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柳
獵手做著今日必有收獲的夢,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過了幾處下夾子的地方,但都一無所獲。當轉(zhuǎn)過一片老榆林時,忽然遠處傳來“嘩啦嘩啦”的鐵鏈聲,他緊走幾步穿過樹林,一眼望見前面那棵老榆樹下,一個大家伙在那兒翻騰,鋼夾夾住了它的前腿,原來是一只狼。
獵手心中一陣狂喜,端著槍一步步向狼逼近,狼夾著尾巴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眼里充滿了恐懼、仇恨和絕望。獵手一邊小心地挪動腳步,一邊舉起獵槍,瞄準了狼的天靈蓋兒。啪!腳下的土夾著枯枝敗葉驟然飛起來,獵手只覺得腳脖子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咬住了。一陣鉆心的巨痛,眼前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昏死過去了。
獵手的小腿被一副鋼夾緊緊鉗住了。這是山里獵人用的獵夾,它的兩組彈簧彈力相當大,要想打開鋼夾,得將它固定在專用的帶鋼鉤的厚木板上,一個人用鐵棍撬開,另一個人趕緊掛上銷子和保險。打開的夾子剛好是兩個半圓,在比獵槍筒還粗的鋼條上焊著一圈兩寸多長的鋼齒,當兩個半圓合在一起時,鋼齒相互交錯,尖利無比。任何野獸只要被它夾住就休想逃脫,因為每根鋼齒上都有兩排倒鉤,一旦刺進大牲口的骨頭,連獵人也打不開,每次只能把獵物腿砍斷,然后把夾子放在火上燒,直到把那上面的骨肉燒成炭。
不知過了多久,獵手終于蘇醒了。眼前的一切他都明白了,不過他心里很清楚,他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他不用看也能猜到,這夾子上鐵鏈的另一端肯定鎖在旁邊那棵大樹上。這是哪個挨千刀的跑到我碗里扒肉來了。獵手痛得只咧嘴,心里罵著,眼睛又閉上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已經(jīng)可以接受這個現(xiàn)實了。他側(cè)過身子發(fā)現(xiàn)狼趴在那兒,正靜靜地望著他。這個時候,他才細細地打量起這只狼來。他第一眼就望見了狼肚子上那兩排鼓鼓的奶子,原來是只母狼。獵手感到一陣內(nèi)疚:這會兒,它的兒女們一定在洞中焦急地盼著媽媽歸去呢,可惜——它們再也不會見到媽媽了。
寂靜的山林里,幽僻的小路上,兩個生靈在相距不到五米的草叢中,就這樣默默地相互對望著。
太陽眼看就要落山了,鴉雀忙著飛向各自的窩巢。獵人知道,黃昏比黑夜更危險,因為那些兇猛的食肉野獸都在這個時候出來尋找獵物。他伸手把槍抓過來,查看了一下子彈,打開了保險,準備隨時應(yīng)付不測。腳下那灘血是最大的禍害,血散發(fā)的腥味會飄到很遠很遠。在這一點上,狼做得很明智,隨時把流出來的血舔干凈。因為它知道,即使是它的同類嗅到腥味來到這兒,也會把它吃掉。
人沒有勇氣把自己的血吮進肚子。獵手躺在草地上,眼望著天空,無計可施。他心里盤算著,從家人發(fā)現(xiàn)他出了意外到最終找到他,起碼也得三四天時間。這三四天里他就算不餓死、渴死,也難免會被野獸吃掉。想到這兒,獵手絕望地長嘆了一口氣,槍也滑到了一邊,兩顆淚珠竟從眼角兩邊滾落下來。
突然,一陣響動使獵手警覺起來,他扭過頭一看,登時愣住了:只見那只狼正用尖利的牙齒撕啃被夾住的前腿,血不住地從新咬開的傷口向外涌,狼一邊吮吸著血,一邊低低地呻吟。當咬到骨頭時,那“咔嚓咔嚓”咬碎骨頭的聲音令獵手心都跟著顫抖起來。他實在不忍看著它這樣遭罪,便悄悄地舉起了槍。狼覺察有動靜,猛地抬起頭,在那一剎那,獵手忽然發(fā)現(xiàn),狼的眼里噙滿了淚水,萬分痛苦地望著他。獵手的槍無力地垂下了。
約摸十分鐘過去了,腿被生生咬斷了,狼用舌頭舔著夾子上的半截腿,嗚嗚地低聲叫著,像是為失去那塊骨肉在哭泣。過了好一會兒,它抬起頭默默地望著獵手,緩緩轉(zhuǎn)過身,一瘸一拐地朝山崗上走去。在山崖的轉(zhuǎn)彎處,狼回過身再一次朝獵手望去??伤匆姷膮s是一支瞄準它的獵槍,霎時間,一切似乎都凝固了,狼巍然立在崖邊,在明亮背景襯托下,它宛若一尊石雕,只有懸在半空的斷腿在微微抖著。
槍響了,回聲在山谷中悠悠蕩蕩,久久不愿散去,仿佛是狼的那個載著怨恨的魂靈。
幾天以后,另一個獵手經(jīng)過這里,看到的是這樣一幅情景:鋼夾上夾著一根不知是什么獸類的腿骨,那上面的肉已經(jīng)被啃得精光,旁邊還有一支沒有子彈的獵槍。
(岸芷汀蘭選自《小小說選刊十五年獲獎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