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汝慧

★評委意見

一段憂傷的經(jīng)歷，一次艱難的成長。作者通過敘寫自己為了夢想而“逃亡”的經(jīng)歷，生動地再現(xiàn)了青春期的躁動的心路歷程，友情、親情、夢想、現(xiàn)實，這些是每一個青春期的孩子都必須要處理好的一個問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取舍，“我”選擇了回歸然后再出發(fā)，而程逢則選擇了一往無前。作者把自己成長的陣痛用詩意的語言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其中的哀傷與掙扎令人動容。令人高興的是，即使他們對自己的未來，并沒有明確的答案，但他們最終都學會了堅持與執(zhí)著?！拔蚁朊總€人都有過瘋狂的念頭和希望，卻無奈地被生活逼迫在風口浪尖?？僧吘苟加羞^這樣的夢?！边@是文章的主旨，也是最為打動人心的地方。 （小花）

何時忘卻的回憶，離去那時都化作淚水如數(shù)而出。

無情的雨淅瀝落下，平和的天空何時才能出現(xiàn)？

只是期望得到夢中的自由，而不是返回愚蠢的過去。

我只是想要融化那冷卻的心靈的光芒。

秋季緩緩流過，心傷之冬即將來臨。

為我降下的時雨，淅淅瀝瀝永不停息。

歸途中腳步略漸沉重，充斥著縫隙的心靈荒廢許久。

破損之處雖已映入眼中，禁錮枷鎖卻仍將我緊緊束縛。

離去那時但愿令人憐惜，雨音回響。

希望誰能停住這場雨，所以即使被淋透也要說出心聲。

秋季緩緩流過，心傷之冬即將來臨。

為我降下的時雨，淅淅瀝瀝永不停息。

沒有任何要領(lǐng)的孤獨，也許能更好地聆聽一切聲音。

撐開雨傘的那時，心將終究遠離迷茫。

秋季緩緩流過，心傷之冬已經(jīng)來臨。

為我降下的時雨，淅淅瀝瀝永不停息。

春季緩緩來臨之時，內(nèi)心卻留著寒冬的訊息。

為我降下的時雨，淅淅瀝瀝還在下著。

拜托了，請停止吧。

——川島愛《時雨》

一

青石板，水泥路，幾程風雨幾程歸。

高二暑期的最后一天，我成功地以借資料為由逃出壓迫神經(jīng)的家。還記得那天在下雨。北方悶了許久的燥熱天氣如釋重負，天空陰沉的色調(diào)如同父母忍耐許久卻又極力掩飾的面孔。走出樓道，雨及時地下起來。淅淅瀝瀝伴隨著轟隆的雷鳴，遮住那藏匿了一個夏天的不堪的秘密。

我的世界碎了，仿佛年久失修的房屋，支撐不住越來越多的雜念，轟然倒塌。

失落地在雨中前行。北外環(huán)路B街最深處，約定的地點，遇見程逢。

我忘記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不打傘，單薄的襯衫依仗雨水貼在臂膀上。濕冷的空氣將厚重的頭發(fā)變得黏稠，像積攢了一個夏天的愁苦。我深知程逢不是太過做作的人，她不懂得什么是假惺惺的憐惜與感嘆。以至于她二話不說，便瀟灑地將她深灰色的長衫扔給我，再把我拽上她的二手單車，義無反顧地駛向城市邊緣。

“程逢，我爸媽要離婚了?！?/p>

城市邊緣的老火車站依舊是陰冷的，卻不同于城市中心的嘈雜。它冷靜地在城市縱橫交錯的路途中，延伸出一條遠得像要消失的鐵路，仿佛預示著未來。人鎖住的心情被喚醒。它讓我有種莫名的信念和力量，讓我有勇氣對程逢說出那個秘密。

“他們要離就離，你有什么可擔心的？”

“不知道。”我撩起厚重的頭發(fā)，盡量用平和的語氣，才顯得自己不在意。無意間的小動作卻出賣了我，我將頭發(fā)狠狠地攥在手中：“明明要去挽留，卻也會想這樣也好……只是心像缺了什么，還要背負著同樣重量的不堪。很累，沒了活著的希望?！?/p>

“一段碎裂的感情好似線條，扯斷了還能還原嗎？硬要去接上，要么系成死結(jié)，要么太松又會分開。與其生硬地拖著不處理，倒不如散了就好吧？你擔心什么？他們分開，該給你的東西，一樣都不會少?！?/p>

程逢說這話時，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好似要啟程的那趟列車。我習慣于她的處變不驚，卻又想著怎樣去反駁她?？晌矣譄o法理直氣壯地直視她那雙真誠、干凈得不含雜質(zhì)的雙眸。程逢太冷靜，才顯得那么冷淡。

我深知這緣由。她比我要缺乏愛。這時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看著身旁的她，小心翼翼地問：“你姑姑和你關(guān)系怎么樣了？”

“你覺得呢？”她轉(zhuǎn)頭看我，苦笑著說。

我不說話，但彼此的心中都跟明晃晃的鏡子似的。從我和她成為朋友那天起，我便得知她為何那么冷漠：程逢沒有父母，從小就被寄養(yǎng)在這樣那樣的親戚家中，她說她像令人厭惡的寄生蟲，所以每時每刻都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如今則又為了上課，生活在距學校很近的姑姑家。但那個據(jù)說和程逢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女人卻不喜歡她。隨著程逢距離畢業(yè)的時間越來越近，姑姑的態(tài)度變得變本加厲，常常因為一點瑣碎的事就大吵大鬧。

“忍受不了的時候，就想逃離。”她說。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城市中的迷茫無從消解，兩個人沉默地坐在老舊的火車站屋檐下。風還在吹，冷冷地割破人心，那條路卻越發(fā)深邃，看不到頭。良久，程逢突然掏出耳麥塞入我的右耳。插入隨身聽，一陣以鋼琴為前奏的音樂夾雜著左耳傳過的“呼呼”風雨聲傳入腦中。

“什么歌？”我好奇地朝她的屏幕看去。是一段冗長繁瑣的日文，依靠幾個中文字眼和耳機中溫柔甜美的女聲依稀判斷，這是一首傷感的情歌。

“《時雨》?！彼鲋形母柙~給我看，“你看，這場雨下得多及時啊。什么都沒有了，好像就只剩下雨，還一直下。”

城市煙灰色的幕布最終被掩飾得悄聲無息，我扣緊耳麥，纏綿悱惻的日語漸漸遮住淅瀝的雨聲。火車站旁不知名的樹變得溫潤又富有生機，蒙蔽的灰塵被一掃而光，風吹過來，熱情得就像躁動的孩子。遠處，似乎一列火車停在站臺，它是要離去，還是歸港？兩個人沉默不語。心中沒有答案。

或許有人為晚來的夏雨欣喜若狂，也許有人為即將到來的秋雨愁苦萬分?？稍谖覀兠煨∮譁\薄的世界觀中，它又算是什么？在我們獨自承受的那些痛苦之年中，它又算作什么？不過是一場及時的雨，承受著我們彼此孤獨的心，在緩緩流過的季節(jié)中，走過下一次傷心的晴天。endprint

那天，雨沒有停。

什么東西似乎醞釀在心頭。

二

你有多少理由逃避、躲藏，這個世界就有多少能力追尋、捕捉。

每個人的執(zhí)念和信仰都被串聯(lián)，都是一張薄弱的網(wǎng)，包裹所有微笑的心思和想念。是頑強，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

——如果出現(xiàn)裂痕，世界觀就會完全崩塌。

我相信我將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好好學習難道不好嗎？你堅持你的路，你說你有你的夢想，可你有什么資本？你知道什么叫現(xiàn)實嗎？你知道我和你媽為了你認真學習費了多大力氣嗎？可看看現(xiàn)在的你……”

深夜醉酒而歸的爸爸，借著酒意，憤恨地談起我想高中換藝術(shù)類專業(yè)的事情。他大聲又激烈地講著，媽媽紅著眼圈從屋里跑出來，那種眼神卻像是經(jīng)歷過一個世紀的悲哀。我默不作聲，卻更加激怒了爸爸。

“你就是垃圾！次品！”

“啪！”

媽媽冷靜的一耳光徹底決絕地結(jié)束了爸爸的單人劇。爸爸憤怒地瞪著她，卻走上前，揪住我的領(lǐng)子，狠狠地向地下摔去。局面變得混亂，他開始歇斯底里地砸東西，從我在二手店淘來的吉他，到貴到上萬元的古董花瓶。破碎的聲音“噼里啪啦”將家中的和諧摔得支離破碎。一瞬間，我的世界也碎了。

“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怪孩子！難道你沒有責任嗎？”

“都是你慣的，她才現(xiàn)在這個不知好歹的樣子?！?/p>

兩個彼此憎恨的成年人，此時此刻終于失去了“沉默就能解決一切”的矜持和忍耐。他們互相激烈地爭論、反駁，卻漠視著他們想要證明的東西，在一點點消損和破碎著。

我轉(zhuǎn)身，卻再也沒有瀟灑的步伐?？此坪湍赖募彝ケ粡氐椎厮毫选Ｎ页槠?，倚在房間的角落。卻用眼角的余光掃往從地下滲透的水，順著水漬看過去，在混亂中打破的玻璃魚缸邊，那條僅存的金魚卻不斷地抽動著身體。它乞求有人拯救它，卻無濟于事。我茫然，頓時也像缺水的魚。

黑暗中，隨身聽的屏幕亮了。名為川島愛的歌手的名字閃動著，我毫不猶豫地點開。耳麥中熟悉的前奏將耳朵叫醒。我輕吟著，時雨，時雨。失去的雨，時光的雨。清澈又直達人心的聲音還在唱，遮蓋所有紛擾，打破所有傷心而過的塵囂。而此時此刻，冷寂的夜里，正下著一場孤凄的雨。

我蜷縮在角落，卻釋然地將淚抹去，拿出手機，以程逢為收信人，編輯了一段簡訊：

如果重要的東西都已失去。

青春不堪的一面在我們面前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許只能將殘破的心包起來，滿懷感念，像已經(jīng)沒有目的地的旅行者，去往更遠更遠的地方，尋找下一次救贖和希望。

——程逢，我們明天，就逃。

三

凌晨，身體暖了起來。

天還懶惰地沒有亮起來，或許因為它不知道有人要去往更遠的地方。

即使沒有曙光的照耀，這一天還是要來臨?，F(xiàn)在，我和程逢正坐在前往上海的列車上，擠在擁擠的包間，看著各色的人在身邊飛逝，心卻又歡樂地回味著出逃的過程。那晚，我在手機網(wǎng)中，訂好兩張最快到達那里的火車票。也許程逢那時還在受姑姑的冷眼，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早早到來，隨我踏上前往遠方的列車。我們兩個湊了身上所有的錢，預謀著一場瀟灑的遠走高飛。

我知道那座城市叫上海。那里有東方明珠，有穿旗袍的官太太，有人力黃包車，還有唱《夜上?！返闹荑?。那里是世界金融中心，有著錢可以圍繞地球三周的企業(yè)家。那里沒有大人，沒有傷痕，甚至沒有傷心余地，那是一場我們夢幻中紙醉金迷的城市。

“我們會在那里創(chuàng)造自己的未來，不需要世俗的考試?！?/p>

我望著車窗笑著說。窗外的景色在一點點后退，卻更讓我感覺在前進。

程逢也是開心的，卻惋惜地捧起雙手，緊緊地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耙苍S會有艱辛?！彼f，“但既然要走，就不要反悔，對嗎？”她對我說，又像對車窗說，卻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不說話，心中卻是慶幸的——我們終于脫離了繁瑣的考試，擺脫了家庭的束縛，以及受過的痛苦、傷心。此時此刻，我們是勇士，朝著未知的方向，毫不猶豫地走著。我們的心飄得越來越遠，甚至感覺已經(jīng)看到了戰(zhàn)爭勝利的光芒。

現(xiàn)在是六月，據(jù)說身處南方的上海正緩慢地進入潮濕的梅雨季。十六歲的我們，正在進行著一場對于未知的探索，懷揣著夢想，在身赴那座城市的路上。據(jù)說川島愛當年也是十六歲，只身一人在繁華的澀谷街頭開始一段街頭演唱的生涯。我相信我們會像她，最終會征服來來往往的人群。即使沒有任何基礎(chǔ)，也能偏執(zhí)地、不顧一切地相信著自己。那將會是一段新的開始。

“因為我，從不言敗?！?/p>

四

來上海的第三天，程逢和我在簡陋的小旅館窗前吹風。因為各種瑣事，我們已經(jīng)花掉太多太多的錢。第一次嘗到生活的逼迫和壓力的我們，必須在余額花掉之前找到一份工作，才能有能力繼續(xù)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

“怎么辦？”我滿是愁苦地望著程逢的側(cè)臉。風劇烈地刮著我們凌亂的長發(fā)，將眼前迷幻的燈火吹得朦朧又迷離。

“也許……試試吧？”程逢原本暗淡的眸子忽然有了希望的圣火。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樓下，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那邊燈紅酒綠的大街上，藏匿在街邊的小酒吧。

如同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我們興奮地尖叫起來，然后迅速地跑下樓去，停駐在店鋪前。

混雜的樂聲和迷離的燈光在漫漫長夜中充滿誘惑。招牌上的一段話更是淋漓盡致地刻畫著黑夜的弧度?！蔼毿姓叩奶焯谩！蔽逸p輕地念出來，卻又猶豫下來。這種類似不良青年聚點的場所，真的適合我們嗎？

程逢望著我，看出了我的猶豫，卻無奈地聳聳肩：“阿慧，你知道的，我們無路可走了。只有在酒吧唱歌不需要學歷?！?/p>

我茫然，卻忽然想起那句話。

“你不試試——怎么知道——你會得到的是什么？”

在程逢的百般勸說下，我終于妥協(xié)。推開酒吧貼滿海報的玻璃門，我和她小心翼翼地踏進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一瞬間，似有一顆定時炸彈在腦中轟然而鳴。嘈雜的樂隊聲，擁擠的人流圍著舞池，各色怪異、特立獨行的人拼命地甩著耳環(huán)，在霓虹燈下找到了讓欲望躲藏的地方。他們不斷叫囂著，在夜景下渲染著濃墨重彩。endprint

程逢拽著我倉皇地跑向吧臺。一個侍者模樣的男生耳朵上戴著四個閃亮亮的耳釘，歡愉地走過來問我們要些什么。

“我們……是來唱歌的。”

“哦？”男孩頭發(fā)染著刺眼的紅色，又挑起眉看我們，“跟我來?！?/p>

我和程逢被強迫性地帶往舞池旁邊，一個滿腦肥腸的戴金男人喝著成瓶的青島啤酒，滿身酒氣，沒興趣似的瞟了我們一眼?！俺?？試試吧?！?/p>

于是我和她，又被男孩推向舞臺，滿懷膽怯地選了首王菲的《光之翼》。超高的音響中，電吉他制音響起來的時候，燈光被換成夸張的金色，灑在程逢臉上。

舞臺上的她，突然褪去之前的拘束，眼神變得堅定，隨著伴奏，放聲地唱起來。刺眼的霓虹，使我再也看不到人群，我開始跟著她唱起和聲。一剎那，我們的力量似乎集中在了這里。

曲畢，人流沸騰起來，我和程逢退下舞臺。突然失去霓虹的照耀，我的心開始狂跳，臉也變得通紅。之前的男孩滿臉興奮地祝福我們說，那個被稱為老板的男人已經(jīng)同意我們留在這里。望著黑暗中閃耀的光芒，我甚至不相信這是真的。心跳的頻率卻讓我得知，這并非是一個虛擬的世界。

然而，程逢卻異常安靜。她拉我到酒吧的角落，我們望著如水流般過往的人們，他們雖然稚嫩，臉上卻帶著不羈和魅惑的邪氣，身上畫著怪異的紋身，面容上穿了復雜的孔。燈光卻將這一切變得迷蒙。沒人在意誰的身份和地位。

“你看啊……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向往的世界?！?/p>

“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沒有誰肯為誰駐足，靜靜觀賞。那是一場夢境，只在一條軌道上自由滑行的夢境?！?/p>

“記住那是咒語，應在保質(zhì)期內(nèi)盡情享受?！?/p>

“你是否還記得川島愛？她十六歲，和我們一樣，在人流繁忙的澀谷街頭努力地發(fā)光，想要征服繁忙的人群?！?/p>

“如果，我們也能像她?！?/p>

歌舞升平，一首激烈的迪斯科舞曲被酒吧DJ熱烈地演奏著。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程逢的聲音，被漸漸掩埋。

誰都沒有注意，窗外，正下起一場雨。

五

來到這座城市的第十五個夜晚。我和程逢依舊在小酒吧唱歌。生活似乎變得規(guī)律起來，每天晚上唱歌，白天就在出租屋內(nèi)休息。我還是始終相信著，我們會像川島愛那樣，有金子發(fā)光的那一天。

只是我短暫性地，還是不能忘記，那個遠在北方的家。

我失蹤的前兩天，來自家鄉(xiāng)的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多達上百條，填滿了手機。他們……也許很著急吧？也許會因為我的失蹤，再次復合，暫時忘記感情的破裂。

只是我依舊不想歸去。我始終忘不了，他們對我殘忍的傷害。

關(guān)上手機，我感嘆似的長長呼出一口氣，倚在后臺的墻角處，嘈雜的人群一如既往。紅發(fā)男孩走過來提醒我，下一個節(jié)目是我和程逢的合唱。

“好?！蔽谊P(guān)閉了回憶的程序，轉(zhuǎn)過頭去尋找程逢，卻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俺谭辏俊?/p>

這時，兩個戴耳釘、鼻環(huán)，渾身上下都是鏈子的男生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那個唱歌的女孩和老板打起來了！”

我卻沒有反應過來。唱歌的女孩……唱歌的女孩?。?/p>

程逢！我再也顧不上什么，突然瘋狂地跑向酒吧中央。舞池中，畫著淺妝的程逢激烈地與老板爭吵著。那個肥碩的中年男子卻恬不知恥地抓住她的手腕，更加氣憤地爭論著薪酬的問題。這也讓我想起，我們來的這幾十天，沒有一天收到薪酬。

程逢瘦弱的身體和老板扭打起來。舞池旁邊的人群混亂起來，人們打口哨起哄著?；靵y的“戰(zhàn)爭”愈演愈烈，最終廝打成一團。我想向前擠，卻被人群一次又一次地推開。顧不上那么多了，我用身體撞開人群，抓起程逢的手就往外跑。

我們劇烈地奔跑，身后那個滿腦肥腸的男人卻依舊在追，一個又一個酒瓶朝我們砸過來，我們只能拼了命地向前去。終于等到那個肥胖的男人氣喘吁吁，沒有了跑下去的動力。他卻依舊不甘心，隔著老遠就朝我們放出狠話：“你們逃??！跑到哪里都會被人打斷腿！”

“呸！”程逢厭棄地唾了一口，拽著我上了天橋。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天還在下雨，風愈演愈烈。我的心如刀絞般痛，一衣帶水遠在日本的川島愛，是否也曾經(jīng)歷過這個？

“我們才十六歲??！”程逢嘆息著。

但她的嘆息太過于渺小，以至于一說出口就被風吹得遠遠的。我們的衣襟被雨淋得十分透徹，躲在欄桿下，悉數(shù)著流動而過的燈火。它們像一團團火焰，不斷猛烈地燃燒著，“噼里啪啦”地甩出火星，將欲望燃燒得更加激烈。

但雨，并沒有澆滅它們。

天空的幕布徹底黑了下去，這個繁華都市背后的心酸在這個雨夜淋漓盡致地顯現(xiàn)出來。夜行的車呼嘯而過，身后的塵土被甩得胡亂飛舞。橘黃色的燈光如融化的水般溫暖，讓我更想沉浸在這個迷亂的環(huán)境中。

這個城市太大了，讓我再也無法說淚是因為風吹了眼。

因為我們只有十六歲。

我想哭，卻無法動彈。雨水貼著耳后根像冰水般灌到脖子里。我突然失去所有的力氣，想抬手卻沒有了支撐自己的力量，耳邊的聲音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只剩下“呼呼”的風聲和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我記得我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程逢的驚呼。

“糟了！你額頭怎么這么燙……”

六

我……我是在夢境里嗎？

我回頭望去，程逢依舊在黑暗的夜里跑著。身后那個滿腦肥腸的戴金男人不顧一切地追著我們放出狠話。我的意識開始恢復，瘋了似的拉起程逢跑了起來。

可是，為什么都已到天亮，我們還是在跑？

“是該停下了?！背谭晖蝗煌Ｗ?，再也沒有了動力向前跑。

“你瘋了……后面的人還在追！”我尖叫著看向她，程逢卻一臉淡然。

“是該結(jié)束了?！?/p>

“什么？”

“雨要停下了。我們不該這樣自私地決定未來，但也要為了自己的夢想堅持下去。只是，這并不是我們的方式。”endprint

盡管我們應該堅持，盡管我們還有夢想……

可現(xiàn)實的逼迫，我們還能逃得掉嗎？

也許，應該去面對了，應該去保持不服輸?shù)牧α?，不要再逃避下去了?/p>

我傷心地哭著，意識到自己無法完成的終結(jié)。太陽的光從地表與天空的縫隙中滲透出來，伸出來撫摸著我的臉。得到了撫慰的我終于停止啜泣，轉(zhuǎn)頭看，程逢卻不見了。我驚慌極了，突然大叫起來。

“程逢！”

如夢初醒般，我睜開眼睛，還是沒有看到程逢的身影，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在床鋪上，父母以及幾個熟悉的親人圍在身邊，焦慮地盯著我。

我在哪兒？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想要下床去，卻被身旁的媽媽一手按住。

“你醒了?！彼难廴σ琅f是紅色的，想說什么卻又欲言又止，“如果我們早知道你壓力很大就好了。如果我們早知道就好了。我們……真的很愧疚?！?/p>

說完，媽媽開始哭起來。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難道我又掉入了一個循環(huán)的夢境里？顯然不是。可抬頭望著四周，全然不是腦中儲蓄的景象。那么說，我回來了？我抬頭望見爸爸的臉。他安慰似的拍拍媽媽的肩膀，輕聲輕語地訴說著。

“是那個女孩子報了警，我們才知道你們已經(jīng)走到那么遠的地方。我們來到這里的時候，你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她又幫著我們找到上海的醫(yī)院，你才得以救治?！?/p>

“阿慧，對不起?！?/p>

這時我才知道，程逢在那個雨夜將我背到派出所，報警訴說了我們的事件。爸媽得知消息后飛速趕來上海。然后，我便被送往了醫(yī)院治療。

那么程逢呢？

我抬頭望去，卻沒有看到她瘦小的身影。

“她走了。我們也問過她去哪里，她說她會自己解決的。我們也沒好多問。”

病房的光線良好，但我還是明顯地感到了刺眼。我混亂的腦中終于是找出關(guān)于失去意識之前的片段。

程逢說：“我不會再回去了，我會待在上海。”

我顫抖著用雙手捂住嘴巴，終于明白她的意思。

我終于知道，我們再不會見面了。

盡管如此，可回憶……它能忘掉嗎？

淚如泉水般涌出。

程逢，我們都要堅持自己啊。

我把所有人叫了出去，只留下媽媽。她沉默地看著我，我知道她要說什么，同樣盯著她不說話。在時間的逼迫下，她終于開了口。

“阿慧……我跟你爸爸離婚了，以后我們各過各的。你要吃好、睡好，我們也不會再讓你過這種煎熬的生活了。”

“那么說，你們同意我讀藝術(shù)類了？”

母親猛然站起來，走到窗邊，卻終究是艱難地哼出了那個字。

“嗯?！?/p>

七

那段自我的歲月，終究是結(jié)束了。

父母破碎的感情無法修復，已經(jīng)離婚，最終同意我完成大學讀音樂的夢想。生活慢慢恢復平靜，向著陽光的方向發(fā)展著。

從前的我曾多次幻想，如果從不曾追求所向往和期待的，或許我會順從父母的心意，完成中學學業(yè)之后，保持中等的成績，去不遠的城市找所大學耗完所謂的青春。回家鄉(xiāng)找工作，找個不討厭的人，結(jié)婚，生子，度過漫長的人生，然后，等待死亡。平庸，靜得像一攤從來沒有靈動過的死水。市井小民的面貌，男人每天期待耗完此月后工資卡上多出的幾千塊，女人則擔心青春期的孩子心理狀況是否健康。他們教育孩子要懂得謙讓，卻為了搶一點東西爭得頭破血流。我心里有多么恐慌，生怕我厭惡，之后接受，終于有一天變成了他們。

當我以為，自己能夠茍且忘記所有，開始平靜地生活時，從前的無助感與不甘心交相錯映而來，只覺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明明生活得很好，我還擁有親人，也存著有模有樣的友情，有著自己的喜好和厭煩。只是，我丟失了自己嗎？

可那似乎很正常，但我想我已偏離軌道了吧？那段被執(zhí)念和束縛壓迫的岔路口，我走得似乎堅定卻迷茫。我已走出初心多少，離開多久？

程逢說：“如果你不曾選擇自己所想要的，就算后悔、不甘心，你也回不去，追不上了?！?/p>

正因如此，我要堅持著自己。即使頭破血流，也要為自己的勇氣和力量，保持著不服輸?shù)男拍睢?/p>

我們無時無刻，不經(jīng)歷著青春和歲月的洗禮。也要有勇氣，有繼續(xù)面對一切的勇氣，即使還是經(jīng)歷了許多許多。

只是程逢，如今你在哪里呢？

你是否完成了自己，還是依舊在生活的邊緣游離？

不管怎樣，我還是會一如既往，堅持著自己。

八

我終究還是得知，名為川島愛的日本女生，在那個人心惶惶又萌生感念的年紀，只身一人來到澀谷發(fā)展。在一座流動的城市，用渾若天成的嗓音乞求挽留逝去的歲月。憑靠少女獨特的聲音與直達內(nèi)心的歌詞，她征服了穿梭而過的人流，也征服了那座繁華如煙的城市。

所謂東京，是否像國內(nèi)的北京、上海一般生活節(jié)奏匆忙如流水線呢？她是否在迷茫的城市中丟失過信念和方向呢？一衣帶水，我卻無法得知更多。只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去盡力規(guī)劃這個故事應有的格局。也是因為勇氣和力量，那年她與Nao的樂隊I wish解散了。

也是那一年，我們畢業(yè)了。

高考之后的瘋狂如果不算什么，那么我就沒有過多懷念青春的元素了吧？那時最慶幸的事，也不過離婚后的父母，終于同意我轉(zhuǎn)入藝術(shù)生的行列。兩個彼此憎恨又不愿相見的成年人，終于有了再次重逢的理由。好似程逢說過，即使他們離開對方，給予我的愛同樣在。我終于有了光明正大學習音樂的理由。生活步入正軌，充滿感念的青春緩緩流過，但或許始終會有遺憾。

程逢始終沒有回來。

我也配合似的沒有去打聽她的下落。聽旁人的碎碎念，據(jù)說她去了自己心心念念要存活的首都。我相信她已經(jīng)擺脫曾經(jīng)的羈絆，走向自己該有的生活了吧？也許她會有磕絆，但只要自己的信念和承諾沒有丟棄，不服輸?shù)木窬蜁来媸篱g。endprint

正因如此，我才如此安心地相信著她。

我還是想起那天，我們曾經(jīng)游走在雨的兩端，踏向延伸至寂寥生命的不歸之途。

年輕又不服輸?shù)纳鼈?，即使被世俗的眼光打量，也不曾放棄追求那段向往的天空和夢想。記憶中，這場時間的雨一直在下，淋濕過飽受創(chuàng)傷的心。我好像迷蒙中看見她閃爍的眼睛，在無法變動的時間中，選擇徑直向前。亂入的往事如同傾泄的雨水，可就算遭遇多少挫折，面對明天的勇氣還存活在心中。我和她還是沒有放棄。

這個世界還是有信念存在的，就像川島愛，她是我們年輕時一段未來式的夢，也是被承諾千百遍的青春，就在遙遠又不可預知的未來。

我不會忘記我們攜手走過的那些感傷的日子。我們依靠彼此微薄的溫暖和力量，走向漫長的路途。雖然在某個岔路口，我們走向不同的歸宿，但總會期待，會在下一個路口有再次相見的緣分和機會吧！

這段有關(guān)時間與青春的雨，已經(jīng)停下。

我終將掀開厚重的簾子，等待歲月唱起清歌，將往事碾成笑聲隨風散入時間的過往里。

晴空萬里。

九

青石板，水泥路，幾程風雨幾程歸。

雨停之后，我終于看清那蜿蜒的軌道，它彎彎曲曲，終將延伸向哪里？

每個人的心都“咯噔”一下，卻沒有答案。

后記

我想每個人都有過瘋狂的念頭和希望，卻無奈地被生活逼迫在風口浪尖。

可畢竟都有過這樣的夢。

就像程逢、川島愛，她們是青春浮光的一道略影，她們一閃而過，卻不會永久地存留在我們的生活中。她們的存在，不過像是在青春中下了一場及時雨，這場雨是痛苦的，卻也是爽快的，淋濕著我們，卻會讓我們更有站起來的力量。

謹以此文獻給那些不服輸?shù)哪贻p靈魂，也獻給我的好朋友——二哥武浩彥，即使天都塌下來，也請你站起來為之奮斗。我們都是渺小的塵埃，更應該有面向博大世界的力量與信心。

☆創(chuàng)作感言

這篇小說來源于日本歌手川島愛的同名歌曲。開頭一段低沉的鋼琴聲，伴著川島愛干凈透澈的聲音娓娓道來。翻出歌詞的中文翻譯時，果不其然，與它的音樂內(nèi)容一樣美。后來了解到川島愛的家世才知道，她是拼命沖破自我的界限才爭得當今歌壇的一席之地。我想這是她的內(nèi)心，那段自我的歲月，即使曾被枷鎖禁錮，卻因為有執(zhí)著希望，還在雨中拋去雜念，不顧一切地奔向未來。正像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歷著的，有關(guān)時間、青春的雨，淋濕肩膀、頭發(fā)，走向的，卻是晴天彩虹。

同時我要感謝一個人，她叫武浩彥。她是程逢的原型。她就像文中程逢一樣堅強又充滿著毅力，做著瘋狂又自我的事情。其實她受過很多打擊，可她每一次都瀟灑地說不在乎，堅韌地被歲月一次一次磨煉。我知道同小說的結(jié)局一樣，我們會走向某個岔路口，然后說再見。只是我希望在下個路口我們還會走到一起，我希望“再見”不是“再也不見”，而是真的“再次相見”。

總之，序幕總會落下?；蛟S故事情節(jié)的銜接有些不妥，可這次獲獎已經(jīng)是對自己寫作上的一次鼓勵了。還是要說聲謝謝，感謝編輯，感謝《新作文》。

（其作品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初中組二等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