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石灰窯

2014-07-03 04:58呂新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7期
關鍵詞:孩子

呂新

1

男人走的時候,天陰得很厲害,以至于他們將午后的時光誤以為是晚上。坐在家里,能聽見樹葉在外面簌簌地作響。家里的光線暗極了,女人幾次想去做晚飯,叫男人吃了再走,但都被男人攔住了,男人說他一點兒也不餓。女人有些迷惑不解地站在那里,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想吃晚飯。她暗自猜測了一會兒,漸漸十分驚訝地感到所想的那些事情慢慢地走了形,已不再能夠由她控制,開始變得復雜起來,黑一片,白一片,眼前也時明時暗,忽紅忽黃。她聽到男人說了一句話,像是在對她說的,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她來到他的面前,又看了看窗戶外面,看到他的一件衣服正在院里的鐵絲上飄蕩?!拔疫€是走吧?!蹦腥苏f,“天越來越黑了,再不走我就看不見路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吃了晚飯再走?”女人說。

“我真的不餓。”男人說,“我感覺我們不久前剛剛吃過晌午的飯。今天不知怎么了?天黑得這么快。”

女人微微有些生氣。男人穿著一身干凈的衣服站在她的面前,她又瞟了一眼窗外,看到晾在外面的那件衣服雖然還在拂動,但已不像剛才那么飄蕩得厲害了,那是她昨天洗過的。前天,她整個下午都在洗衣服,倒出去無數(shù)盆乳汁一樣的白水,幾只雞的腿都被染得像白色的樹枝一樣。

本來還可以在家里住兩天,但他一閉上眼就會想起留在崗上的會計,這是促使他早走兩天的最主要的原因。現(xiàn)在,那里只有會計一個人在看門。會計是個膽小的人,身體也不太好,晚上又時常失眠,這幾天不知道已嚇成什么樣子了,很難想象這兩天他一個人是怎么度過來的。崗上有一些很深的溝,方圓五六里以內沒有人煙。會計戴著一副很厚的近視眼鏡,直到今年,他也還是沒有能夠弄清楚那些長短不一的溝到底有多深。此外,崗上的矮樹和茅草有時濕漉漉的,又滑又黏。茅草一倒伏就是一大片,從痕跡上去看,似乎有一群人曾在那里休息,剛剛離去不久。

女人不明白崗上那么多人,為什么非要讓一個膽小的、身體和視力又都很不好的人留下來看門?男人告訴她說,會計不想回家,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留下來的。當然,他希望再有一個人能與他作伴,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沒有人愿意留下來,人們都想回家住幾天。

“他為什么不想回家?他沒有家嗎?”

“就是不想回。一個人留在崗上又害怕,又沒有地方去,實在是沒辦法?!?/p>

女人愣了一會兒,轉身出去將晾在院子里鐵絲上的那件衣服收了回來。她一邊疊衣服,一邊聽男人說了一些會計的事情。在男人很粗疏的敘述中,她仿佛瞥見那個可憐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們的窗外。男人吸吸溜溜地說著話,仿佛牙疼一般。女人將衣服疊好后裝進一只挎包里,對男人說:

“他的女人也真是!女人活著,不止是為了那件事情,還有很多別的事呢?!?/p>

“可惜她不這么想?!蹦腥苏f,“她要是也這么想,會計就不麻煩了,也沒有心病了,每次回家都會高高興興地回去。”

“你要是也成了會計那樣,我保證沒什么說的,你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我絕不會讓你像會計那樣?!?/p>

男人有些感激而又安心地看了女人一眼。走出家門后,他感到臉前冷森森的,八月的秋風使他的面頰一陣發(fā)緊,又不禁暗自為自己祈求,千萬不要讓自己變成又一個會計。雖說有女人的話在那里墊底,但也不能讓自己沿著那樣的方向一直下滑,要是那樣,那就是自己的不對了。白騾子走在他的身邊,咴咴地叫了兩聲。路上沒有人,他走得很慢。遠處的山,完全成了黛黑色,河水也像圖畫里的河水一樣一動不動地彎曲在那里,發(fā)出一種灰白清冷的顏色。

男人叫萬福,女人叫胡不乖,頭幾年,兩個人彼此都叫對方的名字。在一起過了一些年后,慢慢地都不叫了,有什么事就直接說事情的本身。

又走了一會兒后,他又想起了留在崗上的會計。他仿佛聽見會計十分喑啞地尖叫了一聲,接著又看見一個影子從一扇門里跑了出來。

2

“我掏耳朵的時候,你別過來。你一過來,我就完了?!?/p>

會計坐在一只小凳子上,歪著頭,一面在耳朵里掏著,一面注意著門口。那只出生才十來天的小毛驢正站在他的視線里,十分認真地看著他。小毛驢看上去和一只羊差不多大,正是時刻需要尋求溫暖和庇護的時候,幾次想沖動地跑過來,都被會計用嚴厲的手勢擋了回去。你可不能過來,會計對它說,你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它站在門口,一會兒看看外面的陰沉晦暗的天氣,一會兒又看看屋里,看看那個人的輪廓。

屋里的光線比外面更暗,但不妨礙會計掏耳朵。掏耳朵是一件看不見摸不著的工作,只能模模糊糊地憑感覺辦事,然后在體會中慢慢地完成。早上起來,他沒有吃飯,一個人在崗上轉了一會兒,看到幾個池子里的灰都已經沉淀了。一些工具堆積在他的視線里,有的直挺挺的,看上去像槍一樣。

當小毛驢又一次跑過來的時候,會計放下了手,說:

“算了,不掏了?!?/p>

他來到屋門口,看著外面,一只手摸著它的毛茸茸的耳朵。這樣站了一會兒,他忽然輕聲說道:

“人民,只有人民才會燒石灰,才能燒出真正的石灰。那些不是人民的人只知道住在漂亮的白房子里尋歡作樂,定計謀,一筆一筆地做交易,完全不清楚石灰是從哪里來的?!庇峙呐乃哪?,說,“你也不清楚?!?/p>

整整一個上午,他一直都在與那頭小毛驢說話。看著它充滿稚氣的臉和歡蹦亂跳的樣子,他說,你現(xiàn)在還是一個幸福的孩子,不過,好日子不多了,再過幾個月,等你稍大一點,你就得自己駕車拉石灰了,把石灰拉到需要的地方去。我真不知道你來到這個世上要干什么?我要是早知道,一定不讓你來。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你比我們這些所謂的人民還要受罪。

他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望著不遠處的幾個墳頭。似乎看到有什么東西黑黑的,在那里一晃一晃的,起來了,又下去了。一開始他懷疑有人跪在那些墳頭后面磕頭,又等了一會兒,并不見有人起來,又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從很遠的地方冒起了炊煙。站在崗上望去,凡是冒煙的地方,周圍都有一些房子,那些房子像一些小木盒子一樣,安安靜靜地擺放在那里,只是看不見人。離得遠的話,他想,怎么會沒有人呢,一定有人在那里走動,我只是看不見他們罷了。他想象他們開門出來倒水,去鋪子里買東西,在井邊飲牛;飲完牛以后,回去壘院墻,上房掃雪;聽見門響,看見親戚從外面走進來,臉上掛著長長的風塵和黯黯的微笑。中午殺一只雞吧?有人說這幾只雞都肥得厲害,我看不行,我不這么看,它們瘦得只有一把骨頭,沒什么吃頭,是的,有一種用豆腐做成的東西,名字叫素雞,吃起來的感覺和真雞差不多。是的,這就很好了。

回到屋里后,小毛驢很快又跟了進來。他說:

“我知道你不喜歡讀書,我給你念一個短故事聽聽吧?!?/p>

于是,他從自己的枕頭下面拿出一本書,書舊得讓人吃驚。來到屋門口坐下,借著外面的清灰的光線,十分小心地翻了幾下,翻到一篇《柳秀才》,很短,豎著看上去,還不到十行字。另外還有一些米粒大小的小字,他不打算去念,因為根本看不清楚。書上的紙又黃又酥,一不小心就會揪掉一片,落在地上,像曬了很久的煙葉。

念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他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從門外傳來。這以后,他放下手里的書,來到外面。崗上靜極了,人們都還沒有來。記不清有多少次聽到過那種嘆息的聲音了,他特意看了看窗戶外面,在他的印象中,仿佛總有一個人坐在這里。此外,還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一直籠罩在他的心頭:他和那個人彼此應該是認識的。

他扶著門框,朝遠處看了一會兒,然后低聲對身邊的小毛驢說:

“算了,別念了?!?/p>

3

近來時常發(fā)現(xiàn)丟東西,有些東西丟得莫名其妙。前幾天剛丟了一輛平車,昨天,鬼頭又來告訴我,說我們養(yǎng)的一頭毛驢不見了。他去棚子里給驢添草,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前天晚上他親自送進去的一些飼料還原封不動地在石頭槽子里堆著,看樣子毛驢還沒有來得及吃,就被人牽走了??蓱z的驢,叫也不懂得叫,踢也不懂得踢,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也許已經被打殺了。鬼頭對我說??磥砦覀兊醚惨沽恕A硗?,伙房里好像也需要有人幫忙,做飯的毛猴不止一次地要求再給他配兩個人,一個也行。

有一天崗上下雨,我找到負責財務和治安的會計,告訴他從下面的村子里找兩個女人來幫忙,最好是兩個精干利索的女人。我去的時候,會計一個人正在專心致志地掏耳朵,歪著頭,像是在思考什么問題。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仿佛什么都沒有看見一樣。他總是這樣,一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把耳朵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除出去。我站在他的對面看著他,雨天里的潮氣不住地從外面涌進來。又過了一會兒,他掏完了,歷險似的松了一口氣,看著我說:

“還是你有分寸,咱們這兒數(shù)你有分寸了,我就怕碰見那種沒分寸的人。你剛才要是隨便碰我一下,我肯定就完了,這輩子再休想聽見什么了,可是你沒碰,一下都沒碰。謝謝?!?/p>

我看了看被雨濺濕的窗戶,又把先前說過的話對他說了一遍。

“找兩個女人?”他看著我。

“是的?!蔽艺f。

“還是找個老頭吧?!彼f。

“老頭?”

“對,一個六十出頭但離七老八十還很遠的老頭?!彼f,“比如我四叔,今年正好61歲,年輕的時候還練過幾年武,而且做飯也絕不比咱們的毛猴差。他最拿手的菜是黃燜雞和炒土豆絲;此外,稀飯也熬得不錯,既不稠又不稀,讓人一看就想喝?!?/p>

我對他說,咱們這里不常吃雞,一年里也是有數(shù)的幾次,來了恐怕沒有什么用武之地。而且雞怎么吃不是個吃,非得黃燜?至于熬稀飯,我個人以為不需要什么特別的技術或過硬的手藝,一個人只要頭腦正常,手腳能動,就都可以干。誰不會熬個稀飯?

他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用手慢慢地揉著一只耳朵說:

“每次掏耳朵的時候,我都要提前把門插好,就怕有什么沒方向的冒失鬼突然從外面闖進來撞到我的身上。今天不知怎么忘了,幸好進來的是你。唉,數(shù)我的那幾個孩子最討厭了,專門在我掏耳朵的時候輪番往我的身上撲,好像成心要把他們的爹鬧成一個聾子。不能不怕喲,人活一世閃失太多了,一不小心哪兒就不對了。我那不成器的姑夫,就是在掏耳朵的時候被他的孩子們鬧聾的?!?/p>

我認識他的姑夫,站在人的對面,用最大的嗓門講話。自己什么也聽不見,就想當然地以為別人也都聽不見。但不認識他的四叔,沒有見過面,只覺得按道理應該姓趙,因為會計本人姓趙。

過了兩天,這個61歲的姓趙的老頭從下面的村子里沿著一條發(fā)白的小路上來了。手里提著一盞馬燈,身后插著一根光滑的白木棒,他自己稱之為哨棒。以后的幾天里,我注意到他干得很好,每天提著他的白木哨棒在山崗上走來走去,異常警惕。到了晚上,還和白天一樣,只是手里多了一盞馬燈,在崗上的各個地方健步行走,連墳地那邊也要去轉一轉。我把我的那種滿意的心情對會計說了,會計也很得意,覺得他的四叔沒有給他丟臉。老頭對會計說,我不是怕丟你的臉,我是怕丟我自己的臉。會計笑著說,一樣的,反正都是臉,我們的臉都沒有丟掉。老頭什么都好,只是一到了伙房里,就要和做飯的毛猴吵架。誰也不知道是為什么,連會計本人也感到奇怪。問老頭和毛猴,兩個人誰都不說。有一天午后,他們差一點打了起來,毛猴手里握著砍刀,會計的四叔拿著斧子,兩個人像兩只命中相克的動物一樣長久地在煙熏火燎的伙房里對峙著。

我看看覺得不行,這樣下去是要出人命的。不久,從下面的村子里又來了一個叫小沙的女人,在伙房里幫忙。從此以后,會計的四叔就再也不到伙房里去了,專門巡邏,提著白木哨棒,常看見他在墳地那邊轉悠,有時一個人長久地坐在那里吸煙,有時又好像在尋找什么,辨認什么。

夜已經很深了,遠處的青石板只剩下一些輪廓,其余的好像都融化了。還有人在崗上說話,聲音仿佛罩在霧里。

“這里每人只有一份口糧,他們來得這么勤,到底在吃誰?”

“吃我的那一份?!?/p>

“你哪有一份?你的那一份也是大家勻出來的。再說,他們兩個如狼似虎的東西,你那一份哪夠他們吃?見鬼去吧!”

不久,說話的聲音被一陣嚶嚶咽咽的哭聲代替了。接下來,又聽見向地上潑水的聲音,還有關門的聲音和走夜路的聲音。

夜里的星星雖然很耀眼,但還不足以照亮山崗。我在附近轉了一會兒,正在往坡上走的時候,會計的四叔提著馬燈過來了。他來到我的面前,用燈照了照我,然后對我說:

“回去睡吧,有我一個人轉就行了?!?/p>

“估計沒有什么事情,你也早點睡吧?!蔽覍λf。

“我再到別處去轉轉。”

說完,他提著馬燈走了,插在他身后的白木棒在寂靜的崗上一閃一閃的。不久,馬燈的光亮被一堵墻遮住了。

我回到旁邊的屋里,很快就睡著了。

4

自從叫小沙的女人來了以后,經常有兩個陌生的年輕人來看她。是兄弟兩個,一個叫黑三,一個叫黑四。小沙已經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了,而他們兩個才二十來歲,尤其是黑四,看上去可能才只有十八九歲。遇到中午或晚上,他們來了就直奔伙房,知道小沙準在那里。平時,他們就徑直走進小沙住的房子里,有時,三個人在那里很久都不出來。誰也沒有見過黑三黑四兄弟兩個開口說話,甚至連他們的聲音都沒有聽見過。不僅對別人不說話,也不看一眼,他們兩個人相互之間也從來不說話,他們的目光只停留在小沙的身上。

有一天,我來到伙房,看見小沙提著一只桶正要出去打水。不可否認,她是一個十分豐滿的女人,這也許是吸引黑三黑四兄弟兩個的一個主要原因。毛猴看見我后,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走進里面,毛猴指了一下小沙的漸漸遠去的背影,對我說:

“我見過的女人多了,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p>

“她怎么了?”

“要是在古時候,我有一千個理由會認為她是狐貍變的,但現(xiàn)在這個時代,她顯然不是狐貍,而且還是一個各方面都很正常的女人?!?/p>

我看著毛猴,覺得他似乎還有話要對我說。正在這個時候,小沙提著一桶水從外面回來了??匆娢疫€在伙房里站著,她朝著我笑了一下。我對毛猴說,以后沒水了應該他去,不要讓一個女人去提水。

“我比毛師傅年輕,”小沙對我說,“還是我去吧?!?/p>

看見她回來,毛猴已轉身到一邊削土豆去了。這時,聽見小沙這樣說,他停下手里的刀,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她。小沙顯然不知道毛猴姓什么,誤以為他真的姓毛。我看了看,覺得這樣的事情沒法糾正,連毛猴自己也不能站出來說自己不姓毛。將桶里的水倒進缸里以后,小沙又倒了一杯水,讓我喝水?!昂人伞!彼f。我看見那個杯子很干凈,還有一個粉紅色的蓋子,不像我們這里的其他杯子,我猜測可能是她自己的杯子。

回去的時候,看見有人正在墳地那邊燒紙。墳前的磚頭上擺著一些供品,有小孩子拳頭一樣大的梨,月餅,還有午餐肉罐頭和一瓶酒??床灰姛埖幕鸸?,只看見煙冒得很大。燒紙的人不是跪著,而是蹲在那里,像是一個在玩火的孩子。

會計,鬼頭,還有幾個搬石頭的人,都在斜坡上坐著。他們好像在聽會計說話。我走過去的時候,聽見會計正對他們說:

“到了這年夏天的時候,山里的花兒全開了,可他們還在繼續(xù)干那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p>

“那個李跟車怎么樣了?”有一個人問會計,“他還在到處拾柴禾嗎?我覺得他應該搬到另一個地方去?!?/p>

“每天晚上,他都能從窗戶上看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婆,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睍嬚f,“老太婆的頭發(fā)全白了,又白又稀,像掃地的笤帚一樣。有時候用嘴噗噗地往他們的窗戶上噴水,有時候又像在連夜搬運什么東西一樣,就這樣鼓搗,折騰。到后半夜的時候,就不見了?!?/p>

“不會走遠,準是藏起來了?!庇腥税欀碱^說。

“有一天是個晴天,”會計說,“李跟車根據(jù)老太婆夜里消失的位置,用鐵鍬在院子里挖土,挖了兩三尺深的時候,看見幾縷笤帚一樣的白頭發(fā);再挖,就什么也沒有了。”

人們都不說話了,互相望著。

坡上很靜。離他們最近的一個窯里正在冒著很濃的煙,有幾個人的影子在煙霧中出沒。

“我們和他們不一樣?!边^了一會兒,鬼頭忽然說,“我們是在燒石灰。石灰的用途就是把所有的房子都變白。”

“我看不出變白和不變白有什么兩樣?!睍嬚f。

“那當然,你是誰?”鬼頭笑著對會計說,“在你的眼里,男人和女人也都是一樣的,沒有分別。”

“你他媽的再這樣沒大沒小地頂撞我,小心我扣你的工錢!”

我看見會計的臉變得像沉淀的石灰一樣白。

幾個搬石頭的人又去搬石頭去了。鬼頭推著一輛平車走進附近的煙霧里,很快也看不見了。

我和會計來到坡上,沿著一條起伏的土坎走了一陣。走著走著,會計忽然停住了,不再走了,眼睛看著山崗下面。

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有兩個人正在那條發(fā)白的小路上走著。待他們再走近一些時,我認出是黑三黑四兄弟兩個,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相互之間不說話,也沒有任何的交流。他們又上來了。

我看看會計,發(fā)現(xiàn)他慢慢地搖了幾下頭。

5

晚上,我們在燈下吃飯。黑三黑四兄弟兩個也蹲在一邊,一個端著一個碗,他們風塵仆仆,吃得又快又多,像是剛放出來不久。小沙站在距離鐵鍋不遠的地方,一碗接一碗地給他們盛面條,她自己則不吃。小沙幾乎忙了一個下午,午后剛過去一會兒,她就把鍋里的水燒開了。

我從墻上摘下一串嘩嘩作響的辣椒,又去屋后的地里拔了幾棵蔥,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聽見有很多的羊在黑暗中用顫抖的聲音叫著。

我第二次走到伙房那邊時,小沙和黑三黑四兄弟兩個都已經不在了?;锓坷锪林鵁?。

透過水蒙蒙的霧氣,我看到會計的臉。

先是毛猴的聲音:

“好歹我也是個廚師,我連這都不懂嗎?”

接下來是會計的聲音。會計在說:

“你是什么廚師?你頂多是個做飯的大師傅,伙夫!廚師是需要技術的,你有時連面條都煮不熟?!?/p>

我聽見毛猴笑了一聲?!澳愣裁??”他說,“真正的廚師做出來的東西都是半生不熟的,那需要極高的火候和分寸,還要有悟性。你吃過什么?除了燴山藥,你什么都沒有吃過?!?/p>

穿過水蒙蒙的霧氣,會計沒有吃晚飯,就陰沉著臉從里面出來了。

又到了坡上的時候,會計坐下了。我也坐在他的旁邊,看著崗上的星星。過了一會兒,會計忽然對我說:

“你以前認識那兄弟兩個嗎?”

“不認識?!蔽艺f。

“你聽見過他們說話嗎?”

“沒有。”除了小沙,這里的人恐怕誰也沒有聽見過他們開口說話,連他們是什么聲音都不知道。

“我倒是知道他們,但我聽說他們兄弟早在兩年前就都死了,一個是病死的,另一個是吊死的?!?/p>

“誰是病死的?誰是吊死的?”

“黑三是病死的,黑四是吊死的,據(jù)說兩個人都和她有關?!?/p>

“小沙?”

他在黑暗中看著我,點了點頭。

“他們從來不開口,是因為他們不會說人話?!彼f。

一開始我以為他說的不過是一種氣話,盡管我是那樣地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會計為什么一直拒絕與黑三黑四兄弟兩個在一起吃飯。他說每當他們來了的時候,他總是聞到那天的飯里會有一種難以去掉的死人味,有時很濃,有時若有若無。他用自己的那種眼光看著他們,但那兄弟兩個卻從來也不看他一眼。

我想起一件事,是毛猴曾經告訴我的。有一天,外面下著很大的雨,他和那個叫小沙的女人正在伙房里做飯。有一陣,他感到背后有些冷,回頭去看時,發(fā)現(xiàn)伙房的門開著,接著又看到黑三黑四兄弟兩個站在門口。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既沒有說話,也沒有聽到他們從外面進來時的聲音和任何一點動靜,他們就那樣無聲無息地站在門口,看著站在灶間的女人。小沙似乎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進來,她正在一個墩子上叮叮當當?shù)厍型炼?。毛猴看著他們兩個,但他們并不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樣。最讓毛猴感到吃驚的還不是這些,而是他們的衣服。外面下著很大的雨,他們是冒雨進來的,既沒有穿雨衣,也沒有看見雨傘,但他們兩個人的衣服卻一點兒也沒有被雨淋濕,是干的。毛猴還特別注意了一下他們的腳,看到他們的鞋也是干的,所站的地方也沒有從外面帶進來的泥水,只有一把剝下來的蔥皮??戳艘粫海锾嶂掷锏囊话巡说?,突然向伙房外面跑去,冒著雨跑回了自己住的小屋里。又過了一會兒以后,聽見外面的雨漸漸小了,他戴了一頂草帽,慢慢地向伙房走去?;锓坷镏皇O滦∩骋粋€人了,她已經把水燒開了。毛猴來到灶前,看到很多的土豆正在鍋里咕咚咕咚地翻滾著。

“放咸鹽了沒有?”毛猴說。

“還沒有?!毙∩痴f。

“放吧,該放了?!泵镎f。

于是,小沙開始往鍋里放鹽。

毛猴又說:“再放一點醬進去。”

“我來吧。”小沙說,“你到那邊抽煙去吧?!?/p>

有一天午后,遠遠地看見小沙坐在伙房外面的一塊石頭上織毛衣,于是,我朝她走過去。她來了也有一段日子了,我問她對這里的印象如何,覺得怎么樣,她說挺好的。不久,她又向我建議,伙房里應該裝上紗窗和紗門,這樣蒼蠅就不會飛進去了。我看著她,女人到底是女人,她使我想起了毛猴。多年來,每到夏天,他總是受到無數(shù)蒼蠅的圍攻,但他并不與它們進行搏斗,仿佛它們根本不存在一樣,他也從未想過應該安裝紗窗紗門一類的東西?,F(xiàn)在,剛來了一個女人,就想到了紗窗和紗門,這使我感到一種家庭般的溫暖和清潔?,F(xiàn)在看起來,毛猴是一個非常不講衛(wèi)生的家伙,他的圍裙上至少能洗下十幾斤油垢,原本薄薄的一條布圍裙,經他一系,變得像一條油光光的上好的皮圍裙。早在過來之前,我本打算有話要問小沙,現(xiàn)在看到她這樣,我感到再很難說出口。于是,我的目光落到了她的那團毛線上面。我問她給誰織毛衣,她沒有說給誰織,而是說:

“一點舊毛線,我把它編起來。”

她問我家在哪里,我告訴了她。接著又問起我家中的情況,女人,孩子,父母,房子和院子是不是很大,院子里一定種了不少樹和青菜吧?在村里還有沒有田地?人不在村里了,家里的人受不受別人欺負?

放在她腿上的那團毛線滾落下來,一直來到我的腳邊。我撿起來,遞給她的時候,突然對她說:“經常來找你的那兩個一聲不吭的年輕人到底是什么人?”

我看見她的臉色變了。雖然手里還在繼續(xù)編織著毛衣,但已不像剛才那么從容和有條不紊了。她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落在胸前的毛衣上。她的針法錯了,她停下來,用一根多余的針將錯誤挑開。

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她想回去,家里最近很忙。一開始我沒有聽懂,只以為她要回伙房去干活兒,后來才明白她是要回她自己的家里去,看我們能不能另外再找一個人。我對她說,我并沒有說什么,只不過隨便問了問那兄弟兩個的情況。而她卻說,她的兩個孩子都在上學,男人又不常在家,家里不能沒有人。說著,收起了毛衣。

她執(zhí)意要走,看來是留不住了。于是,我叫來會計,給她結算了工錢。多給了她40塊錢,不知她看出來沒有,她既沒說不要,也沒有表示感謝。忽然想起她還有一個有著粉紅色蓋子的水杯,我曾經用它喝過一口水,就提醒她別忘了帶上。她朝我笑了一下,說:

“那天已經打碎了?!?/p>

我和會計一直目送著她走下山崗,看見她在那條發(fā)白的小路上漸漸地越走越遠,最后完全看不見了。

“如果有機會,”會計對我說,“應該派人去打聽一下?!?/p>

“打聽什么?”

“看看那兄弟兩個,到底是活著,還是早已經死了,去村里一問就知道了?!?/p>

最后的兩座窯正在熄火,崗上到處彌漫著煙霧。明天是八月十五,人們都想回家,只有會計不愿意回去,要留下來看門。臨走的時候,毛猴對會計說,我們都走了,就剩下你一個人了,不怕鬼嗎?

我就怕你,會計說,你走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年初,毛猴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還沒有辦手續(xù),兩個人就已經住到一起去了,據(jù)說兩個人好得像膠一樣。這天下午,他摘去了那件令人不堪入目的圍裙,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很得意地從會計面前經過時,聽到會計對他說:

“別太得意了,小心我派人去拿你們兩個老貨?!?/p>

6

男人走了兩三天以后,天還陰得很厲害。有一天,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那個人瘦弱,戴著一副眼鏡,一進來就不停地咳嗽,咳嗽耽誤了他說話。女人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道:

“你是石灰窯的會計吧?”

“怎么不是?正是?!?/p>

會計有些驚喜地摘下眼鏡,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看清對面的女人時,很快又將眼鏡戴上。他依然沉浸在那種驚喜之中。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會計說。

“我聽他說起過你?!迸苏f。

“謝謝你們還說起過我?!睍嬚f,“我這樣的人,你們還說起過我。”

女人給會計讓座,會計站在那里沒有動。

“他病了,你不去看看他嗎?”會計對女人說。

“剛走了兩天,怎么就病了?”

會計的話使女人變得異常焦急起來。他坐了一會兒。不久以后,女人跟著會計出了門,他們沿著那條發(fā)白的小路往上走。走了不多久,女人忽然看見她的男人從對面的崗上也沿著那條發(fā)白的小路下來了。讓女人感到吃驚的是,她看到她的男人身邊走著一個她沒有見過的女人。

女人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問身邊的會計:

“那個女人是誰?”

女人聽見會計笑了一聲,然后忽然就不見了。

女人被自己的一陣喊聲驚醒了,睜開眼睛后,看到天已大亮了。她回味著那個夢里的那些情景,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不久以后,她起來梳洗完畢,就出了門。她看到天有些晴了。

沿著那條發(fā)白的小路往上走的時候,女人有一種重溫舊夢的感覺,沿途的一切景色都和夢里見到的一模一樣,只是身邊少了會計的那種■走路的聲音。走了不多久,女人忽然看見她的男人從對面的崗上也沿著那條發(fā)白的小路下來了。男人走得很快,漸漸地過來了。女人停下來,她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疲倦而焦躁不安。

男人看見自己的女人站在路上,先是吃了一驚。之后,他告訴女人,他正想回去看看,卻不想到在路上碰到了她。他的心里藏著一件事情,在崗上睡覺的時候,他夢見了自己的家和院落。院子里異常寂靜,連一根麥秸和雞毛也沒有。但不久,他看見一個人的頭從外面伸進了院子里,只是一個頭,看不見頭以下的身體。他頓時有些緊張起來。那時候,他還遠遠地聽到了幾聲狗的吠叫,還有一陣清脆的響聲,仿佛是一只碗在地上摔碎了??粗粗?,那個頭就不見了。他有些焦躁地向四處張望著,又聽見有人在呼嗒呼嗒地拉風箱。

這會兒,他看見女人在看著他,在得知他沒有生病以后,女人一下變得很輕松起來。女人告訴他,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她帶了幾個月餅,是給會計的,她知道他沒有回家,十有八九沒有吃上月餅。另外,她還把他們的一個平時不怎么聽的收音機也帶來了,也是給會計的。女人讓男人把這些東西轉交給會計,但并沒有也不打算把自己做的那個夢告訴男人。女人了解自己的男人,說粗的時候也很粗,說心眼兒小的時候,也非常小。

“已經用不著了。”男人說。

“怎么用不著了?”

男人告訴女人,他從家里來到崗上以后,就一直沒有見過會計。頭一天晚上,他聽到有人在門外嘆氣,他以為是會計。出去看時,外面并沒有人。崗上已經很冷了,尤其到了晚上,比下面的村子里要冷得多。第二天,鬼頭來了。鬼頭住在北邊的一個村子里,沿著溝底過來的時候撿到一副眼鏡。鬼頭拿著那副眼鏡讓男人看,鬼頭說這好像是會計的。男人也覺得像?,F(xiàn)在,人們還沒有來齊。

“不會是死了吧?”女人試探性地問道。

男人沒有說話。他看看上面,又看看下面,整個一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只有他們夫妻兩個。不久,下面的路上又來了一個人。漸漸走近了,是一個提著包袱的孩子。孩子認出了站在路上的男人,一看見他便有些驚喜地說:

“我爹呢,他沒事吧?”

“沒事?!蹦腥苏f。男人告訴女人,孩子是會計的一個兒子。

“我媽想讓他回去?!焙⒆訉δ腥苏f,“還說看看他夠不夠退休的條件,要是夠了,就讓他回去,讓我來頂他?!?/p>

“你這么小,不好好念書,來這里做什么呢?”男人對孩子說。

“我很笨,總是念不好?!焙⒆永侠蠈崒嵉卣f道,“我喜歡石灰窯,崗上總是冒著很大的煙霧,像打仗一樣?!?/p>

“我看可以?!蹦腥苏f,“我代表石灰窯歡迎你。不過,你多大了?”

“14。”

“再過兩年來吧,現(xiàn)在還不行。這個時候要了你,我們都得進去。”

“進哪里去?”

“還能有哪里,監(jiān)獄?!?/p>

孩子被嚇了一跳,又有些不解地看著男人?!斑@兩年先在家里幫你媽做點事吧?!蹦腥藢⒆诱f。他們沿著小路開始往崗上走,女人走在后面。女人聽到男人對那個孩子說:

“你小子還有點兒福,今天正趕上我們要吃好的。”

“吃什么好的?”

“饅頭燉肉?!?/p>

“真的嗎?我最喜歡吃燉肉了?!?/p>

又走了一會兒,男人放慢腳步,問身邊的孩子:

“你媽一直不歡迎你爹回去,這會兒怎么又想讓他回去了?”

“昨天晚上,”孩子說著,回頭朝后面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拔业孟窕厝チ?。在外面叫了幾聲,‘桂花,桂花……”

“桂花是誰?”

“我媽?!?/p>

“你媽叫桂花?我記得她好像叫菊花還是桃花?!?/p>

“她就叫桂花。不管她是什么花,她都沒有去開門。我爹就那樣叫了幾聲,叫得軟軟的,小聲小氣的。后來,我去開了門,但外面沒有人。我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人。于是,我就回去了??焯炝恋臅r候,我看見我爹手里拿著一本書,坐在那里,對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讀書,我給你念一個短故事聽聽吧?!?/p>

“這就怨你們了,你們要是書念得很好,他就不光是給你們念一個短故事,而是要給你們念一個長故事了?!?/p>

“我們就是很笨嘛,就是念不進去嘛?!?/p>

“好啦,接著說吧?!?/p>

“今天早上一起來,我媽就對我說,‘你去看看他,他要是能回來就讓他回來吧,八月十五也沒回來。我就來了?!?/p>

“你看你媽說的是真話嗎?”

“我看像真的。我爹呢,他沒事吧?”

“沒事?!?/p>

他們正走著,突然聽到身邊傳來一陣女人的哭聲,男人和孩子都被嚇了一跳?;仡^去看時,見女人正在邊走邊擺弄那個收音機,那陣哭聲就是從那個收音機里傳出來的。路上還是他們三個人,并沒有多余的人出現(xiàn)。

“關掉!把它關掉!”男人突然厲聲說道。

女人抬起頭,看見男人撇下身邊的那個孩子,像一個很兇惡的陌生人一樣向她走過來。

選自《作家》2000年第3期

原刊責編 顧 亦 本刊責編 曹軍慶

猜你喜歡
孩子
你們這群寂寞如雪的女(男)孩子!
五招搞定孩子的磨蹭
那些特別“聽話”的孩子……
頑皮的孩子
孩子的畫
Hey Blue!藍孩子
孩子的畫
孩子的畫
孩子的畫
孩子的畫
沈丘县| 杭锦后旗| 丹江口市| 来宾市| 罗山县| 集安市| 宾川县| 鞍山市| 贡觉县| 新蔡县| 沙雅县| 石渠县| 安宁市| 保亭| 赤城县| 新巴尔虎右旗| 荆州市| 吉首市| 大悟县| 宜章县| 平邑县| 桐城市| 丹东市| 晋州市| 泸西县| 金川县| 枣阳市| 余姚市| 英超| 华安县| 城市| 湛江市| 乌鲁木齐县| 那坡县| 平乡县| 宿迁市| 晋江市| 湖南省| 天门市| 兴安县| 邹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