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奉德
熙攘了一天,壩崗街終于靜下來。狹長的街,在昏黃的路燈襯映下,顯得格外朦朧。
馃匠鋪溫同和老板,摘下幌,上了鋪板,又回到灶間忙活起來。老板娘棠葳瀾,邊清點鋪面的貨,記著流水帳,邊和溫老板叨咕,咱這小鋪子,經(jīng)不住今天收保護費,明天吃大戶的,真怕以后應(yīng)付不了呀。溫老板像什么也沒聽見,仍在忙手里的活。你倒說句話呀!老板娘嗔怪道。溫老板說,咱家的事,只要你拿了主意,就準(zhǔn)成。老板娘輕輕嘆了口氣。像是受用,也像是無奈。溫老板突然嘟嚕了一句,地痞要保護費,無癩吃大戶,都可惡。最可惡的,還是日本人。兩口子你一言我一語,一唱一和,就把一天的疲憊藏進(jìn)了被窩里。
鋪子里,從發(fā)面搋面,到做果脯調(diào)果餡,再到烤烙,全是溫老板一手制作,看起來像個伙計;從進(jìn)料到賣貨,從收款到記帳,都得老板娘打理,反倒像是老板。如此一對夫妻搭檔的鋪子,自然引得其它店鋪和街坊們關(guān)注。
廣濟大鼓書館木林森木老板的家,與馃匠鋪為鄰。說書人閑不住這張嘴,閑暇時和壩崗街上的老板掌柜伙計們嘮嗑,只要一站那,人們就滿懷喜悅地圍攏過來。即便是家常嗑,從木老板嘴里出來,也變得有滋有味。這不,咸語淡話沒說上幾句,人們就等不急了。請木老板說一段!對!對!勞駕來一段。
馃匠鋪溫老板沒什么嗜好,唯獨喜好聽書。只要木老板說段子,就是再忙,也會撂下手中的活計,跑過來過過耳癮。木老板正說得入聲入色,眾人也聽得一起一伏,突然傳來棠葳瀾一聲喊,同和!不趕緊干活,今晚你還有空睡覺??!頓時,驚散了說書聽書的美妙氣場。溫老板立馬轉(zhuǎn)身,三步并做兩步奔回馃匠鋪。眾人掃興地感嘆,大小是個老板,有失體統(tǒng)呀。是啊,就是當(dāng)伙計的在老婆面前也不至于這樣。討個既漂亮又厲害的老婆,這溫老板的日子不好過吧?
木老板并沒附和眾人,卻即興又來了一段。
話說有這么兩口子,日子過得熱熱鬧鬧,好得暖暖呼呼,男人疼女人,恨不能把線笸籮針鼻兒的活都干了。女人愛男人,恨不能每時每刻都賴在男人懷里。男人太愛女人了,就會犯傻。女人太愛男人了,往往多情。這日,女人正在灶旁摶弄面團,往鍋里貼餅子,屋外傳來貓叫聲。女人知道這是常纏綿她的人,發(fā)出的幽會暗號??墒悄腥嗽诩遥缓脮浅雎闊5埥幸宦暰o似一聲。自己屋里的男人說,誰家的貓?跑到咱墻外叫春,我砸死它!女人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卻也嚇出一計。唉哎!憋得受不了了,我得去茅房。又挓挲著沾滿濕面的雙手,向男人比劃著,示意替她解開褲子。男人無奈,替女人解了褲子,把褲腰帶給她搭在脖子上。女人說,灶堂里的火正旺,你趕緊把和好的面貼到鍋里,別瞎了這籠火。說完,兩肘夾著褲腰,沖男人狡黠地一笑,顛顛地出屋了。
書說到這停了。沉不住氣的人追問,女人上哪了?是啊!上茅房了?還是找野男人了?木老板停了片刻說,女人要成精了,男人就沒咒念了。眾人樂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笑出來了。笑夠了有人說,盡扯蛋!男人再笨,也笨不到這份上。再說,這女人膽也太大了吧!眾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往馃匠鋪望去,霎時有點冷場。木老板說,隨便說一段取樂,你們還較真啊。溫老板的老婆可是從來不沾面的!
清朝末年,鴨綠江成了木材運輸?shù)狞S金水道,安東成了木材集散地,木把行應(yīng)運而生。料棧是木把行的財東,委托家把頭招募木把子。招夠了人手,每撥少則七八人,多則二十幾人,徒步去長白山砍伐木材。一路跋涉,少則二十天,多則一個月,得給這一撥一撥木把子備置好吃的用的。
李慕樓便是給料棧招木把子的家把頭。這日到馃匠鋪買油炒面,迎頭被棠葳瀾撞得眼暈。定定神,才看清眼前的老板娘。圓臉偏偏配上個尖下巴,不大的眼睛偏偏配上道柳葉眉,大襟的褂子正好斜襯出豐韻的身。想不到,簡陋的馃匠鋪里,竟開出這么朵漂亮的花兒。棠葳瀾移步近前面含微笑說,這位老板,買點什么?李慕樓直勾勾地望著美人,竟忘了回話。棠葳瀾繼續(xù)招呼,別看鋪子店小柜窄,品種卻全。有果有糕有脯,有酥有香有甜,有夾什錦的,有裹芝麻的。如果你需要,小鋪還可以特別定制。李慕樓被這一通伶俐悅耳的美妙聲音,說得心里熱癢起來。棠葳瀾見又是個心猿意馬的主,轉(zhuǎn)身進(jìn)了柜臺。李慕樓望著扭動的纖纖腰肢,脫口喊出,油炒面十斤!棠葳瀾一驚,轉(zhuǎn)身問道,十斤?心中暗喜,這還來了個大主顧。趕緊招呼,喲!是貴人惠顧小鋪,先謝了!李慕樓受寵若驚地躬了躬身。
棠葳瀾秤出十斤油炒面,用紙分包了十份,麻利地用紙繩規(guī)規(guī)矩矩嚴(yán)嚴(yán)實實地系好。包扎時留出正合適的余繩,盤上來打個結(jié),當(dāng)做拎起來的提手。李慕樓不轉(zhuǎn)眼地盯著一雙酥手,穿來盤去,疊紙抽繩,心中涌出異樣。付錢時,又脫口喊出,不用找了!
很快,棠葳瀾把家把頭李慕樓的部分生意攬過來,馃匠鋪烙起了鋼頭火勺。這鋼頭火勺水分少,存放時間長,適合長途跋涉去長白山的木把子帶在身上。
從此,李慕樓有事沒事總往馃匠鋪跑,聊三扯四地跟老板娘套近乎。生意做久了,每次來,不拉下棠葳瀾的手,掐下胳膊,就不甘離去。壩崗街便又多了些屁嗑騷話。放肆的人話音兒說得高了,溫老板只能兩眼瞪在面案上,兩手狠到面劑子上。
李慕樓來取預(yù)定的鋼頭火勺。對溫老板說,勞你給送到火神廟料棧去,車子已備好,停在門外了。溫老板望著滿臉春色的家把頭,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大買主都得給送貨,這是規(guī)矩。便把烙好的鋼頭火勺裝了滿滿兩面袋,推上車往火神廟送去。
溫老板去給家把頭送貨了,李慕樓卻不走,棠葳瀾也不好攆他。他便東拉西扯起來,開始只是說些恭維的話,再往下,就是老板娘臉盤美啊,眉毛彎啊,還動手動腳。棠葳瀾要去灶間干活,他便有些急,死乞白賴地說,一筆筆大生意都讓你掙了,該怎么謝我呀?棠葳瀾說,我一直都感謝你呀。李慕樓說,這回你得實實在在報答我一下。棠葳瀾說,馃匠鋪一直實實在在回報你呀,火勺的口味、份量,都沒的說吧?李慕樓被繞得焦急,拿出貨款遞過來,順勢握住了棠葳瀾這雙神往已久的手。棠葳瀾掙脫手轉(zhuǎn)過身,把錢放到柜臺下面的抽屜里,又拿起茶壺,沏上茶,倒?jié)M一杯,請他喝茶。
李慕樓的心思哪在茶上。開始抱怨起來,多少家火勺鋪盯著我手里的生意,買火勺,我不找火勺鋪,偏找馃匠鋪,你說為的什么?棠葳瀾笑盈盈的說,為照顧我的生意呀!你這樣的主戶,我會關(guān)照的。李慕樓迫不及待地問,怎么關(guān)照?棠葳瀾不緊不慢地說,你是場面人,免不了答謝個人情送個賀禮的,有需要糕點馃子時,到這隨便挑,帳全算我的。李慕樓先是臉一陰,繼而又轉(zhuǎn)陰為笑,到這隨便挑?我今天就挑上你了。說完又動手動腳,臉也湊上來。棠葳瀾掙脫著背轉(zhuǎn)過身。李慕樓從身后抱住棠葳瀾,兩手伸到胸前亂抓亂摸。棠葳瀾拼命掰著胸前這兩只手……
溫老板送火勺的路上,心里一直不踏實。家把頭色迷迷的眼神,總在腦子里晃,腳步不由加快了幾分,往回走時更是一溜小跑。一跨進(jìn)馃匠鋪,見到眼前的一幕,血一下就涌上了頭頂。從灶間操起粗大的搟面杖,便要奔過去,卻又突然轉(zhuǎn)身,咔喳一搟面杖,砸碎了灶間的大水缸。李慕樓嚇得一溜煙逃出馃匠鋪。棠葳瀾慌忙奔到灶間。溫老板又要砸和面的大泥盆,被棠葳瀾拉住,哀求他,鋪子里的苦楚,你不是不知道,就別動這么大氣了。鄰里街坊怎么說,我都不在乎,你可要信任我。溫老板把搟面杖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灶臺上,生起悶氣來。
這日,叫宮罔的日本商人主動來到馃匠鋪。以前他往日本販運大豆,現(xiàn)在開始在安東市場上銷日本洋白面。宮罔穿西服打領(lǐng)帶,向棠葳瀾微微一躬,遞上名片,一看就是位有實力的商人。我的精白面變成你的馃子糕點,將是絕好的合作,你我都發(fā)財。棠葳瀾剛丟失了鋼頭火勺的生意,當(dāng)然想再找到新的生意。宮罔和顏悅色地向棠葳瀾介紹日本精白面的種種優(yōu)點。棠葳瀾?yīng)q豫著說,中國人吃慣了全麥粉,洋白面的價格太貴,用洋白面做的馃品怕賣不動啊。宮罔顯得既有耐心,又有誠意。讓手下人拿來一袋精白面,得意地說,贈給你,品嘗??谖逗茫凸餐l(fā)財。棠葳瀾還是心里沒底。宮罔笑咪咪地說,價格降兩成,和中國全麥粉拉平,售后付款。如何?棠葳瀾被這些優(yōu)惠條件弄得心動了。宮罔又說,合作一個月,精白面不好,我主動退出。棠葳瀾所有的擔(dān)心,都讓宮罔給排除了。
棠葳瀾把洋白面和全麥粉摻和著用,做出的馃品,口感綿柔,顏色白亮。賣得比以前還好。
棠葳瀾高興,拿著第一筆洋白面款,到宮罔的商社去進(jìn)下一批貨。宮罔似乎比棠葳瀾還高興,一邊祝賀她發(fā)財,一邊領(lǐng)她進(jìn)了商社后院的小樓。既不忙收錢,也不談生意,卻泡上茶,要和棠葳瀾品鑒茶道。宮罔情致極高,不停地夸贊老板娘,你的皮膚比朝鮮女人白嫩,腰肢比日本女人苗條,韻味比西洋女人風(fēng)騷。漢字中“嫵媚”兩字,就是為你造的。棠葳瀾聽著不自在。似有紳士風(fēng)度的宮罔,此時陶醉在對棠葳瀾的品味咀嚼之中,眼睛發(fā)直,語調(diào)發(fā)膩。棠葳瀾這時才覺出不大對勁。宮罔見棠葳瀾情緒陡變,平時風(fēng)情嫵媚,轉(zhuǎn)瞬間春波消失,妖姿不再,頓覺掃興。就陰郁地說,給你的精粉白面價格低廉,你又無本金,所以你得額外補償。棠葳瀾心中一驚,轉(zhuǎn)身欲走,門已被反鎖上,急得拍門呼喊。宮罔笑瞇瞇地任由她拍任由她喊。棠葳瀾哀求,我只是和你做生意,你不能這樣。宮罔卻說,你不怕壩崗街到處傳,馃匠鋪的老板娘用身體和日本人做生意?棠葳瀾萬萬沒想到會遭到這么歹毒的暗算。情急慌亂之下,抓起花架上的瓷瓶,對宮罔吼道,不許靠近我!宮罔偏笑瞇瞇地向棠葳瀾走近。棠葳瀾舉起瓷瓶奮力向?qū)m罔砸去。宮罔閃身,瓷瓶砸到墻上,迸射了一地的斷瓷碎片。棠葳瀾抓起一塊大大的瓷片,將碎瓷片鋒利的斷碴,按在自己的手腕上,發(fā)狠地說,不讓我出去,我就在手脖子上劃出一道口子。宮罔頓時目瞪口呆。棠葳瀾手脖子開始滲出血來。宮罔喊了聲,你可以走了。棠葳瀾走到反鎖著的門前,回頭望著宮罔,手里仍緊緊地攥著鋒利的瓷片。
宮罔為掩飾挫敗感和尷尬相,做出謙謙君子憐香惜玉的樣子,輕聲說,潔白如玉的大理石雕像,沾上了血漬,太煞風(fēng)景了。你多多保重吧。說完,敲了敲門,門從外面打開。棠葳瀾奪門而出。宮罔在身后扔出一句,我肯定,你會自愿重新走進(jìn)這扇門的。
第二天,日本人來送面。棠葳瀾說,洋白面生意不做了。日本人卻強行卸下,這陣式告訴你,想不做都不行。
過數(shù)日,宮罔差人催老板娘去送貨款,棠葳瀾不加理會。宮罔便親自來到馃匠鋪。棠葳瀾請他把洋白面拉走。他說,老板娘,我對你是很講信譽的,請你也遵守規(guī)則,把貨款送到商社。臨走時又說,我想,你最不想看到的,恐怕是溫同和溫老板遭到不測吧?
隔不幾日,溫老板去買柴禾時,被一幫來路不明的人打得耳朵穿孔,口鼻竄血。棠葳瀾勸溫老板出去躲一陣,溫老板又不放心棠葳瀾一個人守著鋪子。
又隔半月,溫老板突然失蹤。宮罔步步緊逼,一步比一步狠,一招比一招毒。棠葳瀾退無可退,含著難以述說的傷悲,忍著無法名狀的激憤,到宮罔處要人。
宮罔坐在商社后院的小樓上,看著棠葳瀾走進(jìn)門。笑瞇瞇地說,我最了解女人的心,知道你會主動走進(jìn)這個院子的。說完站起來伸手,想牽棠葳瀾的手做個很紳士的吻手動作。棠葳瀾卻轉(zhuǎn)身,冷冷地說,我只想知道我丈夫怎么樣。宮罔把姿勢改成請喝茶的動作,干咳一聲說,好好合作,你我都會賺錢,何樂不為呢?棠葳瀾又重復(fù)一遍,我丈夫現(xiàn)在在哪?宮罔說,溫老板在新義州。棠葳瀾一驚。新義州在鴨綠江對岸,屬于朝鮮。宮罔說,至于溫老板何時能回到馃匠鋪,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棠葳瀾轉(zhuǎn)臉望向窗外,漂亮的臉上淌過兩行清淚。
宮罔說,不要這樣,男女之事要兩情相悅,千萬別掃了我們的雅興。棠葳瀾怒目喝道,你凌辱中國女人,還講什么雅興。卑鄙!
宮罔不惱不躁地說,我對中國人從來沒有像對你這么客氣,這么有耐性。你不知道,當(dāng)年,我控制了鴨綠江上的大豆生意,讓安東多少家小油坊倒閉,讓多少家大油坊不得不轉(zhuǎn)行去干染房。當(dāng)年,我介入鴨渾兩江艚船會,讓安東和渾江的艚船幫相互毆斗,多少艚東家、艚把子死傷失蹤??墒?,你的馃匠鋪,至今毫發(fā)未損,分文未失。是我對老板娘于心不忍啊。棠葳瀾頭一回聽說這些惡事丑事,恨恨地罵道,卑鄙!無恥!
宮罔一邊得意地嘿嘿奸笑,一邊把棠葳瀾按在榻榻米上,折花嗅香地欣賞著眼前的美人。當(dāng)想占有她那一刻,猛然拽下自己的領(lǐng)帶,扯掉西服,露出惡魔般的兇相。
雖然溫老板回來了,棠葳瀾整個人都崩潰了,一不留神竟被陷入這場無休無止的災(zāi)難當(dāng)中,整日苦思冥想,也找不出擺脫惡魔糾纏的辦法。只是深深地覺得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自己的男人。
一日,棠葳瀾突然把溫老板送到鄉(xiāng)下去養(yǎng)傷,之后,不管是在鋪子里,還是在日本人面前,似乎又還原了往日的風(fēng)流老板娘。又一日,她邀請宮罔到酒館喝酒,請鄰近店鋪的老板們坐陪。宮罔疑惑。她向他解釋說,一是借你的勢力幫我撐門面。二是你可借機向這些店鋪銷售洋白面。宮罔欣然同意了。
木老板等街坊坐了一大桌,棠葳瀾和宮罔單居一方茶幾。中國人喝白酒,宮罔喝清酒。開席前,棠葳瀾一字一句地說,今日屈尊各位近鄰,是讓諸位給我做個見證。一是見證我請宮罔喝酒了,還要讓宮罔喝好。二是見證一下我這個風(fēng)流老板娘,到底是怎樣的風(fēng)流。眾人默然。她轉(zhuǎn)過臉笑盈盈推了一把宮罔,連日本人都知道我風(fēng)流,是嗎?宮罔說,老板娘,中國人喜歡你,日本人也喜歡你。棠葳瀾說,好!沖這話,喝一杯。兩人各自喝了白酒和清酒。棠葳瀾又說,在壩崗街中國人和日本人同席對飲的遭數(shù)不多,各位老板既然光顧,就一塊跟宮罔干一杯。宮罔彬彬有禮地干了清酒。她一邊給宮罔倒酒一邊說,面前這么多生意人,為了你的洋白面,和各位喝一杯吧!宮罔連說,要得,要得。端起杯仰脖干了。宮罔已三杯下肚。
木老板怎么咂摸著,也品不出今天酒席的滋味。小聲問,如此盛情,到底所為何事?棠葳瀾瞄了眼宮罔說,我要讓小日本知道,我不是好欺負(fù)的。還想讓街坊認(rèn)識一個真正的風(fēng)流老板娘。木老板關(guān)切地說,可別生出什么事,要不,我去和宮罔喝一杯。她趕緊攔住道,今天的宴席上,你們誰也別勸酒。她自己卻變著法又去勸酒。把宮罔拉到眾人桌前,先指著餛飩館的老板說,要想餛飩皮用洋白面,你倆得喝一杯。宮罔本不情愿被拉過來,既然說到面,只好喝下杯中的清酒。她又指著餃子館老板說,餃子皮能不能換成洋白面的,就看你這杯酒了。宮罔無法退縮,只得說拜托,拜托,又干了。她還要給宮罔逐個介紹,宮罔一個勁地說,酒的不行,精白面的行。窘困之態(tài),讓眾人暗中發(fā)笑。她卻仍不肯饒過宮罔,給你介紹了這么多生意上的朋友,怎么謝我?宮罔淫邪地笑著。她卻昂聲說道,敬我一杯!宮罔被嚇了一跳,趕緊和她碰杯。
宮罔晃晃悠悠回到茶幾旁,像是不勝酒力了。棠葳瀾又把清酒倒?jié)M,喝了半天,我還沒敬你呢。宮罔直搖頭。她先仰脖干了自己杯中的酒,再拿起清酒伸到宮罔嘴邊,灌了下去,眾人愕然。宮罔手比劃著,嘴上卻說不囫圇,席間的人感覺出不太對勁。木老板擔(dān)心地說,宮罔出了差子,到席的可都沒好果子吃。棠葳瀾鄭重地說,出了天大的事,我一人擔(dān)著。
宮罔捂著肚子,汗珠從臉上滾下來,反復(fù)說著“酒”字,漸漸臥伏下去。棠葳瀾靜靜觀察了宮罔一會說,我讓你死個明白。清酒不清,清酒有毒。你威逼我的身子來補償你的價格和本金,就得用命來補償我的尊嚴(yán)!說完已淚如雨下,把剩余的清酒潑到宮罔臉上。宮罔打個激靈,猛地要站起來,卻又一頭撲倒在茶幾上,嘴里流出污血。
席間人嚇得臉都白了,膽小的已悄悄溜出酒館。木老板焦急地說,你闖下大禍了,還不快跑!棠葳瀾哽咽著說,我一個女人能跑到哪去?既然跑不了,何必干傻事?只有這樣,才對得起我男人!只有這樣,才能向壩崗的街坊表明我的心志。我容不得任何人沾污我的名譽。木老板聽了這話,心里直發(fā)沉。
馃匠鋪老板娘當(dāng)眾毒殺了日本人。這條新聞,炸塌了半條壩崗街,震顫了整座安東城。行刑之日,全城空巷。囚車出縣衙署經(jīng)縣前街上壩崗街,兩街路塞道滯,人頭攢動。
囚車行至馃匠鋪,溫老板手托果盤當(dāng)街?jǐn)r車。棠葳瀾零亂黑發(fā)遮掩的臉,白無血色卻不失嬌嫩,沉靜的眉眼仍然妖艷誘人。發(fā)現(xiàn)男人當(dāng)街站立,酸辣苦咸悲凄屈冤一齊襲上心頭。溫老板從果盤上拿起一塊月餅說,是什錦餡,你最喜歡吃的。說完把月餅送到她嘴邊,她閉上眼睛,眼淚紛紛落下,滴在月餅上。她咬了一口,月餅被咬出個月牙形。溫老板又拿起一塊說,是豆沙餡,我最喜歡吃的。說完又送到她嘴邊,她咬了一口,待還要咬時,溫老板把咬出月牙形的月餅放回果盤。她瞅著月餅。溫老板說,你咬過的,留給我慢慢品味吧。她的心抖顫著,再次閉上了雙眼,淚水順腮流淌。
餃子館老板端來盤熱汽騰騰的餃子,溫老板喂她吃了一個。高麗館老板送來一盤打糕,溫老板喂她吃了一塊。大鼓書館木林森木老板分開眾人,向囚車上的棠葳瀾拱手做揖。老哥專門為你送行,卻沒備下酒菜。我想為你說上一段,你能賞老哥這個臉嗎?棠葳瀾蒼白的臉現(xiàn)出紅暈,灰昏的眼睛泛出光亮,深深地點了點頭。
木老板特意穿著上臺的行頭,一襲長袍,手握折扇。再次向囚車做揖,又抱拳轉(zhuǎn)了一圈,向眾人施禮,說了起來。
今日里,囚車轆轆,碾壓著眾人的心坎。囚犯妖嬈,引出眾人無盡的心酸。站立街中間,攔在囚車前。說一段壩崗街的美巾幗,送一程馃匠鋪的女老板。
木老板的嗓音格外蒼涼悠遠(yuǎn),這段書剛一上口,就把圍觀人的心揪得發(fā)沉。
貌美本是爹娘賜,優(yōu)雅緣于家教傳。優(yōu)雅給常人送來愉悅溫暖,貌美也能讓惡人萌生歹念禍端。
你本是重情重意的富家女,偏偏愛上了自家的伙計,一個知冷知熱的溫姓青年。媒妁之命,逼你門當(dāng)戶對嫁官宦。癡男怨女,毅然私奔來到鴨綠江邊。從此后,馃匠鋪里有了個敢恨敢愛多姿多媚的女老板,壩崗街上出了個敢做敢當(dāng)不屈不辱的棠葳瀾。
木老板說到這,眾人一片叫好。人們心里感慨,原來馃匠鋪這對夫妻,還有這么段既浪漫又傳奇的故事。真看不出這棠葳瀾,竟是個富貴出身且有情有意的女人。
押解囚車的差役喝呼著,閃開閃開,別誤了時辰。囚車緩緩移動。木老板又說起來,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聲音干啞刺耳。
魑魅魍魎,近不得仙女玉盤,虎豹豺狼,脫不了景陽三拳。外鬼陰心不死,內(nèi)賊做倀罔然。怎忍見,香消玉殞魂歸去,恨離別,韶華風(fēng)流化灰煙。
囚車咕轆咕轆的車輪聲,和著送行人雜亂的腳步聲,碾起塵土遮敝了囚車。只剩下木老板撕肝裂肺般的聲音在塵土里回蕩。
馃匠鋪的幌兒沒了,門板白天黑夜都上著,不上鎖的門冷清得發(fā)瘆。說不上隔多長時間,會從門里跌撞出個蓬頭垢面的男人,拎著酒壺踉蹌著奔燒鍋坊而去。凄清的街巷只留下木老板斜長的身影。他望著當(dāng)街上空的一輪皎月,感嘆道,何日能再在壩崗街上見到馃匠鋪的月餅?
嘈雜了一天的壩崗街,又靜下來了。狹長的街,在昏黃的路燈襯映下,顯得格外朦朧。
〔責(zé)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