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暢
★評委意見
在當今城市化進程加速,“微時代”臨近的節(jié)點,很難再看到一種原初的尋找生命歸宿的反思精神和追懷意識了,所以本文的出現是令人驚喜的?!傲鲃庸枢l(xiāng)”概念的提出,頗有新意。而作者的切入口很小,從自己家族的繁衍生息開始追溯,直至寫到自我的出生、成長,讀來如行云流水,順暢之極。更難得的是,本文的細節(jié)描寫細膩動人,既有觸動情腸的真實感,又有可供描摹的畫面感??傮w上來看,本文血肉豐滿,真情充溢,又上升到了哲理高度,經得起推敲。(肖堯)
每次讀到文字里作者深情地談起故鄉(xiāng),我就半是惶惑半是惆悵。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隨父母工作變遷而遷徙的孩子,像我,怕是找不到一個可以寄托思念的唯一居住地。但是,那個祖祖輩輩繁衍生息而且你又經?;厝サ牡胤?,不是你的故鄉(xiāng)?那個孕育了你的臨水小鎮(zhèn),不是你的故鄉(xiāng)?那個哺育了你十年的溫馨小城,不是你的故鄉(xiāng)?那每一處地方,都有我幸福而溫暖的回憶,它們夜夜涌入夢中,引起我牽腸掛肚的思念……
茶秧壩:祖居地之月光村
鹽河隨山勢曲折東流至甘溪口,有一條無名河注入其中。溯河而上,兩山逼仄,一條羊腸小道直通老家插秧壩。在一篇獲得放膽作文大賽一等獎的《插秧壩物事》中,我這樣描繪它:“說是‘壩其實很不準確:西高東低,坡勢緩一點的地方只有四十余畝,都被改成了稻田。插秧壩背靠黃色風化石質的山,石隙間艱難頑強地長滿了青岡樹;左右向上的斜坡緊接百余丈高的絕壁,其色白中間雜蒼黑;前面是東方,山勢相對低一些,十里外的羅林山又孤峰突聳;一條落差很大的小溪自左后向右前繞過?!泵磕旰?、暑假甚至周末我都喜歡回這兒小住。記得最清楚的,是在靜寂的月色中,對蟲唱蛙鳴的鄉(xiāng)村世界心生歡喜。
臥室窗外有一株大桑樹,月亮緩緩升上樹梢,清冷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傾瀉在樹上,地下一團樹影。我和表弟、表妹在樹影下嬉戲玩鬧。累了,就跑到曬樓上休息。月色更盛了。樓下稻田里水光粼粼,秧苗靜綠,多么寂靜,你似乎聽見溝對邊陰山里玉米在拔節(jié)。四野好似一片空茫,但周遭分明就是青山重重。處處都有蛙鳴蟲唱的聲音?!绑@鵲棲未定,飛螢卷簾入”。誰家笛聲響起來了?和著月色飛揚。我們都不說話,望著月亮想心事,想一段神奇的經歷,比如去廣寒宮戲玉兔、攀月桂?!懊髟鲁鎏焐?,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多么真切的句子。云月蒼茫啊!雄渾之中,多少閑雅!
后來我更喜歡在月夜隨意地走走。草上的露珠起來了,晶亮晶亮的;一只螞蚱跳起來,露珠里的月亮被驚嚇得跌落到草叢里。那些田埂上幼小的蛤蟆和蟲子停止了聚會,紛紛讓道。一枝刺藤牽住了我的褲管。多么大的桑葉,在月光下泛著青翠的光。腳下的南瓜蔓一鋪展就是十多米,這翠綠的小瓜咋就變成了黑色?順手摘一個還沒結子的青玉米棒子,啃起來是那么香甜。走到水溝里了,有多少個小水洼,就有多少個月亮。溪溝邊有好多李子樹、蘋果樹,但我一個果子也不摘。多好的夜晚,都該好好享受這月亮的。田地邊側一排祖先的墳墓格外莊嚴,那里有最疼愛爸爸的曾祖母。牌坊壩的白巖在月色里一直沉默,牛王廟山的柏樹林寂靜無聲。我索性坐在溝邊,什么都不想,溝里“嘩嘩”的流水聲主動和我攀談。
“暢兒,還不回去?”院子里大婆在牽牛喂水了。那黑牤?!斑琛钡匾唤校喝瞧鹆巳孱^牛的回應聲。坎下忽然間一聲狗叫,一個趕路人咳嗽著急急路過,隨走隨答著祖母的招呼。
這樣的月夜有多少秘密啊。房后的青岡樹在風中輕語,青岡樹林間的風化石小路上一定有小獸跑過,是去悄悄采摘木耳嗎?我曾經和爸爸在這林子里采過多少鮮嫩的蘑菇:紅的青岡菌,黃的松花菌,粉白的雞樅菌……它們一定在這月夜里吸露水月華生長。河邊竹林里有竹雞在暗影里吵鬧,一只貓在竹林邊田埂上眈眈相向?;ò坠酚譁蕚涞侥睦锶ド??白天和我一起在河邊老槐樹下游戲的朋友們呢?都在做夢了嗎?有大鳥從天空飛過,一顆星落在了遙遠的山那邊。只有蟲子才是夜晚的主人,淺唱低吟,“唧唧復唧唧”。多么寧靜的夜晚,多么寧靜的月光。
慢慢轉回屋角,爺爺還在堂屋前編著背簍。
今夜又到十五,只是成都的燈火掩住了月亮的清光。不知老家可不可以看見月亮。那窗前桑樹下的月影,是不是依舊朦朧如畫?其實,沒有一片月光不留陰影,也沒有一片陰影能留住潛行的時光。
國華鎮(zhèn):出生地之臨水街
夢里,我常?;氐絿A鎮(zhèn)。上下兩條街道組成一個“二”字。下邊長橫是新街,和任何地方的鎮(zhèn)街一樣,乏善可陳。上邊短橫是老街,當年的繁盛地,兩百多米長,三米左右寬。正街最氣派的是供銷社,后來全賣給了國華中學,房子也被撤了。西盡頭據說是何團總留下的兩層樓四合院,現在是鄉(xiāng)政府;天井里植有一株葡萄,枝葉在房頂齊瓦處縱橫交錯的鐵絲網上蔓延開來,覆蓋了整個天井。陽光下垂珠累累,翠綠可喜。東盡頭緊鄰國華中學的是蠶繭站,對面是中學的一幢兩層小樓。爸爸說當年蠶繭站門前是籃球場,場邊是六根梧桐,根根兩人才可合抱;每到收繭子,人山人海,不收的時候繭子站里就放錄像。與蠶繭站隔一個小溝就是醫(yī)院,當初全是兩層磚木結構的樓房,一共四幢,磚是灰白色,木窗木門都漆成綠色。
爸爸要媽媽就在國華醫(yī)院動手術生我,反正媽媽就在醫(yī)院工作。他知道這是醫(yī)院有史以來的第一例手術,但是他不知道我有十斤重,不知道手術時要停電,也不知道氣喘吁吁從樓下抬來的氧氣筒根本沒有氧氣。當劉剛醫(yī)生倒提起我拍了兩下我的腳板心,我“哇哇”大哭的時候,嚇壞了的爸爸才松了一口氣。
多大才算長大?但兩歲時我似乎就有了記憶。每到下午,爸爸將我放在肩上,沿著醫(yī)院后的小路慢慢上坡,路邊的車前子、蒲公英、金銀花、菠菜、麥苗,爸爸給我指認。我卻很喜歡爸爸的頭發(fā),不停地揪扯;一只雞或者狗從路邊跑過,我就用腿腳踢打老爸的前胸,想下來??墒前职终{到旺蒼中學去了。媽媽也沒時間陪我,她將辦公室門外的走廊下樓處堵好,整個走廊就是我的了。我跑來跑去,“咿咿呀呀”鬧個不停,對面的妍妍姐慌慌地喊我的名字,想來跟我一起玩。她小時候發(fā)過高燒,頭腦不是很清醒,對我卻是很照顧。我搖搖擺擺走得最多的是老街,我要到中學外公那里去。我很膽小,路人和我打招呼,我也不理。外公拉我到學校操場上去,兩棵粗壯的梧桐樹上花開正盛,一朵一朵掉下來,有些砸在我身上,砸出了“咯咯”的笑聲。暮春醫(yī)院里也有花飛。醫(yī)院宿舍和門診樓之間有一個蘋果園,蘋果花瓣隨風飄揚,有哥哥在蘋果樹上結樹枝當作床。我也想上去,但是誰抱我上去呢?爸爸回來該多好!爸爸周末真回來了,我正在去中學的路上。那是爸爸嗎?我有些不敢上去,爸爸喊著“兒子”,喊著喊著他就流淚了。爸爸回來就好!他帶我到處走。endprint
我喜歡下河去。這條河發(fā)源于陜西寧強,流經鹽井鄉(xiāng),所以叫鹽河。它給國華鎮(zhèn)帶來了靈氣。一河如帶,繞鎮(zhèn)而過,游魚滿河。即使月黑風高之夜,也有人用一釣鉤與河伯爭雄,鰱魚、團魚、黃臘丁,紛紛上鉤。老爸深夜釣魚歸來,最喜燃燈溫酒,斬小魚數只,立烹,頃而異香撲鼻。下河街死水濠是一好去處。河岸寬闊,靜水流深,常有人于中流擊水,拍浪而游,歡聲笑語,隨波而起!水濠岸邊,芳草如茵,高石之間,常有人讀書弄笛;若逢秋夜,明月在天,波光瀲艷,寒霧裊裊,涉江而來。
爸爸躺在沙灘上,我那時最喜歡捧著細沙,揚在他身上,或者就在他身上做飯過家家。沙灘上野花開了,有一只黃蝴蝶飛來了,我起身去追,爸爸就起來追我。對岸有姐姐在唱歌。終于累了,倚在爸爸身上睡著了,回去過鐵索橋時才醒來。這鐵索橋搖搖晃晃,風吹過,頭發(fā)也飛起來。遠山蒼翠,天藍得多么安靜。
東河鎮(zhèn):成長地之夢幻城
從國華出發(fā),鹽河浩浩蕩蕩流經三十余里,在雙匯鎮(zhèn)接納了她生命中的伴侶——宋河,合二為一后謂之東河。他氣血充沛,精力旺盛,穿峽越谷,勢不可擋。漸行漸遠漸開闊,終于在四十里外華麗地一擺尾,蕩開了一片大壩。群山環(huán)繞,望之蒼然,以河名之,是為東河鎮(zhèn),旺蒼縣縣城所在地。我從三歲到小學畢業(yè)一直在這里生活。
我三歲那年,母親到縣中醫(yī)院工作,準備將我先留在國華。只有外公和孤獨陪伴我,還有莫名的恐懼。它們引來了一場高燒,大姑執(zhí)意要將我送到縣醫(yī)院。下車的瞬間,父親緊緊抱著我,一迭聲的“兒子”。我不再害怕,從此跟隨他踩水爬山攀巖,熟悉這個塵土飛揚的濱河小城。
我最得意的是走遍了小城四圍的山野。那些柔軟的泥土,濕潤的泥土,黃黑的泥土,散發(fā)著香氣的泥土,被一條條水泥路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痛苦的泥土——捧起一捧,你能聞得見草葉的芬芳氣息,聞得見植物腐爛的陳舊淳樸的氣息,聞得見豆芽麥苗生長時清新微腥的氣息,聞得見川北之北的山野濃烈野性的氣息。一陣雨來了,霧從樹枝草間升起,從石縫罅隙間升起,從泥土間升起,從我們的腳下臂間升起。有一只碩大的黑螞蟻在樹枝上惶然疾走——我見過太多的牲靈在山上自由生活:初晴時一列一列從容爬行的蝸牛;正午或者薄暮在林間追逐的野雞;一只忽然從腳邊躥過的兔子;山雀子從來不怕好朋友,友好地朝我歌唱。
每一座山都有它的秉性。松林山舒緩嬌俏,大多是不高的松樹,間或有兩棵古柏,樹木的青綠讓人神清氣爽,無所畏懼。松香沁人心脾,陽光穿枝繞葉,風自在閑散地拂過,遍地光斑閃爍。抬頭可以望見柔軟的白云在樹尖上一動不動。一列綠皮火車“咣當咣當”地在山腳駛過,山腰是整齊的窄窄水泥道,沿途有供休息的亭臺樓閣。年輕的姐姐哥哥順道追趕,爺爺奶奶牽著孫兒緩緩前行;我牽著爸爸的手,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松林山左脊有一個寂寞的農場,鉆過破圍墻,大片的土地撲進視野。一株株果木在雜草中獨自結實;殘荷猶在;蹲伏在荷葉下的一只青蛙停止了喊叫,似在想象祖輩曾經歷過的花紅柳綠、人聲鼎沸的繁盛,現在卻只有蝴蝶翩翩飛舞。沿山脊再往后面就是公墓,每一個墓前都有冬青,藍天高遠,陽光干凈。爸爸不讓我靠近,但是他敢傍晚時獨自穿過墓地,再穿過墓地側面密密的松林。
傍晚最好是爬南峰山,南峰山是雍容嫻靜的。每天放學,爸爸都喜歡騎摩托帶我上山,然后在某一個路口停車,選擇一條路步行。我們一路唱歌,一路說個不停,但是我不喜歡爸爸問課本上的知識。我喜歡采摘野菜,挖折耳根,胖胖的折耳根很是誘人,生嚼起來清香味與土腥味同在;還有野蔥,爸爸會將野蔥切細,拌青辣椒醬,佐稀飯最是開胃。路上刺花潔白安靜,花瓣落在身上我也不拂去。夕陽漸漸落下去了,周遭的山際蒼黑,漸至模糊,沿途人家的燈火次第亮起來了,天上的月亮慢慢升起來了,蟲聲唧唧,一些狗向我們熱烈地打著招呼。夜色是多么柔軟,我的心也多么柔軟,旋轉起來吧,跑起來吧,這個又大又小的世界。
站在山頂,小鎮(zhèn)夜晚的全貌盡收眼底:一個靴子形狀的老城,半個南瓜形的新城,一條絲瓜樣的馬家渡開發(fā)區(qū)。到處燈光閃爍,有涌動的車流,有成排的路燈,最溫暖柔和的當數高樓上窗戶后的燈光。它們都映射在水面開闊的東河里,一江燈光浮動,流光溢彩。如果視力不錯,你甚至會看見旺蒼中學教室里有一個哥哥在給姐姐遞書,也仿佛看得見學校暗香浮動的文苑里一枝海棠花開得正俏。還有那些街道,多么親切!有哪一條不熟悉?熟悉小城的過程就是跟在爸爸身后走街串巷的過程。老城的街道、巷子全是青石板,已印下歲月的痕跡,光可鑒人。老街兩邊遍布木架磚瓦結構的四合院,前廳的隔扇鏤花窗、檐下的山水花鳥以及磚雕、石雕、木雕,千姿百態(tài)。每至傍晚,就會有搖著蒲扇搬著藤椅的老婆婆沿街而坐,說著家長里短。小巷兩側粉墻黛瓦,行走間,偶爾濕漉漉的青石板縫里的一株油菜花,會熱烈地牽住你的目光;正凝神處,“吱呀”一聲,一個大姐姐從門里走出,溫柔的笑意又會牽走你許多好奇。
有雨的日子就是新城街道的節(jié)日。云漸漸變成一種淡淡的藍色,繼而鉛灰色,蔓延開去,把天空填得滿滿的,再也不見杲杲的日光,整個城市都彌漫了一種悶悶的希冀。一滴雨落在臉上,它涼沁沁的心事被我全知曉。街道兩邊年長的梧桐在雨里靜默著,身上的灰塵與滄桑被雨水逼退得沒了蹤跡。雨絲彈撥著葉片,又似喁喁私語。匯聚成一大滴的水珠在葉片上滑動,葉兒緩緩俯身,揚起,再深深地低下,水珠忽然滴落,葉片倏地彈起、落下。深深藏在小城鱗次櫛比的房屋后的,不僅僅有濃重的水霧,還有比水霧更濃重的希冀。一會兒,天放晴了。陽光從云后瀉下來,蔓延著難以言喻的美好。
馬家渡開發(fā)區(qū)上世紀六十年代興建的工廠已是暮氣沉沉,爸爸總愛在里面行走流連,尋找光陰的影子。而我更喜歡拆遷重建后寬闊的行政中心區(qū),像真正的城市!那些街道旁的小吃拴住了我的胃:何家酸辣粉,李記麻辣燙,張老漢火燒饃,狗娃子串串香,劉老五手搟蕎面,何仙姑酸水涼粉,英翠炭烤紅薯,國華涼拌木耳,木門油炸面蛤蟆,萬家洋芋酸菜湯,詹家拐鹵豬耳朵,卸甲碥燒烤魚頭,東凡醪糟,福慶面皮,廣元涼面,綿陽米粉……你聞到香了嗎?
我想,故鄉(xiāng)不是唯一的,哪里有你的牽掛,有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哪里就是你的故鄉(xiāng)。我同樣的鄉(xiāng)思存放三處,這思念會更加飽滿!
(指導老師:邱生貴)
☆創(chuàng)作感言
“我自傾懷,君且隨意?!?/p>
讀書,隨父母遷徙,越是匆忙地游走,越是需要一個永久的故鄉(xiāng)。我像樹的枝葉一樣渴望藍天、陽光與自由,我也像樹的根須一樣渴望扎進堅實的泥土里:如此才會靈動而不至于空茫。陜南之南、川北之北的旺蒼——插秧壩、國華、東河,就是我的根須所在地。那里還沒有滾滾的車流和擁擠的人群,也暫時沒有沉沉的霧霾。無論走多久多遠,那里都是我永恒的回望之地。隔了時光,隔了距離,我將它們看得更清楚。田野里奔跑時得意的吶喊,油菜花上蜜蜂“嗡嗡”的叫聲,姑婆和大媽親切的招呼,山坡上追逐風的身影,夕陽下田埂沿吃草的老牛,鹽河邊隨風飄揚的紅圍巾,猶在耳目。
《流動故鄉(xiāng)的原風景》有幸獲得放膽作文大賽一等獎,我要感謝《新作文》各位編輯對我的鼓勵與嘉獎。相遇是一種緣分,和《新作文》結緣有8年了,這種情緣還將延續(xù)感謝《新作文》!
(其作品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初中組一等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