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長春
摘要:中國中古時期,法制文明獲得突破性發(fā)展。無論是法學理論還是法典編纂,均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取得了若干重要成果。而“法理”概念的提出則為此時期法制文明發(fā)展和進步的中樞環(huán)節(jié)。為滿足解決秦漢法制困局之需要,在漢魏以降政治、學術環(huán)境熏陶之下,“法理”概念應運而生,這是中古法制文明演變中的一件大事。中古法學以“法理”為法律之本,以論理辯難的邏輯方式求貫穿法律之通理,將先秦法哲學的宏大論述與秦漢法律注釋學的微觀考證連成一體,促成了古代中國法學理論的完整與成熟。這不僅極大地推動了中古律令制度的系統(tǒng)化與完備化,對中古法制文明之演進產(chǎn)生巨大影響,而且對今日之法學研究亦頗具啟示。
關鍵詞:中古;法制文明;法理;法學;律令制度
中圖分類號:DF08文獻標識碼:ADOI:10.3969
近代以來,關于古代中國有無法學之問題多有聚訟。對于古代中國是否有法學,律學是否中國古代的法學這樣的問題,由來存在爭議。然而多屬名分之爭,無非是參照標準不同,所得結論各異罷了。沈家本《法學盛衰說》,以律學為古代法學;梁啟超《中國法理學發(fā)達史》、王振先《中國古代法理學》,以先秦諸子法律思想為古代法學。錢劍夫《中國封建社會只有律家律學律治而無法家法學法治說》則認為,古代律學非法學,中國古代無法學。其后則有何勤華、張中秋、張偉仁諸先生進行實質(zhì)內(nèi)容的商榷,此不贅述。古代律學較之現(xiàn)代法學有極大的特異性,其概念本不可與現(xiàn)代法學概念簡單比附。如強為之,亦出于古今溝通之便,別無他意。筆者以為,中國古代自有法學,包括禮法學、刑名學、律學、唐律學、法醫(yī)學、刑幕學等。(參見:俞榮根.中國傳統(tǒng)法學述論——基于國學視角[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中華大典》工作委員會,《中華大典》編纂委員會.中華大典·法律典·法律理論分典[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此由盛行今日中國之法學理論,其思想主旨大體源自西方之故。然而,法學在古代中國亦非絕乎其類。筆者以為,中國古代自有法學,亦自有其系統(tǒng)的法理學說。而且,中國古代法學很早就推出了“法理”的概念,展現(xiàn)出學理上自覺的成熟。這個法學理論成熟的過程主要發(fā)生在中古時期。
南齊永明九年,廷尉孔稚珪上奏《新定律注表》,開篇言道:“匠萬物者以繩墨為正,馭大國者以法理為本。是以古之圣王,臨朝思理,遠防邪萌,深杜奸漸,莫不資法理以成化,明刑賞以樹功者也?!盵1]他認為,法理就像繩墨,是國家權力運轉(zhuǎn)、民眾行為規(guī)范必須依照的根本準據(jù)。君主應以“法理”為本,掌控國家秩序,杜絕奸邪之亂,依據(jù)“法理”制定法律,并運用刑賞手段維護其權威。在孔氏看來,“法理”處于治國之策的核心和基礎地位,是國家政治與法律制度背后的原則性和支撐性的理論依據(jù)。無獨有偶,北魏侍中孫騰亦曾上書言到:“法若畫一,理尚不二,不可喜怒由情,而致輕重。”[2]
實則,二人倡言“法理”,所反映出的是中古時期法律觀念和法學理論的一種深刻變化,前此所未有,后此則綿遠流長。胡適先生曾言:“我們必須研究中古思想,方才可望了解古代思想的本來面目,又可望了解近世思想的重要來歷?!盵3]中古“法理”概念的出現(xiàn),對于自漢至唐法制文明的演進有莫大貢獻。故極有必要詳考中古“法理”之源流、內(nèi)涵、特征,且明辨其歷史意義。
一、中古“法理”之源流
(一)上古法學與秦漢法制困局
我國古代法學理論雖可溯之久遠,然而“法理”概念卻非自始有之。春秋以前,古代思想家論法一般不出德、禮、政、刑等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范疇,直到戰(zhàn)國才開始認真思考法律自身的具體理論問題,墨子率先談到法的形式要件?!赌印し敲稀吩唬骸跋韧踔畷际┌傩照?,憲也……所以聽獄制罪者,刑也?!焙m先生說:“‘法的觀念,從‘模范的意義演變?yōu)辇R一人民的法度,這是墨家的貢獻?!笨旨粗复硕?。(參見:胡適.胡適文集(6)[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426.) 名學此時亦與法學漸有初步接觸,由是而有刑名學。其后,法家諸子如商君、韓非以及《管子》的作者們皆順此方向加以申述。例如,《商君書·修權》曰:“法者,國之權衡也?!薄俄n非子·難三》曰:“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也?!薄豆茏印っ鞣ń狻吩唬骸胺ㄕ?,天下之程式也,萬世之儀表也。”然而基于推動變法之現(xiàn)實需要,戰(zhàn)國法家將更多的思考精力放在了社會進化、人性本惡、刑無等級、以刑去刑等宏大的法哲學命題上,意在藉此鼓吹“法治”的必要,尚未涉及法律體系的構建與運轉(zhuǎn)等具體理論問題。
李悝《法經(jīng)》六篇中有專章總結法律適用原則的《具律》,體現(xiàn)出當時的法學理論水準。但是,其簡要的內(nèi)容和處于篇末的位置說明那時候的法學理論抽象能力和認知水平都還很低,法學的具體理論亦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傊苑审w系的構建邏輯與運轉(zhuǎn)原理為主要內(nèi)容的法學理論思考尚非當時主流。
在先秦時期,對此理論問題之重要性有所關注并富有獨特見解的,是兼宗儒法的禮學大師荀況。《荀子·君道》講:“不知法之義,而正法之數(shù),雖博,臨事必亂。”顯然,荀子已經(jīng)深刻地意識到,法律絕非一連串零碎法條的簡單累加,在著之圖籍、設之官府、布之百姓等形式外觀背后,存在著一個更需加以重視的法學理論的邏輯構建問題。只有依照特定的抽象原理即“法義”將數(shù)量繁多的法律條文即“法數(shù)”組合起來,才能構成一個有效運轉(zhuǎn)的法律體系,這就像是用一根紅繩將一粒粒珍珠串聯(lián)起來一樣。然而遺憾的是,荀子的主張終為淹沒于歷史喧嘩中的先聲,并未得到后世之重視,遂生出秦漢時嚴重的法制困局。荀子雖無實踐經(jīng)驗,卻隱約預見到了后世秦漢法制之弊。由此可見荀子之先知先覺。其理論敏感性與理論洞察力,遠在商君、韓非等法家學者之上,亦遠非后世秦漢律家所可匹及。
實則荀子之后,秦漢法律之學并非沒有發(fā)展,只不過當時學者在關注宏大法哲學命題之后又急轉(zhuǎn)直下,又將注意力集中于法律注釋、司法釋疑等具體操作層面的問題之上。這既表現(xiàn)出秦漢法學極強的實踐精神,又反映出其明顯的理論匱乏。秦之《法律答問》體現(xiàn)的就是這種以指導司法實踐為主導的法律解釋傾向。
漢代法學以律學為主,有“律章句學”與“刑名學”兩大流派。關于漢代律學之“律章句學”與“刑名學”的分法,筆者采自丁凌華教授之說。然而,筆者采此分類之法,卻對丁教授其后以此論說中古律學之若干觀點有所異議,容后專文商榷。(參見:丁凌華.五服制度與傳統(tǒng)法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268-273.)刑名家多為司法官吏,以司法實效之實現(xiàn)為嚆矢,對法律理論本不甚留意。受當時經(jīng)學影響而成的律章句學則有明顯的學理志趣,“跨越以具體案件講經(jīng)說法的藩籬,直接以經(jīng)注律”[4]。當時的律章句之學門派分立,名家輩出,呈現(xiàn)出一派繁榮之象,為后世稱羨。例如,南齊崔祖思曰:“漢來治律有家,子孫并世其業(yè),聚徒講授,至數(shù)百人。故張、于二氏,潔譽文、宣之世;陳、郭兩族,流稱武、明之朝。決獄無冤,慶昌枝裔,槐袞相襲,蟬紫傳輝。”(《南齊書》卷二十八《崔祖思傳》)南齊孔稚珪亦曰:“尋古之名流,多有法學。故釋之、定國,聲光漢臺;元常、文惠,績映魏閣?!保ā赌淆R書·孔稚珪傳》)關于漢代律章句學的考證,一書爬梳剔抉,考論最為精當,考出15名漢代律家的生平及著述,輯錄漢律章句543條,其中多有鉤沉、立新、補漏、糾錯,可詳參之。另有張忠煒《漢代律章句學探源》一文,結合訓詁學與簡牘學對漢律章句又加申述,可資比勘互補。(參見:龍大軒.漢代律家與律章句考[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張忠煒.漢代律章句學探源[J].史學月刊,2010,(4):36-45.)著名的律章句家就有叔孫宣、郭令卿、馬融、鄭玄等十余家,每家著作律章句數(shù)十萬言。且諸家律章句多為當時司法所遵從,成為國家律令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
然而律章句家們所注意者乃是訓詁名物、詮釋條文,加以灌注儒家經(jīng)義,并未對法學自身的理論抽象與體系構建給予足夠重視,沒有圍繞法律的概念、原則和體系展開深入細致的思考,缺乏邏輯體系和學理支撐。加之其說各異,對條文和概念的解釋流于繁瑣龐雜,又給司法帶來極大不便?!稌x書·刑法志》稱:“凡斷罪所當由用者,合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七百七十三萬二千二百余言,言數(shù)益繁,覽者益難?!币源擞^之,漢律章句學的繁榮發(fā)展仍僅限于知識性的增長,而非理論上的提升,從而陷于“勞思慮而不知道,費日月而無成功”東漢學者徐幹在《中論》卷上《治學》中批評當時學術風氣曰:“今之學者,勤心以取之,亦足以到,昭明而成博達矣!凡學者,大義為先,物名為后,大義舉而物名從之。然鄙儒之博學也,務于物名,詳于器械,矜于詁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tǒng)其大義之所極,以獲先王之心,此無異乎女史誦詩,內(nèi)豎傳令也。故使學者勞思慮而不知道,費日月而無成功,故君子必擇師焉?!钡恼`區(qū)。這便造就了秦漢法制的嚴重困局。
秦漢之法制困局體現(xiàn)在律令條文與司法解釋的規(guī)模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抑制的膨脹態(tài)勢。似乎當時的法律人單純追求以量取勝,認為法律越多越好。然而實踐顯示,國家之法制建設遠非如此簡單。秦法繁密西漢桓寬《鹽鐵論·刑德》載“文學”之言曰:“昔秦法繁于秋荼,而網(wǎng)密于凝脂?!保瑤缀鯚o事不立法,但不成體系,終致瑣碎無制,民難知禁,加之又有重刑主義。于是民怨沸騰,天下大亂。然而由于秦祚短促,其法制之弊尚不明顯,故仍未能引起后人重視。漢承秦制,在法制建設的思路上并無甚大改觀,終于重蹈覆轍。歷經(jīng)四百年持續(xù)積累,漢代律令之繁蕪無制終于達到令人瞠目的程度,甚至引起史家驚呼。時人雖有察覺亦難糾正時弊,無力從根本上扭轉(zhuǎn)法制困局。漢初,奉行黃老無為之術,刪約秦法而為漢律九章。漢武帝時,法律規(guī)模迅速膨脹?!稘h書·刑法志》記載:“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國承用者駮,或罪同而論異。奸吏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議者咸冤傷之?!庇州d宣帝時涿郡太守鄭昌“刪定律令”之議,元帝、成帝時“蠲除約省”律令之詔?!尔}鐵論·刑德》亦稱:“方今律令百有馀篇,文章繁,罪名重,郡國用之疑惑,或淺或深,自吏明習者,不知所處,而況愚民!律令塵蠹于棧閣,吏不能遍睹,而況于愚民乎!此斷獄所以滋眾,而民犯禁滋多也?!酸硪霜z,握粟出卜,自何能谷?刺刑法繁也?!敝翓|漢,此困局仍未見緩解,故有律家陳寵痛陳:“漢興以來,三百二年,憲令稍增,科條無限。”(《后漢書·陳寵傳》)其子陳忠又曾主持蠲革律令,然而“舊律繁蕪,未經(jīng)纂集”(《晉書·刑法志》)。因此又有應劭刪定律令??梢姡瑵h律繁蕪的弊端,已經(jīng)陷入積重難返的境地。追根溯源,此皆緣于時人法學理論淺薄,對法律發(fā)展規(guī)律缺乏深層認識之故。法學既乏理論創(chuàng)化,法制自然陷于困局。
總之,戰(zhàn)國秦漢時的法學理論尚顯單薄,不是聚焦于法哲學的宏大命題,就是費心力于司法操作的細微末節(jié),出離宏觀,即入微觀。而對以法律自身的構建原則、邏輯層次、結構體例、語言表述、立法技巧等規(guī)律性問題為研究對象的中觀法學理論缺乏思考。由之引發(fā)的法制困局,成為漢魏之際法學變革的重大誘因。
(二)漢魏之際的法學變革
《易·系辭》曰:“窮則變,變則通?!鼻貪h以來的法制困局至漢末終于迎來了根本解決的契機。一則,政權禪代為革除法制舊弊、創(chuàng)建全新法律體系提供了現(xiàn)實的政治可能性;二則,自東漢以來持續(xù)積累、醞釀既久的律學義理化運動亦日漸充實渾厚,是為漢魏之際法學的一大變革。
一個時代之學術思想,誠如錢穆先生所說,“有其新茁,有其舊遺,旁衍橫溢,潛滋暗長于時代主潮流之下,而與為推遷。逮夫時換代變,風尚翻新,則此潛滋暗長者,乃躍起而為新時代之歸向”[5]。此為治學術者務須領會之至理要義。
中古法學的深刻變化其實早已醞釀于東漢,律學大家馬融是其關鍵人物。馬融博通經(jīng)籍,才高學富,遍注群經(jīng),世稱“通儒”,為漢代古文經(jīng)學大師,同時亦是以經(jīng)解律的律章句學大家。然而盡管馬融也曾撰有律章句數(shù)十萬言,實則其風格已與前賢大異其趣。據(jù)《后漢書》本傳記載,馬融為人“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jié)”,開魏晉名士之先風。而其學則重義理玄言,打破儒經(jīng)家法師說,兼及名、道諸家,以“通”聞名,不再純守漢儒訓詁考據(jù)、詮釋名物的經(jīng)學風格。因而馬融被認為是從漢代經(jīng)學到魏晉清談玄學轉(zhuǎn)折的啟蒙式人物。關于馬融學行的評介,近代以來學者已經(jīng)多有研究,基本上已經(jīng)達成共識。如,賀昌群就認為馬融為中古學術思想各個領域內(nèi)突破舊學、大開玄風的開創(chuàng)性人物。杜守素亦稱馬融是“從經(jīng)學到玄學的過程中間的一位契機的人物”。余英時也稱馬融為“漢魏間學術轉(zhuǎn)變中之重要人物”。(參見:賀昌群.魏晉清談思想初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7-21;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353.)其人其學既如此,則其律章句學之風格亦可以想見,必然重在闡發(fā)律令義理,而不再如前人那樣單純滿足于以章句訓詁去注釋律令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