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斌
當一雙剛數(shù)完銀子的猥瑣的手打開了紫禁城的大門,李自成那些滿身塵土和血污的兵士便蜂擁而入,大明帝國也就隨之轟然崩塌。很快,這一雙關(guān)閉了一個朝代打開了另一個朝代的手,也淹沒在了歷史的洪流中,空留下其家鄉(xiāng)富順縣趙化鎮(zhèn)一個聊可指認的地名——花園口。三百多年后,我降生在這個古鎮(zhèn)。每次走過花園口的時候,不經(jīng)意都會聯(lián)想到明朝穿宮太監(jiān)杜之亨這一傳奇般的歷史異動,甚至我還常常有替三百年前的老鄉(xiāng)向崇禎道歉的沖動。當然,杜之亨更不會想到,明朝雖然不復存在,但南明王朝作為明朝的陰魂依然游蕩在南方的山水間。杜之亨的家鄉(xiāng)川南富順,恰好就在南明的版圖之內(nèi),以今天的話來說,富順是斷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十七世紀中期,富順走到了最為慘痛和黑暗的歷史低處。1644年7月,張獻忠部將張廣才進占富順,重用與義軍合作的知識分子,也殺了一批反抗義軍和拒不合作者。殺了多少,史冊上語焉不詳,但從代代相傳的口述歷史中,我們知道罹難者和避禍逃難者不在少數(shù),“人去樓空”四個字放在彼時的富順,當不是夸張之語。次年,南明四川巡撫馬乾收復富順。據(jù)1993出版《富順縣志》載“駐富順總兵熊惟鰲誣富順為賊區(qū),縣城內(nèi)被掠擄一空。此后,富順成為南明各派軍閥、地方割據(jù)者、大小股匪互相攻占之地,人民慘遭蹂躪屠殺,農(nóng)事盡廢”。兵禍尚未消停,富順又迎來1648年大旱,繼之又是瘟疫肆虐,縣境內(nèi)百里無煙。順治十六年清王朝統(tǒng)一四川之時,富順全縣僅存居民數(shù)十家。
多災(zāi)多難的富順,滿目瘡痍的富順,此刻只剩下巖縫間小草的堅韌和地底涌動的鹽鹵。招撫流民恢復生產(chǎn)成了富順地方官員的第一要務(wù)。隨著持續(xù)一百多年的“移民實川”運動的推進,湖廣、江西、福建、廣東移民和殘剩的本地居民一起,在沱江下游這一片荒蕪的土地上,開始了新一輪農(nóng)耕文明的開拓。深不可測的鹽井,高大的天車,錯落有致的梯田,市聲沸騰的商鋪又漸次出現(xiàn)在了兩千平方公里的富順土地上。到了清末,富順的繁榮景象更是為富順博得了 “金犍為、銀富順”的美譽。就在那個時代的末期,我的祖父成為了趙化古鎮(zhèn)綢緞鋪里稚氣未脫的小學徒,進而又成了沱江河上有著古銅色皮膚的鹽船艄公。
歷史總是厚重而冷峻的,今天的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透過三百年的風雨,重新觸摸到史料背后富順先民們那些感天動地的艱辛勞作和生生不息的文化傳承。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枯燥卻汗味十足的數(shù)據(jù):清代中葉以及后期,富順年產(chǎn)糧食25萬噸,井鹽20萬噸,蔗糖1萬噸,人口更是破天荒地達到了89.8萬,成為四川物產(chǎn)豐富,人口最多的縣份。一個人口幾近滅絕的縣份,用了一百多年的時間,交出了一個嚴肅的歷史答案:存在和繼續(xù)。當然,當時不僅僅只有富順在面臨歷史的考量,四川各地,其實都莫不如是。只不過富順先民在“存在”二字基礎(chǔ)上,更多地將文化和思想建設(shè)作為了“繼續(xù)”的重中之重。
經(jīng)歷了明末清初的大動亂,富順的地方文化實際上已經(jīng)嚴重斷層了。康熙平定“三藩之亂”后,陸續(xù)出臺了一系列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受此影響,富順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鹽業(yè)和商業(yè)出現(xiàn)了一片繁榮的景象。也正如此,地方文化的再次復興才成為了可能。亟待延續(xù)的地域文化有了物質(zhì)的基礎(chǔ),富順便在清朝存續(xù)的276年間,產(chǎn)生了進士31人,舉人315人,貢生477人。值得一提的是,當科舉制度廢止后,富順積極推行新學,截至宣統(tǒng)三年,富順已有新式官立中學、高等小學、初等小學共158所,數(shù)量之多,實為川內(nèi)少有。由此可見,重教好文積極進取在富順的紫色丘陵間已經(jīng)蔚然成風。有了文化的支撐,富順便有了思想和靈魂,繼而才有了劉光第、宋育仁,乃至李宗吾、廖正華等文化名人。也正是基于地方文化的涅槃重生,富順的“繼續(xù)”才凸顯出別樣的光輝。站在后來者的角度,逆著時光看去,先民們一代代從“存在”走向“繼續(xù)”的步履,那份矯健沉穩(wěn),那份勤勞堅韌,讓我們不由得心生敬佩和感動。
物換星移,我們還是把目光從泛黃的典籍上移開,回到當下,回到我們賴以存在和深深愛戀的富順。
我們生存的富順,我們眼中的富順,我們筆下的富順,除了曾經(jīng)的磨難與輝煌,本就沒有更多的得天獨厚可言。富順就只是一個位于東經(jīng)104度40分至105度15分,北緯28度55分至29度28分的普通紫色丘陵地域,沱江河水自北向南,貫穿全境。我在饅頭似的丘陵間行走,亞熱帶的季風留給了我一臉滄桑,為人子為人父,四十四年就過去了。
真正讓我明白富順是我一生注定繞不過離不開的地方,是我在酷熱的卡拉庫姆沙漠中那一段揮汗如雨的日子。沙漠下午四點的天空,常常會有滿懷心事的月亮斜斜地望著我,望著我內(nèi)心的風起云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文學沒有音樂,只有我無法聽懂的俄語縈繞在耳畔。每天,攝氏五十度的氣溫下,斑駁而潔白的鹽霜都會像地圖一樣布滿我的工作服。那時的我異常沉默,最愛做的事情是翻看手機里的照片。那里面有西湖詩友會、五條溝文學采風、青山嶺筆會、家人聚會之類的照片,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有一段美好的回憶。就是這些記憶,維系著我對生我養(yǎng)我的富順的那份依戀。是富順這片熱土賦予了我地域文化的DNA,先民的樂觀和堅強、勤奮和執(zhí)著,原來一直就在我的血液中默默流淌。
我要感謝我遠逝的青春,讓我養(yǎng)成了思考和寫作的習慣。在萬里之外的中亞腹地,最終篤定:我多年的離開,一定是為了某一天的回來。會回來的,我常常聽見內(nèi)心的呢喃。
真正回到富順,回到窗明幾凈的家里,是2013年的6月。我該如何存在如何繼續(xù),這是無法回避的問題?;蛟S是多年的文學愛好和極其膚淺的文化認知,再或許是別無長物的緣故,我最終選擇了創(chuàng)辦一個文化傳媒公司。如果僅僅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我不會離開原來的公司,離開每月不算太少的美元。之所以要回歸,除了陪伴女兒的成長妻子的變老,我認為,我還可以做一顆種子,埋入富順文化的土壤。
光照充足,雨量豐沛,無霜期很長的富順沃土,我回來了。
故鄉(xiāng)不再是原來的故鄉(xiāng)。十年鑄就的晨光工業(yè)園以其勃勃的生機照亮了川南的天空,還有整潔寬敞的大街,櫛比鱗次的高樓,人頭攢動的商場,夕陽余暉中的健身操……作為一個地道的富順人,我有些目不暇接。
千年古縣富順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包括微不足道的我無足輕重的回歸,每天都在上演著主題相同版本各異的 “存在”和“繼續(xù)”的故事。何至于此呢?答案很簡單也很明了:因為富順有一種吃苦耐勞,堅韌不拔的特質(zhì),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比如一張小小的《富順文藝》,從無到有,從油印到鉛印,從黑白到彩印,一干就是四十年。再比如富順文協(xié)舉辦的每年一次的 “端午詩會”,在沒有任何經(jīng)費保障的前提下,二十多年從未間斷地走到今天。換一種說法,這些堅持,這些富順發(fā)展的鮮活細節(jié),就是陽光,就是雨露,就是不斷延長的無霜期。
而我,就是千萬顆種子中的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