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他與她,相愛三年。分手的時候,她在他肩上留了一個牙印。
他們認識那會兒,她剛剛看了《陰陽師》,有一個《鐵圈》的故事,讓她哭了。
是臨上火車前,隨便抓的書,沒想到熄了燈她還借著一點微光,貪婪地讀。
那女子,被情所困,愿在有生之年化為厲鬼,咬負心人一口。她頭頂鐵圈,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成”,心愿未遂,哭著說:“我沒有咬過那家伙的肉。做不到這一點,我氣不能平?!?/p>
陌生男子憐憫她,說:“過來我這里。死了還不能解氣的話,過來我這里,咬我吧?!?/p>
一言未了,她就在窄小的臥鋪上,淚糊了一臉。餐巾紙用完了,嫌火車的臥具太臟,不能擦臉。
那時,她想:原來最軟弱最痛楚的時候,能給人安慰的,不過是藝術和時間。
她興致勃勃給他說自己的心得,說著說著又哭了。他聽得很耐心,用手絹(沒錯,他是老式的、用手絹的男人)給她擦淚,說:“《鐵圈》這個故事,取材于日本的能樂,‘生成正是劇中女主角所佩戴的那種頭上長角的能面的名字……另外,故事中提到的貴船神社,古來便以接納怨女的詛咒而聞名……”
她就笑起來,覺得真滑稽,她吟風弄月,而他梳理脈絡。卻也無端地,覺得親,覺得有所懂得。于是,他說:“心有所歸。”她便答:“困鳥入懷,獵師不殺?!彼f:“一生一代一雙人,兩處銷魂。”她終于吸冷氣:“……真肉麻。”然而,她愛這肉麻。愛。
此后是三年。一直愛。這愛,始終不曾減色一分,但這愛……不能成為他們在一起的理由。
分離來得猝不及防,像當頭一棒,像晴天霹靂、像“9·11”、像蝴蝶遇到捕蟲網(wǎng)。她不明白,昨天還相抱的人,今天為什么就隔得十年八年遠。
她其實……什么都明白。
突然間,一無所有。
失戀沒什么可說的,每一場失戀都差不多:手機一響,她沖過去看,當然不是他;每天早上頭不梳臉不洗去開電腦,當然沒他的郵件;MSN上他不再現(xiàn)身,她查看一下,當然已經(jīng)被刪除阻止。這些都不意外,失戀還能失出花來?不意外,為什么她還這么痛?
那些聯(lián)系方式,是無數(shù)條吊索,架起他們之間的橋梁。此刻,她是立在吊橋上的人,看著吊索一根一根被剪斷。就這樣,他們彼此隔絕。樹籬立起,鐵柵豎起,箭弩等待在雙方的城頭。而她,即將墜落深深的護城河。
愛到深處,原來真的恨轉(zhuǎn)多;恨到一定程度,原來真的會牙癢癢。她忽然泄氣,打電話給他:“……我在你樓下?!本彤斒?,向愛情的遺體告別吧。
抱頭痛哭,兩個人都哭得不成人樣。但當她問:“你可要,跟我走?”他大哭至哽噎,還是,搖了搖頭。她突然間,向他的肩頭,狠狠咬下去。
他先忍,漸漸開始推她,她死不松口,他叫出聲,拼命推,兩人糾纏著,雙雙滾倒在床上。是咬得太用力了吧,連牙床都隱痛起來,她終于松口。而他肩頭出血,火焰的紅,微微的流下,她看見,一個圓圓的、深深的牙印,正在生成。他疼得撫著傷口,說不出話來。
她站起身:“我要回去了?!芙栉覀€紙杯漱口嗎?”她猜,自己的牙齒上也沾染了他的血,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血脈相連,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愛。
回去的路上,她想:他會如何理解她的咬?她不知道。他或許早忘了鐵圈的故事;可能當作她在泄憤;當然也許,她是故意的,為了激怒他身旁的女人。
這一刻,她想說:如果你痛,那是因為我比你更痛;我咬你,只是所有的記憶在啃噬我的心。
請記得我,如果不能記住我這個人,就記住我給你的痛。如果不能記住心靈的,就記住肉體上的。雖然,所有的傷痛都會在時間里慢慢愈合,那么,在傷口愈合之前,請記得我。
正是盛夏,然而吹上來的風,已經(jīng)有了秋天的氣味。北京這么臟,灰起云涌,路邊有這么多家小店,不知道是哪一家,在放《麗江的春天》,她就跟著哼起來:“今天跟我回家,我最親愛的朋友……也許會有一天,我們終需要分別,你可不要忘了我……”
同時她對自己嚴厲地說:不要哭。你老了,你的名字不叫玫瑰,你的哭泣不是梨花帶雨,哭起來很丑的。
很丑很丑。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