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3年12月11日,上海音樂學院賀綠汀音樂廳舉行“中國隨想·詹永明教授竹笛師生音樂會暨教學成果展演”。竹笛演奏家、上海音樂學院教授詹永明攜其29名研究生、本科生,特邀洪俠、陳曉棟指揮浙江民族樂團,熊壯壯擔任鋼琴伴奏,林谷珍(中國臺灣)主持導聆,為大家?guī)硪粓鼍实囊魳佛嬔?。翌日上午,在上海音樂學院北樓召開了“中華笛文化系統(tǒng)工程研究座談交流會”。來自全國各地的數百名笛家、笛樂愛好者齊聚一堂,參與笛壇盛會。其中最受矚目的當屬
93歲高齡的笛界耆老陸春齡先生的到場參與。
一場音樂會的曲目安排直接體現(xiàn)了演出者的藝術取向和品位:既顯示音樂家的知識結構與視野高度,又展示對所唱奏的作品在整體歷史脈絡中應處地位的駕馭。本次音樂會也概莫能外,《小放?!?、《幽蘭逢春》等經典笛曲可見其中,《秦川情》、《塞上風情》、《聽泉》、《蒼》、《綠洲》、《瑯琊神韻》等榜上有名,還有篇幅宏大、技術復雜的大型作品《鷹之戀》、《中國隨想NO.1——東方印象》、《雪意斷橋》以及有別于以往的笛子四重奏《火紅的吹打》。由于參演人數較多,部分作品
以領奏、齊奏、重奏、輪奏等形式交叉重合呈現(xiàn)。
若是對“教學成果展演”進行簡約概括,可謂涵納多樣風格,既連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又并顧技術與聲情。不難察覺詹永明先生在教學理念實施上的深思熟慮。首先,傳統(tǒng)曲目對學習者來說,既是演奏的技術技巧訓練、曲目的積累,也是深具傳承的意涵,由此可表明演奏者自身的音樂承襲淵源和師承譜系。再者,以所繼承的音樂傳統(tǒng)作為堅實基礎,在學習新的多樣化的音樂風格、開發(fā)運用新技術的同時,拓展出更為豐富、新穎的笛樂表現(xiàn)力。本場音樂會中,如糅雜眾多江南民間音樂元素來呈聚軒昂氣宇的《中國隨想》,以昆曲曲牌【步步嬌】為基調素材來渲染出現(xiàn)代音樂語匯的《聽泉》等,無論從作品文本或演奏實踐來看,都是之于上述絕對有力的例證。再次,大型作品無論是演奏技巧還是對音樂結構及其完整性的掌握,難度相對都較大,對學習者而言是具有挑戰(zhàn)性的。這一類新作(尤其是首演)還能充分展示笛樂整體發(fā)展的近況及動態(tài),對教師、學生而言,都是緊跟“時代步伐”的重要媒介。我們還可看到在對音樂內容的掌握方面,技巧使用規(guī)范、風格性語言準確可謂是演奏者們的主要共同點。憑借對音樂的共同認知,以致演奏間既無夸張也不呆板的動作提示,數位演奏者亦能從節(jié)奏到樂句再到音樂表現(xiàn)高度統(tǒng)一。尤其在不同風格的音色使用方面,無論大小笛子,都在“通、松、透”基礎上穩(wěn)定控制,適度合宜;在同一笛子上毫無“音區(qū)”、“換音點”的“坎兒”,顯示其基礎訓練的扎實和對音色概念的同一。還有,演奏者無論是對《小放牛》、《幽蘭逢春》這一類透過“指上功夫”表現(xiàn)出的濃厚江南生活氣息,還是“舌燦蓮花”式地講述《綠洲》、《秦川情》里的豪邁氣度,總能詮釋得恰到好處。這仰賴于對不同地域的音樂風格、演奏習慣、人文風情等事先
進行的辨析與爬梳。
緣此,看舞臺音樂實踐上演奏者們所具備的音樂性、技術性、完整性、范式化,無處不彰顯這套教學理念與方法的系
統(tǒng)性和規(guī)范化。
二
當今笛壇,尤喜以“馮子存于1953年在‘第一屆全國音樂舞蹈會演上吹奏《喜相逢》”之事為標志確立“笛子獨奏”之濫觴。其時,竹笛從廣泛運用于各個地域、不同類型民間樂隊中的樂器,瞬間躋身音樂會上眾星拱月的獨奏之席。吹笛手即可褪去了“民間藝人”之號而轉稱“器樂演奏家”,自草臺走向華堂,擎起南腔北調、精化而成的“作品”,專業(yè)音樂院校開設的表演專業(yè)也成為學子爭相競逐的主科……與其他民族樂器一起,以新的姿態(tài)共同構建起一個音樂世界里的新中國。一個甲子的流光溢彩,執(zhí)笛者或高調或默默地努力著,成就了新中國音樂史上可圈可點的一片新野。于是有學者依笛風作度量,為幾代笛家概括定調:①第一代笛家的“民間化”、第二代笛家的“文人化”、第三代笛家的“城市化”。恰如其分地點明了“作樂者”如何借由手上的一管竹笛,映出音樂與其所處時代的關系。他們善用大江南北、不同階層的音調,重構既有傳統(tǒng)因素但又屬于現(xiàn)代中國的中國形象。如同我們所熟知的那般,自20世紀中葉以來,改良的傳統(tǒng)器樂的“音樂文本”基本上都以“曲目”與“作品”兩大類為構建的基礎。近六十年來依托于民間音樂的改編曲、移植曲被稱為“傳統(tǒng)曲目”;與“傳統(tǒng)”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并帶有越來越強烈的創(chuàng)作意識的新作,則謂之為“新作品”,它們共同確立了當代器樂的基本特性,并為各種體裁開辟出一片新天地。②同樣不可忽視的是,當今舞臺上竹笛演奏家對技術技巧的把握,似乎勝過歷史上的任何時期?熏而作曲家對笛樂語言進行的積極探索也是前所未見。正是在創(chuàng)作、演奏之間的相互剝離又彼此觸發(fā),使曲目積累和演奏技巧越來越多樣化,逐漸達到笛樂發(fā)展史上的新高峰,呈現(xiàn)出既“專”且“多”的景觀。相對于竹笛這項自古以來形制不曾復雜、變化不大的樂器而言,此時此刻的枝繁葉茂,確實日趨繁復、日益多元。
然而,當下笛樂也面臨著諸多困惑。如何進行專業(yè)化教學,如何聯(lián)系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如何結合演奏技術與文化,何為笛樂發(fā)展的未來之路……當代笛人更有一番需要認真探討的空間,思考自身應擔當的與如何擔當的責任。
老一代笛家趙松庭之于婺劇、昆曲、江南絲竹、民歌小調,無不有“生花妙笛”,綻開別樣光彩。他的教育理念、教學訓練方法,既有別于傳統(tǒng),也有別于同輩。與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版的笛子教材③相比,趙先生編寫的系統(tǒng)性、實用性極強的教材中,④將氣、指、舌三部分從固有的音樂結構模式中拆解出來,脫離過去以調高為訓練起手的基本框架,分別訂定訓練目標。再進一步則細目類分,進行“基訓”及風格性語言辨析,輔以從易到難的樂曲。將技術解構、強調專門訓練方式的意識,的確有效改變了“以曲代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傳薪古法,使習者事半功倍,有序可尋地掌握大江南北的鄉(xiāng)土鄉(xiāng)音,也使笛樂所能表述的“范疇”越來越貼近地理版圖。
作為趙松庭先生弟子的詹永明,受益于趙先生提出的系統(tǒng)化訓練,結合自身實踐經驗,在技術訓練方面更加發(fā)揚系統(tǒng)化的特點,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從《笛子基礎教程》到《笛子基礎教程14課》,將氣息基礎訓練、顫音訓練、吐音訓練各自獨立成課,目的性更加明確,優(yōu)化既有的基本功框架,提高訓練效率。在氣息方面,其一是提倡口呼鼻吸、腹式吸氣法,改變了傳統(tǒng)的逆式吸氣,明確提出“吸氣時腹部力量向外、呼氣時腹部力量往里”的呼吸方式;其二是強調平穩(wěn)長音與氣震音在基本功訓練中應該并重。在氣震音訓練方面,通過慢、中、快等各種速度配合不同的節(jié)奏點數,達到控制氣震音振幅的目的,并以此得到力量上的持續(xù)、控制和合理的分配能力。此外,他將指揮的預示法這一概念引入到氣息訓練當中。課堂上教師運用手勢使學生從視覺上迅速直觀地了解氣息運用方式,以此豐富音樂語言的表達手法并準確詮釋音樂。在其他技術方面的訓練如口型,詹先生關注于唇?。ㄝ嗆埣。┡c氣流速度的結合關系,以達風門收放自如,大大縮短了訓練時間;在完善氣指舌傳統(tǒng)基本功的基礎之上,強化手指半音指法與叉口等指序練習;氣變音、復雜節(jié)奏音型也是訓練的重點,以便為演奏現(xiàn)代作品奠定較好的基礎。此外,在讀譜方面,雙譜接軌制與視奏能力的強化,是為適應當代音樂環(huán)境而做出的必要準備。endprint
以有效的訓練方式為演奏奠基,擁有更為多樣、精確的表現(xiàn)手法,使得執(zhí)笛者在掌握不同風格、表達自我、詮釋音樂時得心應手,面對多元發(fā)展的當代笛樂也能從容不迫。一脈相承的系統(tǒng)訓練方法及教學理念的實施成效,在12月11日的音樂會上再次得到檢閱。
除上述基礎訓練方法之外,由于身處不同時代環(huán)境,新一代笛家面對不同教育體制,教學目標的設定會更為細致,方法步驟會更加提綱挈領,眼光聚焦會更注重文化的機理。詹永明先生在研究生論文集的序言中提到:“對本科生的培養(yǎng)以基本演奏技能和舞臺表演能力為核心,提倡演奏與教學并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結合;研究生依托音樂學院的理論課程與強大的學術平臺,應對笛樂理論研究的深度與廣度進行全面開展,對竹笛的藝術流派、人物、演奏技法、地域特色及當代發(fā)展等聚焦,將實踐文本、歷史文獻、現(xiàn)實活態(tài)相結合,完成笛文化科研工作?!雹?/p>
重視理論、強調文化是“文人化”笛家觀照笛樂世界獨樹一格之處。迷智成識,轉識成智,將感性提升歸納,將實踐規(guī)律總結,從不同層次的高度去理解音樂,從不同路徑來實踐文化。如此往來,笛樂文本在樂譜之外又增添了文字,時間藝術經文字轉化成為可靠依據,風情、民俗、文化被解讀出更深層次的人文意涵。也因此,理論研究可作為表演實踐的理性支撐,同時其深度與廣度更成為笛樂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元素之一。
三
12月12日,在上海音樂學院北樓,舉行“中華笛文化系統(tǒng)工程研究座談交流會”。數十位笛界專家蒞臨,圍繞在前一晚的音樂會與“笛文化”概念暢所欲言。大會還致贈《中華笛文化系統(tǒng)工程研究——上海音樂學院詹永明教授竹笛研究生論文集精選》及《詹永明笛子藝術教學精選》等DVD作為活動紀念?!吧虾5盐幕芯克彼L方立平對建所緣由、“笛文化”概念的產生進行闡述。笛子教育家許國屏贊揚這次“既有人氣又有地氣”的音樂會是中華笛文化系列工程深度與廣度的展示。林谷珍提倡吹笛者要意識到自身的文化價值,由自豪萌生自信,彰顯存在生活之中但尚未得到彰顯的文化。陸春齡先生以滬語演唱自編新作《中國夢》,以表親見現(xiàn)今笛樂傳承繁榮景象之欣喜。馬迪對上海音樂學院學生演奏中所表現(xiàn)出的人文底蘊、聲情并茂表示贊譽,認為這種“重人文”的“笛文化觀”應由上海推廣至海內外。
論文集開頭,方立平感慨與期許道:“‘笛文化應該是一種大文化,這種大文化自然包括對高超的‘笛子技術、‘笛子演奏的探索,但更突出的追求意向是‘技術性之外的文化目標;‘大文化性質的‘笛文化其衍化的文化天地更要廣闊,文化內涵的輻射更要深遠。”⑥誠然,執(zhí)笛者在技巧的追求之外,還應有更多藝術性、文化境界的內涵需求,從不同角度進行多層次思索。
所以,看到論文集之中年青一代執(zhí)笛者分別對七位笛家的演奏特點進行細致深入的總結概括,分析江南絲竹與陜北民歌的音樂手法、演奏特點如何為笛曲作品所借鑒,以及梳理臺灣、香港地區(qū)以及新加坡等地笛樂傳承與發(fā)展情況時,我們就更清晰地肯定前一晚音樂會,演奏者之所以能準確流暢地表達各種音樂類型,除了經由系統(tǒng)訓練獲得的技術與掌握不同風格之外,更重要是對文化的重視。音樂表演者之所以對案頭工作、文化內核加以重視,自然源自于師長的要求和引導。長此以往,必然也成為一種習慣及態(tài)度。也正是這種習慣與態(tài)度,使技術與文化在音樂之中互為表里,使傳承與發(fā)展共榮并續(xù)。
當薪傳躍然紙上,只是簡單的兩個字,卻飽含了時間的積累、經驗摸索,以及無私奉獻的心意。每位吹笛人與執(zhí)教者都要面對為何演奏、傳以何者的詰問,演奏實踐、論文寫作這些具體呈現(xiàn)的成果,展示的是作樂者努力過的痕跡、思想激發(fā)的過程,最終都將匯入笛文化這片汪洋之中。寫到這里,不禁想起林谷珍先生在音樂會導聆時的一句:“當今笛樂六十
年,搖接的是中國五千年文化?!?/p>
①張振濤《守望萬竿竹——陳莎莎與第三代執(zhí)笛人》,《錦瑟》2011年第1期。
②郭樹薈《當代語境下的中國民族器樂獨奏音樂——傳承與創(chuàng)作雙向路徑與解讀》,《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13年第1期。
③如蔣詠荷《笛子教材》,音樂出版社1956年版,以D、G、A、C四個調為框架,每個調的練習又包含不同的氣息、指法的訓練目標,如D調以氣息的緩吹、呼吸練習、高音吹奏等訓練作為目標。這種以調高為基礎框架的模式,自鄭覲文《簫笛新譜》以來即可見于出版物。
④趙松庭主要著作為《笛藝春秋》、《笛子演奏技巧十講》二部?!兜阉嚧呵铩?985年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是以1956年出版的《趙松庭的笛子》為本,充實更名而來?!兜炎友葑嗉记墒v》2001年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趙先生在“前言”提到:“這本教材曾于1983年由廣播出版社首印三萬多冊,并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文藝部音樂組作為教材連續(xù)播出了兩次……1995年,應中央音樂學院環(huán)球音像出版社之邀,重新刪補、修正了教材內容,并錄成錄像。”
⑤⑥詹永明主編《中華笛文化系統(tǒng)工程研究——上海音樂學院詹永明教授竹笛研究生論文集精選·序》,(臺北)觀念文化事業(yè)有限公
司出版2013年版。
蕭舒文 博士,《音樂研究》雜志編輯
(特約編輯 于慶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