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那張臉孔和笑容依然如此熟悉,歲月好像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他的生日直到現(xiàn)在她仍記得清清楚楚,何況是那么特別的日子:4月1日,要遺忘也難。
“甜美而纏綿的言語和神情或許更容易打動你的心,但,請原諒一個在這樣的日子里出生的呆子,他只會用最簡單而且愚昧的書寫方式來呈現(xiàn)心里已然無法壓抑的悸動和持續(xù)的、無聲的吶喊,卻又無法想出更婉轉(zhuǎn)、更合適的語詞,因此只好寫下這單調(diào)而貧乏的三個字——我愛你?!?/p>
這是他寫給她的一百多封情書中的第一封。
幾十年后的現(xiàn)在,當然看得出當時他是多么聰明地裝笨,但接到信的時候,光最后那三個字,已讓她毫無防備地淚流不止,一如此刻。
此刻擺在她面前的是他的訃聞,以及那一百多封她收藏多年,有些甚至已經(jīng)可以倒背如流的情書。
他大她兩歲,今年不過五十初度,然而他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永遠不會知道她曾多少次想象著,某一天和他在異國黃昏的街頭重逢的浪漫——夕陽下驚喜的對視,長久而無聲的擁抱,之后是微醺下徹夜平靜而且毫無掩飾的長談,有歡笑也有淚水,直到黎明。
她要跟他訴說長久以來的思念和遺憾,而最后,他或許也會跟她說:你也許不相信,但這輩子……除了你,我不曾愛過別人!
她常用這樣的想象下酒,讓自己在寂寞且自覺已然蒼老、愛情不再的夜里,還有一點生命的余溫可以擋寒入夢。
為什么是異國重逢?有時候連她都會覺得自己所“設(shè)計”出來的想象是那么蒼涼……因為幾十年來,他由知名作家轉(zhuǎn)變成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媒體上的政府官員,在已然是“全民皆狗仔”的臺灣,好像沒有可以滿足她的想象的所在,而世界各地來去奔波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只是這樣的轉(zhuǎn)變,卻不是愛情萌芽階段兩個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事。
第一次彼此認識的時候他大三,是大學文學社的社長,而她是商學院的新生。注冊那天,她從他的手上接過一份好像是特別為商學院新生所設(shè)計的社員招募傳單,上頭寫著:或許你不知道,邱永漢不僅是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他也是得過直木獎的作家!
她問:“什么是直木獎?”他說:“來參加文學社你就會知道!”
兩人熟識之后講起那天的情形,她跟他招認,其實她加入文學社根本不是為了知道直木獎是什么,而是“你的笑容像孩子,而且你有一雙好看的手,那雙手給人的感覺,你就像一個作家”。
后來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覺挺準的,因為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頗有知名度的大學生作家。在偶像明星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泛濫的年代里,有許多女生其實是沖著他的名氣而加入文學社的,她甚至還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她們暗地里鉤心斗角“爭寵”的氛圍。
這也是她意外地接到他示愛的情書時那么驚喜、激動而淚流不止的主要原因——怎么是我?竟然是我!
至少一星期一封的情書在第三十幾封之后頻率略減,因為他說:“我喜歡直接把愛寫在你的唇上、耳邊、發(fā)梢以及你細膩而敏感的身體上……”
畢業(yè)后他在澎湖服役,那是情書頻率最高的一段時光,幾乎每一封都流露著熾熱的愛意和濃濃的思念,而這樣的思念都得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之后,在他返臺的假期里才得到補償。
從她畢業(yè)那年的夏天開始,只要他一聲召喚,她二話不說,飛機票一買就去。即便只是部隊晚餐后到晚點名前那幾個小時激情的相處,她也覺得滿足。至今她都還記得他連澡都沒洗便猴急地撲過來時,身上濃烈的體味以及唇齒之間汗水的咸澀。
就在他退伍前夕,她接到英國一所她向往已久的大學的入學通知。當她迫不及待地飛到澎湖告訴他這個讓她雀躍不已的訊息時,他卻只沉默地看著她,好久好久之后才說:“對不起,說實在的……我無法分享你的喜悅,因為對我來說,你好像正在慢慢遠離,而我卻無力跟上你的腳步?!?/p>
那個傍晚,她只記得在止不住的淚水里,第一次聽他提到兩個人家境的差異、志趣的不同、思念與距離的考驗,還有未來可能如何又如何……最后他認真地說:“我沒有權(quán)利干涉你做任何決定和選擇,更不愿意自私地阻撓你對未來的追求,除了祝福,我只有等待,請記住,你是我這輩子的最愛!”
令她心疼的是,他仿佛一直信守著“等待”的承諾,航空郵件密密麻麻地訴說他的思念、工作和生活。
只是,這些信始終無法匯聚成足夠的能量,讓在濕冷、陰霾的異國里活在課業(yè)壓力下的她得到支撐,反而是她父親公司派駐在倫敦的經(jīng)理蓄意的殷勤,讓她不時地得到一些必要的溫暖。
最后她不得不承認,思念與距離真的是一種嚴苛的考驗。她記得少女時代只要看到香港連續(xù)劇里的男女用廣東話談情說愛就覺得好笑,沒想到一年多之后,她就和那個來自香港的經(jīng)理走進了教堂。得知訊息的他寫來的最后一封情書只有幾個字:等待的盡頭祝福依舊,只因為你是我這輩子的最愛。
兩年后,她從報紙上看到他結(jié)婚的消息,新娘她認識,也是當年文學社的社員之一。然而,她心里的愧疚卻不曾因此消失,倒像是不愈的暗瘡,常在無法預(yù)料的時刻隱隱作痛。
三年后,她離婚,因為先生劈腿,對象是一個客戶的秘書,香港女孩。
之后,她全心投入父親公司在歐洲的各項業(yè)務(wù),男人不缺,愛情卻始終空白。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一個政商云集的宴席上。他似乎一眼就認出她來,雖然不停地和其他人握手寒暄,但視線卻老是瞥向她這邊。后來他慢慢走過來,笑容依然那么好看,伸出來的手依然像是作家的手。
她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以微笑和沉默面對,而當感覺到他的手好像有意傳遞某些隱秘的訊息似的連續(xù)緊握了她幾下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地借著西式的擁抱,有意地親近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身體,她聽見他在耳邊輕輕地說:“我知道有關(guān)你所有的事……我一直都很在意。”
她把名片遞給他,而在眼淚即將潰堤之前,低頭轉(zhuǎn)身,緩緩離開。
葬禮很沉悶,公祭的單位很多,她坐在角落的位子遠遠看著照片上那張熟悉的臉孔,安靜地聽著司儀以故作憂傷的腔調(diào)一篇接一篇吟誦著毫無感情的祭文,她等候著個人拈香的時刻,因為唯有那時她才有機會跟他說:我對不起你,但請你相信,這輩子,最愛的依然是你。
后來她無意中打開方才入口處服務(wù)人員遞給她的禮袋,發(fā)現(xiàn)里頭裝著一塊名牌手帕和一本書《字字句句都是愛》,書名和封面設(shè)計都有點俗氣。她連墨鏡都沒取下,隨意翻看著。她看到遺孀寫的卷頭語,說里頭是當年夫君寫給她的大部分的情書:“他把大愛留給臺灣,其余的就在這里,只留給我這個幸運的女子?!?/p>
然后她看到第一封,沒想到竟然是多年以來她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的內(nèi)容:“甜美而纏綿的言語和神情……我愛你?!?/p>
日期比寫給她的稍稍晚了一點,隔了一個月又九天。
當鄰座一個中年婦人好意地遞給她面紙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哭。
“你留著用吧,”那婦人指著她手上的書低聲跟她說,“我現(xiàn)在只想笑,因為直到剛剛我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當年寫給我的情書,竟然和寫給他老婆的一模一樣。”
(天 問摘自譯林出版社《這些人,那些事》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