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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

2014-06-26 03:13閻連科
讀者 2014年14期
關(guān)鍵詞:藥渣膏藥教書

閻連科

大姐是老師。

大姐已經(jīng)人到中年。陪伴大姐走過歲月、進入中年的有兩樣?xùn)|西:病和教書。病是大姐人生之路上最常見也最難逾越的深淵,教書則是大姐人生之路上最不可缺少的拐杖。教書在大姐,占了她生命很大一塊黃土薄地,已有二十三年;而病從她十三四歲就已開始,似乎她的生命之河里,總有一股被疾病浸染過的渾流。

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就是大姐在病床上疼痛時不絕于耳的哭聲,腰疼、腿疼,以至全身的疼痛。大姐躺在光線昏暗的屋里,一家人在一墻之隔的正間發(fā)愁,大姐穿透墻壁的每一聲尖叫,都深深地刺在父母的臉上,使父母親那本來瘦削缺血的臉,更顯出幾分蒼白。所患何病,跑遍了鄉(xiāng)間的醫(yī)院,求遍了鄉(xiāng)間的良醫(yī),也無從知曉。那時候,抬著病人去一百里外的洛陽治病,在鄉(xiāng)村是很大一件事情,而在我家,卻已是三番五次。不記得我十幾歲以前,上房的窗臺上,有什么時候斷過中藥的藥渣。每次放學(xué)走進院落,我第一眼要看的,就是窗臺上有沒有新倒的藥渣。好在那泥土的窗臺,從沒使我失望過,因為有新的藥渣,就肯定有幾顆做藥引熬過的紅棗。

我們家的家教很嚴(yán),但不知為什么沒教育出我叫哥喚姐的習(xí)慣。有次我又去窗臺上撿熬過的紅棗吃,大姐便抓了幾顆紅棗給我,母親見了,說:“讓他喚聲大姐再給他?!贝蠼惚惆涯羌t棗擎在空中不動。我僵持半天,最終也沒叫出那聲大姐,大姐眼角便有了淚水,把紅棗塞在我手里說:“我也不配做姐,人家的大姐至少能給弟做一雙鞋穿,我卻有病,拖瘦了家里的日子?!睆哪且豢唐?,我下決心再不喚大姐的名字,一定叫她大姐。可時光流逝了十余年,我卻始終沒喚她一聲大姐。

大姐的病見好轉(zhuǎn),是在我十余歲以后。如今只記得在大姐的苦痛聲中,父親和他的朋友悶了半晌,來日便抬上大姐,先乘汽車,后搭火車,朝著遙遠的省會鄭州奔去了。其間,不斷從鄭州捎回要錢的口信,我便幫著家人先賣糧食,后賣樹木,最后賣了奶奶的棺材板。幾個月后的一天中午,陽光爽爽朗朗灑了一地。我從學(xué)?;丶遥蝗豢匆姶蠼愣硕说刈陉柟饫?,人雖瘦得如一把柴草,臉上卻蕩漾著甜潤潤的喜色。她拿一把小糖給我,母親在一邊說:“快叫大姐,你大姐的病好了?!?/p>

我仍然沒能叫出那聲大姐。在接那糖時,母親過來厲聲說:“日后你大姐要教書了,是老師了,你再喚她的名兒,我就不讓你吃飯。”聽說大姐要做老師,盡管是民辦學(xué)校的,盡管是教小學(xué)低年級,仍使我充滿驚愕和敬意,并懷上了對大姐深深的內(nèi)疚:沒有料到,我還沒有學(xué)會喚姐,她卻成了老師。我知道我沒有力量支配我的笨嘴叫姐,更沒有能力叫她一聲老師。于是,我就常常躲著大姐,期望和她有更少的說話機會。

學(xué)校在鎮(zhèn)外的一個蘋果園里,離我家二里地左右。從此,我就朝朝暮暮地看著。剛丟下飯碗,學(xué)生都還在路上,她已經(jīng)早早地到校,立在教室的門口,翻看她要講的課文或講義;放學(xué)時候,學(xué)生都已到家端起了飯碗,大姐才拿著課本或夾著學(xué)生的作業(yè),搖著她虛弱的身子,蹣跚地走在鎮(zhèn)外的小路上。大姐走路時,時常拿手扶著那做了四個小時手術(shù)的腰,就像扶著一截將要倒下的枯樹。我總擔(dān)心,她的手離開時,她會倒下,可她硬硬地挺著,給家里支撐出了幾年平靜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她只是往腰上貼膏藥,很少喊疼。父母千方百計地讓她教書,也只是為了讓她有一份輕些的活計,誰料到了年底,她竟回來說,期終考試,她班里的學(xué)生在全校平均分?jǐn)?shù)最高。母親說:“你別累犯了腰病?!彼f:“也不能誤了人家孩子的前程?!蹦赣H說:“你有病,講課累了可以坐著講?!彼f:“當(dāng)老師的坐著,那在學(xué)生們面前像什么樣子。”母親說:“總有一天你會累病的。”她說:“不會的,我的病好了,除了刮風(fēng)下雨,沒啥感覺?!?/p>

然而,不幸的事被母親言中了。幾年后,她在一次輔導(dǎo)學(xué)生升級考試時,昏倒在講臺上。抬至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她的腰上、肩上、肘上、手腕上、膝蓋上,幾乎身上所有的骨關(guān)節(jié)處,都貼有膏藥,花花一片,如雨前濃濃淡淡的云。望著那白云、黑云似的膏藥,我立在病床前,心里翻動著滾燙的熱意,如同一河緩緩流動著的夏天的水。這時候,大姐醒了,動了動嘴唇,吃力地睜開了眼,望著床邊的水瓶。

我說:“大姐,你喝水吧?”

大姐忽然扭過頭來,眼角噙著淚水,拉住我的手問:“你叫我姐了嗎?”我盯著大姐瘦臉上泛出的淺紅,朝她點了點頭,大姐的嘴角便有了很淡很蒼白的笑……

從那時算起,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的光陰,現(xiàn)在的我和那時的我大不相同——離家當(dāng)兵,入黨提干,成家立業(yè),學(xué)寫小說也到了無論自己多么羞愧,依然被稱為“作家”的田地,連叫大姐都已習(xí)慣到不叫反而很難啟口。然而大姐除了年齡的變化,臉上布滿了人生的艱辛外,再沒什么異樣了,依舊是終日拿著低年級的課本,或夾著學(xué)生的作業(yè),在通往小學(xué)的路上搖著她虛弱的身子。到了期末,她回來對母親很平淡地說句,她們班的學(xué)生,考試時平均分?jǐn)?shù)最高或升級率最高什么的。再有變化的,就是大姐依舊扶著貼了膏藥的腰身,走過的那條路的路邊,雜草隨著她蹣跚的腳步,二十余載地枯枯榮榮。

(陽 子摘自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一個人的三條河》一書,李小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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