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贛州和她的郁孤臺
要在幾天的肉體挪移和體察當(dāng)中獲得一種內(nèi)心的寧靜和靈魂的歷練,顯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從舷窗看到大片白云時,盡管睡意強勁,并且有過多次類似經(jīng)驗,但還是暗自驚訝了一下。
正是暮晚,太陽已經(jīng)撤退到了足夠歪斜的地方,仍舊聲色俱厲地把它的光輝盡力照射過來。大批的白云或銜接叢立、白衣勝雪,逶迤無際,并構(gòu)造成類似絕境雪域的高聳與遼闊;或縱橫匍匐、橫身萬里,以層疊的白色絲綢與煙云的方式,遮蔽了大地與天空銜接的線路。人在其上,盡管能夠看到機翼,也清楚知道自己只是惴惴路過。可這仍舊是迷人的,而且,大地和空中的每一次景象都不可復(fù)制,只是此時此刻。
下飛機,看到“黃金機場”四個字,心里也暗自玩味了一下。對于大地上的一切,哪怕是一處不毛之地,都是這個星球的一部分。人對自然各地的象征性命名,包含了很多的期望和幻想,當(dāng)然也有因勢、事和時等因素的附會。我在想,倘若贛州的黃金機場也是被獨立命名,且距今不久的話,肯定能夠燭照當(dāng)下時代的一些幽微。信手翻了一下地圖,卻發(fā)現(xiàn)贛州機場所在地為黃金村。心下釋然。
機場之外,熱浪拍人。路邊的丘陵上綠意兇猛,路邊也澎湃著大量的腥綠草木和濕潤的紅土。到市區(qū),燈光已經(jīng)覆蓋了整個夜晚。到處嘈雜, 人、車、商品、樓宇,構(gòu)成了雷同的城市。下榻贛南賓館,一個幽深而安靜的院子。讓人想到“行宮”、“官邸”等等與奢華有關(guān)的詞匯。洗澡,吃飯,與同行的詩人朝顏到街上溜達(dá)。熱。熱得人好像是溫水中的一塊豆腐。沿著街道走。街道長而深,頭頂和兩側(cè)都是燈光,照得人人身明亮,尤其是那些裸露著四肢的年輕女子。她們的各種姿勢,以及自覺地普通話表達(dá),使得贛州的夜晚平添了許多妖媚的意味。有一些人圍坐在街邊喝功夫茶,輕聲細(xì)語地說著什么。有老人搖著蒲扇,在街道一邊緩步而行。我站在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過紅綠燈的時候,左右打量了一下,驀然覺得,這贛州城和她現(xiàn)在的人們,依舊有著某個王朝的韻味和氣息。好像是清中葉,但更像是南宋時期。這里的人看起來大都性情溫和,有著一種淡淡的書卷氣,且還有著一種寬諒與自覺的氣質(zhì)。這種感覺,正好反襯了贛州溽熱的天氣。也隱約覺得,贛州這座古城,始終有著一種綿軟、剛硬、破碎與鏈接的時空維度。也就是說,贛州這座城市的歷史及其文化品性從沒有斷裂過,不管王朝更換、時間摧毀,她始終用一種強韌的力量將自我的歷史在這片地域上勾連了起來,而且從沒有折斷過。
這種感覺顯然有些主題先行。在此之前,我確定我沒有來過贛州。只是去過一次臨近贛州的廣東東莞。
回到賓館,洗澡,躺下,窗外是蛙鳴,還有些不甘心的知了叫聲。隨著夜晚的漸次深入,只覺得這個地方安靜極了,像一個人置身于闊大荷塘一隅的茅屋里,清風(fēng)明月,蟲鳴四野。一個人躺在寧靜之中,有一些物我相融、人入勝境的暢達(dá)與偎貼感。不知不覺睡著了,一夜無夢,身心飄渺。等被鳥鳴吵醒,睜眼一看,滿目新鮮的陽光已經(jīng)把窗簾照得無處藏私了。
去郁孤臺。
郁孤臺——這名字起得太好,是真正的人文命名。據(jù)說是以四野蒼郁,唯獨此山孤立之意而得。山的名字居然叫做賀蘭山。與寧夏境內(nèi)的那座名字一致。盡管牽強,從中也能找到早期客家人南遷之后對北方、中原故土的懷念之心和內(nèi)在情意。與郁孤臺相對的,還有一座望闕臺,大致是由唐時贛州知府李勉修建并命名。使得郁孤臺盛名天下,至今為人景仰的,一是蘇軾,一是辛棄疾。這兩位絕代人杰,在兩宋時期,以詩詞和賦的方式,將這樣一座江南尋常見的江邊孤山放進了人心里和塵世中。這是最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也是文人夢寐以求的不朽功德。
郁孤臺前,聳立著辛棄疾的銅像。一個長髯劍眉、眼神孤傲的男人,具鐵血素質(zhì)與決絕之氣,滿腹韜略且又胸中錦繡的英雄。仰望之間,我喊了一聲:“辛老師!”同行的詩人朝顏笑了一下。我還是一本正經(jīng),繞著辛棄疾銅像轉(zhuǎn)了一圈。摸了摸他的胳膊,還有他腰間的長劍。我在心里感嘆。做男人,就應(yīng)當(dāng)如辛稼軒!一個好男人,不僅能以文章書寫胸中江山與萬古悲愁,且還要橫刀馬上,運籌帷幄,退敵于千里之外,擒賊于百萬軍中。
向上攀登時候,忍不住默誦他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郁孤臺下清江水, 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深山聞鷓鴣?!边@闕詞,在郁孤臺,當(dāng)然是橫絕天下、獨步無人的。他的前世蘇軾在此所作的《過虔州登郁孤臺》(“八境見圖畫,郁孤如舊游。山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日麗崆峒曉,風(fēng)酣章貢秋。丹青未變?nèi)~,鱗甲欲生洲。嵐氣昏城樹,灘聲入市樓。煙云侵嶺路,草木半炎洲。故國千峰處,高臺十日留。他年三宿處,準(zhǔn)擬系以舟。”)一詩顯然不可比;其后世名將和詩人文天祥的《郁孤臺》(“城廓春聲闊,樓臺晝影遲。并天浮雪界,蓋海出云旗。風(fēng)雨十年夢,江湖萬里思。倚欄時北顧,空翠濕朝曦?!保┮膊豢杀取V皇俏奶煜橛谒文┰诖酥鲗?dǎo)的“贛南奏捷”令人欽佩而又扼腕。
稼軒此詞,有一種遼闊的憂傷與廣泛的悲憫,還有深切無奈和蒼涼感。他的猶豫和嘆息,千余年后,仍舊清晰可聞、如敲心壁。蘇軾的吟誦,景色之外,有些顧影自憐,到底小家子氣了些。至于后來的文天祥,重的是氣節(jié),是王朝振興的個人因素及品質(zhì)。單說氣節(jié)這種品質(zhì),有時候顯得異常單調(diào)??上В徊繗v史,大抵是由人格論高下的,而獨獨不見那種敢與皇朝甚至天下人為敵的“破天”精神和“悖逆”作為。
烈日如灼,登上郁孤臺,俯瞰貢水和章水,以及兩水匯合后,在遠(yuǎn)處的泱泱之姿,忍不住沮喪。逝水不舍晝夜,人不過水中的一枚草芥和砂礫。再者,在任何一個時代,個人都是孤單甚至孤絕的,正如郁孤臺這個名字的內(nèi)蘊及其外延,草木蒼郁,山峰孤立;眾生煌煌,“我”卻唯一。在浩大的風(fēng)中,倘若能遇到辛棄疾,即使做他馬夫或兵卒,我都覺得榮幸??上?,江水迢遙,斯人不復(fù),天地蒼然,浮云萬里。我想,在這個時代,早就沒了辛棄疾的半點血脈。即使文天祥,也鳳毛麟角、愁腸百結(jié)。所謂的英雄俊杰,也只能在暗黑之夜,登高望遠(yuǎn),把酒臨風(fēng),滿腔志氣,不可避免地在俗世水滴石穿,被泡成了眼淚和清湯。
通天寨、南廬屋和蓮塘
贛州是這樣令人心懷崇敬與惆悵,同時,還叫人平生一種莫須有的喜歡。蘇軾、辛棄疾和文天祥之外,還有一些人在贛州留下了許多可與后人分享的詞章功業(yè),如周敦頤、洪邁、曾幾、鐘紹京、池夢鯉等;近代除了陳大力外,蔣經(jīng)國無疑是最顯赫的一位。對于此公,沒有詳盡了解前,他是單面的,而且面目猙獰,令人望而生畏,心底膽寒。這固然與長期以來的單向教育有關(guān)。而蔣經(jīng)國在臺灣的作為,肯定是開吾國亙古先河的。倘若他只是一個蔣二世,對其父親蔣介石亦步亦趨的話,他的聲望定然會大打折扣。時間再稍微向前一點,他的名字也必將被湮滅無聞。
在贛州主政五年,蔣經(jīng)國儼然將贛州作為了他的“情感和精神的故鄉(xiāng)”了。他在贛州的事跡,特別是其與贛州女子章亞若的婚外戀情,以及章亞若被送往桂林,生下雙胞胎七個月后莫名死去的故事,令人浮想不已而又悲觀狐疑。蔣經(jīng)國多年后在文中對贛州的眷念之情,顯然有著對章亞若的某種若明若暗的懷戀和憂傷。正如其在散文《東望章貢合流》中所說:“至于贛南的山水,到底好在何處,我亦說不出所以然來?!蓖ㄆ淖蛛m是就景表情,遣述心懷,但語氣中的惆悵隱隱可觸,與他和章亞若的婚外之戀聯(lián)想起來,自然別有一番滋味。
從蔣經(jīng)國故居出來,隨便參觀了贛州宋城墻,帶著一些滋味復(fù)雜的心情,乘車轉(zhuǎn)道向石城。一路上,我在想:贛州到底是一個宋代的城市,直到今天,那個殘破、羸弱,但卻充滿文氣與稍微開明政治的宋王朝賦予贛州的氣質(zhì)或者說味道仍舊濃郁甚至頑強。倒不是因為存留的那些宋代建筑,而是一種深入城市肌理和民眾風(fēng)習(xí)的強大貫穿力。
車子在高速路上奔馳,周邊都是綠色丘陵。艷陽之下,大地焦躁。到石城縣政府所在地琴臺鎮(zhèn),再轉(zhuǎn)到通天寨。沿途都是荷花,蓮蓬在綠葉之間舉著腦袋發(fā)萌,荷花嬌艷、干凈得讓人想到心儀而無法接近的女子,想到凡人成仙的虛妄之美。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座平地兀起的山峰,短粗、雄壯、褐紅色,第一聯(lián)想便是陽具。其實,大地上每一處的景象,都暗合了陰與陽、凹與凸、空和有。這種古老的哲學(xué),大抵是從生活現(xiàn)場萌生的?!兑住返某霈F(xiàn),絕對是一種思想創(chuàng)舉。它是樸素的、辯證的。只不過,多年來我們疏遠(yuǎn)了傳統(tǒng),尤其是對古文化的漠視,導(dǎo)致了隔膜與生疏。
那里就是通天寨。據(jù)說,有兩位仙人來到這里后,覺得風(fēng)水甚佳,適合修行。人都是自私的,仙者亦然。各不相讓的結(jié)果,便以比試法力的方式?jīng)Q定誰去誰留。于是,兩仙皆化身石柱,瘋狂上漲,導(dǎo)致地動山搖,鳥獸暴驚。上天震怒,隨即被強行中止。便留下了一高一矮兩根石柱。但這并不影響凡人對成仙入圣的精神渴望,一直幻想著石柱之上就是通天路徑。關(guān)于這一點,有山水的地方,特別是廣闊鄉(xiāng)野,諸如此類的傳說眾口鑠金,綿延不絕。我倒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好或者說是迷信的。漢民族大都沒有信仰,所謂的成仙也未嘗不是一種俗世追求,也可以用來安慰黑暗與苦難中的日漸殘破的心。
通天寨高而陡峭,汽車蜿蜒而上,周邊是葳蕤草木以及附著其上的紛繁鳥鳴。天空湛藍(lán)如大海,流云逃匿,一片清凈與幽雅。登上山頂,放眼望去,山下四野遍布村落,田地廓然,高高低低的山呈圓形環(huán)繞著通天寨。那根狀似男根的巨型丹霞山驀然小了,好像一根拔地而起的紅蘿卜。從側(cè)面看,卻又像極了男根。粗壯而稍短,堅硬也始終保持了一種昂然勃發(fā)的狀態(tài)。我拿相機從各個角度拍下它的樣子。心里也有些蓬勃,有一種源自生命深處的力量,使得身體也欲張揚開來。在山頂上,烈日當(dāng)頭,風(fēng)也很小,從一邊的棧道之下是懸崖峭壁。據(jù)說,朱元璋和陳友諒曾在此進行過一場血戰(zhàn),雙方死難者眾多。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是改朝換代的戰(zhàn)場,一群人死去了,另一些人站起來。人對人的殺戮,本族對本族的屠戮,其實是最不幸的,也是人類有史以來的最大悲劇之一。
與男根相對的,還有一處狀似女陰。自然造化真是奇秀,始終相互呼應(yīng)。我去過廣東韶關(guān)丹霞山,在那里也見到一個狀似女陰的崖穴;記得河北邢臺西部太行山區(qū)也有一個地方類似女陰。從外形看,通天寨的女陰似乎二八少女,丹霞山的則如三十多歲的婦女,河北邢臺的干脆就是六十老嫗。女陰崖下,盡是翠竹,秀溜而起,綠葉蒸騰,被落日照耀之后,顯得黃翠透明。我想,其實掩住也是最好的,這說明,自然本身也有知覺、恥感和自我遮蔽能力。而一側(cè)山頂?shù)凝斄训は嫉孛?,似乎鮮見。其中有一片被命名為仙人犁田的龜裂丹霞,看起來壯美,頗有神意。巨石表面,裂紋猶如龜甲,每隔一米左右,還有一道紅色縫隙,上下隔開,好像田畦。
山下即是大畬村,旁邊的客家大屋壯觀至極。名叫南廬屋,修建于清乾隆年間,主人姓黃,至今仍有其后裔居住。南廬屋堪稱客家“天井式”民居建筑典范,外表看起來古樸莊重,寧靜悠閑。里面則幽深曲折,潮濕幽靜。據(jù)說共有五井,井井相連,大小房屋共有九十九間半。這可能也是客家人遵循古訓(xùn)的一個例證,即凡事不可全滿,天、地、人格不可占全,必要留有余地,以免物極必反、遭受天忌。客家大都是由山西陜西河北山東一帶遷到南方的,大都發(fā)生在異族入侵之時,如東晉之初、隋唐之際等等。以我來看,客家大屋如此布局修筑,其用途和功能大致有三,一是家族聚居,利于溝通與管理;二是以城堡式建筑,防御、防盜功能明顯;三是崇尚家族和睦與互助精神。
在大屋內(nèi)行走,偶爾可見幾個衣衫并不光鮮的居民,以司空見慣的表情看我??赡苁欠课萏?,再加上幾乎不留縫隙的緣故,處在其中,有一種幽暗的感覺,籠罩的不只是視線,身心當(dāng)中似乎也充滿了一種氤氳不散的幽悶氣息。倒是南廬屋前的大片荷塘,匍匐在巍峨的通天寨前,以雄壯男根做背景,世外桃源的意味很是濃郁。和朝顏等朋友在其中穿行,落日荷花,碧水亭臺,感覺好像夢境。我連續(xù)拍下幾朵高踞荷葉之上的粉荷花和白荷花,只覺得她們的這種姿態(tài),與仙人,與“道”有著緊密聯(lián)系,抑或,荷花就是浪漫主義者在塵世的原型和重要參照物之一。漢樂府《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保┘皽赝ン薜摹逗苫ā罚ā熬G塘搖滟接星津,軋軋?zhí)m橈入白蘋。應(yīng)為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二詩端的是對荷塘的最佳描述,簡單的語詞似乎才能真正抵達(dá)這一種景觀,倘若以華麗辭藻表述,必然使得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也會跟著俗不可耐。
在白鷺村的看和想
白鷺村大抵是贛縣最有意思的一個地方。一個大村莊,幾千口人。在一方地域生存繁衍,且有自己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歸屬,這樣的家族和村落,大抵只有客家人才有。白鷺村先輩鐘興原是興國人,因在本地好打抱不平,得罪了一些豪紳鄉(xiāng)吏,日子不好過了,只好尋地遷徙。到這里后,又因夢見白鷺而命名整個村子。并且沿用至今。諸如此類的自我美譽性很強的傳說,也在人居的鄉(xiāng)野之間俯拾皆是。賦予生活之地美好的意愿和寄托,是中原先民的一種共同文化心理與精神要求。作為客家人的先輩,白鷺村的創(chuàng)始者思想意識里也有著濃郁的“和諧”情結(jié)和傳承。白鷺村建造得非常緊密,除了必要的巷道和空隙,基本上都被房屋及各種配套設(shè)施填充滿了。這種逼仄抑或說擁擠,透露出的是客家人家族血緣上的親近感和向心力。他們的內(nèi)心是不愿親屬之間有所間離或者自相疏遠(yuǎn)的。這一種傳統(tǒng)心理,可以說是歷代王朝意識形態(tài)中“大一統(tǒng)”意識的縮影。
白鷺村現(xiàn)居民還有兩千人之多,大都是白鷺原居民的后裔。偶爾可見幾位老嫗挎著籃子摘菜,也有一些孩子在老舊的高宅之外冒著烈日追逐打鬧,他們的笑聲在精美的門樓雕飾上跌宕。但若在無人處,則覺得有一種瘆人肌膚的陰涼感。我想,那種感覺完全來自于時間,特別是這些房屋在與時間對抗中的生命消亡和無所不在的靈魂氣息。同行的詩人朝顏說,如果一個人在這里過一夜,估計會嚇破膽子!我覺得也是。這些修建于公元1136年的古村,除少部分坍塌外,大多至今齊整,自然受損程度不大。據(jù)講解員說,這些房子的主人頗具傳奇色彩,遍天下經(jīng)商,及至其有十七個孫子時候,財富無可計量,最終以每人一天井的方法分給了大家。
倘若這是真實情況,那么,偏安的南宋果真也算得上富庶。盡管在武功上偏弱且屢遭蒙元遼金欺凌,但在對內(nèi)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南宋也是一個堂堂之國,至少要比其后來的元明清要開明許多??墒牵陼r間之后,朝代輪換,風(fēng)水長轉(zhuǎn),白鷺村似乎失去了在宋代的富裕與顯赫。只是,不少人家的門樓上鑲嵌了以讀書為官、孝義和睦、善行長壽等為主題的壁畫。從中也看出儒家思想的影響。即,讀書做官是光耀家族的不二法門和唯一渠道。其中,還有幾個人做了兵部侍郎、嘉興知府之類的官職。其中的兵部侍郎最顯赫,據(jù)說他為官清廉,從不貪余。時清道光年間,滿朝貪腐,江山日暮,這樣的官員在全國也是獨一無二的。導(dǎo)游說,這位兵部侍郎家境富裕,富可敵城。想想也釋然:自己有很多的財富,再在官途上貪斂,必定不會長久。此公世事人性通達(dá)程度可見一斑。
與此異曲同工,堪稱白鷺村立德之楷模的,要數(shù)王太夫人了。據(jù)說,此婦幾個兒子都在外為官,上述的兵部侍郎也是其中一個。每個兒子每年都要孝敬她一些錢財。老夫人生活優(yōu)裕,有些錢財用不著,便積攢起來,主要用以做善事,凡乞討、窮困者都給食,還興建了一座公益性質(zhì)的私塾,用來讓窮人家孩子讀上書。其暮年,才修建了這座房子,專門用來做善事。臨終還囑咐子女要繼續(xù)這樣做。這肯定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古來多得是富人,但極富且貴的人家卻少之又少。這位王太夫人顯然是真正的富貴之人。
王太夫人也是一個通達(dá)之人,她肯定知道,兒子為官,很多時候身不由己,難免有茍且與惡事,她這樣做,肯定也有為兒子們贖罪、立德的想法。在過去的文化習(xí)性與道德倫常中,先民們總是覺得,每一個人命運不同,且被預(yù)先設(shè)定,包括一生的功業(yè)作為、榮辱成敗和年歲壽數(shù)等,都由上天擬定。這種敬畏之心,在百余年前的中國很是普遍,而一旦科技昌明,人心不古之際,一切禁忌都被人驅(qū)逐或自行消弭掉了。這樣看起來是一片無遮無攔、通透無比,但對人心及人的長久生存發(fā)展卻是有巨大損傷力的。
站在祠堂中,看著這位王太夫人的塑像,崇敬之感油然而生。也覺得,這位王太夫人是睿智的,即使在今天,她的這種慈善作為也可以完全照搬過來,在我們這個時代推而廣之??上У氖?,這個時代的人心以極度自私為標(biāo)志,以喪失對他人的關(guān)懷,對生命的憐憫和敬畏之心為主要表現(xiàn),全民物質(zhì)化、功利化、表面化,這可能是最大的殘忍和無道。這也可能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從古以來,我們就一直在左和右、好和壞當(dāng)中搖擺,從沒有真正地“中庸”與“兼容”過。
巷道很窄,有些只能容一個人通過。又到一個院子,也還是祠堂,擺著各家先祖的牌位。這種風(fēng)習(xí),北方已經(jīng)很少見了。白鷺村仍舊保持著?;蛟S,客家人是保留中原文化傳統(tǒng)最完整和系統(tǒng)的了。像我這樣的漢族人,老家村里早沒有家譜和祠堂。最多在墻壁上懸掛一張逝者的照片。這說明,客家人的根意識依舊強烈,他們時刻都在尋根問祖,不忘自己的來處。只是,整個村子祠堂多了,便有一種陰森之感。這種陰涼更多的似乎出自身體和內(nèi)心,外物可能只是一個誘因。我想,這座村莊老房子里面,一定有著許多的故事和傳奇。比如風(fēng)水先生、商賈、秀才、先生、醫(yī)者、窮人、官員等等,倘若就此寫一部長篇小說,一定是枝蔓豐厚且精彩異常的。
村里像還有一座繡樓,以前大戶人家未出閣女子的臥房,紅木窗欞及窗帷,下面是一灘清水,一邊還有一棵千余年的古樹——金絲楠,冠蓋龐大,樹身粗而直,昂昂乎拔地而上,直頂云霄。旁邊的福神廟內(nèi),一派森然。據(jù)說,當(dāng)年毛澤東、朱德等人曾在這里召開軍團長會議,毛澤東本人在這座廟里還住過幾天。江西贛州,也算是龍興之地。這種說法很迷信,并且“逆時代”。歷史畢竟是歷史,是人類的過去式,一些東西該放下就放下。因為,過去的已經(jīng)不可更改,重要的是前路。
在白鷺村久了,我有點憂郁。我也知道,這樣的環(huán)境極容易讓人心神恍惚,并且不自覺地憂郁。環(huán)境影響人是一個絕對的真理。出村時候,忽然一陣暴雨,風(fēng)把路邊的鐵架子搖得吱呀亂喊。上車離開,行到半路,被一株折斷的梧桐樹擋住。我和其他人一起, 連砍帶鋸一頓,打開一條通道?;氐节M州已是晚上。一夜好睡,起來再去灶兒巷。一條古色古香的老街道,夾在喧囂的贛州城中,有著遺世獨立的安靜。正在行走間,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驀然從木板門里探出來,那種笑,天真、自在、樸素,讓我覺得與整個贛州地域的氣質(zhì)有些吻合。
贛州所給我的印象,有一些苦難,有一些富足;有一些蒼老,有一些新鮮;有一種自在,也有些拘謹(jǐn)。單就這方水土的歷史和人而言,文氣、浩氣、匪氣混雜,各占其一,有時候渾然一體,有時候涇渭分明。如果我說的不錯,贛州應(yīng)當(dāng)是江南最具有文氣與正氣的地方之一,也是匪氣彌散的地方。但這些,正好構(gòu)成了贛州與眾不同的地理人文性格。
匆匆?guī)滋鞎r間,我忽然想在贛州住下來。這種沖動油然而生,沒有任何理由。我也知道,去了很多地方,美景無數(shù),但使得我萌發(fā)此想法的卻少之又少。也覺得,大地上的許多地方都很適合生存和居住,只是我們在很多時候自己對自己做了很多的框定和限制。
離開贛州時,忽又想起蔣經(jīng)國與章亞若,以及蔣經(jīng)國正妻、俄羅斯女子蔣方良,還是滋味駁雜。也覺得,贛州的確是一個有著某種吸附力的城市或者說地域,所謂的歷史和現(xiàn)在,盡管表面有這樣那樣的不同,人心雖也有些許變異,而作為在時間中已經(jīng)完成自我塑造的一方水土及其人群,其本質(zhì)卻氤氳不絕,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