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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葩

2014-07-11 17:14秦錦屏
延河 2014年5期
關鍵詞:阿蓮大爺

秦錦屏

天空瓦藍,數(shù)朵白云散懶如羊,昏睡于天幕上。

羊城大街上,拖著Q字發(fā)辮的行人來來往往?!案淤r款”使大清國傷了元氣,巨額賠款的壓力迫使朝廷不斷對勞苦大眾巧立名目,橫征暴斂,人們私底下怨聲載道卻又無可奈何。大多數(shù)人痛罵一番后,該干嘛還得干嘛,個別家庭條件好的,早茶、夜宵一樣不能少。條件差的販夫走卒,雖無小食“鳳爪、豬膶”落肚,一缽半盞的咸魚淡粥、青菜地瓜干也聊可充饑。這源于廣東人“人生總有不順意,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豁達。雖說如此,一張張蠟黃、菜青色的臉上,是寫有愛憎的。比如現(xiàn)在,他們對大街上迎面而來,衣著光鮮、耀武揚威的各色洋人,及胸佩十字架的西洋傳教士們恭行側目禮,待他們威風八面地走出老遠了,這些Q字辮們,腳一跺,憤憤地從喉嚨里噴出一口老痰,呸!

小販的吆喝是親切悠長的鄉(xiāng)音。臨街的雜貨店,門臉兒雖不大,靜默地矗在那里,泛出暖和家常的味道。相熟的街坊相見,早先的叩拜、抱腰禮已鮮有,他們順應潮流,打躬作揖之后是熱辣辣的一聲問候:“飲咗茶未(你喝茶了嗎)?”

突然,一片喧嘩,行人四面涌集,旋即又自動分開,兩股人潮緊緊追隨著一個四人抬的敞篷轎。轎上,端坐著一位洋派的白衣少年,清新俊逸,品貌非凡。

“呵,好一個傅粉何郎!”人群中,一位穿緄邊半舊青袍的男人捻須贊嘆。

他身邊一個短衣肥仔笑著接言:“大佬啊,她不姓何,姓張!”

青袍男人聞聲,側目一瞟,立即用手捏住鼻孔,左手將一個罩著半邊布罩的鳥籠炫耀地托到胸前,噘起嘴,對籠中那只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白鴿,吹了個圓潤的呼哨,這才懶懶地接口:“姓張?你竟知么?”

短衣肥仔琢磨,從青袍男人穿衣打扮、做派來看,像是個旗人。那副豬公臉細長眼,又不似旗人的黃面鷹目。何況,正宗旗人哪會同漢民混跡,他們只在光塔街以南至大德街一帶溜達,文遛紅子,武遛畫眉,養(yǎng)狗斗雞,提籠架鳥……就沖這人沒遛什么好鳥來看,他也尊貴不到哪兒去。就算掛了個景泰藍的鼻煙壺,這里面有沒有煙末子還真難說,眼下,他不正同窮酸惡臭的漁民市民們混擠一處嗎?又何必眼飛寒光,扮嘢抖威風呢!

想到這兒,短衣肥仔有些不爽,“哈,這你都不知道啊,轎子上坐的那位,祖籍廣東番禺,父親是三品京官兒!三品!”他伸出三根指頭,斜視著青袍男人。男人果然驚訝,急急追問:“是嗎?敢問那位少爺?shù)淖鹈F姓!”

肥仔偏不說話,沖轎子努努嘴。男人緊追幾步探頸相望,藤轎不新不舊,兩側無任何標記,抬轎人四平八穩(wěn)、安詳平和。轎上的美少年,手握黃卷一側,目不斜視,一本書掩住了大半張臉,只留兩道英眉,隨轎子顛簸的節(jié)奏若隱若現(xiàn)。他還想再細看,藤轎漸行漸遠了。便返身截住剛才和他搭話的短衣肥仔換上笑臉:“煩勞老兄相告!”

肥仔眨巴眨巴眼兒:“不會吧,你是不是廣州人?沒聽人講‘張竹君坐大轎——倒看洋書嗎?”

“哦!是她!”青袍男恍然大悟,轉頭拉住肥仔無比誠懇地說,“這位大佬,可不可以請你飲杯茶?”

肥仔伸手按按稀松的褲帶:“呔,冇問題!”

“財記茶樓”是羊城的老字號,坐落在荔灣區(qū)中段,外廊式建筑遮陰蔽日,冬暖夏涼。二人剛至,茶樓伙計眼尖,毛巾一甩,銅壺一提,拖腔延調:“那大爺?shù)搅?,二樓請,老地方!?/p>

柜臺后,扒拉著算盤,一襲油污布袍的矮個男人聞聲竄出,朝青袍男人拱了拱手:“那大爺吉祥,多謝幫襯,樓上請!”

青袍男人只微微一點頭,淡淡地:“阿財啊,咁好生意噶(這么好生意?。?!”

掌柜阿財忙拱手:“托那大爺?shù)母# 闭f著,他精明的眼睛飛快掃了掃緊隨其后的短衣肥仔。

“哦,這位是新朋友,阿——福?!蹦谴鬆斉隽伺鰸M眼新奇、四處亂看的肥仔。

“福大爺吉祥!”掌柜阿財沖肥仔笑得一團和氣。

肥仔福忙學著掌柜的樣子拱了拱手:“肥仔福,捕魚的!”

“漁幫大佬!大佬!”那大爺大聲強調。一句話讓肥仔福頓時“體面”了,當即昂首闊步,有了幾分“大佬”樣!

一碗入口即化的白粥落肚,那大爺已知肥仔福在珠江科甲涌口一帶打魚,歇漁時上岸販點瓜菜勉強度日。令人驚喜的是,肥仔福對張竹君的情況簡直如數(shù)家珍。他說,張竹君幼時體弱多病,有腦氣筋病,一發(fā)作就半身麻木動不得,中醫(yī)會診、吃藥、橫豎不中用。無奈間,家人將她送到洋鬼子開的醫(yī)院,誰知竟看好了。從此她便打定主意在洋人的夏葛女醫(yī)學堂學醫(yī),四年學成后,便背著藥箱拋頭露面滿街行診。后來,在她老爹及與她年紀相仿的徐姓好友資助下,在荔枝灣畔開了間禔福醫(yī)院,河南開了間南福醫(yī)院,自己披掛上陣當院長……肥仔福咕咕干掉一杯濃茶,舌頭一舔:“女人辦醫(yī)院,她是頭一個,新鮮吶!剛剛開張時,慘呢!她天天坐堂,門口人頭擠爆……嚇,哪是去看病,為咩?沒人相信女人能醫(yī)病,還是個后生女仔!”

那大爺點點頭:“那是!換了我,也不信!我要得病了,就算全城的醫(yī)生都死絕了,也不去那……絕對不去!女人,不足信也!”

肥仔福奇怪地瞪著那大爺:“哈,現(xiàn)在不同往日了,要去這兩家醫(yī)院看病,得提前約好,就連男人,都興找她的!”

“男人?哧!”那大爺嘴一癟連連搖頭,“男人們的德行,你不知么?他們哪是去看?。≡僬f了,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陰陽分位,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各司其職……”那大爺見肥仔福愣愣地眨眼,好!聽不懂更好。這段話里,有幾句是那大爺年輕時,聽幾個京官兒在王爺府上私談老佛爺垂簾聽政時說的……現(xiàn)在,他酸文假醋賣弄一通,立即讓肥仔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阿福兄,你還知道哪些?只要與張竹君有關的事,你隨時可來找我,我不會虧待你的!”那大爺做了一個點錢的動作。

肥仔福眼睛閃亮,喉結連續(xù)滑了幾下:“有,現(xiàn)在就有得談,請,再上一籠糯米雞好不好?”

那大爺心一痛,強忍著不悅:“嗯,這里的馬蹄糕倒還不錯!”

“好,不管什么,能吃飽就行!嗨,細佬,來一扎馬蹄糕!”高喊一聲后,肥仔福轉身用筷子點著桌面說,“那大爺,你不愧是北京城里待過的,有眼光!這個張竹君,不簡單呢!會說洋文的大腳女人,不光思想洋派,人也長得靚。眼睛,嘴巴,皮膚……身材像西江黃魚……”說話間,肥仔已將一籠熱騰騰的馬蹄糕吞落肚內。

“哎哎!講點有用的!”那大爺忍著滿腹饑餓與不快,提醒他,然后合上眼,捻須細聽。

“那大爺吶,這滿城如花似玉的女仔咁多,您只問這一個張小姐,有眼光!她啊,跟荔灣區(qū)的西關小姐們可不一樣。家里綢緞數(shù)不清,可她只喜歡穿男人裝。哦,對了,她如今都二十多了,還沒婆家呢,嘿嘿嘿,倒是有個靚仔很中意她!不,好幾個靚仔都中意她,最中意她的是東莞那個有錢佬的仔,叫什么岐仔……”

那大爺眼一翻,“可是潘、盧、伍、葉四大富商中,盧賓岐的公子盧少岐?”

“對對對,就是他,就是他!這個靚仔呀,中意張竹君很久了,中意得不得了??!他們兩家,從老爺爺起就有交情了,兩個人穿開襠褲時就在一起玩,算是知根知底,門當戶對……”肥仔感覺到,那大爺對張竹君很感興趣,對環(huán)繞在她身邊的那些人似乎更感興趣!

那大爺好生奇怪,這渾身酸餿魚腥的肥仔,從何得知三品官千金的一切種種呢?聽著聽著才明白了,面前這小子艷福不淺,張竹君的貼身女傭華秋蓮,是他聘而未娶的妻子。

肥仔福,本姓黃,是家中獨苗,從小被父母溺愛,略有點嘴饞身懶,但腦瓜子很靈。這邊和那大爺吃吃談談,那邊借著撒泡尿的機會,已將那大爺?shù)摹袄系變骸闭莆盏闷咂甙税肆?。姓那的果然不是正宗旗人,祖上是一個鑲藍旗那姓王爺包衣(仆人)的包衣,因替高麗那氏老主人守靈護院有功,主人準他們寄了籍改了姓。傳到那大爺這一輩,主人的后代已淪落成“巴亞喇”(護軍)了。這個年輕的“巴亞喇”,托庇祖蔭,被皇上格外恩準,帶著祖宗袋,回到他白山黑水的故土去了。留下那大爺和他不生養(yǎng)的老婆守在廣州,替主人照看幾間舊屋……主人一走,那大爺如喪家犬一樣,滿人圈子不認他,漢人圈子他不熟!僅存的一點體面,就是將兜里不多的幾個錢,拿到“財記”來喝喝茶,瞇起眼,聽這里的伙計、老板及那些喜歡拍旗人馬屁的食客們喊他幾聲“那大爺”。聽說,這位閑散旗人,最近和衙門一幫馬甲兵們吃吃喝喝,打得火熱……八成是想套近乎換點好處也未可知。這年月,人要活著,什么招兒都得使。再說了,官差個個牛哄哄的,查戶口、訂門牌、路橋費等加捐派稅,他們吐口唾沫就是釘!

肥仔福平生第一次在這規(guī)模相當?shù)牟铇巧?,跟穿長袍的人相對飲茶,第一次成了旗人(哪怕是假的)的座上賓,為了“報答”,免不了將自己知道的一點點“料”添油加醋,大加吹噓,比如對張竹君的美貌,對東莞盧公子的富有和癡情大肆渲染,肥仔福見那大爺感興趣,越發(fā)吹得厲害!

肥仔福精著呢!他厭惡過那種迎風破浪水上漂的苦日子,羨慕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帽的富人。那大爺再不濟,拔根汗毛也比他們窮酸漁民的腿粗吧。他滿心希望,從此攀上那大爺。若能通過他,在旗人或馬甲兵手下謀一份差事,那就爽了,改天迎娶阿蓮,婚禮也能辦得風光些。“庚子賠款”鬧得各項捐稅又增了,什么彩票捐、房鋪捐、漁戶捐、樂戶捐……一大堆雜費,揾食艱難吶!

診室內燈火光明,門一響,梳單長辮的華秋蓮托著朱紅漆盤進來了,一小碗海帶綠豆白砂糖正冒著熱氣:“小姐,忙了一天了,吃點宵夜歇歇吧!”

張竹君展了展腰:“阿蓮,同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姐,怎么又忘了。再不改口叫‘君哥我可要罰你了!吶,罰你寫字!”

“啊!不不不!君姐,哦不,君哥,罰我描龍繡鳳都可以,千萬別讓我寫字,我一拿筆,手腕子就疼!”

“呵呵,既然改口了,那不罰也罷!”張竹君推開攤在桌上的一沓病歷,“哎,對了,你剛說什么——描龍繡鳳?誰讓你描龍繡鳳了?噢,我知道了,他們說,最近這段時間,肥仔福一天幾趟跑來找你。今天在醫(yī)院,我還在廊柱下晃見他一眼,可他愣是側著身子不進來。說吧,他鬼鬼祟祟的,做咩(干什么)?”

阿蓮扭捏了一下,紅了臉:“他,他哪見過什么世面呀。今天來,又說他阿媽身體有些不太好,想在今年早點……成親!”

張竹君放了碗,“身體不好,你怎么不早說呢?走……”

“嗨,是些眩暈的老毛病,年輕時在月子里落下的,沒得醫(yī)的!我猜呀,死肥仔是故意拿這事做由頭罷了!”

“哦!”張竹君噓口氣,斜坐于桌上,俏皮地盯著阿蓮,“怪不得要描龍繡鳳,還不到十八,我們的阿蓮就想嫁人了!哎,你怎么跟阿福認識的?中意他嗎?”

阿蓮咬咬嘴唇,臉飛紅暈:“嗯,我們家原來欠了他家一筆買魚的錢,后來我阿爸病死了,他們家非但沒要賬,還總是幫忙。我阿媽心里感激,就……”

張竹君“騰”跳下地:“?。磕媚愕謧?!那怎么行!這婚不作數(shù)……”

“不,不不!”阿蓮急得亂擺手,“欠錢是陳年舊事了,定親也不算是抵債。他……阿福是個好人,肥是肥了一點,但算是個有心人!我們已換了‘生辰八字,過了‘三書六禮了?!?/p>

張竹君點點頭,又眨眨眼:“呵,照這么說,你是喜歡他的?”

阿蓮擰著衣角:“嗯……我,你知啦,大腳妹,只有人家挑我,哪有我去挑人的……”她將腳往后藏了藏,使力過了,險些將自己絆倒。

張竹君咯咯咯笑彎了腰:“慘啦,慘啦!我也是個大腳妹,到現(xiàn)在還沒定親,看來,這輩子注定做老姑婆了!”

阿蓮一跺腳:“哎呀,這怎么同呢?你又能干又靚女,再說,你不是有東莞的盧公子嘛……”

“盧公子,我們只是……哎,聽!”

門外,一個婦女跪在地上,哭喊著要見張竹君,她身邊有個啼哭不止的女童,四五歲光景,匍匐于地,雙腳皮肉潰脫,膿血狼藉。

“張小姐,快救救我苦命的女吧!”張竹君忙扶起她,也顧不得血污,單膝著地診脈查看:“傷得這么厲害,里面骨折,外面皮肉感染……”她厲聲問婦人:“你給她纏腳了,是不是?”

“我……我好后悔!”女人雙手啪啪拍打著胸口。

“你!像你這樣殘忍的人,也配做阿媽?”張竹君嫌惡地瞪了女人一眼,將孩子抱進了診室。

這天,肥仔福一顛一顛,提著新捕的幾條黃魚沿街叫賣,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大爺站在吉祥路巡撫衙門外背陽一角,手籠在嘴上,湊近一個壯碩的馬甲兵在嘰咕著什么。馬甲兵頻頻點頭,似從懷里摸出一把錢給他。

馬甲兵走了,那大爺還垂手站在原地……肥仔福悄悄上前,猛拍他一記,正數(shù)錢的那大爺立即低頭躬身:“奴才明白,奴才再去探聽,一有新消息,趕緊過來給爺稟報!”

“那大爺!是我呀!”

“你……在這?”那大爺有些尷尬。

“哈,瞧見你得好處了……我找你是因為張、竹、君……”

“噓!”那大爺左右看一看,“說吧!”

“我要說了,你可能像他那樣也打賞我?”

“賞!”那大爺咬咬牙,“快說!”

“你總讓我去找阿蓮,她都惱了,說男未婚女未嫁的,天天見面,有傷風化!”那大爺?shù)纛^就走,肥仔福趕忙扯住,“哎,沒說完呢!剛得消息,張竹君包了一個叫‘紫洞庭的大號花舫,明天下午在珠江上納涼游玩!”

“嘁,這算什么,女孩子們風花雪月……”

“這你就不知了,她不光請了女人,還請了很多男人,比如貴公子盧少岐、舉人胡漢民,還有一些報館的、學堂的……”

那大爺略一沉吟,與肥仔福低低耳語一番,拱手告辭。肥仔追上前:“不過,我心里不明白,你不為自己娶妻納妾,也不替人保媒拉纖,為啥總盯著她?我阿??梢源虬保菑埿〗憬^對不是個壞人!”

“壞人,好人,臉上又不刻字!”那大爺縮著脖子四下望望,壓低了嗓子,“喏,說件嚇人的事給你聽哈,你可不能四處去混傳啊!是光緒二十一年的事兒了,《馬關條約》剛簽沒多久,中山人孫文伙同東莞人楊衢云,在香港搞了個興中會,農歷九月九重陽節(jié)這天,聚齊在廣州城鬧事,這事兒驚動了皇上老佛爺,下令緝拿,只抓住他們一個叫陸?zhàn)〇|的同黨,弄到天字碼頭處決了,那孫、楊二人被通緝,從此漂洋過海不知去向。這張小姐交友甚廣,來往的人中大多數(shù)人留過洋,說不定,里面就有一兩個興中會的人,或者有知道孫、楊消息的也未可定……”

“啊!”肥仔瞪大眼睛直搖頭,“這么大件事!不會不會,她可是個女人?!?/p>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落日鑲金,江風習習。

一條大號花舫泊在濃蔭匝地的珠江堤畔。社會名流胡漢民、朱執(zhí)信、周自齊、俞伯揚、王亦鶴、宋通儒等官員學者、報館編輯、名門公子收到張竹君親書的請?zhí)螅d沖沖趕來捧場,感謝她為大家找到一個清涼避暑的仙境,激贊她在福音堂的演說會上,闡揚新學批評時政時氣宇軒昂、赳赳若女丈夫。眼前這流蘇墜地古韻渲溢的“紫洞庭”,卻別有一番古意雅趣!

“臨江遠眺,清風繞頸,讓人頓覺兒女情長??!”胡漢民聲音洪亮,搖扇闊笑而至。張竹君急忙恭迎道謝。今日她一襲男裝,配上男式的大松辮,男式學士鞋,顯得格外離經叛道,與眾不同。

張竹君剛為幾位老友引了座,斟了茶。阿蓮跑來:“君哥,東莞的盧公子到了!”眾人一齊眼熱熱地望著張竹君。她淺淺一笑:“都是老熟人了,他怎么還生分起來了,偏要你跑來通報!大家一起去迎迎他,看他有多大架子!”說著話,人已經率先迎出去了。

盧少岐是標準的廣東人,性格溫和,為人善良友愛。他一到,眾人呼啦啦圍上前打招呼。少岐同胡漢民、俞伯揚他們幾個舊友,挨個兒結結實實抱了一抱。到張竹君時,他恭恭敬敬作了個揖,眾人不依,起哄不止,讓他“一視同仁”,盧少岐面紅耳赤,兩手交錯十分尷尬。倒是張竹君落落大方,上前環(huán)手抱臂輕輕一攬,引得眾人尖叫鼓掌。

一個穿半舊袍褂的年輕人向前艙洗水果的阿蓮打聽:“這里可是張竹君女士的‘紫洞庭?”阿蓮正要作答,背身和盧少岐私語的張竹君接言道:“是哪位朋友?船頭上‘紫洞庭的字號還嫌小么?哦?是你!”

“對,是我,多次去聽您的演說會,丕崇書院學法文的窮學生、廣西人馬君武!聽聞女士在此廣邀名流,我慕名而來,算是不請自到?!?/p>

“非常歡迎!請!”

馬君武望著面前這位“英俊少年”脫口贊道:“張女士這身打扮,與平日所見又有些不同,真是‘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

“安能辨我是雄雌?呵呵!”張竹君款款落座。

馬君武緊隨其后,相向對坐:“哈哈!如此豁達開通,才思敏捷,張小姐堪稱女杰?!?/p>

“呵呵,生逢亂世不敢以人杰自居,只求某一天或可做一回鬼雄!”

“能有如此情懷,令君武欽佩!”

“紙上談兵,不敢承君謬贊。何況,這是個男權社會,按照老祖宗的遺訓,無論衣冠服飾,言行舉止必男女有別,七歲起便不可同席了,更勿論其他!”

馬君武哈哈笑著擊掌:“對呀,既然知道,那你怎么不在閨中好好研讀《女誡》《女兒經》,膽敢叛逆不聽老祖宗的話……”

“哎哎哎,你這學洋文的學生,怎么也迂腐起來了。接下來,你可千萬別對我提‘女當事夫啊。你習西學,應知泯滅婦女人性、殘害婦女身心是大惡俗!我聽誰的,自有主意,不由他人擺布!幾千年來,你們男子對我們女子的壓制太苛刻了。看看西方,我們同為女子,卻猶如活在兩重天!竹君常想,為我的姐妹們做點什么……抗議這千年壓制,也必須得有人帶頭,哪怕跌珠江,浸豬籠。”

“如此說,張小姐豈不要‘豬籠入水,四方來財了?”馬君武幽默,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見眾人或坐或站圍成一圈聽她和馬君武斗嘴,張竹君立即起身給諸位引薦。介紹到盧少岐時,兩個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張竹君幾眼。

少頃,船解纜前行。江風海韻,鷗鳥翔集,站在船頭衣袂飄飄,心曠神怡!從船艙內,推窗可見湖光山色,青色連波,兩岸杜鵑如火。一船人有城在水中坐人在畫中游的美妙意境!

張竹君時而出艙遠眺,時而入艙品茶,與眾男子高談闊論并不避嫌。起先,還不時能聽到她歡快的笑聲,漸漸就只可見他們模糊的影子。

肥仔福搖著小船,氣喘吁吁,那大爺還嫌他跟得慢。眼見張竹君的花舫離小船越來越遠,那大爺一急,便直奔船頭,肥仔剛要招呼他“小心點”,一個趔趄,那大爺撲通跌落江中……

夜色漸濃,皓月當空。船艙內笑語喧嘩,名流雅士對坐品茶談笑風生,獨盧少岐一人郁郁寡歡。

“竹君平生志愿,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小可救人,大可治國!”

“佩服,佩服!女士的魅力就在于此。君主集權,腐敗舞弊頻頻引發(fā)民眾暴亂。西學東漸,風云激蕩,只少數(shù)人迷夢漸醒!泱泱中華,急需如女士這樣一腔熱血的良醫(yī)良相!”

馬君武和張竹君越談越投機,久站船頭也不覺水寒風涼。盧少岐斜依船舷,默默注視著二人的背影。

珠簾一動,阿蓮鉆出船艙,手捧一條暗花披肩。盧少岐忙上前攔?。骸鞍⑸?,給我吧,我給她送過去!”

大街上,肥仔福正強拉著滿臉不痛快的那大爺疾行。那大爺掙扎著:“等等,等等,你倒也說清楚,去多寶大街干什么?”

“快點,要開始了!就是說不清楚嘛,講些什么我怎知,去看看嘛,福音堂又不遠!”

“我又不是教徒!”

“張竹君在那兒開演說會,隨便你!”肥仔福松了手。

那大爺飛步跟上:“張竹君,嗨,早說啊。哎,哎,你的手不能斜扯著袍子,嘖嘖,會扯壞的!”

“唉!長衫真是麻煩鬼,中看不中用,捆住腿腳!”這半舊的“一裹圓”緄邊長袍,確實太小了。他索性將袍角一翻,反纏于腰上。

“哎呀呀,這么好的袍子腌臜了……不如,還給我罷了,你穿也太緊了?!?/p>

“那不行,我跳到江里救你,你當時紅口白牙打賞我的!緊是緊,穿一穿就松了!”

一路吵著嘴,二人很快趕到了福音堂。偌大的廳堂擠滿了人,坐在靠前方桌旁的是一些衣著整潔,簪花戴玉的女子,還有幾個頗具派頭的男士,喝茶吃點心,低聲交談著?;乩葍蛇?,擠站著一些梳素髻穿粗布衣的女人,有的甚至拖著鼻涕膩膩的子女,臂彎里挎著葉菜或雜貨……一個個羞怯而又興奮地等待著。

“嗨,來了,看!”肥仔福碰碰那大爺。

穿碎花衣褲的阿蓮,抱個小孩穩(wěn)步走在前,氣度不凡的張竹君一柄骨扇在握,緩步隨后。嗡嗡聲一下子淡了,靜了。肥仔福擠到前面,踮起腳尖沖阿蓮揮手,又指指身上的袍子,可惜她并沒看見。

“哧!哈哈,那個,就是你的那位阿蓮吧?好丑的一雙大腳!”那大爺連連搖頭。肥仔福瞪他一眼,指指張竹君的腳:“這隨她,洋氣!”

風姿嫣然的張竹君亭亭玉立站在講臺上:“竹君多謝各位街坊朋友,扔下手中要事,來這兒聽我演說。今日不單單我講,也請各位都來議一議……諸位看到這個小孩了嗎?是個漂亮的女仔,可前幾天,她好好的一雙腳,被人整殘了……”

“哇!好狠心??!”臺下議論紛紛。

“這個狠心的人不是別人,是她的親生阿媽!”

“??!”眾人嘩然。

張竹君雙目含淚:“……但說光緒二十四年三月(1898年4月),維新人士譚嗣同、梁啟超等人早已奏請皇上,請求革除纏足惡俗,勸誡纏足……可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要給女兒纏腳。為什么?積病久矣!中國歷史上有個南唐后主叫李煜,當皇帝當不好,就喜歡看纏了腳的女人在金制的蓮花上跳舞。他‘有??!這個怪病一經傳染,便流毒千年!可怕的是,非但男人們被傳染,連女人們也無例外。因而才有做娘親的狠下心,用一根根布條,將小女仔的雙腳密密實實地捆扎起來,將其腳骨頭、指骨節(jié)生生折斷……關鍵不是腳的問題,是心的問題,男女生來平權,女子生來不是為討男人歡心的,頭上一片天,屬于男子,也屬于女子……”

“幾千年來,女人是深鎖閨中受壓迫的奴隸,她們的天地只有庭院、丈夫。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教育扼殺了她們的基本權利,女子無才便是德是愚弄女性的魔咒!須知歐美國家的女人早就走出了庭院,在天地間健步行走!”

“中國風俗是男女的分別太過,男女該當平等。女人要力爭與男子一樣平權,怎么爭呢?就是發(fā)奮在學問上頭,學西洋有用的極新的學問?!?/p>

馬君武、盧少岐等人不知何時來到,也混在人群里,帶頭鼓掌叫好!阿蓮眼尖,立即過來送茶。馬君武一見阿蓮,即從懷里摸出厚厚的一個信封給她,又俯身小聲交代幾句。遠處,盧少岐搖著一把折扇,若有所思。

肥仔福一雙眼睛追著阿蓮轉,見她下了講臺,便奮力擠出人群。阿蓮聽見叫喊,先吃了一驚,四下看看,說:“阿福哥,你也來聽?不是說了,不要總來找我嗎?”不等他回應,馬上又說,“不過,你來聽聽也好!怪不得你最近總問東問西的打聽!原來是……”肥仔福興奮地點點頭,問:“剛才那男人給你什么?”阿蓮說:“哪是給我的,是給君哥的。”阿福呵呵一笑,平張著兩手,轉圈兒給阿蓮看他身上的袍子。

“這是哪里來的?嗯,好看!”

肥仔福一喜:“如果你中意,那我天天穿來給你看!”

阿蓮羞羞一笑,啪啪啪跑了。

演講中,突聽人大喊:“大爺,你不可以帶她走……”一個三四十歲的黃面女人,一只手拎著那大爺?shù)镍B籠子,另一只手扯著一個姑娘哭喊著。

姑娘站在女人和那大爺之間,被兩人分扯著,跺腳哭喊:“阿媽,不要賣我!不要賣我!”

眾人迅速圍攏過來。那大爺尷尬之極,松開姑娘,抓過鳥籠子,轉臉小聲向女人索要什么。女人匍坐于地上,緊緊捂住腰部,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剛講好的事,冇得反悔嘎!”

張竹君過來細問原委。那大爺搶先說,女人偷了他的錢,他索要不得。

那衣衫襤褸面色蠟黃的女人聞言撲通跪地號啕起來:“天啊,你睜大個眼看一看啊,沒天理??!我怎么活啊……”女人是惠州歸善縣的梁馬氏,因鹽產失收,無法納稅,鹽司官不問災情,硬性向鹽民追逼官鹽,攤派稅鹽,凡拒不交納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捕?。ㄑ靡郏┎蹲摺<抑心腥吮蛔?,不到一月在牢中染病而亡,鹽司官非但不撫恤,反而天天上門追稅鹽。如今,一斗米價已經漲至一千多文,家鄉(xiāng)沒生路,只得帶三個子女逃荒乞食。母子四人流落街頭兩天未餐,實在無法,才狠心將十四歲的大女兒賣與人做妾,換錢養(yǎng)活兩個棲身橋洞的小兒。婦人哭訴:“我原本同這位大爺講好,一千五百文買我女兒做妾,三餐給她管夠,大爺只給了一千四百文,就要帶人走,我要亂講,讓雷公劈死我!”眾人聞之心酸,紛紛解囊相助。

張竹君囑阿蓮帶她母女去吃飯,將她兩個兒子也叫上:“給她些衣物,盤費?!庇终f,若她們愿意,也可留在醫(yī)院做些雜務。安排完畢,她面色一冷,橫目立眉指責那大爺:“趁火打劫,強買民女!看你也年近半百了,何苦禍害人家女兒!納妾的人十惡不赦,可恨之極!”

那大爺此刻只恨無地縫可鉆!一些立于回廊兩邊,梳素髻的女人朝他吐口水、丟菜葉……趁人不備,那大爺撒腳飛跑,連付出去的一千四百文錢也不敢要了。

當晚,張竹君在燈下奮筆疾書:“地兼并嚴重,苛捐雜稅繁多,天災人禍,乃至民不聊生……”阿蓮斟了茶輕輕走過來:“君哥,寫什么,天天寫,是藥方子嗎?”

“傻女!哪有這樣長的藥方子,豈不將人吃壞了。我記下一些瑣事雜感,以后輯入那本《婦女的十一危難事》,我想用這支筆,將咱中國婦女的痛與恨都記下來!”

“啊,每日說那么多話,都要記下來?”

“只記在演說會上談講的事,只這些可寫入書中?!?/p>

“書?”阿蓮嘆口氣,“唉,可惜我一個字也認不得!”

“要是你愿意學,我教你讀書寫字?!?/p>

“太好了。不過,還是改日吧,到現(xiàn)在,我看見書還會頭疼……哦,對了,白天您救的那個惠州梁馬氏,她愿留下做漿洗,還將那一千四百文交給我,我已托人退還給那個老旗人了!”

“你認得?既是個旗人,怎會買漢人女子做妾呢?”

“不不,不認得,有人是認得他的。聽說,他也不是什么正統(tǒng)旗人,近五十歲了膝下沒個一男半女,所以才買妾……”阿蓮沒說肥仔福認得那大爺,她正是托肥仔福還給那大爺?shù)?。擔心張竹君再問,她轉了話題:“君哥,馬先生說,那封信,請你一定要看。他等著你回信吶?!?/p>

“嗯,知道了。阿蓮,我那柄詩扇不用找了,原是……馬先生拿了。”

“他?拿你的詩扇做什么?”

有人哐哐哐敲窗:“阿君,睡了嗎?

“哈,是少岐哥,沒呢,快進來吧!”

簾子一挑,盧少岐笑盈盈地進來了。張竹君讓阿蓮快快煲水泡茶。少岐道謝后,徑直走到書案前:“呵,白天坐診,晚上寫書,也太辛苦了!看你,又清瘦了!”張竹君微微一笑,閃開盧少岐關切的目光,低頭擺弄幾支筆。

眼前,易了女裝,穿裙著襖的張竹君,有一種難言的高潔端莊嫵媚秀麗。盧少岐不敢正視,俯身去看攤在書案上的文章:“現(xiàn)在各國強盛的緣故,是在努力爭求有用的學問,若稍懈怠一點,就難存留,故此中國該當人人專心有用地實學。國是眾人合成的,人人該當盡自己的職分。如今主張變法革命的這些人,志氣雖然不小,到底世間上萬事萬物,沒有一個沒緣由的,而這些人不懂得尋找那緣由的根子,竟指望著得現(xiàn)成的效驗,焉能成功呢?我們如今的責任,要緊的是把西洋那些好規(guī)矩好學問,慢慢地栽下種子,后來果然能夠發(fā)達生長出來,慢慢地真能比人強了,再講自立的道理也不晚。比如西洋人,講自由,是我的自由不要礙著別人的自由,不是任意妄為,無法無天,那叫自由,自由一定也有個界限……”

“呵,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真是少有的才女!咦,這又是什么?”盧少岐拿起桌上厚厚的幾頁紙,上面是鬼畫符一樣的筆跡。張竹君忙從他手上奪過去,嘴里急急地說:“沒什么,一封信罷了?!北R少岐從她慌亂而羞澀的神情中,捕捉到一個“陰魂不散”的影子,頓時很不舒服:“是馬君武的信嗎?這么奇怪的筆畫?哦,用法文寫的信!怪不得,鬼鬼祟祟的!這個窮學生,真是自不量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岐哥,你不能這么說他。君武雖出身貧寒,但好學上進,既通外文,又美于辭章。更可貴的是,他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情懷……”

“好了,好了,我不是來聽你夸這個廣西小匪的,我……”盧少岐眼圈兒一紅,聲音里有了絲絲不舍與留戀,“阿君,家人一再催我東渡日本求學?!?/p>

“哦,好事啊,預祝你早日學成歸來!到時,你再和我談講些新知識,新學問,我就喜歡聽你說這些!”

“唉!相隔太遠了。你一個女仔,怎知此去……”見張竹君不高興,盧少岐忙收了話頭,又說,“阿君,你知道的,我平素愛慕唐風宋韻,只想與知音相伴,終此一生。此去千里,少岐心中,只放心不下你!阿君,你會等我回來嗎?”他滿懷希望地凝視著面前這個讓他欽佩、愛戀的女子。

“岐哥,好男兒志在四方,不可沉迷于兒女情長。再說,我早已看透了夫權至上的封建綱常,此生,抱定了獨身主義?!睆堉窬瓜卵酆煛?/p>

“不,阿君,我絕不像其他男子那樣三妻四妾沒得夠,我對你的心,別人不知,你應知道的。我們兩家大人是世交,我們是竹馬之交。你心里……你到底怎么想的?給我一句話,好讓我走得安心。你不應允我,不會是記掛那廣西小匪吧?你要小心那個馬君武,窮酸學生,學了一點法文便張狂賣弄,他才認識你多久?人前人后黏住你,一副輕狂的樣子?!?/p>

“岐哥!”張竹君叫了一聲,“你幾時變得刻薄起來了?我的事……我自有主張!”

“那你,會……答應他嗎?”

張竹君嘆口氣:“今天不說這個好嗎?你來看我,就是為了談馬君武嗎?”

“那倒不是,我去日本的事,已辦得七七八八了,臨行前我就想……”說到離別,盧少岐險些掉下淚來。

張竹君背轉身臨窗而立,夜風吹起她飄逸的長發(fā),千絲萬縷恰如盧少岐此刻愁緒滿懷紛亂雜糅的心情。她默然不語凝視遠方,清瘦細高的背影仿佛被一圈絢麗圣潔的光輝籠罩著,令盧少岐不敢仰視,不敢開言,生怕再一開口,驚得她振翅飛了。

終于,盧少岐被沉默擊垮:“阿君,我心中有千言,每到你面前就失語了,走的那天,我會叫人捎信給你,就不來面辭了,只怕離淚似珠令人腸斷……你早點歇著吧,我告辭了!”

待阿蓮端上熱茶宵夜來,盧少岐已經離開了:“盧少爺今天走得這么早,夜宵也不吃了?”張竹君一手撫額,一手握著馬君武的信,陷入了沉思。

盧少岐一走出張家大院,就碰到馬君武手捧一束參差不齊的鮮花,笑嘻嘻地迎面而來:“哦,盧兄!竹君女士在家吧?”馬君武非常熱情。

“竹君女士?哦,她,累了,要早點休息?!?/p>

“那,我找她說句話就走!”

盧少岐見他如此不識趣,連句道別的話都沒講,拂袖而去。馬君武似有意氣他,對著他的背影吹了個響亮的呼哨:“慢走,不送!”

“來了來了!我就說嘛,盧少爺肯定不舍得走的!”門一開,阿蓮愣了,“咦,是你!”

馬君武一見張竹君,立即單膝跪地,行了個法式吻手禮,令張竹君又驚又羞。這黑黢黢的廣西小子,竟然有如此新雅的情調。再看他手中那束花,竟然是他為了她,專意去白云山上采摘的。面前這人熱情坦率,志向高遠。他情真意切向她坦言,上次偷偷拿走她的詩扇,乃是心生愛慕,情不自禁,但求睹物思人,聊解相思……此刻的張竹君心亂如麻,見多識廣,寵辱不驚的她,第一次在這個外地男子面前有點不知所措。馬君武那一封洋洋灑灑的法文情書,寫得文采斐然,山水傳情。她數(shù)次默然誦讀,深為其情所感??杀R少岐怎么辦,這個默默在她身邊,等待她多年的癡情人又怎么辦?

張竹君定定神,邀馬君武坐下喝茶。

“你怎么樣?累嗎?我剛看見盧兄了,他好像……罷了,不說他了。我今天托阿蓮給你的信,你看了嗎?君武今日可能得到佳音?”

張竹君垂下眼簾說:“稍后……回你吧。你今夜來訪,該是有其他事吧?”

“呵呵,咱們頗談得來,因此,一得閑,就想找你傾談,不打擾吧?”

“怎么會?”

“君武至今記得,上次泛舟珠江,你曾說,一生只仰慕那些‘金風未動蟬先覺的先賢志士,期望此生能效仿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矢志做良醫(yī)、良相,從治療身體之疾,到治療人心之疾……你的高見,令君武肅然起敬。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哪見遜公卿!想我以往,曾仰慕翰墨風流的儒客,一心祈愿高山流水,心港琵琶,與意中人和唱天涯。而今秋風遍地,我目睹泱泱大國之民,深受洋人欺凌卻只忍氣吞聲,君武愿效賢人高士振臂一呼,盼與梅花共冰雪……但苦于目前尚未找到合適的報國路徑。唉,洋人屢屢在我們的疆土上橫行霸道,假如不及早驅逐,只怕后患無窮!”

“凡事不可一概而言,洋人也不全是強盜……”

馬君武理解也贊成她的觀點,她本身就求學于洋學堂,又是基督徒?!爸窬浚伊粲幸环菖f報紙,是為驚醒自己勿忘同胞之苦,國之恥辱……今帶來與君分享。這是1894年12月20日的美國紐約《世界報》,你先看看。君武常憂心,朝廷如此昏聵,長此以往,其他列強也紛紛效仿,導致亡國也未可知矣!”

一張發(fā)黃的舊報紙上,“旅順大屠殺”的大標題赫然在目。報上寫道:“日軍至少殘殺了2000名無力抵抗之人”,“街道上遍布殘缺不全的男人、女人和孩童,日軍在一旁發(fā)笑”,“一條街道上就有227具尸體,至少有40人是手被反綁在背后槍殺的”,“日軍踩著倒地抽搐的人們,到處搶掠被害人家中的財物”……

張竹君微閉上眼,不忍再讀,“朝廷昏聵,才使強盜膽敢長驅直入!若有報國的機會,竹君哪怕血灑疆場也在所不惜!”

“好!”馬君武擊桌而起,對著張竹君深深一揖到地。

“君武兄!”張竹君忙扶住他,四目相對時,一份相知盡在不言中……阿蓮急急撞進門來,“君哥,君哥,盧少爺他、他又轉回來了!”

二人一抬頭,盧少岐已沖了進來。他見剛才被馬君武捧在手的簕杜鵑和蒂杜花,如今端端正正插在張竹君案頭的如意花瓶里,二話不說,一把拽了出來,擲于地上:“阿君,你不是喜歡鶴望蘭嗎?幾時喜歡這粗鄙的野花了?”

“岐哥!你!”張竹君還從未見他如此失態(tài)。

“沒事,沒事!野花質樸無華,生生不息。你這樣摔打她,是摔不死的!你看,她儼然是一笑傲江湖的女丈夫哉!”馬君武俯身撿起散落一地的花枝,復插回到瓶中,笑吟吟地坐下,“盧兄,不如一起飲茶如何?竹君有好茶!馬某人借花獻佛!”氣得盧少岐愣在那兒不知如何退場。

肥仔福和那大爺好久未見,是因他們共同關注的對象張竹君前往新加坡考察,并受聘新加坡“中國醫(yī)院”任院長助理,而后她又辭職赴英國考察……回廣州后,很快創(chuàng)設了一所育賢女學。期間,她所著《婦女的十一危難事》中的部分篇章,已被一些識文斷字的女子偷偷傳誦,并愿效仿。張竹君欲與男子平權,尋求女性解放之說,亦引起學界關注,人稱她是“女界的梁啟超”。

肥仔福根本無心顧及這些,這段時間接連發(fā)生了許多事,一場臺風,將他辛辛苦苦搭建的新棚屋掀翻,家什所剩無幾。與阿蓮的婚事因他阿媽病逝,要守孝三年而暫時擱置。各項征稅又有加增,生活苦不堪言。

臺風過后,廣州霍亂流行,各大醫(yī)院門前,躺著一地哼哼唧唧待治的病人。九大善堂董事會同官紳開會,共商控疾辦法,張竹君受邀參會提出:“疫情傳播皆由患者吐瀉穢物,污染江河水源所引起,須勸止市民汲食污染的河水井水……”南海、番禺兩縣的縣令積極采納建議,請粵督派出元、亨、利、貞四艘兵艦拖載40條水船供水給廣州市民飲用。當局已下令禁止任何人販賣腐爛瓜菜。請病人家屬將吐瀉穢物予以焚毀,不要再傾倒在江河里。

南福、禔福醫(yī)院更是人滿為患。簡易病床延伸至街邊。張竹君日夜辛勞,衣不解帶,吃住皆在醫(yī)院。

卻說那大爺,自福音堂買妾被張竹君當眾指責,含羞帶愧在家蟄伏了好久。后來,他聽說,癡戀張竹君的盧少岐遠走日本,馬君武也因被張竹君婉拒,黯然離開廣州不知去向。張竹君又去了新加坡、英國考察……便漸漸打消了給馬甲兵通風報信,換零花錢的念頭,只留在家中和老婆廝混。這幾天,他上吐下瀉渾身乏力,自以為是積郁內熱,讓老婆滿街找來廣東當?shù)厝讼矚g的“廿四味涼茶”,連喝幾天無濟于事,漸漸鬧到每日只出不進,幾天下來,已是四肢冰冷,脈搏微弱欲絕的樣子,老婆已哭著替他張羅后事了。

這天,肥仔福來送魚,見他如此,大吃一驚。

那妻見有人來探,哭哭啼啼訴說:“你叫他大爺?狗屁的大爺,明明是叫個‘大鷹,非得讓人叫大爺。既然是大爺,哪有混到醫(yī)不起病的!從北京到廣州,沒一天好日子過,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肥仔福顧不得多問,背起那大鷹穿街過巷,一徑送到禔福醫(yī)院。張竹君認出這眼眶下陷、兩頰深凹的男人,是當日在福音堂里被她斥責過的人。醫(yī)者父母心,勿論其他!他這癥狀,若不急救,只怕吃不上明天的毋米粥了。診脈開方子后,竹君讓人在回廊里支了張簡易病床,特意安排惠州姑娘梁小玉來照看。

那大鷹一覺醒來,渾身輕松許多。床邊有個梳大辮穿家常衣裳的姑娘,見他醒來立即笑瞇瞇問:“阿叔,可好些了?”那大鷹點點頭,只覺姑娘面熟,等他再迷瞪一覺醒來,猛憶起,福音堂里那個逃荒來的小姑娘,久不見面,她竟出脫得如此水靈!梁姑娘端上一碗熱騰騰的湯劑喂他服下,羞得那大鷹無地自容!很想告訴她,當初并非賴錢不給,是囊中羞澀,也不是“老牛食嫩草”,是膝下荒涼……只是愧恨交加,熱淚泉涌。梁姑娘替他抹去眼淚勸慰:“阿叔,不要緊的,恩人說,你只要能醒過來,不消兩日就全好了!”

此時,那太太來送飯,猛地斜刺過來,一把撕開姑娘,跳腳大罵:“啊呸,你是他什么人?比我還殷勤!”氣得那大鷹咚咚擂床:“蠢婦,蠢婦!丟人現(xiàn)眼!”

痊愈后,那大鷹對肥仔福謝了又謝,將整日拎在手上充門面的鴿子,連籠子一起送給他,又托肥仔福將親筆字畫“杏林高手”送給張竹君。此后,他徹底斷了給馬甲兵通風報信的念頭,只是日子越發(fā)艱難了。

1904年2月8日,幾艘日本水雷艇黑夜偷襲俄國駐旅順口艦隊,日俄戰(zhàn)爭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這場狗咬狗的戰(zhàn)爭,累及我遼東同胞陷于槍林彈雨之中,數(shù)萬生靈無辜喪命。張竹君奉命組織救護隊赴上海,隨萬國紅十字會(因包括中、英、法、德、美等國,故稱“萬國”)一道赴遼東半島,做戰(zhàn)場救護。

當時廣州居民對洋人是恨得牙癢癢,若有人奔赴萬里與洋人一道“共事”,那還了得!啟程這日,為避人耳目,張竹君一行擇小徑,直穿大庾嶺支脈九連山山脈末端而過,隊伍剛行至一片茂林邊,突然斜刺里跳出一高一矮兩個蒙面人,高舉著雪亮的彎刀,一言不發(fā),伸手要錢。

阿蓮嚇得抱頭打戰(zhàn)。張竹君見劫匪似并無傷人之意,便出轎道:“好漢通融,我張竹君此番受命赴遼東半島戰(zhàn)場,救護華紳商民。請二位高抬貴手。我知你們并非賊人,只不過為饑寒所迫。阿蓮,拿些吃食和錢來!”

聞言,瘦高的蒙面人“咣當”跌了手中的刀,彎腰垂首鞠躬而退。矮的,將刀丟開老遠,撲通跪下給張竹君磕了個頭,正待要走,阿蓮喊:“好漢,慢行,把這個拿上!”

那人勾著頭,一再拒收那包吃食和錢幣。張竹君更是憐惜,堅持讓阿蓮給他。推讓中,蒙面賊的面巾突然掉了,“阿——福!”阿蓮愕然。

肥仔福無地自容,滿腹委屈無處訴。說什么呢?找不到活路,經不住那大鷹的慫恿,鉆入這人跡罕至的密林,只圖財,不害命……實話實說阿蓮信嗎?該死的那大鷹,此時早跑得沒影兒了。他一見阿蓮哪里能跑。

“是阿福?”張竹君皺著眉,“你不是賣魚嗎?幾時干上打劫的營生了?”

“休漁了,沒活頭。我想多攢點錢,年尾迎娶阿蓮,我……”肥仔福捂住臉,“阿蓮,我真的,真是第一次!”

阿蓮大辮子一甩:“呸,你死啦(去死吧)!”說完擰過頭去,斷不肯多看他一眼。肥仔福失魂落魄立于原地,大風穿林而過,嗚嗚作響。

阿蓮他們走了。肥仔福追著隊伍喊:“阿蓮,我真是第一次,你要相信我!”隊伍默然前行,無人回應。他站到一塊大石頭上:“阿蓮!我等你回來!”

肥仔福眼睜睜看著一行人漸行漸遠,轉個彎再也看不見了!

……

自上次打劫未遂后,肥仔福仿佛一下子從地面上消失了,一日黃昏,急瘋了的那大鷹終于在科甲涌口水閘地段找見他。肥仔福在一棵根須發(fā)達的百年老榕樹下對江而坐,旁邊晾著漁網(wǎng)。聽見那大鷹喊他,僅懶懶地扭頭一瞄,又將眼光投入了茫茫江河。肥仔福清瘦了許多,那大鷹賞他的那件緄邊青袍已泥污不堪。

那大鷹緊挨著他坐下,遞上鼻煙給他提神,他搖頭不接。

那大鷹再湊近一些,碰碰他的肩肘:“阿福啊,我送你那鴿子呢,還養(yǎng)著吧?說起這鴿子啊……”一說起鴿子,那大鷹感覺自己正在北京城的皇城根兒下溜達,操著正宗洋氣的北京話,“侍弄它,就跟下棋吃飯、斗蛐蛐、養(yǎng)蟈蟈一樣,您得耐心,得細致,什么時候喝水,什么時候用膳,也就是喂飯……咦,您怎么還不吭兒呢,敢情我這一通都白說哈。哦,對了,鴿子可是靈物兒,您可千萬別把它給燉了啊,你們廣東人,什么都敢吃的!”

肥仔福眼神兒慌了一下:“對不住了,那大爺……”

“什么大爺,你又不是不知道,叫我那大鷹吧!”那大鷹猛然回到生活現(xiàn)場了。

肥仔福愧疚十分:“我,我?guī)滋鞗]打到魚,就把……”

那大鷹眼皮一跳,眼圈兒立馬紅了:“鴿子呢,是我送給你的,愛怎么處置,隨你!這倒霉年月,怎么著也得先顧及人吶,是不是?你這陣子到底去哪兒了,讓我好一通擔心!我還以為打劫的事遭張竹君報官了,你被官差……急得我呀,到處去打聽你……唉,你怎么搞的,半拉月不見,瘦成柴了?”

“漁民嘛,靠水吃飯,一出港,漂個十天半月很正常啦。”肥仔福黯然指著破敗的漁網(wǎng),“唉,前年我阿媽死了,今年阿蓮走了……以往這時候,正是旺季,現(xiàn)在卻沒魚撈,都怪先前大家只顧交稅,等不及魚苗長大,撈過頭了!魚沒有了,漁戶捐一點也不少,還有那吊靴鬼一樣纏人的人丁稅、魚課鈔、漁船稅……這鬼日子,還有咩活頭?指不定哪天就餓死了!”

那大鷹沉默片刻,手攏上嘴巴,神秘地說:“來,跟我來!”

一直到了“財記”門口,肥仔福才明白那大鷹的一番好意,扭著脖子死活不肯進去。

掌柜阿財認出了他們迎過來親自斟茶,銅水煲背在他臂彎上,一提一送,滾水從高處飛瀉而下,勢如白龍潛海,吐珠濺玉。那大爺忙以指叩桌,表達謝意。

“財記”真是個信息密集之地。兩人落座不多時,聽到許多新消息,其中就有關于張竹君的。

“那張竹君一到上海,就受到滬上士紳李平書和新聞界人士的熱烈歡迎!”

“怎么是上海,不是說她去了遼東戰(zhàn)場嗎?”那大鷹插話。

一個闊臉漢子立即接口:“嚇,那是多久的事了,你可知世事難料!張竹君他們隨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到遼東戰(zhàn)場時,戰(zhàn)事已息。也有一說,因上海萬國紅十字會,未獲瑞士紅十字總會的承認,進不到戰(zhàn)區(qū)。既然如此,當然得打道回府啊。經上海時,有消息靈敏的《申報》記者大肆報道……一頓接風飯吃下來,張竹君就與當?shù)丶澤汤钇綍献髁?,先開學辦診所。不出一年,就和李平書聯(lián)手辦起一所女子中西醫(yī)學堂,她親任院長,親授西醫(yī)課程,學校隔壁還設了女子中西醫(yī)養(yǎng)病院,稱為實習醫(yī)院……你們應知道李平書吧?他與廣東有緣呢!光緒二十五年,在廣東遂溪任過知縣,對廣東的人和事格外關注,像張竹君這等奇女子,自然是他極為欣賞的!”

那大鷹抱拳一揖:“仁兄真是見多識廣!不知您可聽說張竹君身邊一個叫阿蓮的女子,是跟著她在上海,還是……嫁人了?”這才是那大鷹搭話的目的。他是過來人,看到肥仔福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便幫他打探消息,以慰癡心。

肥仔福將椅子往后靠了靠。只見闊臉人一口吞進一個蝦餃,嚼得嘖嘖脆響:“阿——蓮?哈哈!這個,倒沒聽說過。不過,若是你們的親人,又是與張竹君有瓜葛,那極好打聽,人人都知那張小姐急公好義樂于助人,凡事有求必應。你們可去上海派克路的登賢里打聽,就問上海育賢女校中西醫(yī)學堂的張校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p>

自茶樓出來,肥仔福和那大鷹心里越發(fā)佩服張竹君,為她在上海的風光由衷感到高興??伤麄兡闹醯缴虾S龅降膶擂文??

1904年10月的上海,天氣陰冷。一臉疲憊的張竹君一腳踏進位于公共租界的育賢女學大門,阿蓮一溜兒小跑過來了:“君哥,你去哪兒了?剛剛房東來催賬,說,再不將三個月房租交清,就要釘封校門。鬧到學生們連課也上不了,有幾個幫工已打好包袱,只說等你回來結賬好走人……”

張竹君聞言立即又往外走:“阿蓮,你先想辦法穩(wěn)住大家,我再去設法籌款!等結了賬,要走要留隨他們意!”

“哎,好歹也吃了飯再走?。 ?/p>

張竹君擺擺手,急匆匆走了。阿蓮返身去找那幾個幫工,求他們稍安毋躁,不要影響到學生的情緒。

“阿蓮小姐,我們知道張小姐辦學艱難,難道我們就不艱難嗎?每天一睜眼,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用錢?我們也沒辦法是不是!”雜工的話音剛落,立即有人積極附和。

“好了,好了,要走就走,馬上走!沒良心的,張小姐平時待你們上海人多好,看病給藥,幾時要過高價?遇到窮苦的,錢都不收一文。現(xiàn)在,你們見人家有難就這樣!欺負女人,算什么本事!嗚嗚……”阿蓮說不過他們,氣得直抹淚。

“到底誰欺負誰呢?張小姐是一般的女人嗎?她不是有氣魄‘志欲聯(lián)合海內諸女士為一大群,取數(shù)千年之惡習,掃除而更張之嗎?怎么就不能結清幾個月的欠賬呢?再說,不論男人女人,欠賬還錢,天經地義!”不知何時,戴瓜皮帽梳著油亮大辮的房東,噴著口水,指著《申報》上一段文字,憤憤不已。

一舊袍漢蹲在墻腳說:“既然沒本事辦學,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何苦連累我們挨老婆的罵!”

“說得是!欠我的菜金,開學至今一直未付。先前說等招了生開了學自然會付……今日再不付款,我就將這些桌椅板凳拉去抵數(shù)!”提著菜筐子的青壯菜農也添了一聲。

“那不行,要拿也是我先拿!”

“誰先下手是誰的!”

說話間,一幫人一擁而上瘋搶起來,學童尖叫失聲,阿蓮和梁馬氏母女哪里攔擋得??!

“張竹君女士在嗎?”正亂之際,一位官員模樣的男子,在一眼鏡先生和女童的引伴下走了過來。眼鏡先生對阿蓮拱拱手,平心靜氣地說:“你應該是張小姐的人吧,這位是上海制造局提調李平書先生,是來幫你們渡難關的,張小姐她現(xiàn)在哪里?”

梁馬氏上前挽住阿蓮說:“張小姐籌錢去了……要抓就抓我們吧,欠賬還錢,總不至于要人命吧。”

阿蓮推梁馬氏一把,“糊涂!”又問來人,“你講真的?他能幫君哥渡難關?”

官員模樣的男子點點頭,朝懷抱花瓶、手提利斧、足踏兩凳的油亮大辮說:“這位應該就是房東吧,勞駕將花瓶還給人家,收回你‘封校釘門之說,張小姐欠你的房租,我負責交清。其他幾位也請拿了單子來,等張小姐核過,我李平書一概負責到底。本人非常仰慕張小姐為人,育賢女校創(chuàng)立以來,成績頗佳,令愛也在該校求學……各位,如愿意繼續(xù)跟著張小姐,還請各司其職,李某代謝了?!?/p>

當晚,張竹君登門拜謝。李平書夫婦迎出前廳,牽至里間設宴款待。敘談中,李平書進一步了解到,張竹君原是廣東番禺張少璧的胞侄女。“我知道,少璧兄昔日在粵東石井槍彈局做監(jiān)工,與好友張逸槎君是同事,女士原來是故人之女啊!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吶,想不到我與廣東人如此有緣!”

張竹君一聽也很高興,再次躬身答謝,并將心事和盤托出:“在公共租界辦學,是竹君當初倉促選擇,魚龍混雜之地終究不宜辦學,如有機會,竹君擬擇地遷校。到時,恐怕還要來請教伯父伯母二位大人!”

“唔。派克路一帶倒是非常合適之地,賢侄有時間的話,不妨先去看一看,也好早做打算!”

張竹君感謝李平書夫婦一再的扶助之恩:“上海之地,巧遇高堂故交,乃是上帝眷顧!竹君愿循俗禮,拜認二老為‘誼父母,不知是否唐突?”李氏夫婦大喜,連連說:“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光緒三十年(1904年)冬月,張竹君將育賢女校診所遷到了派克路,這是上海第一所中西醫(yī)結合的女子學校,李平書和她同任校長,分授中西醫(yī)課。開業(yè)當天,鞭炮把路面都炸紅了,上海灘名流紛紛登門道賀,《申報》等報館的記者,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慶祝的喜樂一直播到深夜,引得眾人紛紛圍觀,以至于堵塞交通。

1905年的春節(jié)剛過不久,李平書夫婦登報邀約名流:“設宴愚園,宴請地方紳董及粵籍巨商觀禮。”張竹君拜“誼父母”當晚,前來觀禮者絡繹不絕,女賓們描眉畫鬢,衣裙曳地,簪花戴朵,金銀閃爍,獨張竹君一襲男裝,腳蹬皮靴,仿佛天外來客般鶴立雞群,有種超越性別的俊朗和魅力。眾賓客引頸相看,爭相與她敘談碰杯?!渡陥蟆放d師動眾,不但派出了記者,更有專人護送一個照相機來現(xiàn)場拍攝。

有一穿著綢袍的體面男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擠到張竹君身邊:“張小姐,女人佩環(huán)叮當,嫻靜溫良乃眾望所歸,你卻標新立異,離經叛道……聽聞你有很多同鄉(xiāng),背地里叫你‘男人婆,你生氣嗎?”

張竹君淡淡一笑:“我為何要生氣?應該讓齷齪品論他人的人去生氣,他們不是痛心疾首嗎?男人可以穿學士鞋,女子為什么不可以?耳朵天生好好的,為什么偏要把它戳穿,掛了兩件累贅的東西?我是人,要做人應該做的事,頑固分子不配和我講什么道理!”說完大步走開,將那無趣的長舌男干晾一邊。

臨座賓客聞之鼓掌。名流伍廷芳、猶太大富商哈同夫人羅迦陵等紛紛上前與張竹君碰杯……有了這次精彩的亮相,加上張竹君熱心公益,樂施行醫(yī),從此,她才算在上海站住腳了。

1905年4月,清明冷雨提前來到,上海郊外,遍野山花幾乎一夜盡枯。

一天清晨,阿蓮和負責漿洗的梁馬氏相約外出,門一開,臺階上竟坐著兩個人——頭發(fā)灰白的阿蓮媽媽,瘦了兩圈的肥仔福。阿蓮母女抱頭痛哭,對旁邊的肥仔福卻視若無睹。

張竹君接到梁馬氏的信兒,迎出門外,攙著阿蓮的媽媽,招呼肥仔福一起進里間敘話。肥仔福見到她,滿肚子要道歉的話,囁嚅著說不出來。張竹君大度地笑笑,直夸他孝順,這些年替阿蓮照顧媽媽辛苦了。阿蓮媽也對阿福贊不絕口:“誰知阿福這孩子,真是天下少有的孝順仔!他們雖未正式婚配,我心里早已認了這個女婿!”

阿蓮低著頭,繞著辮梢不說話。張竹君請梁馬氏快快弄些熱的茶飯,安頓住宿。又勸解阿蓮道:“阿福先前種種,都是為生計所迫。你不在家,他就去替你照顧阿媽,足見他的人品了。”這番善解人意的話,險些勾出肥仔福滿腔酸淚。阿蓮心里早已冰釋,面子上還不松勁兒。

1909年真是多事之秋,各地抗捐抗稅和搶米風潮時有發(fā)生,動輒釀成人命。長江中下游五省糧價一日翻漲幾次,如脫韁野馬按捺不住。米價飆升到每升七十文、一百文,饑民凍餓至死,倒斃街頭,其狀凄慘!

沒有主子撐腰的那大鷹也倒了霉,非但收不回房租,還被仇視滿人的一群人趕出了舊居。當時,討伐滿族虐政光復漢族統(tǒng)治的談議不絕于耳,滿人出街需格外小心。那大鷹脫了曾經引以為傲的旗裝,花高價買來一件臟污的漢人衣衫,攜帶夫人躲至臟亂差的東濠涌貧民窟,每日撿些瓜果蔬菜,夫人日夜替人縫補漿洗,兩個半老之人相扶度日。

越是怕見人,偏偏總有舊人遇見,來人一聲“那大爺您吉祥!”,嚇得那大鷹魂飛魄散,緊拉著那人深深一揖:“老兄,此后千萬別叫‘那大爺了,要是被革命黨聽到,咔嚓!”他做出一個砍頭的動作,又說,“我祖上隸入旗籍還不滿四世,我本來就是漢人,老婆也是漢人。我本名叫那大鷹,被人誤叫了這么多年,自我爺爺起……”熟人已懶得聽他啰唆,甩手而去,他還在人家身后跳腳追喊:“從今日起,你是我大爺!”

轉眼到了宣統(tǒng)三年(1911年)10月中旬,一天黃昏,霞光漫天。一個手提藤箱的女青年直奔三泰碼頭積谷倉外的上海醫(yī)院而來。

張竹君見那女子吃吃笑著,徐徐摘下包住大半張臉的圍巾:“哈,這么快就不認老朋友了?”張竹君一下子沖過去,拍打她:“啊,是你,佩萱,你怎么來了?”

關上房門,張竹君擁抱徐佩萱,熱淚盈盈。她們可是莫逆之交。1900年張竹君從女醫(yī)學堂畢業(yè)后,徐佩萱曾變賣嫁妝,資助她開辦醫(yī)院。佩萱的前夫李晉一急癥病逝后,是張竹君陪她紓解心結,渡過了生命中的第一個難關。1907年,徐佩萱去南洋檳榔嶼,助她二姐徐佩瑤辦華僑學校,翌年秋再返廣州,名字卻變作徐宗漢了,原來她已秘密加入了同盟會,回來在廣州河南以守真褶裱畫店做掩護,廣結天下反清義士……張竹君十分欽佩她俠肝義膽的豪氣。“三二九”黃花崗起義時,為給義軍運送彈藥,徐佩萱在徐公館假辦婚禮,以彈琴唱戲做掩護,讓迎來送往的“賀客”們順利將囤積的武器運到大石街交給義軍。主將黃克強(黃興)在戰(zhàn)斗中,右手食、中指關節(jié)中彈,躲清兵追捕逃至溪峽,被徐佩萱搭救,為黃克強喬裝改扮躲過搜捕,是張竹君買到船票,親自掩護他們離開全城戒嚴的廣州……如今歷經生死患難的黃、徐二人已經結為了夫婦。

徐佩萱開門見山地告訴張竹君,反清革命志士已在長江沿岸五地同時發(fā)動起義。武漢新軍中,有很多是曾在日本留學時加入組織的自己人,學成歸來后,又在各自所在的標營里發(fā)展會員……反清義軍隊伍已發(fā)展到20多萬人!徐佩萱激動地說:“武漢新軍大部入川,使得該地防務空虛,正是舉事的好時節(jié)!”

“自古都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說吧,需要我做什么,竹君一定鼎力相助,不惜一腔熱血!”

“好姐姐!果然深明大義!”徐佩萱緊握住張竹君的手,“克強已于17日離香港抵上海,因是通緝要犯,不便來探!他北上心切,可眼下清朝緹騎四出,關口要道檢查甚是嚴密,你可不可以設法盡快送我們去武漢?”

“竹君哪能袖手旁觀!”

是夜,張竹君徹夜難寐。一是為短時間內擴大救護隊伍,籌措經費、藥品等事思慮。再者,她曾聽聞,馬君武自離開廣州后去了上海,后又追隨反清志士孫中山去了香港、日本等地,與黃克強等人在海外結盟,是《民報》的主要撰稿人。1906年,有人傳他與黃克強、童俊等在上海福州路創(chuàng)辦過廣藝書店,但一直未見,不知他近況如何?以徐佩萱與黃克強的關系,她對馬君武的情況應有所了解。張竹君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緊要關頭,怎可兒女情長!況且,當年為了不傷害盧少岐一片久等癡守的愛心,婉拒馬君武時,自己曾白紙黑字寫下“心在國家民族,暫不考慮婚姻”,往事歷歷在目,今又怎能出爾反爾?

幾番輾轉,天已通亮,張竹君略一梳洗,便叫車直奔李公館。求李平書鼎力支持,并邀來伍廷芳等上海灘名望之士,議定組建與立場中立的官辦紅十字不同的“中國赤十字隊”赴戰(zhàn)地事宜。

10月19日,由張竹君任會長的“中國赤十字會”在上海醫(yī)院宣告成立,有五百余名各界人士到會。張竹君登臺演講,報告了“中國赤十字會”“急于出發(fā)以救同胞”的發(fā)起、緣由、宗旨,宣布了《中國赤十字會臨時章程》。隨后,全體會員在育賢女子學堂聚齊,出發(fā)至寰球中國學生會,列坐草地,攝影留念。不久,經她多方奔走所籌的2500元費用及一批醫(yī)雜用品悉數(shù)到位。

10月20日,報童滿街吆喝:“看報,看報,張竹君女士‘本人道主義,救護因戰(zhàn)受傷之人,不論何方面人,視同一體,中國赤十字救護隊即日啟程奔赴武漢……”

挑著大竹筐,集市買菜的肥仔福,買了報紙,撒腳往回跑,徑直沖進張竹君的診室:“會……會長,我也要去!”

張竹君愕然:“去哪兒?。俊?/p>

肥仔?;位问种械膱蠹垼骸拔乙哺闳ゾ热?!我有力氣,求求你,帶上我吧,還有阿蓮!你去哪兒,我和阿蓮跟著你去哪兒,你不要我去,我偷偷跟著你走!”見張竹君終于點了頭,阿福飛一樣跑去找阿蓮了。

10月21日,報童清脆的聲音,再度唱醒了上海的黎明,《申報》上醒目的《赤十字會開會記》讓整個城市在一種大愛的氣流里蘇醒!

終于到了10月24日出發(fā)這天,張竹君一身利索的男裝便服,身挎藥箱,與手持“中國赤十字會”徽標的旗手并行在前,領著浩浩蕩蕩的120余人,告別前往怡和碼頭送行的會董伍廷芳、宋躍如、李平書、王一亭等人,順利登上了英商怡和公司的“瑞和”號,溯江而上。

一路上,不斷有清兵設卡嚴查,張竹君不卑不懼坦然應對。她拿出《申報》《青年》等刊物上的大幅報道,以一身“躬率高足馳赴戰(zhàn)地施展仁術,救死扶傷志慮宏遠宗趣正大”的凜然正氣,使檢查之人心生欽佩,不敢正視,例行檢查也就虛張聲勢。清兵哪知,黃克強、徐佩萱、宋教仁、田桐等都扮作醫(yī)護人員藏在隊伍中,張竹君當初替黃克強以見習醫(yī)生身份親訓的幾名醫(yī)護,黃克強介紹的南江府醫(yī)院外科醫(yī)生李凌等5人也都在其間。公歷10月28日,他們順利抵達武昌。都督黎元洪(時任清廷湖北陸軍第二十一混成協(xié)統(tǒng)領,被群龍無首的革命黨人逼著做了軍政府都督)命人打出兩面碩大的旗幟,率軍樂隊在漢口碼頭迎接他們。又讓士兵高舉“黃興到”的大旗,城內外跑馬宣傳,革命軍士氣大振!

黃克強連夜赴漢口視察陣地,其余人各就各位。

張竹君原計劃到達后,先去當?shù)刂形髀灭^或商務印刷所,將診治地設在武漢三鎮(zhèn)之間。哪知伏尸遍地、傷痍嗷嗷、血肉飛濺之慘烈,遠在當初估計之外。這時,官辦紅十字會馬醫(yī)生和外國傳教士吳德施主教一行人來邀請張竹君他們,前往美國圣經書會圣公會事務所(圣保羅教堂改成的一座臨時醫(yī)院)共撫傷者,她爽快答應。

一語未完,聽見有人在打聽張竹君,原是革命軍漢口軍政分府詹大悲和何海鳴派人請她出診。張竹君叫上助手,拎起藥箱就走,一路上隨處可見打滾、呻吟的傷者。起先,張竹君還讓肥仔福等人將他們抬到空地上展開施救,后來,根本無暇將傷者異地,一氣醫(yī)治完四五十人,她剛一起身,天旋地轉……虧得阿蓮及時攬住她。“不要緊!”張竹君拂開阿蓮的手,又俯身繼續(xù)療治傷者。她囑咐隨行醫(yī)護,輕傷者就地醫(yī)治,重傷者馬上送往圣公會醫(yī)院。

炮如霹靂,烈焰沖天,清軍開始瘋狂反擊。

赤十字隊在郵政總局設的臨時醫(yī)院里,竟然找不到任何輔助醫(yī)療的用具,僅有一個半舊的茶爐尚可燒水,張竹君讓人洗干凈,晝夜燒水,既供人飲用,也供傷者清創(chuàng)、消毒。

又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滿臉泥汗的肥仔福和一個隊友,抬著一個下肢血糊糊的革命軍沖進來。這個娃娃臉的革命軍應該是個學生,他不像其他傷者那樣掙扎呻吟,竟然喊唱著一些聽不懂的曲調,炮火炸斷了他的雙腿,他卻對張竹君道:“姐姐,不要緊,麻煩你簡單包扎包扎,快讓我回去,與賊人再戰(zhàn)一場!”

“不行!包扎完,你必須休息!”

“好漢不貪生怕死!四萬萬同胞,看著我呢!”

“不要說話!”

娃娃臉閉嘴不言了。張竹君心疼地說:“麻藥已經用完了,待會兒清創(chuàng)會很疼,好漢,我只能用毛巾把你的嘴堵上?!?/p>

“不需要,我不怕疼!”

張竹君剛一動手,那娃娃臉突然一嗓子,嚇得她一哆嗦,險些扔了鑷子。娃娃臉咬緊牙關說:“沒……事,你忙你的,我在唱戲!”

“唱戲?”

“嗯,唱戲,唱著……就……不覺得疼了。等你弄完,我……講戲詞給你聽!嘶……”娃娃臉倒吸一口涼氣,又強擠出笑臉對她說,“姐姐……我唱呀,唱我們的……秦腔!”

在南國長大的張竹君,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慷慨激越的歌唱,她詫異這樣粗獷雄壯的聲音,怎么會從這么年輕單薄的胸腔中迸發(fā)出來——“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某單人獨馬把唐營踩,只殺得兒郎們痛悲哀,只殺得血水成河歸大海,只殺得尸骨堆山無處埋……單童一死陰魂在,二十年報仇某再來……”

10月29日,太原光復!

10月30日,云南光復!

……

11月1日(一說11月14日)清軍的“海琛”、“海容”、“?;I”等艦相繼宣布起義,駛抵九江,加入革命軍。

一連串的好消息令革命軍備受鼓舞,一鼓作氣與清軍進行了犬牙交錯的近戰(zhàn)……炮火鳴,硝煙滾,霰彈如雨,傷兵很快把臨時醫(yī)院住滿了。戰(zhàn)事吃緊,物資短缺,沒有充足的食物,傷病饑餓折磨著每一個人,但無人言退。前方炮彈戾嘯而過,耳邊壯士誓言鏗鏘!

“我們是革命軍,代表四萬萬同胞,愿意為中國人爭氣的,請跟我們走……”口號激越,革命軍越戰(zhàn)越勇!前方死傷的好漢不計其數(shù),后方又有各界人士從各地不斷涌來加入隊伍……那些傷者被抬進古德寺時,面焦牙白,肉爛血淌,缺胳膊少腿四肢難全,身上的孔洞咕嘟嘟冒著血泡,嘴里卻還傳遞著剛剛得到的新消息,互勵互勉:“聽說了嗎?沿江又漂來‘水電報(各地義軍用外裹油紙的木牌,順水報信)了,又有幾個省份光復,宣布獨立了,清朝就要完了!”

“兄弟們,不要怕,專制王朝已處于土崩瓦解之中!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擲地有聲的話兒,聽得張竹君他們熱耳酸心。

夜里,槍炮聲漸歇。肥仔福突然哭著跑進來說,前天抬來斷腿的會唱戲的那個娃娃臉的學生兵可能不行了!張竹君忙趕過去,那孩子渾身篩糠一樣打戰(zhàn),臉如白紙,大口往外吹氣。張竹君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娃娃臉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喉嚨咕咕響。張竹君心一顫,輕輕拍著他的肩頭,哼唱起廣府兒歌:“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快快困落床……”歌聲圣潔柔美,纖塵不染,天籟一樣在夜色中回旋。

娃娃臉笑了,笑容凍結在他年輕的臉上。

月白風清,夜,仿佛靜止了。

11月1日,烏云密布,戰(zhàn)況趨烈,清軍總指揮兼第一軍總統(tǒng)馮國璋指令:“打下漢口,黃金萬斗;人人升官,美女搶走?!痹谒墓膭钕?,清兵仗著強大的炮隊和機關槍的威力,攻入了漢口。一進城,便強霸強搶,焚燒民居,使整個漢口煙塵蔽天,尸臭遍地!

傷亡慘重的革命軍退守漢陽、武昌。11月2日,戰(zhàn)火燒近郵政總局的臨時醫(yī)院,張竹君因在武昌醫(yī)治某標統(tǒng),誤了船。夜沉沉,她央人助她過江:“對岸尚有傷病者,我不能丟下他們!”

“女士安危事關重大,恕我們不能從命!”對方不肯,張竹君只得暫宿客棧,看到對岸火光沖天,她憂心如焚,一個勁兒在胸前畫十字。第二天一早回到漢口,才知肥仔福、阿蓮等人已將病人全部轉移,她心頭一塊巨石方才落地。

讓人憤懣的是,清軍將官不肯將受傷的清軍兵士給張竹君醫(yī)治,更不許她治療革命軍人,甚至想暗算她。11月10日,張竹君從漢口登船去武昌,清軍突然涌現(xiàn),聚攏向她開槍,當日正好是肥仔福自薦掌舵,小船猶如離弦之箭,疾馳而去,一連7槍在張竹君頭頂啪啪炸響……15日,張竹君率赤十字隊去漢陽施救傷者,清軍早早埋伏在漢水浮橋附近,就在他們將要過橋時,槍聲爆竹一樣串串炸響……清軍見打不中目標,就朝剛登岸的轎子開炮。轎旁的溫醫(yī)生和肥仔福聽到炮彈的呼嘯聲,猛然將張竹君連人帶轎推倒在地!一聲巨響,泥石沖天,木制黑油平頂轎被炸去了半個頂子,張竹君雖跌出轎外,但毫發(fā)無損。溫醫(yī)生被氣浪掀翻,擦破了手肘。肥仔福趴在地上叫不應,阿蓮以為他被炸死,揪著他的衣裳大哭,直到溫醫(yī)生撿起半只連帶著鞋襪的腳肉,眾人這才注意到,肥仔福一條腿只連著半截斷腳……來不及抹淚,眾人抬起昏死的肥仔福一路狂奔,好容易才擺脫清兵的追擊。

在一棵濃蔭匝地的大樹下,張竹君含淚說:“誰都不要和我爭,阿福的手術我來做!”沒麻藥,沒繩索,只好讓幾個人強按住肥仔福。阿蓮一旁念佛不止,做手術時,阿蓮主動伸出胳膊,讓肥仔福咬住緩解疼痛,肥仔福堅決不肯。有人遞上一根樹枝,讓他咬了。

張竹君用剪刀剪去肥仔福腳上污濁壞死的一圈爛肉,白森森的斷骨赫然可見,包扎時,額頭上的汗如黃豆?jié)L奔,嘴里的樹枝咯噔咬斷。蘇醒后,他說:“會長,我求你件事……如……我死……我們的婚……約不算數(shù)……讓阿蓮……嫁個……好人!”

張竹君笑著掉下淚來:“傻仔,你不會死的!你得好好活著……把阿蓮娶回家!”阿蓮主意已定,倘若肥仔福有個三長兩短,她這世也不嫁人了。

11月16日晚,黃克強親率部隊搶架浮橋橫渡漢水,反攻漢口。終因寡不敵眾,退守漢陽。

很快周邊的蘇州、杭州、嘉興、乍浦、崇明、鎮(zhèn)江等地紛紛開戰(zhàn)。張竹君即刻派員分赴這幾個地方救護。11月19日南京開戰(zhàn),受張竹君義舉感染,上海方面成立中國赤十字會(第二團)奔赴南京,在西華門中西醫(yī)院收治傷兵。11月21日,朝廷又增派近萬陸軍南下鎮(zhèn)壓起義。22日,清軍以大炮猛攻漢陽兵工廠;23日,清軍占領了鍋底山、仙女山;25日,清軍攻占磨子山、扁擔山……革命軍奮起還擊,經巷戰(zhàn)、水戰(zhàn)、山地戰(zhàn),傷亡慘重。緊接幾日,三眼橋、仙女山、米糧山一帶血浸黃沙,磨子山、扁擔山復被清軍奪占。26日,革命軍腹背受敵,黑山、硚口一帶山巒水泊盡是伏尸。

戰(zhàn)況遽轉消沉,革命軍里出現(xiàn)新兵潰逃現(xiàn)象。任黃克強三令五申,甚至拔刀阻止也于事無補,恨得他幾度想自裁了斷。徐佩萱及其隨從好言苦勸,田桐說:“漢陽可棄守,但主帥不可因此殉職,先生身系國家大事,切不可為一個漢陽犧牲個人生命!”幾番勸解后,眾人議定:找可靠的人掩護黃克強、徐佩萱,及剛出院的日本人大元大佐,到武昌江岸乘英商輪赴上海。

掩護的任務張竹君主動承擔。此時,清軍已封鎖長江,過往船只稍有可疑,火炮擊沉。怎么辦?黃克強必須走!關鍵時候,張竹君決定險中求勝,就用赤十字會的渡船護送黃克強過江!風急浪大,西邊蔡店方面漢水及北岸陸路可通,但有清軍精射在此嚴守,唯有直渡漢水過南岸……頭頂上槍彈齊飛,江面水柱硝煙沖天,小船在戰(zhàn)火中顫動,隨時有傾覆的危險,肥仔福帶傷,跪于船頭協(xié)助掌舵人。終于冒險成功。

27日,革命軍彈藥告罄,清軍攻陷十里鋪,漢陽失守!至此,革命軍已浴血奮戰(zhàn)41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陜西、四川、江蘇等省都紛紛宣布脫離清朝統(tǒng)治。清廷倍感壓力,向革命軍發(fā)出了和談的請求。11月28日,黃克強急赴上海主持和談。12月1日,湖北軍政府代表與北洋軍代表在武昌寶通寺簽訂停戰(zhàn)協(xié)議。

殘陽如血,武漢三鎮(zhèn)斷壁頹垣,一片死寂。

安頓好傷兵,張竹君走出救護所沿江緩行,迎面一陣風吹來陣陣寒意,她彎腰撿起半張帶血的《敬告我軍人》,燒灼的半張紙上,墨跡猶在,文辭鏗鏘,鼓勵將士與漢陽共存亡!

遠處,一股灰黑的煙柱緩緩騰空,伴隨有僧人呢喃的佛號,張竹君知道,那是古德寺的僧人掘木焚尸,在為亡者超度。她默默走著,走著。稀薄的陽光靜靜地照在江面上,江冰翻滾著腥氣的浪花。阿蓮默然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慢慢走著。

一聲凄厲悠長的哭聲引得兩人駐足觀望,一白發(fā)老婦躬身挑著一盞白紙燈籠,“哎……兮……喲!”聲音溫柔、悠長、凄楚、搗人心肺,是失去孩子的母親在招魂。

“阿蓮,咱們敗了嗎?”

阿蓮搖搖頭。

“這場仗誰贏了?”

阿蓮再搖搖頭。

“誰死了?”

“人……好多人!”

“唉!”張竹君長嘆一聲,潸然淚下!前些日子,革命軍血染征衣,赤心一片,市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車夫、苦力、壯丁紛紛加入革命軍!群眾送茶送飯,革命軍吶喊助威!轉眼間,敗瓦頹垣,滿目蒼涼!

起風了,張竹君臨江而立,一任江風掀起她的衣角,吹亂她的長發(fā)!阿蓮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12月下旬,操勞致病的張竹君在“兩手盡腫,而兩軍適又停戰(zhàn)”的情況下,帶著幾個戰(zhàn)后孤兒,暫回上海休息,兼顧采辦冬衣、藥料。

這時,“中國赤十字會”的功勛已被各地報刊,包括西方報刊多次報道頌揚,媒體稱贊張竹君出入槍林彈雨近兩個月,與隊員們救療受傷士兵1300余人,其“熱心辦事,可為中國四萬萬人模范”!鄂軍都督黎元洪授予張竹君女士“巾幗偉人”的匾額。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中國赤十字會”功成身退。他們回上海時,社會各界代表聚在碼頭敲鑼打鼓地迎接,張竹君一出現(xiàn),歡聲雷動!

同一天,那大鷹一路號啕進了家門:“這怎么好呢?《孝經》有言‘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好端端的辮子,怎么到了他們嘴里就成了‘豬尾巴了?還說什么‘剪除長辮,雪洗恥辱,振興中華,民族有望。你看看,你看看,如今我這副怪模樣,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那太太這才發(fā)現(xiàn),被那大鷹視為生命的Q字辮不見了。早就聽說大街上一些激進學生和“華服剪發(fā)會”的人,手執(zhí)利剪,強行剪去行人發(fā)辮……那太太也嚇哭了:“天哪,真沒法活了,自打順治爺入關起就是‘留發(fā)不留人,留人不留發(fā),這倒霉事兒,要讓主子爺他們知道了,可怎么辦呢?”

老婆這么一哭,那大爺反倒戛然收聲了:“哎,不對!老祖宗不也有話說‘識時務者為俊杰嗎?現(xiàn)在都民國了,改朝換代了,留辮子的才是異類吶!老婆,快把眼淚擦了,要笑!”

“笑?”那太太徹底糊涂了!

“真是婦道人家,什么都不明白!喏,這張《國民報》上寫著‘東南各省民眾紛紛起來自動剪除辮子!哎,我猜呀,肥仔福也剪辮子了,你信不信?別忘了,他跟著誰呀!嘿,想想,他那么胖的大圓臉,剪了辮子得多丑啊,哈哈……”

“呸,你還有心笑呢,報紙上可曾說,全部人都剪了辮子了?”

“哦!對呀!”那大鷹驚呼一聲,皺起了眉,不一會兒,他眉一展,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哎,老婆,跟你商量個事兒,等一陣子,把你的頭發(fā)鉸一些,給我弄個假辮子!留一手,以防萬一??!”

三月桃花盛開時,有兩件喜事,一是張竹君發(fā)起、設立的中國最早的護士專業(yè)學?!涌醋o學校開張。二是肥仔福和阿蓮舉辦了婚禮,迎親用的大紅燈籠、八音樂隊等婚嫁用品都是張竹君按照廣東習俗精心準備的。

喜宴后,賓客散盡,張竹君望著滿壁晃動的紅燭,在回廊中抱臂漫步……梁馬氏悄悄跟過來,為她披上一件外衣。

“今日太忙,也沒顧上他們,可都高興?吃得可好?”

梁馬氏知道她操心收留的20多個孤兒:“吃得好!吃得好!他們呀,哪見過這樣的排場,一個個的都高興壞了。吃飽了硬是不肯睡,鬧了半天才躺下!”

“呵呵。馬姐姐,你和小玉可不能慣著他們,該管教的時候一定要管教的!”

“是啊,我們也經常嚇他們的——再不聽話,你們的‘張爸爸來了!”

“哦,我有那么可怕?”

“那倒不是,是這幫鬼精靈,都不愿意讓你看見他們不乖。你為啥讓他們喊你做張爸爸?”

“我戴禮帽穿男裝,像男人一樣穿街過市,廣州好多人背地里叫我‘男人婆。在家我排行老五,內侄都叫我‘五伯伯,所以,我理所當然成了孩子們的‘張爸爸……咱們啊,不僅僅供衣物食宿給他們,還要教導催促他們學習,除了醫(yī)學以外,還要教些天文、地理……”

梁馬氏連連點頭:“阿彌陀佛,這些孩子雖說爹娘去了,如今卻逢著這么一個比媽媽還好的女爸爸”!

廣東天暖,太陽像熟透的紅柿子高懸晴空。短發(fā)、短衣的那大鷹已將柚子生意做得相當嫻熟了。一過完秤,招呼一聲“立等可取”!說話間,柚子皮褪凈,雪白肥大的果肉包給了客人。這天,那太太順手拿起一張報紙包果肉,被那大鷹奪下:“這個不行!上面寫著,民國政府授予張竹君女士‘立國紀念勛章?!?/p>

那太太一把揪住那大鷹的齊耳短發(fā):“說!這個張竹君,幾時認識的?好啊,你敢不老實,我就到馬路上喊:那大鷹是旗人,快來革他的狗命……”

“哎喲,我的娘娘!我要真是旗人,那我還不一早殉國了!”

“嘿,就憑你,腰里揣著兩個軟蛋,還殉國呢?啊呸!……”正吵著呢,一個戴禮帽穿西服,很有派頭的男士在攤位前站定。

“噓,生意來了!這位爺,哦不,先生,買柚子嗎?”

“買柚子?哦,那就來一個吧。你們剛說張竹君?你們是她什么人?她現(xiàn)在……可好?”

“我們……不認識,是這報紙上寫了她!”那大鷹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搞不清此人來路。

禮帽先生“哦”了一聲,拈起那張被扯破了的報紙:“賣給我吧!”他放下一把錢。

“唉,先生你的柚子,柚子!”那人一徑坐上車子走了?!斑祝∵@是誰呢?馬君武?盧少岐?”那大鷹犯了嘀咕。

“誰是——馬君武盧少岐?是個滿人吧?女的?”

“不是……哎,你這娘兒們,手怎么這么快,剛放下的錢,又被你收了!”

梳著巴巴髻的阿蓮三步并作兩步跑進書房:“君哥,君哥!”

“阿蓮,快要當媽的人了,怎么還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蝎螫螫的!怎么了?”

“門外有個人,有個人??!”

張竹君撲哧一笑:“傻丫頭,怎么吶?”

“天呀!你可知道,是馬先生,馬君武先生??!”

“噔”一下,張竹君手中的毛筆在紙上砸出一團墨暈,“快請,請他進來!啊,不,等等,讓他稍等?!卑⑸徱怀鋈?,張竹君就攬過了棄之屋角的菱花鏡。

馬君武在門前等了老半天。一個小販過來纏著他,不停向他兜售花生,他走開去,從一個污臉的花童手中買了一束花,慢慢轉回來,依然不見人來開門,不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否再等,這時門忽然開了,阿蓮笑著向他招手。

一見張竹君,馬君武心跳加快,幾乎飛奔過去!好容易,忍住眼酸,緩步上前,像多年前那樣,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法式吻手禮。他明顯感到,她的手在輕顫,衣裙散發(fā)出新擦的茉莉粉味道。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的張竹君,一件窄而修長的高領掐腰衫,黑色長裙及腳踝處,沒有簪釵、手鐲任何飾物,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婉氣度,貞靜之美。對面的馬君武闊檐禮帽,西裝革履,鼻梁上多了一副橢圓黑邊眼鏡,比早年在廣州的風流倜儻更多了一份持重。

落座后,兩人對視一笑,一時竟語塞。

張竹君的書房依然幾案分明,字畫雅潔。與廣州不同的是,桌上沒置花瓶,馬君武帶來的那束鮮花就擱在筆筒邊。他捧著蓋碗茶吹吹刮刮,鼓搗了半天,溫熱的茶氣模糊了他的鏡片。張竹君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眼神投往別處,有些靦腆局促。

兩人都俯視腳地,默無一言,忽又抬頭齊聲說:“你……”一陣開懷大笑后,空氣這才流動起來。

馬君武沒想到,自己一開口,竟是一串不文不白的話:“近年來,君武流亡海外,萍蹤四方,雖顛沛流離,但矢志未改。情感方面,也曾滿目桃紅,只難忘一人,在日本時,曾在《新民叢報》上面寫了一篇《女士張竹君傳》其中一句‘女權波浪兼天涌,獨立神州樹一軍廣為天下傳唱,如有冒犯,還請女士多包涵!”

張竹君欠身微微一笑:“怎么會!承蒙夸贊?!彼舆^那份珍藏得極好的報紙,卻并不將它展開。

“女士之英名聲波萬里,就連馬來亞檳榔嶼華僑富商陳耕基的千金陳璧君都十分酷慕,對您頌揚備至,北上日本留學時特繞道香港,就想一瞻女士的風采……”

張竹君正要答話,門邊上突然出現(xiàn)幾個孩子的腦袋,小手扒著門邊兒,瞪著晶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客人。馬君武正要問,突聽見阿蓮在門外呵斥:“喂,你們快過來,當心爸爸生氣!”

“你,你的孩子?”他結巴起來。

“嗯,我的?!彼纹さ匦χ?/p>

“你,你不是……呵,也是,也該當媽了!”馬君武猛喝進一口茶,嗆得咳起來。張竹君遞過一方潔白的絹子,關切地問:“不要緊吧?”

“哦,多謝……你……”馬君武握著那只拿絹子的手。張竹君抽回手側過臉說:“我都好,說說你吧,這些年……可都好?”

“怎么說呢,君武于辛亥革命前夕回國,出任《民立報》主筆。在家母極力主張、包辦下……娶周氏為妻?!彼蝗徊蛔栽谄饋?。

她由衷地說:“哦,那,恭喜你?。 ?/p>

“竹君,我……等過你……你知道的!你呢,可有盧兄的消息?”

張竹君搖搖頭:“舊友星散,我已與諸位久不來往。再說,都過去了?!?/p>

“是,或者,都過去了!過去了!想當初,君武曾隨先生為革命籌措經費,志在推翻專權的帝制,建立像美國、法國那樣的共和制國家……可是……唉!”

“先生不必如此頹唐,清朝覆亡,革命軍厥功甚偉!”

“你籌措經費,率赤十字會,大義紓國難,這才是厥功甚偉!”

“不,不,不!比起鑒湖女俠,還有那些血染戰(zhàn)衣,為創(chuàng)造理想之中國捐軀的無名英雄,竹君慚愧萬分!”張竹君合上眼簾,塵封的舊事歷歷在目:

陽夏保衛(wèi)戰(zhàn)期間,一方是革命軍震天怒吼“城存我存,城亡我亡!”一方是清軍攻城破屋殺人如麻,流血有聲!革命軍勝,老百姓們端茶送湯沿街鼓呼!皆愿助他們一臂之力。清軍勝,婦孺恐栗之聲,十里可聞!老百姓拖兒帶女飛蝗一樣出逃,被清軍炮彈擊中落水,驚慌落水者數(shù)不勝數(shù),槍炮過后滿河浮尸,漢水為之不流!

赤十字隊員穿越炮火趕來救護,但回天乏力,眼見骨肉狼藉一片,溺水死者尸脹如鼓,血面淋漓者生死難測,斷肢者哀號連連,被砍未死者手足猶動!

憶及此,張竹君雙手掩面,渾身顫抖:“太慘了!太慘了!我身為醫(yī)生,見慣生死,也未見如此之慘烈!清軍槍擊火燒,不僅僅將槍炮對準革命軍,武漢三鎮(zhèn)百姓,死的死,傷的傷,流離失所,無容身之地!被俘者無論長幼,頭懸高桿,割耳剜眼!敢死隊隊長馬榮因寡不敵眾而戰(zhàn)死,遭清軍碎尸,剝皮剖心!我是醫(yī)者,我又何為?我能何為?”

一席話令馬君武萬箭攢心,眼圈盡紅,垂首默然不語。

半晌,他喟然長嘆:“革命軍為理想之中國,為民族的生存與尊嚴不惜血飛如注,肉爛骨碎!可嘆勝利果實被賊人竊取,讓人痛心!既不能為百姓謀利造福,駐留又有何用?君武心灰意冷,決意辭去實業(yè)部部長,或許不日將再度赴德……管他誰去稱王稱帝!今日來,既是拜訪,也是向舊友告別!”

“那么……”張竹君淚痕滿面,星目含威,“當初浴血奮戰(zhàn),所為何來?所為何來?”見馬君武嘴角抽搐,眼有淚光,她擺擺手緩緩坐下,“罷了,罷了!竹君早已不關心時局,只專心致志開辦醫(yī)院,養(yǎng)育遺孤。”

“遺孤?你是說,那些孩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高義懷天下,懸壺問人間,進則救世,退則救民,女士,你永遠讓君武肅然起敬,自嘆弗如!”馬君武深深一揖,“今日一見,我又受益良多,良醫(yī)良相仰之彌高!男兒誓當報國只爭旦夕……時候不早了,請君珍重,君武也告辭了!”

“好,珍重。那,我就不送你了!”

“不送了?!?/p>

緩步走出書齋,馬君武感覺到身后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滿懷期待地透過書房的雕花窗,凝視著他……庭院里,幾棵俊秀挺拔的玉蘭正香,一些鳥雀兒歡叫著俏立在房檐的青磚上,躍躍欲飛,馬君武默然嗅著花香,手搭涼棚,仰頭看它們活潑可愛的樣子。

一陣歡呼從身后乍起:“爸爸,張爸爸!”

馬君武慌忙繞過前廳斑駁的影壁,回頭再看,氣宇軒昂的垂花門樓里,張竹君站在一群孩子中間,頷首微笑,孩子們像雛鳥兒一樣簇擁著她,歡叫著、蹦跳著。清新的風輕輕掠過玉蘭樹冠,靛藍的天幕下,暖暖的陽光斜照在她和孩子身上,給他們鍍上了一道奪目的金邊。

責任編輯:王彥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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