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云洪
雖然有將近十年沒坐過火車了,但火車站那種習(xí)慣性的嘈雜和混亂還是讓他感到親切,有些久違的味道。而這種老式火車所顯示出來的平民氣息仿佛讓黃子欣回到了讀大學(xué)的年代,讓他的心情陡然變得輕松起來。
剛才在車站的候車室里,有一個殘疾的中年人向他討錢。他給了五塊。那個殘疾人立馬對他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就差點給他磕頭了。這些動作是例行公事又像是出于真誠,大概是程序里面已經(jīng)規(guī)定好了的。他有些不知所措。早知道這樣,他就不該給了。不用猜,他知道這個假扮的殘疾人是哪里人。他的心情很好。他心情好的時候一般出手都很大方。他的原則是,每天遇到的第一個向他乞討的人他一定是要給錢的,哪怕對方是一個拙劣的騙子; 但第二個人他就不會給了,哪怕他是天下最可憐的最需要幫助的人。等那個乞丐一離開,坐在他旁邊的女人主動和他說話,說了些什么,他聽得不大清楚,大約是那是一個騙子叫他不要上當(dāng)?shù)脑挕\囌咎[,浮在空氣中的音浪掩蓋了她的聲音。倒是那個女人他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哪里見過,他想不起來了。她的那顆長在下巴正中的美人痣無端地讓她嫵媚起來,讓他想起了印度女人。不過她的年歲不算小了,至少過了三十歲。管她是誰呢?不相干的。車一開,他就脫離了老婆的視線,脫離了他熟悉的生活場景,剩下的就是他的天地了。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總是能夠激發(fā)人新的欲望。他早就盼望這一天了。
他從包里掏出書來讀。是一本《復(fù)活》,這是他為自己旅途準(zhǔn)備的精神食糧,供他在旅途中消磨時間用的。他的這種做派讓他顯得很另類。因為現(xiàn)在人們都不讀書了,特別是名著,更特別是在旅途中。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裝。裝是必須的,這個世界上哪個人能不裝呢?不裝就不是人類了。不過他自己認為在這種老式的火車廂里讀這種書還是很相宜的。車廂里的人都在玩手機或者平板電腦里的游戲。人與人之間疏離著,誰也不管誰的事。他喜歡這種氛圍。他對這些電子玩藝兒沒有什么好感,至今他還沒有學(xué)會在手機上網(wǎng)。他的一切興趣愛好和生活習(xí)慣都定格在上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中后期,因為他是那個時候讀完的大學(xué)。他的這本書還有一個用途,作聯(lián)絡(luò)暗號的。他將要見的人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說是熟悉,是因為他曾經(jīng)與她有著零距離的肌膚之親;說是陌生,是因為他們之間有近三十年沒見過面了。那個人當(dāng)然是女的,否則這趟旅行就失去了意義。中年之后,他一直在尋找那個叫著人生意義的東西,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他的這種想法也越來越強烈。但他總也找尋不著。他在機械麻木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以為人生的意義不過是活著然后死去。事實上他把過程當(dāng)作意義了。職業(yè)的習(xí)慣,讓他善于總結(jié)中心思想,但他始終沒有總結(jié)出他活了將近五十年的中心思想。他想這一趟旅行也許會幫他找到其中的部分東西,但人生意義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他也不能具體確定,盡管他在課堂上不遺余力地經(jīng)常向?qū)W生灌輸這種所謂的知識。他只覺得自己一定要尋找一番的,不是以這種形式,就是以另外一種形式,管它最后是一局棋還是一個女人,或者說一杯正在變涼的茶水。他呆在圍城里太久了,他想透透氣了。
他的圍城最外面的一道屏障就是學(xué)校的圍墻。沒有人能夠準(zhǔn)確地知道他是一個省級重點中學(xué)的高級語文教師,同時還是學(xué)校教師籃球隊的主力。因為加掛了特級老師的稱謂,他就成了所謂的有正高級職稱的知識分子。每天和孩子打交道,每天和漢字打交道,讓他有一種走上了無垠沙漠中的感覺,枯燥無味而且嚴(yán)重脫水。他需要生活中活生生的養(yǎng)分來滋潤。這也還罷了,最煩的是無窮無盡的檢查評比和所謂的量化考核,仿佛只要做了這些形式上的表面功夫,才能教好學(xué)生。殊不知教師就是一個良心活,良心好了,學(xué)生自然教得好。良心壞了,任何表面功夫都是無濟于事的。檢查一個有近三十年教齡老師的教案對他來說就是一種侮辱。那個禿頂校長對這種活動樂此不疲。他經(jīng)常對他說,別看你是正高,我只是副高,但論起關(guān)系來,你還是我的下屬,得歸我管。每次說這話時,校長都會露出擁有權(quán)力的優(yōu)越感。每次聽了這話,黃子欣就想把他的拳頭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重重撞擊到他那可愛的禿頂上面。不過每次都是想一想罷了。但這中間的郁悶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家里,那是他的圍城的第二道屏障。那個財會學(xué)校畢業(yè)的老婆現(xiàn)在成了一個精于算計的職業(yè)賭徒兼家庭主婦,自從她從一家私營企業(yè)的會計崗位下崗之后,她的專業(yè)知識就剩下加減二則混合運算了,且這種運算只用于賭桌的計算。她算的又快又準(zhǔn),贏得了牌友的一致稱贊,僅此而已。雖說有點大材小用,但總的成績并不錯,還沒有輸?shù)艏耶?dāng)。每一分從麻將桌上贏來的錢鈔都讓她興奮。最煩的是每天睡覺之前她還把每天的戰(zhàn)況像足球解說一樣匯報給他,重點的部分不僅重復(fù)而且要強調(diào),像電視中的特寫鏡頭,一遍不行再來第二遍或者第三遍第四遍,總之是不厭其煩,充分體現(xiàn)了重點與非重點的區(qū)別。這讓他躲無可躲。仿佛這個世界上除了麻將之外,再沒有任何讓她感興趣的東西。圍城的第三道屏障緣于他對這個世界的悲觀性認識。自從他坐穩(wěn)了學(xué)校骨干老師的位置之后,他就很少學(xué)習(xí)新的東西。他像蠶繭一樣把自己層層包裹著,這種犬儒主義讓他成為資深的宅男。他的精神世界在一天一天的自我束縛中已經(jīng)僵化成一塊化石。
此次出門,黃子欣是去見他的初戀情人。近三十年不見,竟然在網(wǎng)上見著了。見著了就見著了,偏偏還知道她死了男人,一個功成名不就的老板,于是她成了寡婦,有錢的那種。她的意思擺在那兒,他看見了是看見了,沒看見也是看見了。是朦朧的也是清晰的,是清晰也是朦朧的。不由得你不去看,不由得你不去想, 不由的你不來,太公釣魚,愿者上釣。雖然兩者相距甚遠,無論是時間的還是空間的,但往事還是像夢境一樣重新浮現(xiàn)了。是那種不期而遇的來到。他似乎又聞到了那種特殊的味道,聽到了那種小鳥依人的笑聲。一切都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像一張張黑白照片,干巴巴的,又是水淋淋的,無端地讓人懷念起來,于是有了心旌激蕩。雖說相見不如懷念,但懷念只是畫餅充饑,是典型的唯心主義的東西,不相見的懷念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于是他逃了出來,暫時的,從校長的眼睛里,從老婆的懷抱里,從他的精神桎梏里。于是他騙了老婆,坐了火車。理由是出差,參加外省舉辦的語文教師高級論壇。出差是一個很好的理由,這個筐子里裝滿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如果把它們還原,一定比教科書精彩一萬倍。他這次在這個筐里裝的是好事還是壞事,現(xiàn)在還不能判明,但一定是一個故事,精彩不精彩現(xiàn)在還不能下判斷。
他在選擇出行工具上躊躇了很久,汽車當(dāng)然是不考慮的。是火車還是飛機?飛機快是快,而且輕松,但它太快了,給人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他可不想讓她看出心急火燎的。這樣會輕賤了自己。當(dāng)年,是她主動撤退的,為此,他還耿耿于懷了好一陣子?;疖嚹?,就從容得多,不緊不慢,例行公事的。還有一個因素,當(dāng)年他們曾經(jīng)坐火車從大學(xué)里逃出過一次,那一個星期的旅行,讓他覺得世界的美好,青春的美好。但美好歸美好,卻還是留下了遺憾,一是沒有把她變成自己的人,生米沒有煮成熟飯,那時太年輕了,什么事情也不懂。一是那時窮得厲害,坐的是最便宜的綠皮火車,還是硬坐的,住的是小旅館,吃的是路邊小店,即使這樣,還差點回不來,因為錢很快花完了。就是這樣省頭省尾省中間,他還是預(yù)支了半年的生活費。好在那時候年輕,一切都不在乎。如果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機會,他一定會提高規(guī)格的?;疖囘€沒有啟動,他把《復(fù)活》掏出來放在茶幾上。讀書似乎不相宜。那么就不看書,看看窗外。房子,石頭的,用水泥勾畫的;地面,水泥鋪陳的,沒有任何裝飾,表明了時間的停滯,這種境況也只有在火車站這些地方才能見到。他在喝了一口水后就有些無所事事了??粗巴獾娜巳?,一個個步履匆匆且人模狗樣的。現(xiàn)在做些什么比較好呢,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那么只有什么都不做。他的下鋪上坐了人,就是剛才在火車上提醒他不要上當(dāng)?shù)拈L著美人痣的女人。這讓他不能立即躺上去。女人對他笑笑,很嫵媚的樣子,算是和他打招呼。他也還以一笑,禮貌性的,也算是回給她的招呼。他希望她快點坐到自己的鋪位,但那女人似乎并不覺悟到他的心情。把他的下鋪當(dāng)作公共座位了?;疖噯拥臅r候,她遞給他一個業(yè)已削好的蘋果,還叫了一聲大兄弟。這是哪里哪里,有些莫名其妙。他客氣地回絕了。他知道她也只是做做樣子的。有時候樣子很重要。因為這個樣子讓黃子欣感到溫暖,畢竟別人關(guān)注到了自己。女人似乎察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剛才在候車室那個斷腿人是假扮的,他在那里盤踞了至少有五年之久,騙了無數(shù)南來北往的人,你為什么要給他五塊錢呢?我是從來都不給他錢的,這些人說不定比我們有錢多了,你沒聽說那些人白天滿地乞討,晚上穿上西服打著領(lǐng)帶到高級娛樂場所消費,說不定他們在城里已經(jīng)住上了別墅呢。她對他的輕信現(xiàn)在還耿耿于懷。他對女人的表達感到吃驚,看盤踞這個詞,用得多么準(zhǔn)確。他說,其實我也知道那個殘疾人是假的,他在那個大褲腿里把小腿和大腿疊在一起,有這種功夫就了不得。為了這種功夫我就會給。有時候人是愿意受騙上當(dāng)?shù)模⌒〉氖茯_上當(dāng)讓人覺得有成就感。那女人聽了之后臉上做出不解的神情,但沒有再發(fā)問。她在想眼前的這個男人有點怪,或者腦子有點問題?;蛟S什么也不是。天知道。
中鋪是一個小青年,頭發(fā)黃黃的,有些干枯,像是營養(yǎng)不良,大概是傳說中的新新人類。從上車到現(xiàn)在就一直玩著智能手機,大概是蘋果牌的愛瘋四,游戲中發(fā)出的聲音讓他想起了兒子,大有不把手機玩暴不罷休的勁頭。噪音倒是其次,乒乒乓乓的,最要命的是他的一只腿懸在空中晃蕩著,黃子欣的頭幾次中招。他幾次把那只腿撥開,卻總也沒有起到提醒的作用。對此,他表示了一種同情性的理解,就不再理會。對面的下鋪大概是一個打工仔,一上車就睡下了,頭朝著里面,看不清楚長得什么模樣。于是黃子欣就替美人痣女人找鋪位,答案是對面的中鋪。這個女人大概沒有立即上鋪的想法。其實黃子欣也沒有立即躺下的想法。沒有辦法了,只能讀書,做做樣子也好,總不能無所事事。他拿起那本《復(fù)活》,找到打折的頁面,開始默讀,但注意力卻集中不起來。因為車廂里人走來走去,更因為旁邊坐著一個女人。女人見了他手中的書,說,《復(fù)活》,我知道的,是托爾斯泰寫的,里面有一個叫布絲諾娃的女人,做雞的。黃子欣聽了糾正說,不是布絲諾娃,是瑪絲洛娃,也不是做雞的,是妓女。女人聽了,從善如流地改正,對,不叫布絲諾娃,叫瑪絲洛娃,也不是做雞的,是做妓女的,那時候還沒有雞,只有鴨子。黃子欣聽了,笑笑,心里說,這女人心里還有點數(shù),就打算和她討論討論關(guān)于瑪絲洛娃的性格命運之類的問題,這比單純的讀書有趣多了,這是他學(xué)了中文和教書幾十年形成的習(xí)慣??墒悄桥苏f,我就知道個托爾斯泰,好像是蘇聯(lián)的,大胡子,別的什么都不知道了。黃子欣聽了也不糾正,突然失去了和她討論小說的欲望。他暗中再看這個女人,突然覺得她長得很有味道。不僅長著美人痣,還長著兩個隱約的酒窩。 如果不笑酒窩是不會露出來的。一般而言,酒窩長在少女的臉上是漂亮可愛的標(biāo)志,但長在中年婦女的臉上,就有點造做了,有了裝嫩的嫌疑。它會擴大臉上的皺紋,增加女人的年齡。但是隱約的酒窩呢,就應(yīng)該另當(dāng)別論了,它和美人痣一樣,可以增添女人的嫵媚。對,就是嫵媚了。不唯如此,那女人臉上的皮膚還特別細膩,雖說顏色深了點,卻是類似于朱古力的細膩,大概有很多甜蜜的東西蘊藏其間。是老男人喜歡的那種。不經(jīng)意之間,黃子欣突然對這個女人產(chǎn)生了好感。他希望這個女人成為他這趟旅行的插曲,增添其中的趣味。因為他這趟出行,是要尋找人生意義的。人生意義中如果加上點女人的因素,可能顯得更完美,至少會顯得生動。
中午,他是和老婆一起離開家門的,老婆的目的地是麻將館,那是她的工作崗位。她對這份工作十分虔誠,從不遲到早退的,那里還是她的宗教和人生意義所在。頭天晚上,他就向她說了要出門的事情。他說他要到T城參加一個語文教學(xué)高級研討會。時間是三天。她聽了,沒說什么,只是自顧自講著麻將桌的趣事。她說,新近,她的牌友中來了一個二奶,把紅中叫著大姨媽,把八萬叫著張開,把二餅叫著咪咪,把七條叫著男人的小弟弟。每一張牌她都會聯(lián)系到男女之事。她的本意,是想激起黃子欣的欲望,配合這些話語的,是她的手,總在他的下體進行似有似無的騷擾。但黃子欣的那張七條,卻像冬眠的小蛇,總也蘇醒不過來,這讓她很掃興。她說,去吧,去吧,三個月都可以,反正躺在床上也是一個擺設(shè),也不知道你長著那個玩藝兒做什么用的。黃子欣聽了也不生氣,只是自嘲地一笑,做什么用的,反正兒子已經(jīng)生了,留著它的確沒用,如果不是用它來拉尿,我也嫌它多余。老婆聽了,無話可說,只得就坡下驢地說,可能是太累了,睡吧,睡吧。老婆從來不發(fā)雌威,這是她唯一的優(yōu)點。
火車進入平穩(wěn)運行階段。車廂里突然安靜下來。中鋪已經(jīng)把腿腳收上去了,游戲也改成了音樂,聽起來讓人舒服一些。美人痣還是不肯爬到自己的鋪位。她吃完蘋果,又開始嗑瓜籽,真佩服她的好腸胃。她抓出一把瓜籽,大拿拿地放在黃子欣的書上,說,吃吧,解悶?zāi)r間的。仿佛他們是老朋友。黃子欣不得不和她繼續(xù)搭訕。
出門還是回家?
不出門也不回家,做點小生意。美人痣說。
那么你呢?
我,出門開個會。他們似有似無地聊著。
你說瑪絲洛娃一個做雞的,不對,一個做妓女的,作家為什么把她抬得那么高?
托爾斯泰是在寫人性,不是在抬舉妓女。他是一個關(guān)注底層的作家。
從來不見中國作家這樣寫一個做妓女的。
也有,你可能沒有讀到,譬如李香君,譬如蘇小小。他們有真性情,比起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的男人,他們更值得尊重。
你是說妓女比一般人值得尊重?
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值得尊重的妓女才值得尊重,不值得尊重的妓女當(dāng)然不值得尊重,要具體對待。他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感到別扭,因為他知道自己犯了概念循環(huán)的錯誤。
其實我也是讀過《復(fù)活》的,十幾年前,我讀高中的時候,那時我一心上大學(xué)中文系,可惜沒考上。我也覺得那個瑪絲洛娃有個性,至少不裝腔作勢,做了就做了,沒什么見不得人的。
這是哪里跟哪里,但他并不想糾正她,他們繼續(xù)談著,看來書是讀不下去了。其實他也沒有心緒讀書,拿出書來,本來是做做樣子。他有好多年沒讀過新書了,更不用說是名著。所謂的名著,就是人人都說它好但人人都不讀的書。它的另外一個功能是做聯(lián)絡(luò)暗號。不過,現(xiàn)在它的功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成了他和一個素不相識女人之間的談資??雌饋砬樾尾⒉粔?。
談著談著,電話突然間響了起來,《月光下的鳳尾竹》的曲調(diào)突兀而抒情。他手伸進了口袋,美人痣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是老婆打來的,向他報喜,說她剛剛和了一個大和,十三幺,還是海底撈月,五十二番,自摸的,一盤就得了七百八,每人二百六。那語調(diào)中洋溢著自豪與興奮,仿佛是不幸中了彩票。黃子欣沒說話。他聽到了廁所里沖水的聲音,還有系皮帶的窸窣聲。顯然她是在廁所里跟他通話的。他突然想起來似的,對她說,千萬不要忘記晚上給他的狗喂食。狗糧在他書桌下面右邊的抽屜里。老婆說,曉得了,那只狗比你老婆還重要,總有一天,我要把那只母狗趕出家門,讓它無家可歸,成為一只流浪狗。顯然她對他的反應(yīng)感到不滿,仿佛是精彩絕倫的表演并沒有獲得掌聲。黃子欣沒有理會,先掛了電話。
美人痣一直看著他,直到他收起了電話,才說,剛才我還以為是我的電話響了呢?一樣的音樂,一樣的電話,看來我們還是有很多相同之處的。說罷,她從口袋里掏出電話,老式諾基亞的,與黃子欣一模一樣的。為了證實她說話的真實性,她打開手機,也響起了同樣的音樂。說完,美人痣向他身邊貼了貼,黃子欣聞到了成熟女人的體香,有些曖昧,有些暖意,還有些心照不宣。這讓他有些心猿意馬起來。看來,真正的目標(biāo)沒有出現(xiàn),先就在這條道上已經(jīng)埋伏了響馬,準(zhǔn)備劫道來了。
火車進了一個不知名的車站,涌上來一批人,車廂混亂一陣后就復(fù)歸平靜。天色開始走向混沌。北國的暮秋短暫,視線里出現(xiàn)了馬致遠《秋思》中所描繪的景色。車窗外不斷飛逝的樹木、房屋、電線桿、丘陵、遠山和田疇瘦而勁道,但連貫起來就成一條河流。這條河流閃進他的眼睛,填充他的思維。這些都是熟悉而久違的景色,他感到親切。他從車窗的玻璃上看到美人痣正在盯著他,他也盯著玻璃中的女人看了起來,有些肆無忌憚。這樣就少了直面的尷尬。她是一個什么人呢?除了那個似曾相識的美人痣外,其它的毫無印記。他喜歡在旅途中有類似的插曲,點到為止,適可而止,心照不宣,恰到好處。這樣就可以使無聊的路程變得生動起來。比起讀書消遣,這種插曲生動而有趣味得多。后來女人的眼睛率先退出他的眼睛,倒不是受不了他眼光的直視,但他還是有一種勝利的感覺。這種游戲很有意思。美人痣終于出現(xiàn)了困意。她上了自己的鋪位,側(cè)身向里,露出了一線白白腰際和紅色內(nèi)褲的邊緣。黃子欣有些想入非非起來。這是有意的不設(shè)防還是明目張膽的勾引?抑或是無意所為?黃子欣更愿意把它想像為前者,雖然有些一廂情愿的成分,但正確度可能在九成以上。這時車廂里響起了叫賣盒飯的聲音。美人痣好像聽到了親人的召喚,迅速地翻身起來。顯然她沒有睡著,躺在鋪位上只是她做的一個姿態(tài)。她又坐到了黃子欣的下鋪位上。你餓了嗎?她問。他答非所問:我從來不吃火車上的盒飯?那是世界上最難下咽的食物。她說:我也是,我寧可餓著,不如我們到餐車,那里可能有值得下咽的食物。這是個好主意。他跟著美人痣到了餐車。他們要了三個菜,一瓶啤酒。在等菜上桌的時候,女人給他看起了手相。她說你的手軟綿而勁道,是一個表面柔和而內(nèi)心堅定的人,你的事業(yè)線纖細而貫通全手,說明你事業(yè)有成但并非大富大貴,你的愛情線頭粗尾細,而且對比分明,說明你有過一段甜蜜的日子但后來歸于平淡,而且越來越平淡,現(xiàn)在過著柴米夫妻的日子。美人痣說這些的時候,眼睛直視著他,十分肯定。雖然都被她說中,但黃子欣并不想馬上繳械投降。他從女人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說,想不到你看手相還很在行,至少有一半說準(zhǔn)了。女人說,還有一半不準(zhǔn)的也說準(zhǔn)了,只是你不肯承認。黃子欣覺得女人說對了自己的心思,就好像突然間被別人掀開內(nèi)褲,臉色不經(jīng)意地紅了起來。女人卻似乎挺懂人意,并沒有沿著這個內(nèi)容繼續(xù)說下去,只是說,手相這個東西都是鬧著玩的,不能當(dāng)真,當(dāng)真了反而難受??磥磉@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后來他們叫的菜上桌,于是他們開始吃起來。女人只是吃了幾口涼拌黃瓜,就擱下筷子,說自己飽了,然后專心專意看著他吃,還時不時給他夾菜,最后索性把那盤紅燒排骨全部倒進他的飯碗里。顯然吃飯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借口。他突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似曾相識。他想起了自己已經(jīng)去世的母親。這個當(dāng)口,美人痣起身了一趟。黃子欣并沒有問他干什么?有些事情是不好問的。回來時黃子欣已經(jīng)把桌面上的所有食物一掃而空,包括那瓶售價為八塊錢的青島啤酒。黃子欣喊來服務(wù)員說結(jié)賬。服務(wù)員說,賬已經(jīng)結(jié)了,是你老婆。黃子欣聽了,在心里一愣,馬上就不作聲了。他不想跟對方解釋,因為那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是黃子欣幾十年來形成的習(xí)慣。
重新坐在他身邊的女人身上突然多了一種香味,應(yīng)該是一種香水,又好像不是。只是這種氣味與身邊女人的體香結(jié)合得十分完美。她是什么時候灑上的?大概是剛才離開他的時候。沒有必要問。這是女人的事情,問了好像很在意,自己的目的就過早地暴露了。以黃子欣的經(jīng)驗,過早地暴露自己的意圖,容易使自己陷入被動,對于事情的進一步深入是不利的。這時車廂里燈突然暗下來,是火車告訴人們現(xiàn)在離熄燈休息的時候不遠了,這似乎告訴他可以做一些小動作了。年青人做小動作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而成年人做點小動作也可能是別具風(fēng)味的。他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做這種小動作了,讀高中的時候好像做過,已經(jīng)記得不太清楚了,那時候為了高考,一切都緊張得很,沒有時間做;但也不一定,因為做這種小動作并不需要太多的時間,最主要是要有勇氣。但讀大學(xué)的時候一定是做過的,那時候正在談戀愛,不要說做小動作,就是做大動作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他沒敢,可惜了那次好機會。如果這次能把以前的遺憾補回來,倒也是一種不壞的選擇,只是不知道對方心里是怎么想的。還是先不要造次,一切等水到渠成吧。黃子欣自認為是一個穩(wěn)健的人。很快渠道就修好了,因為美人痣在不經(jīng)意間好像是無意識地已經(jīng)靠在他的身體上,似乎很疲倦的樣子,顯然對方也在做著努力,創(chuàng)造條件。他借勢用手環(huán)住美人痣,并不用力,是自然而然的那種環(huán)抱。對方的身體很熱,似乎一直在醞釀著某種意識。這樣就很好,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他在不經(jīng)意間感覺外面下雨了,因為玻璃窗上有一道一道的瀑布,微型的,不專心看是看不出來的。雨夜,陌生的旅途,乍熟還生的異性,適合于古人做詩,也適合現(xiàn)代人演繹點關(guān)于溫暖的故事,只是這是在火車上,眾目睽睽的并不相宜。只是不相宜,并不是不能做。因為周圍的眼睛似乎都關(guān)閉了,雖然可能是假的,但這個世道誰還那么關(guān)心別人呢?于是黃子欣緊了緊自己的手臂,他感覺到了對方的反彈,或者說是配合。進一步的動作是什么呢?他還沒有想好,雖然目標(biāo)很多,先攻取哪一個山頭?他需要靜下心來,好好籌措一番。最后的結(jié)論是,就這樣形成對峙的局面,等待對方的反應(yīng)。有時候主動其實是一種被動,有時候的被動其實就是一種主動,必要的時候因勢利導(dǎo),可能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樣雙方對峙了很久,對方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顯然對方也知道這個道理。這樣黃子欣就有點不知所措了。老實說,止于此,他是有點不甘心的。但進一步,就會涉及到實質(zhì)性的動作了,他又不敢過于造次。夜似乎很深了,窗外零星的光亮鬼火一般地閃過,還有那些建筑物變成了一幢幢的黑影,鬼魅一般?;疖囁坪踉诩铀伲囕喤c鐵軌撞擊的單調(diào)的聲音愈加顯然突出。車廂內(nèi)的光線曖昧著,偶爾有列車員經(jīng)過,影子一樣,腳步輕的象游魂?;秀遍g他覺得自己處在一個荒島,四顧無人,只有自己存在著。但這種夢境般狀態(tài)很快就被電話聲給破壞了。又是老婆。老婆讓他猜她今天贏了多少錢?無聊,他在心里說。在嘴上說的卻是:猜不到。老婆不依不饒,一定讓他猜,猜不著不讓掛電話。顯然老婆在以另一種方式向他撒嬌。平時看不出來,老婆還會來這一手。但對于半老徐娘的撒嬌他從來沒有好心緒,更何況對方是自己的老婆,一點情商含量都沒有。他說,贏的錢和你昨天前天輸?shù)腻X一樣多。這句話可能嚴(yán)重打擊了老婆的自尊。對方說,一點趣味都沒有。然后就嘀咕著掛了電話。這倒是讓他解脫了,但先前苦心經(jīng)營的環(huán)境沒有了。美人痣自然是醒了,即使她剛才也是清醒的,現(xiàn)在她還是醒了,不醒也得醒。他感覺到了無趣,只得從女人的環(huán)抱中撤離。他的目標(biāo)地是廁所,那是火車上唯一的獨立空間,雖然他并沒有尿意。他只是想暫時撤退,以退為進,并沒有撤出戰(zhàn)斗的想法。他走到車廂的結(jié)合部去抽煙,以此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情。先前這里有一個抽煙者見他進駐,馬上撤退,留給他一個獨立的空間。他站在那里把一支煙抽完了,卻并沒有感受到香煙給他帶來的調(diào)節(jié)心靈的安慰。他向車外望去,夜空廓著,無數(shù)的黑暗分子控制著他的視線。這里應(yīng)該是華北平原地界,對比中原來,這里應(yīng)該是另一番景象,究竟是怎樣的景象,他沒有直觀認識。一律的夜色讓他覺得單調(diào)與無聊,只有哐哐不停的聲音主宰他的思維。他覺得還是回到座位上好。那里幽暗而寧靜。于是他轉(zhuǎn)過身來,卻發(fā)現(xiàn)美人痣站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站在他身后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難道是鬼魂不成?這回他又認真地看了看她,在車廂接合處的柔和的燈光下,黃子欣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并不像印度女人,雖然那顆美人痣給她貼了一個標(biāo)簽,事實她更像日本的山口百惠。那是他最心儀的女人。那由顴骨主導(dǎo)的輪廓分明的臉形與山口毫無二致。她對他笑笑,他也對他笑笑,彼此心照不宣地立在那兒。不時有風(fēng)從車廂的結(jié)合部位滲透出來,他和她都感覺到一種沁涼。他發(fā)現(xiàn)她笑的時候更像山口百惠了。他把自己的感覺講給美人痣聽,美人痣聽了并沒有感到驚訝,只是很優(yōu)雅地說,是嗎?以前也有人這樣說過我,但我一直沒有見過這個人,我是說在電視中和在電影里,當(dāng)然報刊畫報也在其中。黃子欣說,這個人你是一定要見見的,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我說的不是現(xiàn)在流行的漂亮,而是一種既端莊又嫵媚既現(xiàn)代又古典的漂亮?,F(xiàn)代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漂亮。黃子欣覺得現(xiàn)在是進攻的時候了,他適時地拿出了自己的武器。美人痣似乎也不甘落后,她對黃子欣說,我覺得你像高倉健,臉形像,身高像,只是眼睛有點差異。差異在哪里?你的眼睛比高倉健的熱一些,高倉健的太冷。是熱的好呢還是冷的好。那就要看在什么場合了。黃子欣說,從來沒有人說我像高倉健,你是第一個。你可以見一見這個人的,不過也是英雄遲暮了,在百度上,你一見什么都明白了。那好,我一定要見見他。其實高倉健他是見過的,在電影里,還一度成為他的偶像。這兒有點冷了,我們是不是回鋪位?女人征求男人的意見。這是一個祈使句也是設(shè)問句,其實黃子欣理解的卻是一個命令句或者說陳述句。于是他們挽著手往回走。這回他們不是乍熟還生的兩個人,而是乍熟還親的一對人。車窗外是蜂擁而來呼嘯而去的山河,車窗內(nèi)卻是歷歷可親的人物,伴隨這兩者之間的除了鏗鏘還是鏗鏘,于是在這動靜之間,便有了溫暖的感覺。在車廂的過道中,黃子欣遇到了他上鋪的那個新新人類,他發(fā)覺這個小孩很可愛,有點他兒子的影子。他有點迷惑地看了看他們倆,但這種迷惑很快就消散了,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的這個神情更像兒子了。他們回到黃子欣的下鋪。兩人偎在狹小的床上,用貌似白色的被子蓋起來做起了小動作。他想這是他在尋找大學(xué)時初戀情人路上的一段插曲,但這個插曲的意義也許比這趟旅行的主題的意義更大。就像人生的意義有無數(shù)種,哪一種是適合自己的只有不停的嘗試才能得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