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

在武漢市江漢區(qū)興業(yè)路9號，有一家規(guī)模很小的福利企業(yè)——武漢市東方紅食品有限公司。這家食品廠僅有的10名員工，都是智殘工人。48歲的女老板易勤像媽媽一樣，帶著這批工人已經堅守了9年，熟悉她的人都親切地喊她“犟媽”。為了維持這家廠子，易勤先后賣掉、抵押兩套房子，9年累計虧損80多萬元，但仍堅持留下這些智殘工人，只因“犟媽”的樸素情懷和道德良心。

過去9年，東方紅食品廠的那780平方米空間，就是易勤騰挪的整個世界。她說，當初想到會很難，但沒想到那么難。

易勤和丈夫劉宏濤都是武漢人。一個是原武漢市拖拉機廠檢測員；一個是退伍軍人。在那個年代，劉宏濤也算是個會“折騰”的人。1997年，在漢陽一家國企工作的劉宏濤離職創(chuàng)業(yè)，開辦了東方紅食品廠，專門生產奶糕、酸梅膏等傳統(tǒng)食品。那時易勤在武漢拖拉機廠工作，上班朝九晚五，冬有暖氣、夏有空調。1999年，憐惜丈夫的勞苦，在武漢市拖拉機廠倒閉后，易勤買斷工齡，和劉宏濤開起了夫妻店。

剛開始的時候，廠里的20多名員工都是健全人，經營效益一直不錯。從2002年開始，江漢區(qū)殘聯(lián)提出將廠子辦成智力殘疾職工就業(yè)的示范企業(yè)，易勤夫婦一口答應下來。然而，其他工人漸漸離開，以致最后10名員工都是殘疾職工，員工構成格局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今?！按蠖鄶?shù)福利企業(yè)都是寧招肢殘，不招智殘，因為智殘干不了活。但我們當時想得很簡單——他們總能夠擦個桌子洗個碗吧?！毙能浀囊浊陂_了第一道口子，誰知從此竟一發(fā)不可收拾。

“洗手消毒說5遍就是5遍，從不打折扣。換完工衣，兩個人之間要互相摘掉對方身上的細小纖維和毛發(fā)，半根頭發(fā)都能發(fā)現(xiàn)。他們會拿食品袋對著光看，一點毛點都能指出。車間的地面拖得一塵不染?！边@讓易勤無比感慨，這些智殘工人雖然接受能力差，生產效率不高，但只要學會了生產規(guī)范，就像電腦程序植入了他們的大腦。正是這種健全人都做不到的一絲不茍，最大程度確保了公司生產出的食品質量。目前東方紅食品廠生產的酸梅膏和糕點，已經進入北上廣一線城市和武漢中百超市等一流賣場。

不過，既然是開工生產，就要求跟得上市場的步伐。有時候訂單來了，易勤也會站在車間里急得跺腳。10名智殘工人的智商與小學生相仿，勞動效率不高，時常完不成訂單。每一次，易勤都說服自己，他們心眼死，打不得，罵不得。但他們的心純凈得像一眼望得到底的清水，幾年下來，自己對他們已經有了拋舍不下的情感。

隨著招收智殘工人越來越多，2005年下半年開始，廠子開始吃緊。一道選擇題，擺在了易勤夫婦面前。是追逐利潤，減少殘疾工人數(shù)量，還是帶領大家一起共渡難關？面對一雙雙信賴的眼睛，夫婦倆毅然決定，將漢陽一套30平方米的老房賣掉，換了6萬元錢補貼廠里。更大的虧損，在2007年到來。此后，易勤將位于復興村的第二套房子抵押20萬元，用于原料購買和工人工資發(fā)放。賬目顯示，雖然當年全廠銷售收入近95萬元，虧損額仍有約5.5萬元。到了2013年8月，經營形勢更是每況愈下，9年下來工廠總共虧損了80多萬元。

女兒丈夫齊上陣

“最對不起的還是我姑娘?！?011年，女兒劉星大學畢業(yè)。劉宏濤希望女兒能到廠里照顧一下媽媽，哪想到一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逢年過節(jié)，同學之間互相打探，問她在哪工作？“我在一個工廠當化驗員，還不錯喲。”

起初，劉星非常不習慣。滿屋子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對于這個當時只有22歲的小姑娘來說，太悶了。她發(fā)脾氣，易勤就強壓著。這時，易勤和丈夫往往是賠笑臉，“再干段時間，就讓你走?！薄岸颊f有坑爹的孩子，我們家反過來，有專門坑孩子的爹媽。”劉星笑著描述發(fā)脾氣的原因。

在東方紅食品廠，食品化驗員兼車間打雜工人的劉星從不會在智殘工人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份，上班時都喊媽媽“易經理”。“進廠以后，就沒有母女關系，希望能給這些智殘孩子做出表率，也便于企業(yè)管理?！敝钡浆F(xiàn)在，員工都不知道她們的關系。

劉星一次次目睹母親在凌晨爬起，目睹媽媽忍著腰痛還在堅持，劉星很心酸，也逐漸學會了去體諒媽媽。剛進工廠時，劉星還很嬌氣，反感跟智殘工人們接觸，但如今從早到晚，她陪著媽媽一站十幾個小時，跟著智殘工人們一起吃大鍋飯?！拔移鋵嵶钕Ｍ刻煸琰c休息。”劉星流著淚說，作為女兒，她并不希望母親扮演一個女強人的角色，什么事情都自己硬扛著。

易勤一家，都是《非誠勿擾》節(jié)目的粉絲。劉星到現(xiàn)在也沒有男朋友，易勤說，介紹過幾個，別人發(fā)短信打電話給她，她總在上班。在東方紅待久了，劉星似乎已經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極少發(fā)短信，很少掛QQ，不刷微博，不用微信，逛街都是幾個月一次?！艾F(xiàn)在，他們讓我走，我卻有些舍不得?！眲⑿钦f。

斜挎著擴音器，對著工人們連喊帶比劃；咽部長出突起的息肉，聲音長期嘶?。皇干系赖懒芽?，常常纏著膠布。在工廠里，易勤是最累的，對智殘工人她視若己出，不離不棄，有時候“犟”得令人心疼。名氣大了，有單位請易勤作報告，她一口回絕：我只會做米糕，不會作報告。我是一個辦廠的，就想把生意做好。劉星說，媽媽說這個話的時候感覺她特別豪氣。

產品的銷售、配送，都是易勤的丈夫來做。名片上，只有劉宏濤三個字，連職務都沒有。在廠里，易勤負責抓生產，劉宏濤負責跑銷售。因為沒有錢請搬運，劉宏濤很多時候就自己搬貨，因為休息不好，有時候開著車都能睡著。易勤則比他更累，帶工人生產，中午還要給大家做飯。好在，再苦再累，夫妻同心，這么多年酸甜苦辣就這樣堅持了過來。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易勤嫁給我，吃沒吃好，穿沒穿好?！眲⒑隄f著妻子受的苦，并不斷自我檢討。易勤的父親是一名老革命，家里生活條件很不錯。作為女人，易勤也愛打扮，是曾經的廠花，多才多藝，跳舞拿過不少獎。如今她被工作壓彎了腰，累花了眼，手上也裂口斑斑?！霸谖已劾?，她是世界上最美最善良的女人。我很佩服她?！眲⒑隄f。很多時候說服他自己堅持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女人都沖上去了，自己退后就不是男人。“我很心疼她，很多時候在面條里面多加個雞蛋，就是我支持她的表達方式?！眅ndprint

再沒有愛的荒原

東方紅食品廠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這里禁止說“苕”（武漢方言），不能說工人“不清白”。這是為了不傷智力殘疾工人的自尊。有時，即便趕訂單干不出活，易勤自己急得眼淚流，也從不會吐出一個臟字。“違反考勤：一次口頭警告，二次書面警告，三次辭退?！睆S里有一本80多頁的員工手冊，但易勤不忍心用處理健全員工的手段去處罰這些殘疾職工。在這間特殊的工廠里，工人們除了每周雙休，還享有春節(jié)、暑期兩段長假。休息期間，工人工資分文不少。

在易勤的眼中，因為周圍都是智力殘疾人，這批工人很容易找到知己，找到圈子。因此，她也特別注意調解工人們之間的矛盾，還鼓勵他們業(yè)余時間結伴游玩。“大家都一樣，不會相互欺負”，工人們的言語中透出對公平的渴望，“有了工作，能自己賺工資，對于殘疾人在心理上是巨大的安慰?！?/p>

易勤還巧妙地用人所長，觀察比較工人們做事。誰掃地干凈就讓誰負責掃地，誰力氣大就讓他幫忙抬東西。久而久之，工人們在勞動中感受到了被重視的快樂。如果說信任讓智殘工人們感到親近，那么固化的制度則讓他們有了生產操作的絕對標準。在東方紅食品廠，這樣的硬性規(guī)定經過易勤無數(shù)次的耳提面命和帶頭遵守，智殘工人們耳濡目染，對操作流程逐漸入腦入心。“他們雖然心眼死，但都認規(guī)矩，從不?；^?！币浊谡f。

36歲的萍萍由于智殘，一直都未能找到工作。2009年，在江漢區(qū)殘聯(lián)牽線下，易勤像對待女兒一樣，手把手教萍萍，直到工序都掌握了為止。2011年11月，患有先天性皮膚病的萍萍突然猛烈咳嗽，后因病重輾轉多家醫(yī)院治療。住院治療幾個月后，易勤不但幫萍萍交社保和醫(yī)保，還照舊發(fā)放了工資。到2012年8月出院，治療費用花去了20多萬元，因為易勤幫忙及時交了醫(yī)保，最后幫這個困難家庭節(jié)省了10萬元費用。更讓人驚喜的是，經過積極治療，曾經被醫(yī)生“判了死刑”的女兒如今已經基本痊愈，可以正常生活了。

29歲的智殘員工周雷父母雙亡，爺爺奶奶也有病。初到廠里，易勤就發(fā)現(xiàn)周雷個人衛(wèi)生不好，一連幾天不刷牙。她費了很長時間，才讓周雷改掉壞毛病。周雷還有個壞毛病，就是愛亂花錢，細心的易勤發(fā)現(xiàn)后，就每月把除了保證他吃喝外的工資，全部直接交給周雷的爺爺保管。管了吃喝，易勤還要管他們穿衣。元旦過節(jié)，易勤帶著周雷到江漢路步行街，給他買新年的衣服。周雷記得，當天易勤帶著他逛了一天的街，幫他買了一身新衣服?！拔覀兌冀兴蓩?。”周雷通過這樣簡單的言語表達對易勤的喜愛。

雖然連年虧損，但東方紅生產的酸梅膏、糕點等拳頭產品仍被看好。武漢本土頗具實力的兩家企業(yè)曾聞訊上門，但開出的合作條件之一是“希望智殘工人們離開，重新招人”?！爸灰覀冞€有一口氣，就不會讓這批工人沒飯吃。以這樣為代價的合作，我們辦不到?！币浊诜驄D果斷拒絕了。讓夫婦倆欣慰的是，他們與武漢老字號企業(yè)、武漢揚子江乳業(yè)食品有限公司達成意向，以合作的方式扶殘助殘，確保易勤手下的10名智殘工人一個不少。

“跟這批工人接觸相處這么久，跟他們已結下深厚感情。讓自己覺得身上的責任沉甸甸的。所以，我愿意踐行他們進廠時我的承諾，不忍心讓他們沒有飯吃?！币浊谡f，雖然廠子現(xiàn)在經營狀況不好，但自己沒想那么多，“就像打一場戰(zhàn)斗，最后一顆子彈還沒有打光，人員沒打光，戰(zhàn)斗就沒有結束。”

（為保護智殘者隱私，文中工人名字均為化名）

谷春林摘自《新民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