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黃韻之 李 輝

曹操是誰？我們是誰？

文 圖/黃韻之 李 輝

影視作品中的曹操形象

古 DNA研究是分子人類學領域目前最重要的研究方向之一。近年來，隨著技術水平的不斷推進，在古DNA領域取得了一系列突破性成果，為人類進化、文明對撞、民族遷徙、歷史懸案的研究拓展了全新的視野。復旦大學現(xiàn)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這些年來在古DNA領域取得了不少成果。在物種的研究上，我們?yōu)橥晟浦侨藖唽俚淖V系開展了大量數(shù)據(jù)分析工作；在人種學領域，我們對新疆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有西方特征的青銅時代干尸提取古DNA ，發(fā)現(xiàn)當時新疆人群具有更多的東方遺傳成分；在民族研究上，我們對新石器時代中國各個考古文化區(qū)系內(nèi)的古代樣本進行檢測，發(fā)現(xiàn)考古區(qū)系之間的Y染色體類型差異很大，而與今天的民族語言系統(tǒng)有著明顯對應關系。

在宗族研究領域，古DNA研究中的Y染色體分析方法可以撥開許多歷史迷霧。Y染色體在父子間代代相傳，是一種姓氏宗族的遺傳標記。所以古人間的血緣關系可以從他們的現(xiàn)代后裔間Y染色體差異來推測。古代人物遺骸也可以通過Y染色體分析找到其現(xiàn)代后人。那么，我們復旦大學歷史學和人類學聯(lián)合課題組為什么要研究曹操呢？因為，宋代之前，家譜都是官修，老百姓是沒有權利修的，到了宋代才開始放開，個人可以隨便修，完全不靠譜。所以，只有早期的官修的家譜才有一定可信度，官修的家譜只有帝王將相的家族。在經(jīng)過篩選分析后，我們發(fā)現(xiàn)曹操的家族從三國時代開始時間久、后代多、家族大，到了宋代以后曹操變成一個負面人物，除非真是曹操的后代，其他的曹姓家族一般也不會貿(mào)然把自己說成是曹操的后代。因此，從曹氏家系入手是最可靠的。

染色體有著純父系的遺傳模式

研究的重要性

從自然科學角度來講，曹操家族的基因用處非常大。在研究人類進化的過程中間，要了解人類基因演變的過程，最主要的一個問題是要弄清楚人類進化歷史的每一步驟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發(fā)生的。要計算時間，就必須建立一個很精確的分子鐘，就是要計算出基因突變的速率。有了這個速率，再度量出兩個群體之間的基因的差異，也就是距離，距離除以速度就等于時間，我們就可以計算出兩個群體分開的時間。這個速率該如何計算呢？以前的速率計算是很不精確的，就是通過人和黑猩猩之間的差異算出來的，把人和黑猩猩之間的差異除上人和黑猩猩在地質(zhì)年代上分化的時間（約500萬年），就得到一個突變速率的數(shù)值，這個值是很不精確、有很大誤差的。造成這個誤差的原因主要在于人和黑猩猩到底什么時間分開，在古生物學上不太確定，大概是在500萬年前，但是還有正負100萬年的誤差。

2006年工作人員在新疆采集樓蘭美女樣本

用這個突變率值來計算人類演化史上的很多歷程，得到的時間誤差就往往很大，這個誤差有可能是4000年，然而，在這4000年里能夠發(fā)生多少事情，自然環(huán)境能發(fā)生多大變化，人類社會進步會發(fā)生多大的跨越，到底什么樣的社會因素和自然因素造成了人類基因組在這個時間段內(nèi)發(fā)生巨大變化？我們無法知道，因為沒法算準時間。所以從這一點上講，把時間定精確是很重要的。而精確計算突變率用以估算時間，唯一的辦法就是要在人類的有明確記載的大家系里面去計算，計算父系遺傳的男性Y染色體在家族中的變化速度。這比人和黑猩猩之間算出來的數(shù)值要精確得多。如果有很多這樣的家系，一對對的跨躍很多代的同族，又有明確的記錄知道他們跨了多少代，那么我們可以把這個數(shù)據(jù)算得越來越精確，最終估算時間的誤差也會變得越來越小。如此，再去看人類進化過程中間每一個事件，什么時候人口減少了，什么時候人口增多了，什么時候人體發(fā)生了很大的突變，算出精確的時間點，再看那個時候環(huán)境與氣候發(fā)生什么變化，我們的飲食又有怎樣的變化，各種各樣的因素放上去，就知道人類為什么進化，怎么樣進化，未來會進化成什么樣。任何人類進化的問題都要在這個框架上去做。所以這一研究對我們?nèi)祟悂碚f意義非常重大。

在人文學科領域，曹操家族的研究也能解決很多問題。眾所周知，曹操的祖父曹騰是東漢大宦官，曹操之父曹嵩是其養(yǎng)子，因此曹操的確切身世始終是個謎題。作為一個時常被津津樂道的歷史人物，曹操的出身不免成為人們討論三國之余所關心的“八卦”消息。

曹操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并不愿意讓人認為自己出身不明。他在作《家傳》時就自我粉飾為周朝曹叔振鐸之后，后來再度改為出自帝舜。但這兩種說法的用意昭然若揭，僅是抬高自身家世而已。有史料記載曹操之父曹嵩出自夏侯氏。這個說法來自其政敵所作的《曹瞞傳》，很可能是利用曹操身世不明的痛處攻擊曹操。雖然宋代以后，曹操出自夏侯氏的說法流傳甚廣，但是并沒有確切證據(jù)證明曹操出自夏侯氏。而曹操家和西漢開國功臣曹參家則早已經(jīng)混為一談，后世制作的家譜幾乎都據(jù)此敘述家世源流。因此，僅從文獻資料無法確定曹操的真實身世。

Y染色體開辟的新路徑

傳統(tǒng)的史學方法已經(jīng)無法帶領我們觸及這個問題的真相，使用最新的科學技術成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新思路。簡而言之，要確定曹操的身世，就是要為曹操及其可能的祖先做一個精確的“親子鑒定”。那么，鑒定的依據(jù)是什么呢？答案就是Y染色體。

Y染色體是男性特有的一條染色體。在男性體內(nèi)，只有一條來自母親的X染色體和一條來自父親的Y染色體，也就是說男性的Y染色體只能來源于父親，所以人體性染色體的遺傳方式?jīng)Q定了Y染色體遵從嚴格的父系遺傳。并且，數(shù)千年來大部分姓氏都從父傳遞，這就意味著，同一家族的男性共享同一單倍型的Y染色體。只要能確定某一家族的Y染色體單倍型，就可以檢測出任何一個男性是否屬于這個家族。

2010年于江蘇沛縣調(diào)查曹氏基因

依照Y染色體的特性，我們可以開辟一條新思路：即使在不能得到曹操本人DNA的情況下，也可以通過尋找曹操的直系后代，確定他們的Y染色體單倍型。其次，尋找曹操可能的祖先，確定他們的單倍型。最后，將這兩種單倍型相比較，得到是否相符的結論，以此確定曹操的身世。

追尋真相

根據(jù)這條思路，我們課題組開始著手尋找曹操可能存在的后人，并試圖從其后人中推測曹操的Y染色體單倍型。

首先，我們先從史料層面上確認曹操后人的存在。高平陵之變后，司馬懿誅滅的只是曹操的侄孫曹爽這一族，不是曹操直系子孫或者整個曹氏宗族。因此，我們挑選出111件相對可靠的曹氏家譜，將其分為兩類：1.宣稱是曹操后代的；2.宣稱是其他祖源的。并且，我們大致確定了幾處最接近曹操后裔居住的地區(qū)：一是位于安徽、山東、河南、江蘇四省的交界處，以安徽亳州為中心，這里是曹操政權的發(fā)源地，也是安陽曹操墓被發(fā)現(xiàn)的地區(qū)；二是江東地區(qū)，包括安徽涇縣、繁昌、歙縣、績溪，浙江的金華、東陽、紹興、余姚、蕭山和江西贛州等地；三是湖南等省沿江地區(qū)，如湖南興化、郴州、益陽、長沙等地。

曹姓Y染色體類型分布圖

第二，我們針對這兩類曹姓家族的男性共280人進行取樣，同時選取其他姓氏的446個男性作為普通對照人群，以確定曹姓家族中是否有某種單倍型的出現(xiàn)頻率有顯著差異。

第三，我們對上述三種人群的Y染色體進行檢驗分析，發(fā)現(xiàn)O2-M268是唯一在宣稱是曹操后代的家族中顯著高頻出現(xiàn)的Y染色體單倍群，該單倍群有92.71%的可能性是曹操的Y染色體單倍群。同時，有8個曹姓家族堅決聲稱他們不是曹操的后代，而他們Y 染色體單倍型都不是O2-M268，這就進一步增大了O2-M268為曹操單倍型的可能性。O3-002611是在宣稱是其他祖源的曹姓家族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單倍群，同時也是唯一在宣稱是西漢丞相曹參直系后裔的5個曹姓家族中都出現(xiàn)的單倍群。因此，該單倍群極有可能是曹參的類型。為了使檢驗結果更加精確，我們還進行了反概率估算，假定所有的曹操家譜都是偽造的，在這6個家族中同時出現(xiàn)O2-M268單倍型的概率大約為千萬分之三，即是幾乎不可能的情況。綜合史料研究及遺傳學方面的證據(jù)，我們認為曹操不太可能是曹參的后裔。

電影《赤壁》·張豐毅飾曹操

《三國》戰(zhàn)爭場面劇照

《三國演義》·鮑國安飾曹操

《三國》·陳建斌飾曹操

曹操叔祖古DNA與現(xiàn)在曹操后裔的親緣網(wǎng)絡圖

第四，我們從位于安徽亳州的曹氏宗族墓群中找到了一枚曹操叔祖輩曹鼎的牙齒，進行了后續(xù)的古DNA提取研究。我們嚴格按照古DNA實驗的操作流程對樣本進行處理：去污染預處理，樣品的鉆孔、粉碎，DNA 抽提，檢測Y染色體。最后，依照我們實驗室的Y染色體數(shù)據(jù)庫，確定這枚牙齒最可能的單倍群類型是O2-M268，與之前測定的曹操后代的Y染色體單倍型一致。曹鼎牙齒的古DNA研究結果支持了我們之前對現(xiàn)代曹氏家族所做出的推斷：O2-M268應該就是曹操的Y染色體單倍群類型。這就為我們解開曹操身世之謎，曹操的父親應該是從曹騰本宗室過繼而來，而非史料中流傳的夏侯氏（Y染色體O1a1）之后，提供了進一步的支撐材料。

我們是誰？

確定曹操祖先及對曹姓家族Y 染色體調(diào)查是將遺傳學用于歷史研究的一個成功范例。這次的成功揭示了將新方法運用于傳統(tǒng)學科的意義：首先，這促成了歷史學和分子生物學的深層次合作研究，建立了國內(nèi)第一個以分子生物學為主要研究工具的歷史人類學新學科。在將來，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方法解決相關的歷史疑案，如：秦始皇是否是呂不韋的私生子、乾隆是否從海寧陳家抱養(yǎng)而來等；其次，這種方法加快了人類基因調(diào)查從以民族向以家族為對象的轉變；最后，我們可以利用這種方法追溯人類的起源及進化過程，追尋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并以此鑒往知來，對人類進化的具體走向作出預測。

(作者黃韻之為復旦大學現(xiàn)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博士生；李輝為現(xiàn)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