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煒同志:
接到你的來信。
這幾年,我病了。有些讀者來信,不能及時、詳細(xì)地答復(fù),常常感到一種歉疚。
但我不能不回答你的來信。
這并非單單因為你的父母是我在晉察冀工作時的伙伴,更不是因為你在信的前半部那樣客氣地稱贊了我的作品的優(yōu)點。我坦率地說,我的作品并沒有寫到如你們所說的那些好處。這很可能是由于你的偏愛。文學(xué)作品應(yīng)該寫得叫讀者滿意,這是作者份內(nèi)的職責(zé)。即使有些長處,也沒有什么可以沾沾自喜的理由。
有一個時期,我曾經(jīng)接到過一些讀者那樣的來信:他們的贊美或是指責(zé),好像都是道聽途說,并沒有仔細(xì)地閱讀我的書。他們是人云亦云的。他們是聽到風(fēng)聲便隨著來了雨聲的。
但從你的來信里,我知道你是細(xì)心地閱讀了我的作品,并且有自己的見解。作為現(xiàn)在的一個高中學(xué)生,這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
我指的是你的來信的后半部。我衷心地說,你提出的這些意見,都是非常切實、非常正確的。自從《風(fēng)云初記》發(fā)表以來,還很少聽到這樣具體、這樣切實可行的意見。你知道,有些讀者,都是從“原則”提出問題,他們對一篇作品,不是捧到天上,就是摔到地下。有時簡直使作者目瞪口呆而且措手不及,沒法據(jù)以修改自己的作品。
假如我以后能夠修改這部作品,你這些意見,我一定是要鄭重參考的。
其中一點,高慶山是高四海之誤。這次重印,這一部分我沒能親自校對,以前怎樣錯下來的,也不能詳查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錯處。
至于課本上的《荷花淀》和原作有很大不同,我想這是課本的編輯人有意刪掉的。他們刪去“假如敵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可能是認(rèn)為這兩句話有些“泄氣”,“不夠英勇”。他們刪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穩(wěn)穩(wěn)浮在水面上生長去了”,可能是以為這樣的描寫“沒有意義”,也許認(rèn)為這樣的句子莫名其妙,也許以為有些“小資產(chǎn)”??傊?,是有他們的一定的看法的。他們刪掉“嘩嘩,嘩嘩,嘩嘩嘩”最后的一個“嘩”字,可能是認(rèn)為:既然前面都是兩個“嘩”,為什么后面是三個?一定是多余,是衍文,他們就用紅筆把它劃掉了。有些編輯同志常常是這樣的。他們有“整齊”觀念。他們從來不衡量文情:最后的一個“嘩”字是多么重要,在當(dāng)時,是多么必不可少的一“嘩”呀!至于他們?yōu)槭裁磩h掉“編成多少席?……”我就怎樣想,也想不出他們的理由。這一句有什么妨礙?可能是,他們認(rèn)為織出多少席,難道還沒有統(tǒng)計數(shù)字嗎?認(rèn)為不妥,刪去了。
有些編輯是這樣的。有時他們想得太簡單,有時又想得太復(fù)雜。有時他們提出的問題不合常情,有時又超出常情之外。
所以,當(dāng)你問道:哪一個本子可信的時候,我只好說,這課本是不大可信的,還是《村歌》的原文可信。
當(dāng)然,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課本的編輯,只是刪掉了幾句話,比起從選集里特別把它抽掉的人,還是喜愛這篇文章的。不是你提起,我并不知道有這些刪節(jié)。
我的身體,比起前二年是好了一些,但是還不能多寫和多想。
專此
敬禮
孫犁
1963年7月2日
孫犁,著名作家,有《荷花淀》等作品入選語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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