的目光落在我的槍上。

“你想要朝我開槍嗎?”我問道。

她抬起目光,“不想?!?/p>

我輕輕地笑道:“得了吧,說實話?!?/p>

她瞇起眼,“如果可以,我會給你腦袋來一槍?!?/p>

突然間我覺得精疲力盡,什么都不想管。我煩透了這骯臟的廚房,這陰暗的房間和骯臟的一次性紙尿褲的味道。我將格蘭其槍朝她的方向推了一把,離她更近了?!皝戆伞D銜榱艘粋€不能永生不死的生命而殺死一個活了太久的人嗎?我會一直活下去,而這小女孩最幸運也活不過七十年——她也不會那么幸運——而你已經(jīng)算是個死人了。但你真的想斃了我嗎?”我感覺自己仿佛站在懸崖旁邊,各種可能性圍繞著我,“試一試。”

“什么意思?”

“我在給你一個機會,你想抓住嗎?現(xiàn)在就是時候?!蔽覍⒏裉m其槍推得離她近了一些,引誘她。我全身刺痛,頭仿佛沒了重量,幾乎有些暈。腎上腺素在我體內(nèi)奔流,我將槍推得離她更近了。突然間我不是很確定自己是會和她爭奪這把槍,還是會眼睜睜讓她拿去。“現(xiàn)在就是時候?!?/p>

她沒有發(fā)出任何征兆。

她只是突然沖向桌子。小孩從她懷里摔落。她手指剛剛觸碰到槍,我就猛地將槍奪走。她再次朝前沖,爬過桌面伸手抓來;我朝后一跳,撞倒了椅子,讓她撲了個空。她朝槍伸出手,張開手指向我抓來,鐵了心要孤注一擲,盡管她早就明白自己已經(jīng)輸了。我朝她舉起了槍。

她盯著我,雙手垂到桌面上,開始哭泣。

小女孩也哭出了聲,坐在地上號啕起來,弄臟了的小臉蛋變得通紅,她和她那賭上一切試圖奪我槍的母親一道哭泣著:她所有的希望,和這么多年來小心翼翼地東躲西藏,以及所有保護她后代的需要,所有一切都賭輸了?,F(xiàn)在的她,躺在骯臟的桌子上,四肢攤開,哭泣著,地上是她嚎哭的女兒。小女孩還在不停地尖叫。

我用格蘭其槍瞄準(zhǔn)那女孩,此刻她徹底暴露在了射程內(nèi)。她一邊號啕大哭,一邊伸出手,想要抓住她母親,但卻站不起身,只是舉著手。她在等著那個已經(jīng)耗盡全力的女人來抱起她,而沒有注意到我和我的槍。

只需一槍,她便會倒下,額頭上出現(xiàn)顏料似的窟窿,腦漿像意大利面一樣濺灑到墻上,空氣中充滿火藥的焦味,只等清掃組來收場。

可我卻沒有開槍。

相反,我將格蘭其槍收進槍套,走出門外,留下泣不成聲的母女倆,任她們?nèi)ミ^滿是污垢的生活。外面又下起了雨,雨水像一條條粗粗的繩子般從屋檐上落下,濺灑在地上。周圍的叢林里躁動著猴子的聲音。我拉起衣領(lǐng),重新戴穩(wěn)帽子。而身后的哭泣聲幾乎已聽不見了。

也許她們能一直生存下去。任何事皆有可能。也許那孩子能活到十八歲,然后設(shè)法弄到黑市的回春藥劑,再活上個一百五十年。更可能的是,六個月后,或是一年、兩年、十年后,某個警察會踹開房門,干掉這小孩。但那個人不會是我。

我踏著潮濕的泥土和藤蔓,向警車跑去。這么久以來,我第一次感到雨水是那么的清新。

【責(zé)任編輯:敬雁飛】

①指捕捉與長期儲存大氣中的二氧化碳的過程。

①希臘神話中的大地女神,最古老的創(chuàng)世神之一,也是能創(chuàng)造生命的原始自然力之一。endprint

猜你喜歡
愛麗絲恐龍小孩
愛麗絲的瘋狂茶話會
云小孩(上)
懶小孩
花與愛麗絲
花與愛麗絲
變大變大
恐龍笨笨
恐龍跑的快嗎?
恐龍大逃亡
第十二章 再見,恐龍!
手游| 高密市| 黄石市| 揭阳市| 黎川县| 北安市| 神池县| 鹤庆县| 盐津县| 塔河县| 平江县| 略阳县| 河津市| 泰州市| 枣阳市| 兴山县| 崇阳县| 桑植县| 昌乐县| 新田县| 镇平县| 上高县| 海安县| 新营市| 剑阁县| 淮安市| 湟源县| 松滋市| 寿阳县| 临沂市| 综艺| 龙川县| 临猗县| 天水市| 汉中市| 丰宁| 和龙市| 登封市| 吉安县| 夏津县| 长汀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