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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

2014-06-20 19:59柏祥偉
福建文學(xué)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劉敏小雪大雨

柏祥偉

宋娟從衛(wèi)生間洗完澡出來,裹著白色的粗毛浴巾,磨蹭著從她皮包里掏出百雀羚,擰開瓶蓋在臉上揉搓。不知她是害羞面對即將發(fā)生的事,還是故意磨蹭不樂意和陳大雨做。陳大雨招呼她坐在床上搓臉,宋娟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坐在床上,說,時間還早,你急慌什么?。?/p>

陳大雨叫了聲寶貝,說我都想死了,都快急死人了,說著扳過宋娟,扯掉她身上的浴巾,宋娟躲閃著,半怒半笑著在陳大雨懷里滾動,陳大雨壓在她身上,聽到宋娟哎喲著叫了一聲,你壓住我的頭發(fā)啦。

陳大雨挪開啃著宋娟的嘴說,你老是說頭發(fā)?

宋娟說,有人統(tǒng)計過,女人這輩子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頭發(fā)。

陳大雨的舌頭撬在宋娟嘴上,含糊不清地說,舌頭,來。

這一場廝殺,持續(xù)半個多小時,兩個人都出了一身汗。宋娟推開陳大雨,喘息著說,你為什么老是堵我的嘴?快把我憋死了。

陳大雨說,你叫得太響了,這個房間不隔音。

宋娟抬頭張望著房間的設(shè)置說,破賓館,來這種臟兮兮的地方,你真小氣。

陳大雨解釋,這城市我也很少來,人生地不熟,我哪里知道哪家賓館好,今晚不回去了,再換一家五星級的賓館。

宋娟撇嘴哼一聲,你想得倒美,這一回便宜就讓你占足了,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既然宋娟要下午就趕回單位上夜班,陳大雨也不想再堅持,他覺得自己累壞了,透支體力,說不定要好幾天才能歇過來。匆忙沖洗了身子,回到床上,看宋娟還蜷曲著沒動,陳大雨躺下她身邊,撫摸著宋娟的胸。

陳大雨說,我還行吧?

宋娟撥開陳大雨的手說,還行,比我前男友強多了。

陳大雨心里掠過一絲醋意,追問,你前男友做得不如我好?

宋娟略一沉吟,怎么說呢,你和他沒有可比性。

什么叫沒有可比性?陳大雨愣了愣,說不上沮喪還是興奮,抬頭看了擱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已是下午四點,五十公里的路程,趕回去要一個小時。陳大雨說,走吧,天不早了。說著又趴在宋娟臉上親了一口,起身摸衣服。等穿好衣服,蹬上鞋子,看宋娟慢騰騰地系著乳罩的紐扣,才想起問宋娟,你最近忙什么呢?發(fā)短信你也不回。

宋娟沒抬頭,撩了一把耷拉在額前的頭發(fā)說,姐最近很忙,不是在相親的路上,就是在相親的飯局上。

陳大雨哦了一聲,抬頭盯著天花板上的圓形吊燈,猛然噴出一句,我靠!

陳大雨和宋娟一前一后走出賓館的時候,五十公里之外的劉敏正走進城西的蘇果超市。她要趁著下午歇班的空隙,給陳大雨買一件短袖襯衫。后天兒子就從大學(xué)里回來實習(xí)了。前幾天陳大雨給他一個開公司的同學(xué)打了個電話,先在朋友公司里找個工作,不圖兒子掙錢,讓他學(xué)點社會經(jīng)驗。約定兒子回來后,陳大雨請同學(xué)吃頓飯,一起帶著兒子和同學(xué)見個面。劉敏想在同學(xué)聚會這樣的場合下,穿得干凈精神些。

從超市回到家,劉敏開始做飯,她想包韭菜雞蛋加肉丁的水餃,這是陳大雨最愛吃的餡子,每次陳大雨吃水餃時,都是狼吞虎咽,幾乎是一口一個。劉敏在廚房里洗韭菜,煎雞蛋,切肉丁,調(diào)拌好餡子,準備和面時,聽到客廳外的開門聲,陳大雨回來了。喘著粗氣,徑直奔到廚房,對正在彎腰揉面的劉敏喊了一聲老婆,從身后圍過來抱住了劉敏的腰,只抱了一下,又松開了,退一步說,老婆真好,知道我想吃韭菜餡的水餃了。說著轉(zhuǎn)了一個圈,問劉敏蒜頭在哪里,他要幫劉敏剝蒜。劉敏說,我給你買了件襯衫,你穿穿試試合身不?

說著指著客廳的衣架讓陳大雨過去試穿,陳大雨帶著抱怨的語氣說,又給我買衣服,我不缺衣服穿。邊說還是邊出了廚房,到客廳衣架上拿起那件白色襯衫,展開了衣袖打量,劉敏攤著滿是面粉的手跟過來,你穿穿試試,不合身再去給你換。

陳大雨說,看型號就合適,不用試了。

劉敏說,哪能不試呢,你脫了衣服試試。

陳大雨慢騰騰地解開扣子,他的動作,很慢,看起來笨拙又吃力,像是在扒掉身上的皮膚一樣痛苦。劉敏看到了陳大雨身上的紫痕。她的手指頭快碰到陳大雨時,又把手縮了回來。劉敏說,渾身是傷,怎么回事?

劉敏的聲音很低,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在說什么,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追問陳大雨,你出去這么半天,怎么就弄得渾身是傷了?

陳大雨曾對宋娟說,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發(fā)現(xiàn)你是我這些年來一直要找的女人,你一出現(xiàn),我就知道,我終于找到了。

宋娟問,我是什么樣的女人?陳大雨說,你是我一直在找現(xiàn)在終于找到的女人。宋娟翹著嘴角笑,她笑得很淺,沒笑出聲,我能相信你的話嗎?你說,我要是說不相信,那會打擊你的心情,可是你這話說給狗貓聽,它們也不會相信啊,我為了照顧你的心情,我表面就做個相信的姿態(tài)吧。

陳大雨惱羞,又不便發(fā)作,只得做出委屈的樣子說,我對天發(fā)誓,只要你愿意,我隨時可以娶你。宋娟聽著,笑得渾身哆嗦,笑出了眼淚,卻怎么也沒笑出聲音。宋娟擦著淚說,大叔,我喊你大叔你別生氣啊,你說像你這樣年紀的男人還會有愛情嗎?你怎么不承認你只是愛上了我年輕的身體呢?我只是年輕身體中愿意給你付出的那一個。因為我愿意付出我年輕的身體,因我對你生理需要的成全,你才愛上了我。事實不就是這樣嗎?你真誠面對,坦然承認就是了。

陳大雨看著宋娟笑得梨花亂顫,她雖然是用輕松調(diào)侃的語氣來揭露陳大雨,陳大雨還是覺得像是被人當(dāng)眾扒光了衣服一樣無地自容。他沒有什么強硬的理由來反駁宋娟對他一針見血的批判,為了表示自己對宋娟的真心疼愛,陳大雨說,我愛你,你說你要什么我都舍得給你買。陳大雨說,你不是喜歡甲殼蟲車嗎?我現(xiàn)在就去買給你。

宋娟止住笑,大叔,我可不值得你這么付出。我別無所求,我只求你,把我的工作從郊區(qū)衛(wèi)生院調(diào)到市區(qū)醫(yī)院就行。

陳大雨說,你小小年紀,還沒經(jīng)歷過愛情,怎么就不相信愛情了呢?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真愛你?

宋娟低頭沒吱聲,老大會兒,幽幽地嘆了一聲,我在大學(xué)里曾經(jīng)讀過一首詩,其中一句大意是,愛情像稀有的寶石一樣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芒,可是我們卻無法擁有它。宋娟說著抬頭看陳大雨,其實你真的挺可愛,現(xiàn)實生活里,像你這樣的男人真的很少了,活到這個年齡,還向往愛情,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滿足物質(zhì)生活了,所以你才追求奢侈的愛情,不是嗎?

陳大雨說,我承認我是一直在追求愛情,因為我一直沒找到,我還不知道愛情是什么。

宋娟說,你和你老婆沒有愛情嗎?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和你老婆結(jié)婚呢?

陳大雨說,那時候我還不懂愛情,我只是覺得,我該像別人一樣找個合適女人結(jié)婚過日子了。

宋娟說,沒錯,現(xiàn)在我也是,我也想找個合適我的男人過日子了。

陳大雨給宋娟發(fā)短信說,我要離婚了。宋娟那邊老大會兒沒回復(fù),陳大雨忍不住又發(fā)了一遍,因為你,我要離婚了。宋娟那邊很快回復(fù),笨蛋,為什么要離婚?陳大雨看到這條短信,心里又氣又急,接著給宋娟回短信,你把我咬得渾身是傷,我老婆發(fā)現(xiàn)了,她要跟我離婚。片刻之后,宋娟又回短信說,笨蛋,你老婆跟你離婚你就離嗎?你離婚之后怎么辦?你不會是想打我的主意吧?我提前告訴你,你和我老爸年紀差不多大了,咱們不可能在一起。你別為老不尊,你就死了這份心思,夫妻還是原配的好,你就老實守著你老婆過日子吧。

陳大雨對著頭頂上的陽光呆了片刻,天空有云在飄,有風(fēng)在刮,有白色的鴿子掠過,他低下頭看身旁的法桐樹上,一群螞蟻正在樹干上忙碌,宋娟這一大通話,字字句句從陳大雨手機屏幕里冒出來,石頭子一樣打在陳大雨臉上。使得陳大雨眼冒金星,喘了幾口粗氣,對著手機罵了一句娘,遂又改問,你在哪里,干什么呢?我想見你。

陳大雨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看到宋娟的回復(fù),我不想見你,我在忙著相親。

陳大雨關(guān)掉手機,罵一句,相你媽的親吧,早晚有你哭的那一天。

宋娟用短信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這不僅讓陳大雨惱羞,更覺得有一種被戲弄拋棄之后的憤怒,他要找到宋娟,他想看看宋娟到底在哪里和誰相親。他多次聽宋娟說過她相親的對象,都是一些不生不熟的青瓜蛋子,陳大雨不屑理會這些長著茸毛的屁蛋孩子們,他不怯他們的初生牛犢,不怕他們的意氣用事,在宋娟眼里,可能只有這樣的男孩子才是她要找的合適對象,可是陳大雨不怕他們,他也曾經(jīng)像這些毛蛋孩子一樣年輕過,他了解他們脆弱的心理,在權(quán)利和物質(zhì)面前,這些男孩子們比陳大雨年輕時懂得怎么做,他們更識時務(wù),更知道什么叫進退和舍得。

陳大雨不再給宋娟發(fā)短信,他把車開到大觀園那條路上。這條路的街面上有肯德基,必勝客,曼德福,開心湯姆,這些店面都是宋娟樂意去的,是現(xiàn)在年輕人相親時的熱衷去處,看來時尚,情調(diào),浪漫,輕松,的確適合談情說愛。陳大雨把車開得很慢,他偏頭看著那些玻璃窗里成對對坐的年輕男女,他們大多各自捧著一杯奶茶或者可樂,低頭私語,仰頭大笑。經(jīng)過一家叫做八零年代的咖啡屋時,陳大雨看見了側(cè)坐在靠近窗戶邊的宋娟,她的長發(fā)遮住了臉,她的手搭在長條形的桌子上,背靠著火車座樣式的軟皮椅,時而捂嘴大笑,時而抿嘴不語,開心得像個卡通貓。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臉龐棱角分明的男孩子,緊繃著嘴唇,直勾勾地盯著宋娟,就像趴在地上隨時躍起的小獸。

陳大雨覺得心里倏然疼痛了,像是被刀子捅在心里的疼。他的雙腿被這種疼驅(qū)使著,下車走進去,他走到宋娟面前,那個男孩子抬頭了瞥陳大雨一眼,又扭頭打量著宋娟,陳大雨在他們跟前站下。宋娟抬頭看著陳大雨,她的嘴巴微微張開著,她說,你想干嗎?

陳大雨說,跟我走。

那個男孩子坐著沒動,抬頭問陳大雨,你是誰?

陳大雨說,我是你爹,行嗎?

劉敏吃掉了兩盤水餃,這頓飯她吃了一個多小時。她以為自己會哭,會給陳大雨打鬧,會歇斯底里地摔東西,可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她能表現(xiàn)得這么平靜,內(nèi)心堅冰一樣,沒有感覺??吹疥惔笥晟砩系淖虾郏泽@,然后明白,然后心疼,熱辣辣的酸疼,似乎有一瞬間,還有想掉淚的感覺,劉敏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逼著自己咽下去,咽下那口要竄出來的氣,她伸了伸脖子,像是很費勁地吞下了什么東西,抬手抹了一把眼,她摸到一片涼絲絲的濕潤時,才覺得心里不酸疼了,熱辣辣的感覺也消失了。她挪動了一下腳,像是要找到什么東西,轉(zhuǎn)了半圈,轉(zhuǎn)到廚房里,洗手,擰開水龍頭,拿舀子接水開始和面。她彎腰把雙手插進面粉里,雙手攪動著水和面,她好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把面盆擺弄得叮當(dāng)作響。后來她聽到了客廳里開門和關(guān)門聲,陳大雨下樓的腳步聲。劉敏沒抬頭,她覺得心里開始涼了,是那種嘶嘶作響的涼意,她能確切地感受到這種涼意在她身上煙霧一樣蔓延,緩緩升騰,不依不饒,慢慢塞滿了她的整個內(nèi)心,那時候,她才感覺到,其實內(nèi)心并不是無限大,內(nèi)心也是有具體的容積和空間,她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空間正在由涼慢慢變得麻木,變得生硬。她想起來,有那么一年,具體哪一年她記不清了,她站在寒冬的河岸上天氣陰沉,寒風(fēng)不疾不徐,河岸蒼茫,遠眺之處,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那種生硬的冰涼,就連每走一步,都覺得吃力,覺得是在費勁地踢開看不見卻感覺到的那種生硬的冰涼。

劉敏用包水餃的時間來打發(fā)掉了傍晚的時光,她燒水,煮水餃,吃水餃,她把水餃一個一個吃下去,感覺不到嘴巴的嚼動,只覺得水餃從她喉嚨里吞進去,手里的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夾起下一個水餃塞進嘴巴里,好像只有這么做,只能這么做,在這個傍晚,她能做的事,她想做的事,就是把這兩盤子水餃吃掉。

她不想說話,她沒想命令自己閉上嘴巴,她覺得沒話說了。連給兒子打電話的欲望都沒有了。

劉敏吃完水餃躺在床上昏然睡去,沒有做夢,死了一般沉睡。次日上午十點多,劉敏醒過來,沒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愣會神,她睜開眼就起床穿衣,洗刷之后,開始收拾這幾天的衣服泡在水盆里,好像是,她早就計劃今天洗衣服了。她把這幾天積攢下來的臟衣服,內(nèi)褲,襪子都分別泡在大小不一的水盆里,然后開始拆掉枕頭,被罩,床單,沙發(fā)套,窗簾,全部都泡在盆子里,她機械地這么做著,眼里尋找房間里一切能洗滌的東西,她想把所有能洗的東西都洗一遍。下午的時候,陳大雨回來了,劉敏沒理他,獨自在衛(wèi)生間里把洗衣機擺弄得嗡嗡響,陳大雨在她身邊站了一會,他好像是說了一些什么,劉敏對他的話沒做反應(yīng),她的耳朵里像是被洗衣機的嗡嗡聲完全塞滿了,容不進其他的聲音,陳大雨像個影子一樣在各個房間里轉(zhuǎn)悠了一圈,鉆入屬于他的書房里沒再出來。

劉敏洗完衣服,甩干之后,端著衣服去陽臺上晾曬,她經(jīng)過客廳時,聽到放在電視柜上的手機響了,劉敏沒接,手機持續(xù)不斷地響,陳大雨鉆出來,拿著劉敏的手機去陽臺上遞給劉敏,陳大雨把響著鈴聲的手機舉到劉敏面前,劉敏看到是弟弟劉浩打來的,劉敏沒看陳大雨,她接通手機,聽到劉浩喊了一聲姐,聲音大得刺耳。

姐,咱媽家的房子被人給強拆了,推土機推倒了咱媽的房子,把咱爸的遺照給埋在磚頭里了。

劉敏沒吱聲,她想說話,覺得自己張開了嘴,可是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從昨天看見陳大雨身上的紫痕時,她就覺得自己失去了說話的欲望和能力了。

劉浩的聲音在手機喊叫著,催促劉敏趕緊去媽媽家看看。劉浩說咱媽一直哭,她被嚇壞了,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強盜似的包圍著她,光天化日之下推倒了她的房子。

劉浩的聲音像是陣陣戰(zhàn)鼓,敲打在劉敏耳朵里,劉敏發(fā)不出聲音,手機里的劉浩不停歇地喊叫,讓劉敏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個身,跑到門口,才又轉(zhuǎn)身換上了鞋,她甩著濕漉漉的手,朝樓下跑,陳大雨似乎在她身后追過來,嘴里大聲叫她什么。劉敏跑下一層樓,拐到下一層樓梯的時候,她的腳下一滑,身體猛然踉蹌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的手在半空里搖擺著,想努力抓住點什么似的,她剛意識到自己是要摔倒了的時候,整個身子朝前撲下去,好像有強大的力量推動著她,她覺得自己翻了幾個滾,撞在了樓梯拐彎的墻角里。一陣巨大的疼痛從腰間迸發(fā)出來,劉敏才覺得自己清醒了,好像是從昨天包水餃直到撞在墻上的這一刻,她才從夢里醒了。她掙扎著想爬起來,覺得陳大雨抱住了她,她的身子隨著陳大雨的雙手提升起來,劉敏掙脫了陳大雨,她說,放開你的手。

陳大雨惱怒的聲音,你想干什么?

劉敏閉上眼,她聽到自己說出了兩個字,離婚。

劉敏摔折了左腰間的一根肋骨。她住進醫(yī)院病房的那天上午,兒子陳小雪提著行李從大學(xué)里回來了。陳小雪看見劉敏躺在病床上,繃著嘴唇老半天,才問劉敏,媽媽,你怎么摔著了?

劉敏沒吱聲。她側(cè)躺著,整個身體微微顫抖。

陳小雪又問陳大雨,我媽媽怎么摔著了?

陳大雨說,你媽媽在樓道里摔倒了。

陳小雪說,她怎么就在樓道里摔倒了呢?

陳大雨說,她不小心摔倒了。

陳小雪瞪了陳大雨一眼,坐在病床上沒再說話,眼神僵直地看著劉敏身旁的輸液架子,一瓶紫紅色的藥水正在輸入劉敏手背上的血管里。病房里的氣氛沉悶。似乎靜得連塑料管子里的藥水滴下來的聲音都能聽到。陳大雨起身走出去,穿過病房人群擁擠的過道。來到醫(yī)院外邊的綠化帶旁,陳大雨坐在一株塔松下面的木制長椅上,掏出手機給宋娟打電話。宋娟那邊不接,陳大雨心里突然就發(fā)慌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再給宋娟打電話,可是手機握在手里,就是有給宋娟打電話的沖動。打一遍,不接,再打,發(fā)了兩條短信。

接電話,有事找你。

我老婆住院了,我有事找你。

發(fā)完短信,等待宋娟回復(fù),心跳得比以往更厲害,腦子里想起那個小獸一般模樣的小伙子,想到他正在和宋娟在一起,挽著宋娟的手逛街,一起看電影,吃東西,他們大笑,擁抱,接吻,做愛,腦子里回想宋娟在床上的叫聲,婉轉(zhuǎn),迷離,像是一座冰山在支離破碎,一塊一塊的冰,嘩啦嘩啦裂開了,墜入陳大雨的心里,讓陳大雨覺得要瘋了,要死了,生不如死。整個身子也跟著哆嗦成一團,他縮緊了身子,握著手機的手疼痛得近乎痙攣,手指都伸展不開了。陳大雨掙扎著直起身子,強迫自己再次編寫短信給宋娟發(fā)過去。

尼瑪,接電話,快點!

短信發(fā)過去,宋娟那邊很快打過來了。宋娟的聲音很大,卻聽不清楚,像是在大風(fēng)里喊叫。

宋娟說,你老婆住院跟我有關(guān)系嗎?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是什么意思?

聽到宋娟的聲音,陳大雨的心呼啦一下軟下來,就像心里有什么堅硬的東西瞬間坍塌了。

陳大雨說,她摔斷了一根肋骨,住院了。

宋娟那邊沒吱聲,沉默了片刻,陳大雨聽到了宋娟的哭聲。

宋娟說,陳大雨,你別逼我,我不會跟你在一起的。就算你是一個華麗的袍子,可是你不適合我穿。我只想找一個合身的衣服穿,哪怕是一件廉價的襯衫和牛仔褲,可是他適合我,你知道嗎?我二十八歲了,我該結(jié)婚了,我只想找一個合適的人結(jié)婚。

陳大雨滿肚子的話想反駁宋娟,可是他卻不知道該說哪一句話。也許哪一句都不該說,哪一句說出來都不能反駁宋娟的話。陳大雨失望,憤怒,心疼。憋了片刻,陳大雨才對著手機說,宋娟,我愛你,我愛上你了。

宋娟說,可是我不愛你,你知道嗎?你要承認這個不變的事實,我不能找一個和我父親一樣年齡的男人生活,我死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陳大雨說,那你以前為什么愿意和我在一起呢?我不明白,你那時候為什么就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我以為你愛我,才和我在一起的。

宋娟說,我沒愛過你,真的,我怎么會愛上一個和我父親一樣年齡的男人當(dāng)老公呢?不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只是覺得,你答應(yīng)幫我調(diào)工作,你為我付出了這么多,你要求我付出我的身體,我不能拒絕你,我只能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我和你在一起的原因,只想讓你幫我調(diào)工作,沒有別的,你明白了嗎?

宋娟的話讓陳大雨絕望,陳大雨對著手機喊,你在哪里?告訴我,你在哪里?

宋娟說,你別管我了好不好,求你以后別管我了,我不讓你幫我做任何事了行嗎?我要和那個男孩子定親了,我準備和他結(jié)婚。我只求你別再管我了,咱們不要再聯(lián)系了。

陳大雨聽不進去宋娟的話,只是對著手機喊,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宋娟扣掉了手機。陳大雨對著手機愣怔了一會兒,起身朝醫(yī)院大門外走。他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可是他的腳步卻帶著他朝宋娟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方向走,陳大雨走到停車場里,發(fā)動車子朝城西郊區(qū)的方向行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找宋娟,他現(xiàn)在只想馬上見到宋娟,見了宋娟能怎么樣呢?乞求她能回頭,強迫她別離開自己,可是這些乞求和強迫能有什么效果嗎?

即使宋娟對自己妥協(xié)了,陳大雨能給宋娟想要的幸福嗎?能有勇氣接受宋娟,和宋娟一起再重復(fù)以前和劉敏一起走過的日子,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生子,教子,即使換了另外一個女人,陳大雨還有興趣重復(fù)以前的日子嗎?陳大雨不敢想這些,他心里不愿意想,也沒有意識去想這些,他現(xiàn)在要做的只是找到宋娟,不讓宋娟離開自己。他不能容忍別的男人跟宋娟在一起,不能容忍別人碰宋娟一手指,哪怕是別的男人多看宋娟一眼,陳大雨都不能容忍。陳大雨知道自己瘋了,他陷入不能自拔的怪圈,成了一個自我折磨的瘋子。

半個小時后,陳大雨趕到了宋娟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醫(yī)院門口的人不多,停著幾輛顏色不一的車子,陳大雨沒敢貿(mào)然下車,作為衛(wèi)生局的領(lǐng)導(dǎo),他不想讓醫(yī)院的人看到他怎么突然這么鬼祟地出現(xiàn)在這里。陳大雨坐在駕駛座上,拉下車前擋風(fēng)玻璃上邊的遮陽板,遮擋了外面人的視線,又摸出一副墨鏡戴在臉上,才覺得心里踏實了一些。他擰開音響開關(guān),想聽著音樂等宋娟出來,卻聽得身后一陣突突的摩托車響聲,沒待陳大雨回頭,一輛半新的摩托車沖到陳大雨車前,停在醫(yī)院大門西邊的梧桐樹下,一個細高個的男孩子偏腿從摩托車上下來,他摘掉頭盔,頭發(fā)張立,臉龐棱角分明,渾身充滿了韻律,他的一舉一動,動作輕捷,像一只隨時要躍起的豹子。陳大雨在心里暗嘆,年輕真好。他忽然覺得沮喪,并且心跳加速,那個男孩子探身朝醫(yī)院張望的時候,陳大雨看清了那個男孩子,正是那天和宋娟在八零年代餐廳相親的男孩子。

陳大雨覺得一股熱流瞬間涌遍全身,他控制自己不要動彈,他告訴自己坐在車里不要出去,可是他的手卻不自覺地推開了車門,鉆出車子,朝那個男孩子走過去。他站在了那個男孩子身旁。男孩子扭頭看清了他。陳大雨盯著他的眼睛,他控制著自己想一拳打在男孩子臉上的沖動。那個男孩子朝后退了一步,張口叫了他一聲叔叔。

陳大雨說,你到我車里坐坐吧,我有話給你說。

男孩子沒吱聲,跟著陳大雨走到車前,坐進了陳大雨的副駕駛座上。這時候的男孩子抬起臉來,盯住了陳大雨。

男孩子說,我叫孔明,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正準備考公務(wù)員。

陳大雨點點頭,他不知道給孔明說什么好,他不想冒犯這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小伙子,如果他不認識宋娟,他說什么都不會相信,他會和這樣的小伙子坐在一起說話。

孔明說,叔,我知道您喜歡宋娟,可是,您肯定是有家室的人吧?

陳大雨說,我有家室和你有關(guān)系嗎?

孔明說,當(dāng)然和我沒關(guān)系,可是和宋娟有關(guān)系。我請求您放過宋娟,她不會真愛你,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我知道,宋娟不愛你。她不會愛你,因為你不是她想愛的人。叔,你愛和你孩子差不多年齡的宋娟,你想過你到底愛她什么?你不覺得你只是愛她的年輕嗎?愛她年輕帶給你的感覺。你要是真愛她,應(yīng)該像個父輩一樣愛護她,幫助她,你不能給她男女之間的愛情,你給不了她,你已經(jīng)老了,失去給她這種感情的能力了。雖然你要給她愛情,可是她卻不需要你這種給予,不,應(yīng)該是你對她的索取,你給不了她男女之間應(yīng)有的幸福和快樂,為什么還要對她索取這種幸福呢?她不想給你,也給不了你。你應(yīng)該很清楚認識這一點。

陳大雨想不到這個看似粗莽的小伙子能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句句像有力的木棒一樣打擊在陳大雨心里。

陳大雨說,我只知道我愛宋娟,我不能沒有她。

孔明說,你舍不得放開宋娟,其實這不是愛,只是占有,你想的只是占有宋娟的年輕。如果宋娟像你老婆一樣老,你會愛上她嗎?不會吧?你只愛你現(xiàn)在你眼里年輕的宋娟,根本就沒想過以后怎么對宋娟負責(zé)。

陳大雨說,你呢?你能對宋娟負責(zé)嗎?

孔明點點頭,我能對宋娟負責(zé),我們在一起彼此都能給予對方快樂,覺得有共通的幸福。我們可以相伴走下去,我們有相伴一生的信心??墒沁@些你都不能給予宋娟,你為什么還要看著她痛苦也不放手呢?她和我在一起,她會快樂,幸福。如果你真愛她,你應(yīng)該為她得到的幸福覺得幸福,為她得到的快樂覺得快樂。你給不了她的這些,我能給她。叔,如果你真愛宋娟,就該讓她幸??鞓罚艺f的對嗎?

陳大雨盯著孔明,他的嘴巴緊繃著,他不知道該怎么反駁這個毛頭男子說的這番話了,雖然他這些話聽起來是多么表現(xiàn)和淺薄,可是,從他嘴里說出來,卻像不容反駁的真理一樣,讓陳大雨失語了。

孔明拉開車門,朝梧桐樹下的摩托車走過去時,又折身對陳大雨說,叔,你那天說是我爹,我不生氣,沒錯,你的年齡和我爹差不多,我尊重和我爹一般年齡的父輩們。

孔明關(guān)上車門,陳大雨看到他邊走邊掏出手機,他清楚地聽到孔明對著手機喊,娟,我的摩托車在大門左邊,你快出來了吧?

劉敏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外科醫(yī)生給劉敏復(fù)查拍片,診斷折傷的肋骨基本修復(fù),但是還沒有完全痊愈。可以繼續(xù)在醫(yī)院治療,如果回家休養(yǎng)也可以。陳大雨想問劉敏的意思,沒等陳大雨開口,劉敏對醫(yī)生說,她想出院,回家慢慢療養(yǎng)吧。這是劉敏自看見陳大雨身上的紫痕以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劉敏說完這句話,又閉口恢復(fù)了沉默,她的眼神僵直,空洞,就像深不見底的黑洞,讓陳大雨不敢對視,也不忍心對視。出院的時候,兒子陳小雪收拾好病房里的瑣碎物件,去藥房拿了一些片劑和膏藥。陳大雨站在劉敏身旁,他擔(dān)心劉敏不能走路,再次摔倒。陳大雨彎腰說,我背著你走吧。劉敏沒吱聲,她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趴在陳大雨后背上。陳大雨倒剪雙手,箍住劉敏的大腿,彎腰低頭走出病房,穿過病房過道,出了電梯,在門口招了一輛出租車,等到了家門口,陳大雨又背著劉敏上樓。他想起來,快二十年了,這是他第二次背劉敏,第一次是他和劉敏結(jié)婚的那天,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新郎要背著新娘走下婚車,進入洞房。這么些年了,陳大雨此時還能記起第一次背劉敏的情景,歷歷在目,只是現(xiàn)在他背著劉敏的感覺,比那時候覺得沉重了,不知道是劉敏身體加重了,還是他們彼此的心情背負太多了。一層,兩層,樓梯似乎比以往要陡峭,陳大雨每一步都邁得很吃力,劉敏趴在陳大雨后背上,她的臉也貼在陳大雨的脖子上,陳大雨能感覺到劉敏溫?zé)岬谋窍?。距離家門口還有一層樓梯的時候,他聽到背后的劉敏低聲問,她比我年輕,是嗎?

陳大雨覺得渾身一哆嗦,他聽到劉敏又問,咬你的那個女的,比我年輕,是嗎?

陳大雨對著樓梯嗯了一聲,他停頓了一下,還是努力抬腿朝樓梯上邁步,邁上最后一段樓梯,掏出鑰匙開門,陳大雨把劉敏背到臥室的床上,直起腰喘了一口粗氣,他幫劉敏脫了鞋,讓她平整躺在床上,給劉敏蓋上了一層被子。他去臥室給劉敏端來一杯水,再次進臥室遞給劉敏的時候,看見劉敏手里捏著一張紙,白紙黑字,劉敏遞過來,陳大雨看到紙上最上端寫著:

離婚協(xié)議書。

劉敏說,這是我草擬的,你看看有什么意見,咱們再商量。

陳大雨說,我不想離婚,劉敏,我從來沒想過離婚。

劉敏說,必須離,我寧愿再從樓梯上摔下去十次,我也要跟你離婚。

陳大雨說,為什么要離婚呢?咱們不離婚不行嗎?我求你了。

劉敏說,我也求你了,咱們別打別鬧。我不想傷害我的兒子。

陳大雨盯著劉敏,那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劉敏變得陌生了。陳大雨轉(zhuǎn)過身,無助地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過身時,劉敏伸手遞給他一支筆。

劉敏說,如果你沒什么意見,就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吧。

陳大雨和劉敏辦完離婚手續(xù)后,劉敏離開家,搬到她娘家去住,她媽家的房子被強拆之后,臨時搬到了靠近郊區(qū)的一處平房里。陳大雨和兒子住在家里。按照陳大雨和劉敏的協(xié)議,他們離婚的事不告訴兒子陳小雪,暫時也不要對外宣揚離婚,他們的夫妻財產(chǎn)沒有分割,反正就陳小雪這么一個孩子,財產(chǎn)最后還是要留給兒子。陳大雨對陳小雪解釋說,你姥姥剛搬到新家,一個人孤單,你媽媽去照顧她一段時間再回來。陳小雪住在他的房間里,除了睡覺吃飯,很少和陳大雨交流。

陳大雨給宋娟打過兩次電話,她的手機剛開始還是無法接通,后來就提示成了空號。陳大雨明白,宋娟肯定是換了手機號,看來她是不想再和陳大雨糾纏不清了。因為那天孔明在陳大雨車里說的那一番話,徹底打擊了他的信心,覺得真是沒有勇氣再去糾纏宋娟了。

那天吃過早飯后,陳小雪對陳大雨說,爸,你幫我找份工作吧?我想出去鍛煉一下自己。陳小雪站在陳大雨面前,陳大雨發(fā)現(xiàn),兒子的個頭真的比他高了。

陳大雨給開商貿(mào)公司的同學(xué)打了電話,約定晚上和當(dāng)老板的同學(xué)一起吃頓飯。那天下午,陳大雨帶著陳小雪早早地趕到預(yù)定的飯店。不大一會兒,同學(xué)帶著他的司機也來到飯店。陳大雨讓陳小雪喊同學(xué)叔叔,同學(xué)問了陳小雪在大學(xué)里學(xué)了什么專業(yè),有沒有駕駛證,還開玩笑問陳小雪怎么沒把女朋友一起帶來。同學(xué)對陳小雪很滿意,滿口答應(yīng)讓陳小雪去他公司里實習(xí)。同學(xué)說,我這里工資不高,每月兩千多塊錢,陳大雨對同學(xué)說,小孩子家家的,不用給他太多錢,夠他自己花銷就行了。接下來上菜,喝酒,陳大雨開著車,擔(dān)心交警查酒駕,推辭喝酒。同學(xué)顯得有些不悅,說咱們很久沒見了,怎么不能喝一杯呢?陳大雨再三推辭,沒想陳小雪主動說,叔,我替我爸爸陪你喝酒吧,我多敬你幾杯。

陳大雨沒想到陳小雪會主動喝酒,他可是從來沒見過陳小雪喝過酒,想阻止陳小雪,又覺得不妥,同學(xué)看出了陳大雨的意思,說,行啦,兒子這么大了,該學(xué)著喝點酒,以后在社會上混,不喝酒怎么行呢?同學(xué)招呼服務(wù)小姐上了一瓶高度劍南春,同學(xué)的司機主動給陳小雪倒了滿滿一杯酒,陳小雪站起身敬酒,仰脖一口就喝干了,嗆得連聲咳嗽,卻主動又倒上一杯,坐下來陪當(dāng)老板的同學(xué)喝。同學(xué)連聲大笑,說真是初生牛犢啊,生猛!

陳小雪的臉很快就紅了,眼珠兒也直勾勾的,神情也開始放松起來,主動和同學(xué)說起了大學(xué)的事兒。陳大雨在一旁看著陳小雪,他不得不承認,兒子真的長大了,他已經(jīng)有主動介入社會的意識和行為了。陳大雨覺得欣慰,又有些莫名沮喪。

這頓飯快要吃完時,陳小雪提出要先走一會兒,他說有中學(xué)同學(xué)約他有事商量,剛出校門的小屁孩,相互能有什么事商量呢。同學(xué)表情曖昧地笑,揮手表示理解。這頓飯就提前吃完了,同學(xué)說,讓兒子隨時都可以去公司報道實習(xí)。陳大雨客氣了兩句。相互告別,等出了飯店,才發(fā)現(xiàn)找不到陳小雪了,給他打手機,沒接聽。陳大雨只得開車,沿著回家的路行駛。拐過泗河路的十字路口時,他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陳大雨猶豫著接通了,手機傳出一個年輕的男聲,他說他是孔明,宋娟的男朋友。

陳大雨遲疑了一下,問他有事嗎?

孔明的聲音里喘著粗氣,明顯帶著掩飾不住的憤怒,他說,宋娟懷孕了,她懷上了你的孩子。

陳大雨覺得頭轟的一聲炸開了,他說,孔明,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你的話。

孔明說,宋娟在婦科醫(yī)院里,宋娟剛做完人流手術(shù),她哭了,她說覺得整個身子都給掏空了。

陳大雨剛剛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時,手機里孔明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誰掐住他的脖子似的停頓了老大一會兒,陳大雨再次聽到了一聲野獸般的尖叫,咆哮,憤怒,絕望,帶著轟隆隆的哭喊,刀片一樣刺入他的耳朵里。

陳大雨,我現(xiàn)在知道你比我和宋娟強大,你比我們富有,比我們有權(quán)勢,可是你為什么不能用你的權(quán)勢來幫助比你弱勢的我們,你卻要欺負我們呢?宋娟只是一只弱小的螞蟻,一只想要從地上要爬到樹上的螞蟻,她在你面前沒有反抗的能力,你不愿意幫她就算了,請你以后不要再欺負她了。

孔明的喊聲低啞,夾雜著無哭無淚的哽咽,像裹挾著沙石的旋風(fēng)一樣撲打著陳大雨的耳朵,陳大雨覺得渾身濕透了,他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這種渾身濕漉漉的感覺。

陳大雨打斷孔明的話,他問宋娟現(xiàn)在在哪個婦科醫(yī)院里,他要過去看看她,可是孔明一直哽咽著哭,時斷時續(xù)的聲音,一句是哀求,一句又是怒罵?;秀崩?,陳大雨好像聽到了宋娟的聲音,陳大雨對著手機喊宋娟,他說你們在哪里?

陳大雨覺得眼前模糊起來,熱辣辣的淚水糊住了他的眼,他恍惚里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胎兒在他眼前晃悠,他的視線里一片混沌,沒有天地之分,失去了顏色,連黑白都消失了,唯有那個血糊糊的胎兒在無邊際的混沌里一會兒爬起來,一會兒又摔倒,它耷拉著碩大的腦袋,整個身體和四肢都是透明的,連密密麻麻的血管都能看得清楚,這個人形的胎兒掙扎著站起來,又搖晃著摔倒,它朝陳大雨的眼前爬過來,緩緩地爬過來,完全遮住了陳大雨的視線。

他接連喊了幾聲,手機里卻出現(xiàn)了嘟嘟的忙音。陳大雨接著打過去,那邊卻傳出了暫時無法接通的提示音,接著再打,還是無法接通。陳大雨強打起精神,分辨眼前的道路,他想去附近的兩家婦科醫(yī)院看看,無論如何,他要見到宋娟。此時他才知道,他對宋娟的感情不是愛,是疼,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心疼。怎么就心疼呢?陳大雨分不清,愛和疼是不是一個概念,是不是同一種感情,心疼是不是比愛膚淺,還是比愛更深。他現(xiàn)在控制不住自己要做的,就是要馬上見到宋娟。

陳大雨在路口調(diào)轉(zhuǎn)車頭時,手機鈴聲再次響起來,他摁下拒接鍵,鈴聲再次響起,他這才看清了是劉敏的手機號,陳大雨猶豫著接通了,劉敏的聲音從手機里尖叫起來。

陳大雨,你個混蛋,你為什么要讓我的兒子喝酒,你憑什么這么欺負我的兒子?你這個畜生,你為什么讓我兒子喝醉?

陳大雨從劉敏聲淚俱下的控訴里,聽到兒子陳小雪出事了。陳大雨沒有想到,陳小雪從飯店和陳大雨告別之后,去劉敏的娘家找了劉敏。這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他真像初生的牛犢一樣無所畏懼。陳小雪看到他媽媽和姥娘住在破舊陰暗的出租屋里,他從昏黃的燈光里看到姥娘和媽媽一樣悲戚的神色,當(dāng)聽姥娘說到他姥爺?shù)倪z照被埋在強拆之后的廢墟里時,陳小雪咬著嘴唇?jīng)]吱聲,他在姥娘的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對媽媽說回家睡覺。一個小時之后,劉敏接到一個拾荒老人打來的電話,拾荒老人是用陳小雪的手機告訴劉敏,陳小雪因為撬動一塊廢墟下的水泥板,力氣不支,被水泥板砸斷了一根手指。

劉敏的聲音像受傷的母狼一樣嚎叫,怒罵著陳大雨,她的嚎叫歇斯底里,噼里啪啦,電閃雷鳴,不容陳大雨解釋,狂風(fēng)暴雨一樣抽打著陳大雨,這是陳大雨認識劉敏二十年里,第一次聽見劉敏這樣瘋狂的暴怒。

陳大雨聽出了劉敏的怨恨,裹挾著風(fēng)沙一樣刺入陳大雨的耳朵,如果陳小雪不喝酒,就不會沖動地去強拆之后的廢墟里尋找他姥爺?shù)倪z照,就不會因為撬動沉重的水泥板被砸斷手指,十指連心,陳小雪是劉敏身上掉下來的肉,陳小雪的手指連著劉敏的心,劉敏疼哭了,她把所有的疼痛都朝陳大雨發(fā)泄出來了。

陳大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他對劉敏說對不起,他想去醫(yī)院看看陳小雪受傷的手,可是他什么都說不出來,也許什么都不該說。他覺得自己不是坐在車里,手握方向盤,卻像整個身子漂浮在風(fēng)雨里的一片樹葉左右搖擺。陳大雨聽到一聲撞擊后的響聲,刀砍斧剁般的巨疼瞬間襲遍了全身,好像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朝他涌過來,在他的意識完全消失之前,他仿佛聽到了女人嗚嗚的哭聲,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他不能辨別出是劉敏在哭,還是宋娟嗚嗚的哭聲,她們哭著喊他的名字,哭著對他說,陳大雨,求你了,你不能死。

陳大雨因為車禍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宋娟和孔明定下結(jié)婚的日期。他們結(jié)婚那天早上,天空突降大霧,白茫茫的霧氣連接了天地之間的距離?;檐囆⌒囊硪淼匦旭傇诖蠼稚希斓姐艉勇返氖致房跁r,駕駛婚車的司機模糊看到一團白色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車前不遠的地方,似乎是要朝大街對面穿過去,司機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又一個人影跟著那團白色的東西追過去,人影踉蹌著閃到婚車前,司機下意識地踩下了右腳的剎車踏板,他還沒完全踩下去的瞬間,聽到車前咚的一聲悶響,人影像一張紙片消失在濃霧里。

司機撞到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在婚車經(jīng)過她的身邊時,她懷里的一只貓突然掙脫了她的手,朝大街對面竄過去。女人分明看到婚車駛過來,她以為婚車開得這么慢,她還以為婚車看見她會停下來,卻沒想到會被婚車撞成了左腿骨折??酌骱退尉昱e行完結(jié)婚儀式的當(dāng)天下午,他們?nèi)メt(yī)院看了那個被婚車撞傷的女人。

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眼神渙散。宋娟對她說了一些道歉和關(guān)心的話,女人都以冷淡的態(tài)度應(yīng)付著宋娟。宋娟問她,大姐,下這么大的霧,你為什么還要抱著貓散步呢?

女人繃著嘴唇對宋娟怔了老大會兒,才輕聲說,去年的秋天,我前夫就是在那個路口出車禍死了。我家離泗河路不遠,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天早上起來,就去那個路口轉(zhuǎn)一圈,心里才安定下來。

宋娟問,你前夫出車禍死了?

女人嗯了一聲,他出車禍以前,我們就離婚了。

宋娟的眼神避開了那個女人,她仰頭看了一眼頭頂上的天花板,對女人說,大姐,你不該去追那只貓,不然你的腿也不會撞成這樣子啊。

女人說,那只貓是我的伴兒,跟了我一年了,從來沒離開過我。

宋娟微微張開嘴巴,不知道該再說什么,這時門外閃進一個高個頭的小伙子,他提著一個飯盒走到劉敏的床前,把飯盒放在床頭前的柜子上,扭頭問宋娟,是你們把我家的貓給撞死了嗎?

宋娟看著眼前這個小伙子,忽然覺得后背上捅進了一把刀,心里一陣劇烈的疼痛,熱流一樣迅速竄遍了全身。宋娟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她聽到自己對小伙子說,是我,對不起。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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