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共工這一人物形象，最初見于先秦典籍，記載大多荒誕不羈，與其有關的故事凌亂瑣碎，各傳說之間又相互矛盾、真假難辨，這種變化實際上是戰(zhàn)爭勝利者對失敗者在歷史敘事層面的再度征服?！吧裨挌v史化”對上古歷史觀念與敘事風格誤讀之下的判斷，并不恰當，是一種“以今繩古”式的稱謂。

關鍵詞：共工；神話；歷史敘事

共工這一人物形象，最初見于先秦典籍，主要集中在《尚書》、《山海經(jīng)》、《史記》等著作中，大多都是只言片語，不成系統(tǒng)，有的交代共工的相貌特點，有的敘述共工的部分事跡，有的提到共工的臣子或共工家族的譜系等。內容大多荒誕不羈、凌亂瑣碎，各傳說之間又相互矛盾、真假難辨。經(jīng)過梳理，我們將這類記載按歷史階段分為部落戰(zhàn)爭、洪水災難和君臣之變三大類，分別來解析共工形象在歷史書寫中的演變歷程。

一、部落戰(zhàn)爭——失敗的下場

在《山海經(jīng)·海內經(jīng)》中提到了共工的家族譜系：

“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訞生炎居，炎居生節(jié)并，節(jié)并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降處于降水，生共工。共工生術器，術器首方顛，是復土穰，以處江水。公共生后土，后土生噎鳴，噎鳴生歲十有二。”

由此看來，共工是屬于炎帝的嫡系子孫，根據(jù)史料記載和學者考證，炎帝部落與黃帝部落本來同在目前中國的西北地帶，并先后開始東遷，進入如今的河南、山東境內，炎帝部落先至并擊敗了當?shù)氐耐林用?，自身的勢力也得到壯大，并與后來的黃帝部落發(fā)生了巨大的爭奪戰(zhàn)[1]，在阪泉之戰(zhàn)中以炎帝的失敗而告終。

《呂氏春秋》、記載：

“兵所自來者久矣，黃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難矣?！?/p>

共工為了先祖炎帝繼續(xù)與黃帝為敵作亂，作為當時失敗者的后代，在部落爭斗中并不占據(jù)優(yōu)勢，黃帝作為新的部落首領，必然建立了對自身有利的歷史敘述話語，在混亂的歷史記載中我們仍然能夠燭照明辨：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淮南子·天文訓》）

在《淮南子·原道》中又變成與高辛爭帝，在《琱玉集·壯力》中傳為神農，在《史記·補三皇本紀》中傳為祝融，在《路史·太昊紀》中又變?yōu)榕畫z，幾經(jīng)輾轉，但是不改敗局。

在這些記載中，體現(xiàn)著部落戰(zhàn)爭氏的色彩，其中共工的形象也在此類文本中變得兇殘野蠻：

“共工人面蛇身朱發(fā)?！保ā堵肥贰ず蠹o二》注）

“西北荒有人焉，人面朱發(fā)，蛇身人首足，而食五谷禽獸，貪惡愚頑，名曰共工。”（《神異經(jīng)·西北荒經(jīng)》）

前者描寫容貌已是兇惡，后者更道是“貪惡愚頑”涉及品質，可以說將共工的形象用極其形象的筆法塑造得窮兇極惡，令人生厭。

我們通過文本的敘述可以看出，共工有著類似于民族始祖的色彩，為炎帝后裔，生于江水之濱，其子孫又能“復土穰，以處江水”，甚至有大禹或后稷的風范，可是另一方面，卻又被描述成猙獰凌厲的反叛者和破壞者，與當時的權威相爭并一敗涂地。我們尚難確定共工究竟是在與哪個首領的爭斗中失敗，但他的反叛應該給當時的部落造成極大的傷害，攜帶著這種恐懼與憤怒，他的形象被傳說成邪惡的象征。這是部落戰(zhàn)爭失敗的后果，也是歷史書寫的必然。

二、洪水災變——欲加的罪名

共工不僅被描述成一個反叛者，同時他的犯罪手段也被公之于眾，主要集中在制造水患這一點上。首先我們來看：

“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保ā蹲髠鳌ふ压吣辍罚?/p>

“共工之王，水處十之七，陸處十之三，乘天勢以隘治天下”（《管子·揆度》）

共工在這里是一個沒有被過度渲染的人物，他與水有不解之緣，或許因為《山海經(jīng)》中提到的傍水而生，具備治水的才能，而且名字中的“工”與“江”本為同音字，有學者甚至認為“共工”即是“洪江”二字的原始寫法[2]，所以“水名”。第二段中共工被成為“王”，而且由于當時的地理環(huán)境使其擁有“治天下”的無上權力，這是值得我們重視的，它意味著共工在當時有著自己強大的兵力和巨大的勢力范圍，能夠利用水域居多的地理優(yōu)勢也印證了上文“共工氏以水紀”的特點，由此可見，共工很可能是稱霸一方的王者。

但是又有記載：

“舜之時，共工振濤洪水，以薄空?！茨耸褂硎枞搴保ā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保ā痘茨献印ぬ煳挠枴罚?/p>

其中共工究竟是顓頊時的人物還是舜時的人物，暫且擱置不談。單從兩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共工已經(jīng)成為禍端和眾矢之的，由原來威懾一方的王，一下子成為一名作亂分子，由原來掌握水利轉身變成制造水患，這種極為鮮明的反差讓我們從中看到歷史書寫的態(tài)度轉變，特別在怒觸不周山導致地震洪水這一點上，可以想見這是人為的幻想，歷史上的這場大變故應該實有其事，然而罪責卻由一個共工來承擔，未免過于荒唐。

事實上，共工自身的特征——善治水，以及他戰(zhàn)敗的經(jīng)歷，使之成為了歷史上“代罪的羔羊”，甚至成為了洪水的象征，因此每當有洪水禍患的時候，無論時代先后，總有共工身影出現(xiàn)。種集體無意識以傳說的形式流傳下來，如同周文王和周公一樣，也像夏桀與商紂一般，人們將光輝的事跡，惡劣的作為分別推向這兩類人身上。只是根據(jù)一定的相關性，而產(chǎn)生的“嫁禍-代罪”現(xiàn)象，一方面樹立了反叛者必敗的典型，另一方面也解釋了歷史上那些帶給人深刻恐懼感的災禍。

三、君臣之爭——受懲的臣子

以上引用的資料多來正史之外的文獻，這些文獻并非作為正常的歷史看待，司馬遷在把他們當做《史記》寫作的參考資料時，也是經(jīng)過增刪改寫、斟酌再三的，因這些書籍所載“多不雅馴”、故“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3]寫入書中。然而作為周時期的歷史文獻資料匯編——《尚書》一直以來被奉為經(jīng)典，其中也提到了關于水神共工的事跡，但卻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endprint

“帝曰：‘疇咨若予采？歡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p>

“（舜）流共工于幽州，放歡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p>

——《尚書·堯典》

前者并沒有將共工說成具有某種神力的惡人，也沒有將他形容為“人面蛇身朱發(fā)”的妖怪，只是說他“靜言庸違，象恭滔天”，品行不端，堯基于此駁斥了大臣們的推薦，這樣來看，如果共工能夠改正的話，即使難成一代帝王，至少也是名臣良相，原來光怪陸離的神話色彩，在《尚書》描寫中蕩然無存，儼然變成一個明君與亂臣的故事，不再與洪水有關，不再與天塌地陷的災禍有關，不再“怪力亂神”。

“神話歷史化”一直以來是對這種現(xiàn)象的解釋，但筆者認為，其真正原因，是文化生態(tài)的改變導致敘述風格的不同，《山海經(jīng)》與《淮南子》中的記載，在上古之時何嘗不是一種歷史的敘述？

周朝不同于商或者商以前時代的重要一點在于鬼神觀念和巫文化的削弱，歷史的書寫開始變得人性化，更貼近現(xiàn)實。《尚書》關于堯、舜、禹的描述與《山海經(jīng)》中有著巨大的差別，這些傳說中的帝王更多是透露出一種人性的氣質而非神性的靈力，他們的言行舉止更為貼近現(xiàn)實中的人類，開始利用各種刑罰處之逆臣，部落間殘酷的戰(zhàn)爭變成了朝政的人事變動而已，不僅堯，之后的舜、禹都被處理成為一個勤政愛民的模范君主，而共工依然被處理成為一個被征服、被懲罰的對象，只是不再能夠呼風喚雨為害一方，完全陷入劣勢。

為了與這種處理方式形成鮮明對比，我們再看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中的例子：

“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禹殺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樹五谷種。禹厥之，三仞三沮，乃為眾帝之臺?！保ā逗Ｍ獗苯?jīng)》）

這里提到了禹同共工之臣的對抗，場面也是血腥殘暴，是場你死我活的肉搏戰(zhàn)，共工之臣的形象也是都是相似的異類。同樣是對待失敗者，《山海經(jīng)》與《尚書》的文本處理方式完全不同，這象征著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人們的歷史觀念并不盡相同，以至于表述風格迥異。它們代表著兩個階段、兩種類型的歷史敘事，可是共工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被定型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歷史的書寫在不斷地進行，在以后的史書里，他的形象還將被進一步改造，或許會得到“翻案”，或許進一步“沉淪”，而所謂的“真相”，將永遠沉睡在上古的殘影中。

四、結語

綜上所述，共工的形象在不同歷史階段有著極大程度的變化，這種變化實際上歷史的書寫造成的，是勝者對敗者在歷史敘事層面上的再度征服。其本質是部落戰(zhàn)爭中的勝者對共工的征服，共工的失敗致使他許多經(jīng)歷被掩埋，在后人的記載中只留下了各種或真或假的罪行，有力地證明了歷史由勝利者書寫的邏輯。

歷史敘事由神怪轉為現(xiàn)實，其實人類歷史觀念的“現(xiàn)實化”。在“三皇五帝”的時代，現(xiàn)在所謂的“神話”與“歷史”并不存在巨大的矛盾，“神話即史”。先民記錄自然和人事的方式與現(xiàn)代人有很大的不同，“神話歷史化”這一稱謂，其實是一種“以今繩古”式的誤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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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霍彥儒﹒炎帝族的起源與遷徙[A]﹒寶雞市人民政府、中國漢民族研究會.炎帝與漢民族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寶雞市人民政府、中國漢民族研究會：，2002：7﹒

[3]鹿憶鹿﹒洪水神話[M]﹒臺灣：里仁書局，2002﹒259-260﹒

[4]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46﹒

作者簡介：劉慧寬（1989-），男，漢族，河南省焦作市人，現(xiàn)為暨南大學文學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