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榮榮
在很多人的眼里,我的父親有些不務(wù)正業(yè)。他是個農(nóng)民,卻不會侍弄莊稼,只能拿著焊槍幫別人焊東西;他是個男人,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總是跟在母親的身后打雜。親戚、鄰居當中沒有讀書看報的,可父親卻訂了一份《武林》。每每郵遞員來送雜志,父親總是故意等他高叫了幾遍后才答應(yīng)。然后,他從村子南頭走到北頭溜達一圈,見誰都熱情地舉著雜志打招呼。我挺稀罕這種刊物的,它有文字有插圖,煞是好看。這大概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吧。
當我第一次怯生生地問父親要錢買一本大部頭的書時,他問:“你同學有沒?”我說沒有,心里以為是沒指望了。不料,他毫不猶豫地說:“人家沒有,咱有。買!”從那時,我就對這個不喜歡下地干活的父親刮目相看。
父親還是棋迷,我卻總疑心他下棋是為了逃避家務(wù)。沒事兒時,他就支上棋攤,把方凳擺好,見人走過門口就喊著扯著:“來,殺一盤!”經(jīng)常到吃飯的時間了,門口一圈人還圍著嚷著熱鬧非凡。母親把飯熱一遍,到門口瞅兩眼,熱一遍,再瞅兩眼。她實在不耐煩了,就支使我出去喊。我也不勝其煩,喊一聲:“爸——吃飯了!”他一般會有兩種反應(yīng):“馬上就好”,響亮亮的;或者只從人群里扔出一個字“滾”,粗暴暴的。聽到他的話,我不是趕緊回去擺好桌椅碗筷,就是趴在條凳上悶悶不樂地寫日記:“今天,爸爸罵媽媽了,說她干活兒就為了吃,吃就是為了干活兒!那么,干活兒是為了什么呢?吃,又是為了什么呢……”
上初中時,我的學習成績不理想,父親對我有點失望。終于,有一天,他板起臉要跟我談?wù)?。他說起年輕時的理想愛好——游泳、打乒乓球、寫詩……說著說著主題就跑偏了,他兩眼放光,念叨著應(yīng)該重拾舊夢,竟然立刻行動起來。他用水泥、鋼筋鑄了乒乓球臺,扯了幾米網(wǎng)紗立在中間,弄得煞有介事。我們的“私家球場”一時轟動鄉(xiāng)里,從那以后,慕名者眾,我家沒個清靜。爸爸有了借口,連井水都不提了。害得媽媽一邊收受著球迷們對爸爸的贊美,一邊支著腰嘆氣。后來,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好,母親的錢包卻越來越癟。眼看著我要升學,爸爸一邊咬文嚼字地說“希望你升入高一級學府深造”,一邊決心發(fā)家致富。他蓋了幾間豬圈,毫不吝惜地用那兩塊乒乓球臺做了豬圈的平頂,頗為氣派。我深以為榮,寫了篇作文《當豬住進平房》。我把作文念給母親聽,母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進入大學后,父親開始十分器重我,遇到問題經(jīng)常跟我討主意。上班后,聽說我要休假回家,他提前把門兩邊的墻粉刷一新。我到家的那天下午,趁著門口人多,父親提著一桶紅漆就要我寫副對聯(lián):“電焊氣焊拿手,充氣補胎擅長?!蔽夷樁紘槹琢?,連忙擺手說寫不了大字,說著就往后退。父親沒抓住我,他非常生氣,躲進放千斤頂、打氣泵、鋼筋棍的小屋摔摔打打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我去叫他,低聲喊了無數(shù)聲“爸”,他才一身油膩地走出來,氣哼哼地賞了我一句:“辛辛苦苦培養(yǎng)你,想供出個讀書人哩!誰知你連個長臉的字也不會寫!”以前,當看到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總是矢志不移地捧他的場,只要他召喚,她就放下掃把、笤帚,提鉗子、鈑子、鏍絲刀奔過去,我還替她委屈,小聲嘀咕“人家都是‘嫁個書生當娘子,嫁個屠夫翻腸子,你咋回事……”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母親。
也許,窮其大半生,父親都不滿意他的農(nóng)民身份。他一生都在偏題,想過一種更體面或更有意義的人生,但他最終沒有掙脫生活的責任和重壓。而我,或許只有朝著父親希望的方向不斷努力,才能使他的精神因為夢想延續(xù)而重新飽滿起來。
(題圖由作者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