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錦瓊
以《讀書》為視角知識分子對“ 考古”的認知
文/唐錦瓊
考古學在中國被歸入人文社會學科范疇,但其本身大量艱澀的理論術語以及越來越多科學技術手段的運用,讓其他人文學科的學者雖有興趣卻往往望而卻步。為了改變這一情況,《讀書》雜志編輯部曾經(jīng)邀請考古圈內(nèi)外的學者分別就“考古學與中國的歷史圖景”和“考古與人文知識的反思”等兩個論題展開過筆談,這些反映了知識界對于考古的重視和關注。在這里并不是想對這兩個論題的相關文章進行評述,而是想通過對不同學科背景的學者在《讀書》上發(fā)表的各類文章中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對“考古”的認識進行分析,尋求公眾文化視野中的“考古”,或者說非考古圈內(nèi)的知識分子對于“考古”的認識與看法。本文選取了1994~1998年的《讀書》為樣本,檢索出包含有“考古”一詞的文章。通過對這些文章的分析和排比,發(fā)現(xiàn)“考古”一詞在具體的文章中通常包含有以下的意義:
《讀書》創(chuàng)刊號
第一類是將“考古”作為認識過去的一種途徑與手段。最明顯的反映就是相關的研究利用了大量的考古出土資料。比如簡帛學的最新研究資料大都是通過考古發(fā)現(xiàn)。葛兆光在《古代中國還有多少奧秘——讀李學勤〈簡帛佚籍與學術史〉》(1995年11期)一文中指出“二十年來,考古發(fā)掘的和偶然出土的簡帛文書實在不少……就已經(jīng)足以使比較敏感的歷史學家一次又一次地驚喜與困惑,也使已經(jīng)成為‘定論’的古史系統(tǒng)一次又一次地面臨瓦解與改寫。”他在介紹其著作《七世紀前的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寫作緣起的文章《思想史的寫法》(1998年1~3期)中談到:“顯然,我這些關于知識與思想的話題,曾經(jīng)受到一些偶然的契機的啟發(fā),近年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有數(shù)量相當大的數(shù)術方技資料,對于重新理解知識與思想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條件……就得力于銀雀山、放馬灘、睡虎地、馬王堆、張家山等等發(fā)現(xiàn)所提供的線索……這使得人們重新考慮古代思想世界的真實圖景?!狈从沉丝脊旁谄渲邪l(fā)揮的巨大而獨有的作用。在他的另一篇文章《置于思想史視野中——讀〈中國方術概觀〉》(1994年10期)中,葛兆光指出該書“挑選匯集了不少一時間不太容易湊齊的方術資料,尤其是分散的考古發(fā)現(xiàn)的文字和叢書類書中的文獻,前者如長沙子彈庫楚帛書、馬王堆漢帛書《雜禁方》《五十二病方》、放馬灘秦簡、睡虎地秦簡、磨咀子漢簡三種《日書》……”而李零在探討卜筮問題的《王勃、陳子昂感慨過的問題》(1996年11期)中指出:“……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卜約出現(xiàn)于五千三百年前,筮約出現(xiàn)于三千五百年前,也不晚于商代?!贝送膺€有龐樸的《古墓新知》(1998年9期)、張承志的《從象牙塔到吐魯番》(1996年9期)、葛劍雄的《天涯何曾限南北》(1995年8期)、常耀華的《走進夏商》(1997年3期)、王銘銘的《船幫·天后·跨世紀》(1998年7期)等,都反映出考古學不僅僅為歷史研究提供資料,更是在人類學、文化史學、宗教學等方面的研究上都起著別的學科無法企及的作用。即使那些似乎與歷史相隔很遠的學科,也將考古看成了解過去的一扇窗戶。如《“有意味的沒意思”》(1995年8期)文中介紹《中日鄉(xiāng)土玩具》一書涉及有“經(jīng)過考古鑒定的文物”。李皖的《人聲革命及其他》(1995年10期)是對人的聲樂史的評述,也涉及考古發(fā)現(xiàn)的編鐘。
第二類是借用“考古”的這一名詞,來表示過去,來聯(lián)系過去。宋遠的《“我是他”》(1994年5期)中將“考古”與“懷舊”相等同,表現(xiàn)出考古在此處的意義恰恰在于對過去的關注。劉東的《今宵夢醒何處?》(1995年5期)中舉例說:“考古家連找太太都是越老越好”,也反映了考古與過去的紐帶關系。葛兆光《學術的薪火相傳》(1997年8期)中在抒發(fā)其對那些過去論文的心情時說“……滿是灰塵的地板上,一直堆滿了各種各樣同樣滿是灰塵的舊書,讓人覺得是一個埋葬多年的古墓,那里邊的各種書籍也仿佛是等待出土的文物,當我走進去,在里邊慢慢地翻檢那些舊日書籍的時候,我總覺得是在‘考古’,在那些塵埃中巡視著過去?!笨脊庞趾瓦^去聯(lián)系在一起了。在學者們的眼中,考古是與以往聯(lián)系最為密切的手段。
第三類是把“考古”理解為尋求和研究。如尹吉男在《似曾相識名歸來》(1996年11期)中有這樣的語句,“設使一位當今考古學者見告:他慧眼獨具,在行色匆匆的都市發(fā)現(xiàn)了又一個‘莊子’S……”。在這里“考古”所對應的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而是現(xiàn)在了,“考古”在這里已經(jīng)轉變?yōu)閷で蟮囊馑?。又如唐小兵在《〈古都〉·廢·墟·桃花源》(1998年9期)中這樣說“對這斷壁殘垣的都市廢墟的考古,卻正如朱天心所立志要做的,是通過對“龐大復雜的潛意識區(qū)”的探險,同樣,“考古”在這里的意義也是對現(xiàn)在的認識。在此基礎上,考古的進一步的意義演變?yōu)樘骄亢脱芯俊S谄嬖凇逗蟆昂蟋F(xiàn)代”》(1994年10期)中說“由此看來,‘后現(xiàn)代’展示出了一條對‘現(xiàn)代’的考古學道路”。“考古”在此處也是探求和研究之義。
第四類是將“考古”視作一種實證科學的化身看待。王蒙在《后的以后是小說》(1995年3期)引用小說的原文“白馬寺住持……說:‘韓退之這人一向以知識分子中的精英自居……專愛與政府作對……’。韓說:‘可恨社會科學院的考古專家們,懾于佛教勢力強大,不敢堅持真理講真話……’”在這里考古學已經(jīng)成為真理的化身,而其內(nèi)在的支持力則在于它的實證性。最明顯的例子是張汝倫、王曉明、朱學勤、陳思和在關于人文精神討論的談話錄《人文精神:是否可能和如何可能》(1994年3期)中喊到“拿出考古學證據(jù)來!”。他們討論的并不是什么考古問題,而要求有考古證據(jù)的出場,在這里考古是作為證據(jù)的載體出現(xiàn),正因為考古與實證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使兩者走到了一起。
由以上的例證羅列可以看出,在現(xiàn)代文化視野中的“考古”有三重逐步遞進的意義:過去——尋找過去——科學地尋找過去,三層涵義的重心分別落在“過去”——“尋找”——“科學”上?!斑^去”和“尋找過去”自不待言是考古工作者的工作所必然面對的,何故“科學”這頂大帽子能落在考古頭上呢?或是由考古工作的特殊性使然??脊攀峭ㄟ^尋找和獲取古代人類社會的實物資料,并依據(jù)這些實物資料來研究古人和古代社會的一門學科。也許正是真真切切接觸到的實物資料給了考古以科學的底氣??脊诺难芯繉ο蟛粌H僅是發(fā)掘出土的古代實物,更是由出土物和出土環(huán)境等組成的各種信息以及器物背后的人。在無圖無真相,甚至有圖無真相的當今社會,因為能夠依托實物進行研究的特性顯得尤為可貴,使考古在外界眼中有著耀目的科學光環(huán)。
這是他者眼中的考古。但考古是否就是一種完全科學的呢?我們是否能完全依靠考古來復原歷史呢?考古工作面對的只是歷史留下的殘垣斷壁,發(fā)掘的只是其中的鳳毛麟角??脊殴ぷ髡邆冇蛇@些材料來探究過往似有蠡測管窺之嫌。此外考古有著自己一套的話語體系,將考古成果與歷史研究有機結合還有著很長的路要走。如此說來,在考古工作者眼中,考古的科學性體現(xiàn)在何處?在我看來,考古的科學性并非指的是考古成果和解釋的絕對科學性,而是其獲取及解釋材料所秉持的科學的精神——從實物出發(fā),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
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復原展示
考古人自己眼中考古圍繞的中心在于“歷史”,以“歷史”為中心而展開的??脊艑W是為“歷史”而誕生和服務的,而他人眼中考古的其他獨具特色的特性則被“歷史”的美麗光環(huán)所遮蔽了,只能默默地在幕后為“歷史”工作著。實際上考古學家并不是不再“尋求”,恰恰考古的過程就是一個復原古代社會的過程,是通過實物材料了解過往??脊湃碎L期在考古圈子里面打轉,考古的精髓已經(jīng)滲入他們的肌體,成為他們自覺的一部分了。同時考古人們也認識到考古圈內(nèi)和圈外的人對“考古”有著各自的認識。相通之處在于兩者都認識到了考古面對的是過去,是為了解和解釋過去服務的。前者只是把它作為一門純粹的科學,一門有著自己方法論的科學,注重尋求的過程,或者說考古的本身就是一個不斷探求的過程;而后者則不注重過程,只求得最終的結果,將考古的結果作為自己立論的前提和基礎。考古學對于他們而言的意義在于實證。這實證并不直接來源于乾嘉學派,更多的是外來的東西。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習慣于苦坐書齋,用筆墨來書寫歷史;而從中國第一代考古學家起,就挽起褲腿,拿起手鏟,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精神,“動手動腳找東西”。傳統(tǒng)知識分子在文章字句間努力找尋著歷史的證據(jù),考古學家則直接面對活生生的實物去觸摸歷史了。中國考古學是中國傳統(tǒng)的史學與西方科學精神交匯融合的產(chǎn)物,在中國歷史的軀體中,有一個科學精神的心在永久跳動著。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