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仁

林河奶奶駕鶴西去了，陸家一片悲哀。

林河奶奶生了三個兒子，四個丫頭，男男女女七個孩子，他們抱頭哭成一團(tuán)。

林河奶奶的男人王定幫也傷心地流淚，他一抽一抽的哭聲像狼在悲嚎。

他們結(jié)婚三十多年了，感情很深。

王定幫不是林河奶奶的第一個男人，他是后夫。林河奶奶的的第一個男人叫陸天揚(yáng)，有一些地，成分很高。林河奶奶以前是在這么一個家庭當(dāng)主婦。

陸天揚(yáng)死了以后，林河奶奶的日子相當(dāng)難過。

那個時候，成分高是不行的，貧下中農(nóng)要斗地主。地主死了，要斗地主婆。林河奶奶本來拉扯七個孩子就十分難悵，再加有人找她們麻煩，日子根本沒法子過。王定幫看到這件事，十分同情林河奶奶的遭遇，總是出來幫幫忙，總是出來說說話。幫了忙，說了話，心里還是沉掂掂的。

一個王定幫的本家人說：“你這么同情，這么幫忙，還是不徹底。”

王定幫說：“那么怎么同情，怎么幫忙，才算是徹底？”

本家人說：“林河奶奶現(xiàn)在沒男人，你把他要上不就徹底了？她以前嫁給陸天揚(yáng)，陸天揚(yáng)成分高，所以受到牽連。現(xiàn)在要是嫁給你王定幫，你王定幫是貧下中農(nóng)，林河奶奶不就成了貧下中農(nóng)的婆姨，貧下中農(nóng)的婆姨不就一點(diǎn)麻達(dá)也沒有了？”

王定幫覺得此話有理，便讓人去說合。

奶林河奶考慮了十多天，終于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一天上午，一輛馬車?yán)趾幽棠桃患胰耍乓绦『?，鍋鍋碗碗，還有穿戴細(xì)軟來到王定幫家。林河奶奶嫁給王定幫了。

林河奶奶當(dāng)了貧下中農(nóng)的婆姨，果然沒有麻煩了。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作這件事是需要勇氣，需要膽量，王定幫遭了好多白眼，受了好多冤枉氣。

王定幫是一個非常善良，非常慈悲，非常勤勞，非常能吃苦的人。

一下接手八個人，一個大人，七個娃娃，八張嘴要吃要喝，王定幫幾乎脫了一層皮。他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別人都下地了，他還在地里，他不敢早回。幾乎是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掙斷了老筋，王定幫才把七個娃娃拉扯大。大女兒秀英出嫁的時候，王定幫背都駝了，牙也掉了。

八十年代，林河奶奶得病去世。

臨咽氣前，女兒秀英問媽媽：“媽媽有什么要求，有什么事讓我們?nèi)マk？”

林河奶奶說：“我要和你爸合葬？”

秀英聽不懂說：“爸不是還活著？”

秀英奶奶說：“我說的是你們死去的那個爸爸……”

秀英一下明白了，她說的是陸天揚(yáng)，她要和陸天揚(yáng)合葬。

秀英不敢自己作主，這事太大，她找來了六個弟弟妹妹商量。

小弟弟年輕，小弟弟說：“媽媽這么作是不是壞了良心？王爸爸拉扯我們一家不容易。他差點(diǎn)累死在地里，全村人都可以作證，牛都可以作證?！?/p>

二妹妹也這么認(rèn)為：“媽媽要和陸爸爸合葬，是不是有點(diǎn)忘恩負(fù)義，不近人情？我們不能過河就拆橋?！?/p>

可大哥贊成媽媽的想法：“陸爸爸畢竟是我們的親爸爸，媽媽這么想，這個要求是合理的。她老人家有她老人家的意思?！?/p>

三妹妹也站出來支持大哥：“媽媽帶我們實在不容易，要滿足她的心愿，這是她最后的心愿。

一家人商量了三天三夜。

林河奶奶雖然不識字，但她知道得多，懂得也很，在村里是有一些威信的，有人說她是個不識字的知識分子。林河奶奶可以講《白蛇傳》的故事，講《嫦娥奔月》的故事，講《薛家將》，至于烈女十訓(xùn)，三綱五常更是背的滾瓜爛熟。林河奶奶還懂一點(diǎn)醫(yī)道。林河奶奶有人情，這么多年了還記得前夫。陸天揚(yáng)是他的七個子女的親生父親，其實還不止這一層。

這是一個不復(fù)雜的問題，但也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

后夫王定幫在危難中拯就了他們一家子，給了他們新生活，為了養(yǎng)活他們一家子。養(yǎng)活弟兄姐妹幾個，吃吃喝喝，穿穿戴戴，一個炕上睡大覺，一個鍋里掄馬勺，同甘苦，共患難幾十年，當(dāng)然不容易，非常不容易。養(yǎng)育之情不可忘，養(yǎng)育之情重如山，養(yǎng)育之情大如天。

事情決定不下來，他們請來了村里的趙老先生。

趙老先生八十多歲，一嘴白胡子，是一個老中醫(yī)。

他是村里人崇拜的智者，人們有了事，有了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都愿意找他，都愿意和他說，都愿意和他商量。

老中醫(yī)聽完了弟兄姐妹的講述，思索了一陣兒，緩緩地說：“第一要滿足你們媽媽的這個要求，媽媽可憐，媽媽生你們幾個不容易。她的經(jīng)歷也讓人同情，有些事，她必須那么干，不那么干，你們就長不大。第二也不能傷王定幫爸爸的心。王定幫雖是繼父，但他是個善人，他解救了你們一家，養(yǎng)活你們一家更不容易。那種辛苦是人人都見到的.........”

趙老先生的意思是先把媽媽丘起來。

丘墳是一種風(fēng)俗。

就是用黃土在高地上把人封住，先不下葬，先不入土。

等王定幫去世以后，再讓媽媽和陸天揚(yáng)合葬。

這樣，滿足媽媽的要求，也不傷王定幫的心。

趙老先生說，這里面還有好多東西，一時講不明白。其實，也不用講那么明白，葬俗也是一門學(xué)問。

合葬墓就在村口，是媽媽和陸天揚(yáng)的合葬墓。

這是一個比較講究的墳?zāi)?，有高高的大大的墳頭，砌了底磚，圍了女墻，就是沒有墓碑。周圍用花崗石堆了一圈白色的圖案，白色的裝飾。有人說那是東王公西王母儀仗。

孩子們四季都去燒紙。

有一位作家去村里，知道了這件事，感嘆說，別看小小一個合葬墓，反映了中國的傳統(tǒng)，中國的倫理，中國的道德，中國的風(fēng)俗，中國的家庭，中國的習(xí)慣......還有濃濃的人情。

梧桐雨

霧一般 的春雨，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夢一樣輕盈，夢一樣美麗。

梧桐葉子濕了，更濕了。

梧桐細(xì)雨雖然濕不了全身，但灑在皮膚上，還是能覺出來一種濕的滋味。

姑娘跑到門外，看見如約前來的小伙子，小伙子打著一把雨傘。

姑娘說：“哎呀，怎么下雨了？”

小伙子將臉藏在傘內(nèi)，這傘與其說是擋雨，到不如說是擋臉。他來到姑娘家的鋪面前時。臉有一些發(fā)紅。

小伙子默默地用傘遮在姑娘，

姑娘只把一邊的肩膀伸進(jìn)去。

小伙子見姑娘還淋著雨，很想請她靠近自己，可又沒有勇氣開口。

姑娘也很想用一只手湊過去拿傘，但不知怎么的，卻偏偏做出了要逃出傘外的樣子。

兩人羞羞地走進(jìn)一家照相館，他們是來拍照的。

攝影師說；“二位請坐到這邊來吧?！?/p>

攝影師擺一張椅子。

小伙子不好意思挨著姑娘坐，便站在她的身后。

為了想表示出他們倆身體的某一部分相依在一塊兒，小伙子把扶在椅子靠背上的手指輕輕地碰著姑娘的外套。通過手指感覺到她那微熱的體溫，小伙子仿佛感受到了緊緊擁抱著姑娘時的溫暖。

小伙子覺得，以后每當(dāng)看到這張合照時，他都會回味起她的體溫來的。

攝影師頗熱情地說 “再來一張怎么樣？”您二位最好是挨近點(diǎn)，把上半身拍大些。”

姑娘點(diǎn)頭不語。

小伙子說“您的頭發(fā)是不是攏攏——

姑娘無意中望了小伙子一眼，兩頰緋紅，她知道小伙子看她了，明牟里閃爍出欣喜的光芒，她趕忙溫順地到化妝室去了。

小伙子來到家門口時，姑娘連理一下頭發(fā)都顧不得便跳了出來。

一頭蓬松的頭發(fā)，像剛剛脫下游泳帽似的，姑娘為此感到不安，但是，在男子面前，她又陷于羞澀，連攏攏頭發(fā)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姑娘去化妝室鏡前歡快的神態(tài)深深感染了小伙子。

姑娘照鏡子的神態(tài)更讓小伙子動容。

姑娘是美麗的，一但這張美麗的面孔將和一個小伙子坐在一起，那該是一種什么茲味。姑娘享受著思索的一刻，這些也都讓小伙子同樣感受了。

姑娘在鏡子里的美麗，是夢幻般的美麗，是超越現(xiàn)實的美麗。

一個詩人這么說。

姑娘看迷了，他羞澀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不一會兒，羞澀的姑娘和羞澀的小伙坐在了椅子上了。

攝影師按下了快門。

臨走的時候，小伙子想起他的雨傘。

他發(fā)現(xiàn)，雨傘已經(jīng)被先走到門口的姑娘拿在手里了。

姑娘從小伙子的目光中突然醒悟過來，心里不由暗自一怔——無形中，她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他的人了！

小伙子沒有去要回雨傘，姑娘也不大愿意交還給他。

可是，他們都不像來時那樣膽怯，那樣羞澀。他們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大人，變成了成熟的人，他們打起雨傘，鉆進(jìn)雨傘，靠的很近很近，像一對夫妻似的走回去了。

霧一般 的春雨，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夢一樣輕盈，夢一樣美麗。

梧桐葉子濕了，更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