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麗

莫里森通過小說《仁慈》探討了荒誕對個人、集體和世界的影響?；恼Q使人處于 “孤兒”狀態(tài)，使集體趨于瓦解，并使世界變成一個恐怖的死亡區(qū)。盡管荒誕對人、集體和世界造成了消極的影響，莫里森和加繆都沒有放棄對未來的希望。在否定了自殺和精神自殺之后，他們都在試圖通過自己的作品揭示出一條反抗之路。

非洲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于199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一舉成為美國文壇一顆耀眼的明星。雖然在當(dāng)時頗具爭議，她詩一般的語言和史詩般的主題吸引了眾多的讀者和評論家的關(guān)注?！蹲钏{的眼睛》使她一舉成名，《秀拉》使她成為黑人女性的精神領(lǐng)袖，《寵兒》則被視為非洲裔美國文學(xué)里程碑式作品。然而近80歲高齡的莫里森依然筆耕不輟——2008年發(fā)表《仁慈》，2013年發(fā)表《家》。其作品變化多樣的主題以及完美的藝術(shù)形式使之成為一個掘之不盡的寶庫。她的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來自于非洲裔美國人對“故國”、“家園”的追尋，以及人類對無法擺脫的生存困惑的探詢。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認為藝術(shù)家是荒誕的，這種荒誕來自于存在的無限性和藝術(shù)家不棄不餒地對世界進行探索和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正如推石上山的西西弗。莫里森就是這樣一位作家，一位西西弗式荒誕的英雄。根據(jù)加繆的《西西弗神話》，作為人與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荒誕”像上帝一樣站在人與世界之間，并對他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人、世界和荒誕之間的相互依存使它們出現(xiàn)暫時的“共在”，然而三者在本質(zhì)上卻是相互對立的。在小說《仁慈》中，荒誕使人處于 “孤兒”狀態(tài)，使集體趨于瓦解，并使世界變成一個恐怖的死亡區(qū)。

荒誕對個人的影響

在荒誕、人和世界組成的“奇怪的三位一體”中，人是荒誕的意識主體，因為“在人的精神之外，不可能有荒誕”，同時，人也是被荒誕所影響的客體，因為對于個人來說，荒誕就是個人對愛和生命的渴望與無理性的世界以及死亡的矛盾。在《仁慈》中，無論何種膚色和階層，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荒誕的奴役。對于白人來說，雖然他們在社會上享有較高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可是白人追求的自由、平等、博愛與剝削他人、奴役他人的奴隸制之間的矛盾沖突最終造成了白人自身的精神枷鎖與異化。例如，面對荒誕的命運，瑞貝卡從不信仰任何宗教變成到宗教的奴仆，和家里的女奴的關(guān)系也從一開始的友愛和互助變?yōu)閷λ齻兇蛄R、虐待，這一系列變化表現(xiàn)出荒誕對白人的異化。同時，白人對利益、享樂的無止境的追求和有限的生命之間的矛盾造成了白人直至死亡也不得安息的命運，例如農(nóng)場的男主人雅各布，當(dāng)他看到別的奴隸主過的奢華生活，就打算給自己蓋一所超過四鄰的大房子，于是他大興土木。然而，女兒卻慘死于馬蹄之下。他自己還沒來得及住進新房，也命喪黃泉。死后靈魂還經(jīng)常出沒于那所無人居住的新房子。

對于黑人來說，黑人渴望的自由、平等、人權(quán)與真實生存環(huán)境的矛盾沖突，造成了他們在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創(chuàng)傷。在小說《仁慈》中，佛羅倫斯的媽媽就是其中一個代表。除了像牲口一樣被買賣、在地里勞作，她還是白人奴隸主發(fā)泄性欲的對象和繁殖勞動力的工具。在小說的最后一章，她這樣敘述道：“在這里作為一個女性就是一個張開的無法愈合的傷口，就算結(jié)了疤，膿水還在下頭?！辈幌胱屗呐畠涸馐芩约旱谋瘧K命運，她急迫地想讓她脫離虎口。盡管明知把女兒賣給另一個白人也許不能改變什么，可是通過作為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看到了雅各布眼中的一點慈悲，看出他把佛羅倫斯當(dāng)成了一個人類的孩子?！百u女為奴”是黑人母親對荒誕命運的無奈反抗，然而卻成了女兒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由于嚴重缺乏安全感，她“愚鈍、急于討好別人，最重要的是，她總是用別人的卑鄙行徑來責(zé)怪自己”她把自己人生所有的希望和意義都寄托在了黑人鐵匠身上，然而當(dāng)鐵匠拒絕她的愛并責(zé)令她離開時，她唯一的希望也隨之破滅。她嗚咽道：“現(xiàn)在我還活著，可是我的心死了。”“人與自身的斷裂”是對佛羅倫斯最生動的寫照。

雅各布農(nóng)場里的其他奴隸也遭受著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印第安人琳娜所有的家人和族人都死于瘟疫，村莊也被燒毀，所以不得不和長老教會員住在一起。然而這么一段生活卻充滿了屈辱和非人的折磨。僅僅是因為從圍裙的破洞里丟了一枚西班牙硬幣，她就被主人用拳頭和鞭子一頓暴打。從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能進入房間，吃飯也只能在門廊里從一只破碗里吃一些殘羹冷炙——“像一條狗一樣，她說，像一條狗一樣”。掃羅在失去了父親和她熟悉的世界之后，在別人眼里成了一個呆頭呆腦的姑娘。對于女主人，她沒有一點用處；對于琳娜，她就是活的霉運。在眾人的疏遠之中，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和幻想之中，對周圍的一切無動于衷。農(nóng)場里還有兩個白人契約工人——斯卡利和威拉德。威拉德為了來到新大陸要付出七年無償勞動的代價，然而美洲對于每一個冒險者來說并不意味著天堂。在斯卡利到來之前，和威拉德相伴的只有豬、羊和牛群，作為一個契約工人，這里充滿了孤獨和艱辛。而斯卡利的母親由于淫蕩和不服從而被遣送到北美殖民地，在她死后，斯卡利需要繼續(xù)完成母親的契約。不知道何時才能結(jié)束契約，他們似乎已經(jīng)被世界遺忘了。

荒誕對集體的影響

除了對個人產(chǎn)生影響，荒誕使原本溫暖的集體也趨于瓦解。在小說《仁慈》中，所有的人物出于生存的需要而聚集在雅各布的農(nóng)場，共同組成了一個暫時的和諧的家，然而在“荒誕”的作用下，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最終集體還是難逃瓦解的命運。

在小說中，這些稀奇古怪的人物天南海北地聚集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家——一對善良的夫妻雅各布和瑞貝卡就像家里的父母為“孩子們”提供庇護，三個女仆就像姐妹，而兩個契約工人就像兒子，他們互相依賴，共同生存。與此同時，所有的女性不管是白人、黑人還是印第安人，在一開始形成了一種互相幫助姐妹情誼，共同面對生活的磨難和艱辛。

農(nóng)場主雅各布作為一個私生子，一出生母親就離開人世，父親也棄他而去。在新大陸盡管他繼承了財產(chǎn)，擁有自己的土地，他依然無法擠入主流社會。無論他建造多么氣派奢華的房子，也無法改變他作為社會的“局外人”的孤兒身份。女主人瑞貝卡作為“郵購新娘”，幾乎是被父母賣給了雅各布，結(jié)婚之后就失去了和父母的任何聯(lián)系。來到美洲新大陸后她也與自己的文化根源徹底分離了，僅僅作為父權(quán)制社會傳宗接代的工具，她沒有享受到絲毫的快樂。盡管組成了新的家庭，她的靈魂依然沒有找到歸宿。

黑人奴隸佛羅倫斯還未從被親生母親賣掉的噩夢中走出，又陷入被情人拋棄的困境之中。從一個極度渴望母愛的孩子到一個期待男性保護的女人，她永遠不能在這個荒誕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也不可能擺脫孤兒的悲慘命運。 印第安人琳娜的家人全部死于瘟疫，而飽受瘟疫折磨的親人的痛苦還沒有隨著燒毀村莊的大火而化為灰燼，她就被長老會教徒賣掉，雅各布的死又使她陷入無家可歸的境地。盡管雅各布給她提供了暫時的庇護所，她卻一直都是家庭和白人主導(dǎo)的社會的“局外人”。雖然和女主人互相幫助產(chǎn)生姐妹情誼，但是她卻明白無誤地闡述了自己的地位和感受：“你和我，這塊土地是我們的家……但是和你（瑞貝卡）不同，我是被流放的。”她在一個白人統(tǒng)治的世界里是一個陌路人，永遠也無法找到自己的文化和精神家園。女奴掃羅的父親死于海難，不習(xí)慣陸地生活的她只能生活在過去的幻影之中。這些人物的孤兒命運不是偶合，而是人類孤獨命運的象征。

盡管雅各布的農(nóng)場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暫時的避難所，然而集體中每個人不同的欲求與集體利益之間的不均衡最終導(dǎo)致了集體的瓦解。集體瓦解的第一個征兆是雅各布和瑞貝卡唯一的女兒死于馬蹄之下。在女兒的墳前，瑞貝卡“整個白天和黑夜都呆在那里”。人類最基本的特征“敵對、傷害和分離” 使人們除了自己不會真正關(guān)心任何人。所以 即便是有短暫的團結(jié)和合作，最終集體還是會走向解體。緊接著雅各布的死和瑞貝卡的重病使集體的瓦解走向高潮。在父權(quán)制社會，父親是家庭唯一和絕對的權(quán)威。在《仁慈》中 ，莫里森塑造了雅各布這樣一個父親的形象，他一手建立了一個家，為孤苦無依的人們提供了暫時的衣食之所，然而又是他因為自己不斷膨脹的貪欲而造成了這個家的毀滅，他的死將這個家拋入崩潰的邊緣。更可怕的是，家里的女主人瑞貝卡也感染天花，使三個無主女人和一個嬰兒陷入絕望境地。作為女奴，琳娜、佛羅倫斯和掃羅沒有繼承權(quán)，不能參加教會活動。她們的命運只能是被買賣、雇傭、欺辱、誘拐和流亡。她們唯一的希望就是瑞貝卡早日康復(fù)，然而瑞貝卡的康復(fù)并沒有給她們帶來福祉。康復(fù)后瑞貝卡變成宗教的奴隸，和她們的關(guān)系也由姐妹、母親變成盛氣凌人的白人奴隸主，她們依然前途未卜——佛羅倫斯將被賣掉，掃羅要被送走，和瑞貝卡情同姐妹的琳娜受到無情的虐待。正如作者在小說的第十章結(jié)尾處的描述：“他們曾經(jīng)認為他們組成了一個大家庭，因為在一起，他們擺脫了孤獨、互相陪伴。但是他們想象中的家最終還是錯誤的。”

荒誕對世界的影響

而對于整個人類，荒誕則帶來了更可怕的后果——它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不能對話；造成了種族之間的矛盾和沖突；造成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不和諧。人對自然的破壞以及自然對人類的懲罰，最終使世界成為一個可怕的死亡區(qū)。

在歐洲殖民者入侵之前，美洲是一片祥和的大陸。印第安人認為大自然也有生命和靈魂并與之和諧相處。同時，在琳娜眼里，美洲大陸是她“曾經(jīng)了解的故土和家園，在那里每個人都擁有一些，沒有人擁有一切”。盡管被賣到白人家庭做女傭，她依然和大自然保持親密的關(guān)系——“她與鳥兒一起呱呱地叫，和植物們交談，與麻雀說話，給母牛唱歌，還張開嘴喝天上的雨水?！痹诖笞匀簧衿娴挠鷦?chuàng)能力的幫助下，她對“布滿尸體的故土的回憶漸漸化為灰燼”。加繆在《局外人》中塑造的典型形象莫爾索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在被捕入獄后，一個教士試圖通過布道使莫爾索懺悔他的罪過，而他卻絲毫沒有悔罪的意圖。在一番抗爭之后，精疲力竭的他陷入沉睡，“一陣微風(fēng)帶著夜晚、大地、和咸咸的空氣的味道吹入他的牢房，使他蘇醒過來。莫爾索在與真實世界的接觸中又一次獲得了新生。”作為局外人，琳娜和莫爾索都深深地意識到世界的荒誕不經(jīng)，只能冷眼看著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極力保持真實的自我，而大自然則是他們力量的源泉。

與印第安人不同的是，外來入侵的殖民者“就像一群豬一樣把海岸拱成一堆堆的沙丘，以至于這片土地從此寸草不生。他們破壞了與地球靈魂的任何聯(lián)系，還貪婪地緊緊掌控它的每一寸土地”。他們對自然母親的掠奪就像野獸“嚼爛了這個世界又吐出了能夠吞噬一切原始居民的恐懼”。在他們到來之后，北美洲從一個寧靜的天堂變?yōu)榭膳碌牡鬲z，而土著居民被慘絕人寰地屠殺、買賣和奴役。他們還帶來了瘟疫，使整個世界變成一個死亡區(qū)。琳娜的村莊就是一個縮影，瘟疫使整個村莊籠罩在死亡之中?！八劳鲵榭s在燈芯草墊子上，拍打在湖岸的波浪里，蜷曲在村子的小路上和遠處的森林里，最悲慘的就是掙扎在他們既無法忍受又無法舍棄的毯子里。嬰兒先一個個停止呼吸，接著是母親們倒在孩子的尸骨上汗流如柱，如玉米須子一樣虛弱無力?！蓖瑯?，“死亡區(qū)”也是加繆的小說《鼠疫》和戲劇《卡利古拉》中的典型意象。在《鼠疫》中，加繆描述了在阿爾及利亞的海濱城市奧蘭市鼠疫爆發(fā)，到處都彌漫著死亡的恐懼。在《卡里古拉》中，瘋狂的統(tǒng)治者人為地把羅馬變成一個死亡區(qū)，每個人都活在對死刑的憂慮和恐懼之中。通過對死亡區(qū)的描述，莫里森和加繆都試圖揭示一個被荒誕所操控的世界的真實面目。

結(jié) 語

莫里森通過小說《仁慈》探討了荒誕對個人、集體和世界的影響。小說中的人物——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主人還是奴隸——都是這個無理性世界的局外人。

圣經(jīng)在創(chuàng)世紀第十一章3-9節(jié)描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人類想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來傳揚人的名，并且使人避免分散的命運。耶和華知道后卻變亂了他們的語言，使他們的語言彼此不通，并使他們分散在各地。托尼·莫里森在《仁慈》這部小說中也在試圖構(gòu)建一個理想的世界，一個各種族的人都和睦相處的國度，一個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伊甸園。然而，世界的荒誕本質(zhì)卻使人類無法逃脫死亡和分散的命運，這個理想世界中的人物最終還是走向分裂。小說《仁慈》正是通過構(gòu)建一個走向分裂破碎的理想世界，從而再現(xiàn)世界的荒誕本質(zhì)。

[1]Camus,Albert.The Myth of Sisyphus(Justin O’Brien)[M].London:Penguin Books Ltd,2005.

[2]Camus, Albert. The Rebel(Anthony Bower)[M].New York:Alfred A.Knopf,2000.

[3]Morrison,Toni.A Mercy[M].New York:Alfred A.Knopf,2008.

[4]李軍.加繆的“荒誕哲學(xué)”及其“文學(xué)化”[D].濟南:山東大學(xué), 2008.

[5]柳鳴九.加繆全集·散文卷(I)[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6]柳鳴九.加繆全集·小說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7]柳鳴九.二十世紀文學(xué)中的荒誕[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