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就在昨天晚上,快十點鐘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男人在電話里問我:“你是作家嗎?”
我即尷尬,又羞澀。
我說:“我是?!?/p>
“你認(rèn)識林鵬舉嗎?臉上長疙瘩的那個。他說你會記得他。”
我點頭,希望對方可以看到我的表情。
“他死了,前天被執(zhí)行了針刑?!睂Ψ秸f。
我的心一緊。
“他說你是一個作家,所以,委托我交給你一點東西。”
“給我?”
“對,大概是日記之類。”
“噢,謝謝?!?/p>
于是,在更晚一點的時候,我和那個男人在我家附近的咖啡館見面,他交給我一個薄薄的日記本,上邊歪歪斜斜地寫了許多字,有一些我可以辨認(rèn),有一些我根本無法辨識。但在昏暗的燈光里,我還是看清楚一張少年的臉——長滿了青春痘——在暗處散發(fā)著干澀的青光。
林鵬舉殺人了,殺了一個女人,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按著法律規(guī)范的道路,在坎坷的黃泉路上急急忙忙地追趕他的罪惡。
他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曾制造了轟動長春的“少年離家出走案”,從那一天起,他變得臭名昭著,一夜之間一文不名,他離開了學(xué)校,孤獨地在長慶街上晝夜不停地疾走,并時常發(fā)出與年齡不符的狂笑。
我也曾是“少年離家出走案”中的一分子,但是,在開往云南的火車啟動的前一刻,我選擇了退縮,所以,我被當(dāng)作懸崖勒馬的可教育好的進(jìn)步少年的典型,不但免進(jìn)工讀學(xué)校,還被廣播和報紙大大地表揚了一番。所有的這一切并未給我?guī)砣魏蔚臉s耀,反而讓我感到無比恥辱,在我的一再堅持之下,父親把我的學(xué)籍轉(zhuǎn)到了離家非常之遠(yuǎn)的一所郊區(qū)學(xué)校,在黑暗的早出晚歸中,我獲得了片刻的輕松和自由。
替林鵬舉送信的人是一個熱愛文學(xué)的年輕獄警,他替林鵬舉送信的唯一原因就是——想知道凌亂的日記是如何變成小說的。
我笑了,內(nèi)心掠過一絲的惶恐。
下面,就是林鵬舉留給我的一些日記的片段。
1
他們又一次動作起來——我的父親,一個鑄造工人,雙手粗大,性欲旺盛。在我家這間只有十幾平米的小屋里,時常充斥著他的喘息以及母親的呻吟。我相信,這一切逃不過我哥和我姐的耳朵,我也終于在一瞬間明白了大姐為什么晚睡,二姐為什么早起的原因。每當(dāng)父親酒后,他都會迫不及待地轟我們上床,如果誰把床板弄得吱呀作響,他就會扯破喉嚨謾罵不止。母親有時是興奮的,有時是痛苦的,可無論是興奮還是痛苦,母親的呻吟都是壓抑的——在父親這架龐大的性交機(jī)器面前,她是一個被動的接納者。
我學(xué)會了喝酒,總在臨睡之前偷偷下地,打開父親的酒瓶,猛地灌上幾口。我需要意識模糊,需要安穩(wěn)的睡眠,只有這樣,我才能有效地避免他們性交時對我的干擾和影響。
我想,我的大腦一定是壞掉了。
那天,鄰居那對新婚夫妻一同出門,他們打情罵俏的對話對我也形成了惡劣的暗示。那個女的說:“你把自行車給我?!蹦械男α?,說:“你的自行車?連你都是我的……”就是這么簡單的對話,讓我的頭發(fā)迅速地燃燒起來,我仿佛看到他們的身體交叉疊起的樣子,我臉上那些暗紅的痘疤紛紛破裂,并冒出令人作嘔的紅紅黃黃的膿汁。
我想離家出走,我想擺脫我所面臨的一切。
三十年了,許多事情不好講……
(以下的許多內(nèi)容被勾掉了,勾得十分徹底。)
2
南湖在長春的西南方向,距我家住的房子不遠(yuǎn)??梢哉f是這個城市最美麗的去處之一。尤其在上世紀(jì)70年代。有曲橋,有涼亭,有湖心島,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有魚。
它的北側(cè)是大片大片的雜樹林,夏天綠蔭濃厚的時候,每一條小路都顯得曲折而幽深;它的南側(cè)是沼澤地,茂盛的水生植物一眼望不到邊際。每個心存冒險欲望的少年都會站在它的邊緣“望洋興嘆”,而每次嘆息之后又無法徹底割舍那種早已掩藏在意識深處的妄念。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那水澤幾乎是不可征服的。
——盡管它的神秘鼓動著少年們的想象的風(fēng)帆。
還有。
就是它東邊的游泳區(qū)。
雖然每年都有人在此溺水,但是,只要盛夏一到,這里總會聚集著這個城市里最密集的人群。
所有的故事都好像發(fā)生不久。
南湖是日偽時期日本人挖掘的一座人工湖,湖面不大,小巧典雅,景致宜人。傳說,在湖的底部有兩處泉眼,常年清水不斷,所以,湖是死水,卻能清澈見底。
由于維護(hù)不利,環(huán)湖的甬道已經(jīng)斑駁不堪,可是,只要當(dāng)時為這些甬道封存了記憶的少年,都會沿著這條秘密的道路進(jìn)入那些落滿塵土或者已經(jīng)被泥沙掩埋的故事的核心。
正因為存在這些故事,才保留了這座城市的完整的70年代。
當(dāng)然,是上世紀(jì)的。
40年的時間,這些故事還不至于腐爛。
張松具體投湖的地點應(yīng)該是干字橋,因為據(jù)目擊者說,他投湖之前跌了一個大大的跟頭,他幾乎是爬到冰窟窿的邊上,然后,用一只已經(jīng)殘缺的手,砸開因寒冷而又結(jié)成的一層相對比較薄的冰面,側(cè)著肩膀把自己投入冰涼的湖水當(dāng)中。
沒有水花,沒有掙扎,甚至沒有聲響,張松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夙愿。
認(rèn)識張松的人都知道他一共死過三次。
第一次是在南湖。
一樣也是冬天。
至于張松為什么一定要選擇冬天投湖,也許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有人說這是宿命,但更多人認(rèn)為張松心里清楚,冬天投湖獲救的可能性最小,而死亡的可能性最大。
張松是個傻子。
一個傻子有這樣的思維,說明他根本不傻。
張松尋死的根本原因是不想給家人增添負(fù)擔(dān)。
張松第一次投湖被人給救了下來,但因為在冰水里呆的時間太長了,雙手雙腳都凍掉了。家人以為這一回可以讓他安安靜靜地躲在床上了,誰知,時隔一年,張松從自己家的窗臺跌到樓下。
樓下有地溝,他整個人翻在了地溝里。
他還是沒有死。
但最后一次他死了,而且死在了南湖,距他第一次投湖的地點不遠(yuǎn)。
目擊者說:“他是那么繁忙?!?/p>
不但是警察,就連我們也用吃驚的眼神看著他,我們不知道他所說的“繁忙”是指什么。
他說:“他用拳頭使勁兒地砸冰面?!?/p>
其實那不是拳頭,而是張松沒有手指的手。
那些手指被冬天的冰給割掉了。
在南湖北側(cè)的樹林里,聯(lián)防隊員抓到了形跡可疑的一男一女,他們衣衫凌亂,言語飄忽,舉止怪異,神態(tài)慌張。關(guān)鍵在于,抓他們的時間是深夜,在整個城市都陷入安靜的時候,唯有他們還在竊竊私語。
男的說:“我是報社的?!?/p>
那個女的是他的學(xué)生。如果他不說自己是報社的,事態(tài)不會如此擴(kuò)大,可是當(dāng)他說出自己的單位的時候,所有的聯(lián)防隊員都在驚詫之余迅速展露出興奮的表情。
隨之整個城市都驚詫了。
驚詫之余,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xiàn)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光芒。
男的是有婦之夫。
女的是未婚青年。
我至今不知道那個男人的姓名,雖然在這個城市里,所有人都根據(jù)自己的臆想對他進(jìn)行張冠李戴。
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這是一種天生的拒絕,我的思維在這一點上被阻斷了。
(關(guān)于張松,我多少知道一些,他是上世紀(jì)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長春這座城市里一個著名的自殺者。有關(guān)他的故事,我在另外的文章里會有專門的敘述,在此權(quán)且略過。我不知道林鵬舉的日記里為什么會提到張松,他和張松是什么關(guān)系,張松的死又和他有什么瓜葛。因為,這段文字后邊的內(nèi)容全都被水浸濕過,依稀可以看清楚的內(nèi)容如下——)
這就是那一年九月的開始,秋天的腳步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里都可以聽見,秋天的第一片落葉漂浮在學(xué)校主教學(xué)樓的雨檐上,它躲過所有人的視線,在雨檐上靜靜地躺了整整一個冬天……
……
在這個九月的某一天里,我學(xué)會了喝酒。我先是把父親的酒壺偷偷地取出來給自己熱一點白酒,然后把家里的剩菜放在大勺里狠狠地熬燉。我喜歡醬油的顏色,每次熱菜的時候,我都往剩菜里倒很多醬油,醬油加熱后的氣味令我沉迷……
……我一個人坐在窗子前,一只腳悠閑地搭在床沿上。我把壺里的酒倒進(jìn)白瓷酒盅里,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咂。白酒熱辣辣的,從喉頭一直熱到胃里,又從胃里返到臉上,我癡迷地望著窗外的行人,盡量忘卻那些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
……
我第一次出手打人是在酒后。
我從家里出來,向體育館的后門走去,那里有兩個男孩子在踢足球,而我向他們借球,卻被他們拒絕了。那兩個男孩兒嘲笑我說:“借球?我看你的腦袋像個球!”接著,他們一同唱起童謠來,“你的腦袋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有火車道,有火車頭,還有一個臭茅樓!”
我站在那里愣怔了好半天。
這時,那對新婚夫婦從我身邊走過,女的和男的在生氣,一個勁兒地催促那個男的,“不用你送我,把我的自行車還我。”
男的說:“什么還給你?”
女的說:“車子?!?/p>
男的說:“連你都是我的,何況車子了。”
女的想一想,嬌媚地笑了。
我的內(nèi)心一陣煩躁,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猛地向那對新婚夫婦的背影擲去。我沖進(jìn)體育場,拉過兩個男孩兒中的高的一個,狠狠地扇了一個嘴巴,又踢了另一個男孩兒的屁股,接著,搶過足球,一腳射到體育場的圍墻外邊。
夕陽把體育場的墻頭照得溫暖而干凈,我赤腳仰臥在墻上,心底蕩起一股又一股的憂傷。
……
3
關(guān)于南關(guān)的記憶實在是多不勝數(shù)。
我有一個姓劉的女同學(xué)。家就住在南關(guān)的棚戶區(qū)里。所謂的棚戶區(qū),簡單地說來就是平房,但凡住平房的人,都喜歡在房屋連接的各個地方搭上高低不等的小棚子,用于居住,或存放東西。久而久之,這些棚子又把道路擠壓得越來越窄,最后,多數(shù)的道路都成了住家的地板。
我所說的那個女同學(xué)是搞體育的,很黑,很胖,力氣很大,我們班的男生和她摔跤,沒有一個人能夠摔過她——男生一般都喜歡和她摔跤,因為她的胸特別大,摔跤的時候,幾乎每一個男生都能占她的便宜。
姓劉的女生很愛笑,笑的時候就露出又白又整齊的牙齒。
我不和她摔跤。
雖然,她特別想和我摔跤。
有一年暑假,我去南關(guān)洗澡——那里有一個很大的國營浴池——在南關(guān)市場的邊上。國營浴池是日本人留下來的,即使在上世紀(jì)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也應(yīng)該算是豪華氣派的。
我去南關(guān)洗澡,意外地碰到了劉同學(xué)。
她好像一下子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歪著頭站在陽光下,微笑著盯視我的眼睛。
“渴了吧?”她問我。
我點頭。
剛剛洗過澡,身體內(nèi)的水分被蒸發(fā)了許多,口渴是一定的。
“到我家喝水吧。”
我點頭。
頭一天剛剛下過雨,棚戶區(qū)的道路十分泥濘。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她家,她用鑰匙打開家門。家里沒有人,四周顯得寂靜極了。她家的窗戶很大,每塊玻璃上都貼著“米”字花的紙條。
她把我領(lǐng)進(jìn)她住的小棚子,指著小炕對我說:“你坐?!?/p>
又把一個大缸子遞給我,面頰上有一抹緋紅。
我接過缸子,大口大口地喝水,幾乎是一飲而盡,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那是一缸子糖水。
“甜嗎?”她問。
“甜?!?/p>
不知為什么,我的嗓子變得很干。
“喜歡我嗎?”她問。
“喜歡?!?/p>
其實喜不喜歡呢?我也不知道,只是當(dāng)時她這么問了,便做了下意識的回答。
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把我撲倒在炕上。
她用力壓我,壓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
“為什么不和我摔跤?”她問。
“不知道?!?/p>
“為什么不和我摔跤?”她問。
“不知道?!?/p>
最后,我們身上的汗把對方的衣服都弄濕了。
就在南關(guān)浴池的正對個,有一個公共廁所,那里邊寫滿了污七八糟的下流話。其中有一句我很長時間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又不好意思問別人,就一個人琢磨它,最終還是莫名其妙。
這里也有烏鴉,橫七豎八地站在廁所后邊的樹丫上,好像稀奇古怪的象形文字。
我想:烏鴉也許能明白吧?
禽類有時候是比人聰明的。
那句話是:喜歡小伙兒嗎?晚上八點見。
受好奇心驅(qū)使,我很想晚上八點去那里看個究竟,可幾次行動都被突如其來的情況所打亂,久而久之,這種欲望變淡了,最后只剩下一點痕跡,如同洗過的筆,不經(jīng)意地在宣紙上留下一滴水,留下的水漬若有若無,時間一長,早沒有人再去關(guān)心它了。
喜歡小伙兒嗎?晚上八點見!
這句話變得越來越幽默。
南關(guān)之所以叫南關(guān),是因為它曾是長春這座城市的南大門,南關(guān)里邊是市區(qū),南關(guān)以外就是城郊了。想一想,那個時候,城市真小,一頓飯的工夫可以從城這邊跑到那邊。
日本有個作家叫村上春樹,除了寫作之外,喜歡跑步,每年都要跑一次馬拉松全程。我想,如果讓他生活在那個時候的長春城里,他一定會更有成就感,半天的時間,可以繞城兩周,一天下來,可以踏遍城內(nèi)的每一條大街、每一條小巷。
對了,長春沒有巷子。
充其量有幾條短短的胡同——或者叫小街更為恰當(dāng)。
南關(guān)有橋,古老而樸素,橋同路寬,長有五十米。橋南是鋪子,橋北是住家,住家的房子沿河而走,形成一道高低錯落的風(fēng)景。橋南鋪子第一家是小汽修廠,第三家是日雜店,我對日雜店印象很深,原因在于我從日雜店里買過一把刀。曾有一段時間,莫名其妙地喜歡刀,總有舞刀砍殺的沖動,現(xiàn)在想來,每一個少年都擁有過如此不堪的日子,表面單純,精神卻已深度分裂。
順利通過這段分裂,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人了。
這又是一種痛苦的開始。
每逢雨季,伊通河水暴漲,河邊驀然多了許多打漁的人,他們面色沉迷,行動怪異,每個人的臉上都鍍有一層古銅色。
有時我想,這些人和那些魚之間有著怎樣古老而神秘的關(guān)系,他們?nèi)绾瓮ㄟ^時空的對接,在此時此地,以這樣一種方式不期而遇?
像我和那些靈巧的田鼠一樣。
我買了那把刀,便開始在伊通河的堤壩上追逐田鼠的蹤跡,先發(fā)現(xiàn)一個洞口,然后在幾米開外找另一個洞口,封死田鼠的退路之后,就從正面向田鼠發(fā)起瘋狂的進(jìn)攻。
那是血腥的殺戮!
即使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免不了在深夜顫栗。
那把刀跟隨了我許多年,因為鋒利,常常在有月亮的夜晚發(fā)出寒光。在我孤獨、寂寞經(jīng)常陷于無助的少年時光里,它無時無刻不給我一種安穩(wěn),給我慰藉,讓我除了淚水以外,從它的刀鋒上獲得依賴和勇氣。
記得買刀的時候,日雜店的女人正在喝酒,她面色赤紅,滿嘴酒氣,眼睛里散發(fā)著游移不定的醉意。
看見我,她笑了,黃色的牙齒像一道年久失修的圍墻。
“買刀。”我怯怯地說。
“買刀干什么?”她問。
“用?!?/p>
“你會用刀嗎?”
我點點頭。
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縷怪笑,用手連做了兩個劈刺的動作,接下來,她站起身,從貨架上取下一把刀,伸出大拇指試了試刀刃,然后,將刀反遞給我。
“拿去,拿去!”
她不耐煩地轟我走。
我迷迷糊糊走出日雜店很遠(yuǎn),才發(fā)現(xiàn)買刀的錢還攥在手里,于是,反轉(zhuǎn)身跑回店內(nèi),卻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袒胸露乳地斜倚在柜臺上睡著了。
一只蒼蠅落在她的臉上,一滴汗水正向蒼蠅發(fā)動著不可告人的伏擊。
我把錢放在柜臺上,逃也似地回到太陽地兒里。
我買刀的根本原因在于我想殺一個人。
那一天,我去電話亭打電話,撥了半天號碼,也未撥通。說白了,我找的人不在,或者我找的人正和別人通話,那一天,我們擦肩而過,在各自的生活中沉入冰冷的時光的流水之中。
我找的那個人是誰呢?
在我的記憶里,已經(jīng)很難再把他或她查找出來,他或她只做為記憶里的一絲微小的劃痕于不經(jīng)意間露出近乎平淡的印記,即使深度的撫摸,也難以真實體味疼痛盡頭的那一縷憂傷。
他或她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另外一個人代替了他或她!
我找人未果,便匆匆地走出電話亭,沿著南關(guān)浴池前邊的斜街往學(xué)校方向趕去。就在這時,電話亭里沖出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高抬起一只手,指著我的后背,對我破口大罵。
我不知道為什么。
后來,從女人的歇斯底里的叫喊聲里,我聽明白了,他們讓我交電話費。
“電話未通,還要交電話費嗎?”我站在原地,回頭望著他們。
“你他媽說什么?”
那個男人奔到我的面前,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死死地把我靠在一堵又潮濕又骯臟的磚墻上。
“電話未通,不用交電話費?!蔽曳直妗?/p>
“你他媽的找死呀?!?/p>
男人揮拳打在我的眉心上,頃刻之間,我的眼睛腫得如同八月的蜜桃。
那個男人強(qiáng)迫我交出兩毛錢,罵罵咧咧地放開我,兀自回那間藍(lán)色的板棚去了。他大聲和兩個女人夸耀著什么,但他的話語在我的耳郭里不亞于黃昏烏鴉的呱噪。
我邁開沉重的雙腿,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南關(guān)大橋,我踏著下午細(xì)碎無比的陽光,在伊通河斑駁的堤壩上找尋釋放的缺口。
我流淚了。
等我發(fā)覺自己流淚的時候,黃昏雨突然而至,整整一個下午,我漫無目的地在堤壩上狂走了十幾公里,最后,我躺倒在伊通河上游的野河灘上望著湛藍(lán)的天空發(fā)呆。
雨淋濕了我的衣服,但我渾然不覺。
我想殺人。
我要用鮮血洗刷自己內(nèi)心的恥辱。
自從在南關(guān)日雜店買了那把刀之后,我天天放學(xué)后都蹲守在南關(guān)電話亭旁邊的報攤上,我在等待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我記得在他雜亂無章的言語中,說自己是電信局的,電信局一定和電話亭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關(guān)系,也許,兩個女人當(dāng)中的一個和他說不定還是親戚,我固守著自己的計劃,無論什么時候,在他出現(xiàn)的一瞬間,把我自己手中的刀,深深地插入他的腹部,讓他的臉在我的注視之下變得扭曲,讓他驕慢的叫罵變成徹底的無力而絕望的呻吟。
可是,他失蹤了。
在我苦苦等待他的日子里,他一次也未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或許他來過,但是,他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教室的一角,手握刀柄,讓自己的思緒潛入冥想,再或許,他幫助那兩個女人只是一場臨時萌發(fā)的正義沖動,而我在他的沖動中扮演了一個偶然出現(xiàn)的、毫不起眼的角色。
現(xiàn)實生活中往昔的南關(guān),早已隨著時代的進(jìn)步變得支離破碎,但是,我記憶中的南關(guān)就是守舊的嗎?就是保守的嗎?冥冥中的回答是否定的,從最寬闊的視角審視南關(guān),它只能是古舊的,但絕對是溫暖的,這種溫暖滲入到少年的血液,隨著時間的增長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完整……
4
我有一個同學(xué),家就住在冶金地校的旁邊,我們經(jīng)常一起在周三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去冶金地校的大院里玩雙杠。說起雙杠,其實已經(jīng)破舊不堪,有些地方已經(jīng)被鐵銹蝕住了。陽光照在銹蝕的地方,一片暗紅。我們坐在雙杠上,雙腿下意識地在離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晃蕩。
我們之間話很少,各自想著心事。
有的時候,他會突然說:“飛鳥的痕跡?!?/p>
我就抬起頭,隨著他的手看飛鳥的影子。我能看見飛鳥,卻看不見它們的痕跡。那痕跡是想象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存在。
那時的冶金地校還處于停學(xué)狀態(tài),校園里除了像我和我的同學(xué)這樣的野孩子,沒有一個學(xué)生在校園里走動,更聽不到所謂的朗朗的讀書聲。下午的校園是空寂的,因而陽光特別刺眼,當(dāng)你仰望天空的時候,必須將雙眼瞇縫起來,不然,陽光的教訓(xùn)會讓不敬的眼球迅速地淌出淚水。
冶金地校的操場上雜草叢生,夏末秋初的時候,很多的草籽隨風(fēng)飄落,為下一年的再生打下伏筆。當(dāng)然,年少的我把草籽和性聯(lián)系在一起,但我的同學(xué)卻已經(jīng)知道,一個孩子的誕生,必須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努力的結(jié)果。
他說:“草籽的媽媽產(chǎn)下了草籽,可草籽的父親是誰?”
我真想去那草叢中偵查一番,把那個曾經(jīng)的不法分子揪出來,可是放眼望去,每一叢草上都結(jié)著草籽,好像所有的媽媽都懷抱著孩子一樣。我不知道草籽的父親在哪里,甚至,我的同學(xué)也不能把如此簡單的事情說清。
但是可以肯定,他是有想象力的。
冶金地校有一排紅磚平房,窗上的玻璃早已破碎不堪,取而代之的是窄窄的板條兒,有些板條兒把整個窗戶都封上了。我知道,那排紅磚房中至少有一棟是曾經(jīng)的學(xué)校圖書館,因為每當(dāng)人們從此經(jīng)過的時候,都會嗅到灰塵覆蓋舊紙的氣息。
曾經(jīng)有一個雨夜,我的同學(xué)在他哥哥的陪同下潛入了那棟房子中,并成功地盜出一袋子書來,那些秘密隱藏在何處,大概除了他自己,外人根本無法得知。他常坐在雙杠上玄想,玄想夠了,會突然一笑,對我說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比如他說:“竊書不算偷也?!?/p>
比如他說:“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問他,第二句是什么意思。
他說:“簡單講,有一個好看的姑娘,站在河畔?!?/p>
“站在河邊干什么?”
“等人。”
“等誰?”
“等我,也許是等你?!?/p>
“等我們干什么?”
“睡覺?!彼坪醪桓吲d了,從雙杠上跳下來,去草叢的邊上看風(fēng)。
風(fēng)是看不到的。
但他說,草一動,你就看著風(fēng)了。
不瞞你說,我的同學(xué)后來成了作家,但在學(xué)校里,他的作文一直都是不及格的,老師說他跑題了,寫著春游馬上可以聯(lián)系到秋天的落葉,老師認(rèn)為他的大腦有問題,亂麻其糟的東西裝多了。
可是,他的大腦究竟有什么問題呢?
他的大腦有問題吧?
不然,他奔跑的時候,左邊的肩膀為什么總是比右邊的肩膀低一大塊呢?
他在冶金地質(zhì)學(xué)校的大院里奔跑,那姿勢像一只鳥在空中盤旋。
他去給他父親送飯,因為他父親被關(guān)起來了,關(guān)起的原因是學(xué)習(xí),至于學(xué)習(xí)什么,怎么學(xué)習(xí),他就不知道了。不過他是易感的,這一點從他眼中噙著的淚水可以看出來,有時,我們正說著話,他會突然停下來,轉(zhuǎn)頭去看關(guān)押他父親的那棟房子,看著看著,肩頭就聳動起來,他極力地壓制著自己,嘴唇不停地抽搐著。
他沒告訴我,他看到了什么。
但他對我說:“讓我爸快回家吧,家里又鬧耗子了?!?/p>
這句話沒有什么詩意,卻十分地生活化。
(讀這段文字,我以為他說的那個同學(xué)是我,但讀完之后,我知道所謂的書籍與詩歌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沒有說過那么有哲理的話,也從未和林鵬舉一同出現(xiàn)在冶金地校的校園里。我相信那句話是他自己說的,因為從我們認(rèn)識的第一天起,他就說過他想做一只飛鳥。并說,他早晚有一天要以特殊的方式離開他所熟悉的、令人厭惡的生活。)
當(dāng)這篇小說寫完的時候,我特意給那個年輕的獄警打了一個電話,他讀了我的小說之后,大惑不解。他問我 :“難道這就是小說?難道小說就是這樣寫?!?/p>
我說:“我能做的只有這些。其實,每一個寫小說的人都無法真正說清什么是小說。”
電話那端,年輕獄警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問:“他殺死了誰?”
他說:“他的一個姓劉的女同學(xué)?!?/p>
這一回,輪到我“哦”了一聲。
年輕獄警說:“他臨死之前說了一句話。”
“什么?!?/p>
“我已經(jīng)解除了自己的魔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