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基卓瑪
一
年幼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夢里聽到一首女人唱的熱巴,伴隨著鼓點,脆生生的,卻很甜美。像風一樣,只是隱約,從來不曾真切過,就那么縈繞在我的夢中。
一直以來,我是個自卑的孩子,沒有話語,沒有朋友,一個人呆在屋子里,所以我以為,夢中的這個歌聲是個夢魘,甚至是個不好的符號,像魔鬼的聲音一樣。我想擺脫她。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開始慢慢長大,參加工作,很多事情的順序發(fā)生,在我沒留意的時候,那個歌聲離開了我。某一天,我想好好記錄那個音符的時候,覺得有種懊悔,那個熱巴女聲去哪里了。
或者沒有了這個魔鬼的符號,我的生活開始趨于平淡,上班,下班。每天吃飯,睡覺,依然不是很喜歡說話。只是這樣的日子長久一點,就開始感到有點乏味。
當看到雍宗的時候,我知道乏味的人,不光是我一個人吧。已經(jīng)二十八歲的雍宗在自己的煙店里,安靜地在手中伺候著一些小玩意。
雍宗是我的死黨,我們認識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時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歌舞團從事我的音樂編劇,而她,從藏北到藏南,又從藏南到藏東。我的生活每天都是音符,創(chuàng)作,而遇到她,總是給我一片風的感覺,每當我的創(chuàng)作沒靈感的時候。這陣風總能給我無限的靈感。
可2009年的冬天,她卻安靜地回到永格,開了一個煙店,很多我們過去感興趣的話題,她從不對我說起,偶爾,我想對她說點什么時候,她那長滿雀斑的臉才從那些小玩意中抬起來,用眼睛瞟了瞟我,活著就是活著,你想那些子做什么。
每次,離開她的煙店時,我總感覺一種絕望。無論是艷陽高照,還是夕陽暗淡??傆幸环N絕望的悲涼在心里迂回,我總在心里想到以前那個激情飛揚,像一股風的雍宗,那時的雍宗,連那些臉上的雀斑都伴隨著她的語氣囂張地做著表情。我甚至以為,面前的這個人不是雍宗,可雍宗不是她,又能是誰呢。
這個春天,一直沒下雨,說來永格并沒有春天,當山頭的雪快消融完的時候,草壩上才開始露出零星的綠色,這個時候,雨季來了。而夏天也來臨了。
在雨來臨之前,永格的城外一片蒼黃,黃色的大地,黃色的山,黃色的房子。天也被染上了黃色?;哪话悖翢o生機。
正如我渴望雍宗和我說話一樣,我心開始渴望夏天,渴望著一場好大的雨,把這些黃色的大地好好滋潤,我怕再這樣下去,我的心已經(jīng)慢慢在變?yōu)樯n黃色。
可雨總不來。雍宗也不和我說話。每天的時間依然流逝。我坐在辦公室里,咬著鉛筆,在一張五線譜上畫了一個音符,又畫了一個音符。七零八落的音符之間連接不起來。我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不了美妙的音樂了。在雍宗如風的日子里,我總有用不完的創(chuàng)作激情,每天不停地在五線紙上畫來畫去,那樣的日子真讓人懷念。
在寫了幾個不和諧的和弦后,我重重地把鉛筆甩在五線紙上,走出了門。又開始走向雍宗的煙店。
現(xiàn)在是2010年的夏天。我又來到雍宗的煙店。她那長滿雀斑的臉依然湊在那些小玩意上。隔著一張桌子,我們都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
那些小玩意十元錢一個,只需用針線在一張布上繡些小點,然后把海螺式樣的剪布縫到一起,一個小玩意就完工了。十分鐘,她繡好一個紅色的海螺。她又拿起兩張綠色的布片,一分鐘過去,我們沒說話,她認真地繡著,兩分鐘過去了,她認真地繡著,我們還是沒說話,三分鐘,四分鐘,漫長而短暫的十分鐘過去了。又一個綠色的海螺在她的手中成型了。
就這樣無言的十分鐘一次又一次過去了。我手里撥弄著雍宗剛剛做好的海螺,對雍宗說,我們來聊點什么吧。
雍宗依然專心地對付著那些小玩意,眼皮都沒抬。
我和雍宗在2010年到來的時候,都進入了同樣的二十八歲,可我們都還沒結婚。
我清了清嗓子。說說愛情吧。
雍宗頭都沒抬,只是一句。關于愛情,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湊到雍宗的耳邊,那說說我們的青春,我在心里是多么想念雍宗像風的日子里??捎鹤诟抢涞?,青春,青春已經(jīng)完結了,你還想說什么。你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可我還是不甘心,我想等下去,雖然從冬天已經(jīng)等到春天,永格還沒有一絲綠色,這個高原小城,春天總是到來的晚,所以我以為,雍宗給我的等待,也會晚點。
一個又一個的小玩意被雍宗做了出來,這中間,有人來買煙的時候,我?guī)退螯c,有了我的幫忙,她更是臉都不抬專心地做著小玩意。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街上的各種燈光開始亮了起來。雍宗也沒叫我吃晚飯的意思。我知道我該離開了。
永格,這個高原的小城正在以飛速的步伐發(fā)展著。只是我對永格卻越來越陌生。我來到這個小城工作已經(jīng)快有十多年,可好像越來越找不到故鄉(xiāng)的感覺,曾經(jīng)的環(huán)城河如今每天發(fā)著臭氣緩緩前行,空中不時飄著被風吹起的垃圾。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街上喧嘩的聲響飛進我的耳朵里,落在我心里卻是空空蕩蕩。
咩咩的車在我旁邊停了下來。
“你去哪里?”
咩咩是我和雍宗共同的好朋友。我們三人曾經(jīng)笑稱我們是三劍客,可不知道什么時候,他不和我還有雍宗在一起玩。今天遇到他,我不免覺得很是意外。
“我去找了雍宗?!?/p>
咩咩哦了一聲,對我的去向他并沒有留意。他讓我上車,說是帶我去一個地方。
開了車門,我就聞到一股酒味。
咩咩是個酒鬼。以前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他就喜歡喝酒。雍宗也喜歡喝。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總有喝不完的酒,唱不完的歌,還有說不完的笑話。
“你又去找雍宗了。我都好久沒見她了?!边氵愫孟袷窃谧匝宰哉Z。卻又好像是對著我說話。
關于咩咩,其實我也是好幾個月沒見到他。這個曾經(jīng)被大多數(shù)女孩子稱為高原黑皮膚美男子的男孩,好像離我越來越遠,偶爾的電話聯(lián)系,我們都沒有了交談的欲望。
這個晚上,咩咩和我的意外相遇,他好像想對我說點什么。我?guī)闳ヒ粋€地方。說完這個話,他的車呼嘯著駛出永格。
風在車窗外呼呼直響,音樂被咩咩開到了最大聲。我有些不安。這樣的囂張,好久沒有過的事情了。車子駛到城外的白塔邊時,咩咩關掉了音樂,大聲地念著我們轉山時經(jīng)常念的咒語“哦……咩……咩公撒落……”。繞著白塔三圈,車子繼續(xù)向前駛去。
在我們的身后,永格被一片曖昧的紅色籠罩著,永格上空的黑夜,也是曖昧的紫色。咩咩不停地說著話。
我一直在期待著雍宗對我說點什么,可雍宗一直沒開口,卻是遇到咩咩,面對咩咩,我卻不知道說點什么。
咩咩說,永格在變。你感受到了么。咩咩還說。我們的青春都在那些記憶中。
車子在離開永格很遠的地方停住了。咩咩說。讓我看樣東西。
我們下了車,咩咩用手指著遙遠的星空,認真地對我說,你看星星,再過幾年,你和我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們都看不到這樣的星空了。
我抬起頭,清冽的暗黑中,一閃一閃的星星起起伏伏。就在這片不遠的星空旁邊,永格城上空曖昧的紫紅色已經(jīng)虎視眈眈地擠壓過來。
只有那么幾分鐘認真的咩咩忽然大笑起來,指著星空對我說,你要記著這星空啊。
笑聲中,我感覺到他的異樣。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星空的余光已經(jīng)反射在他眼角的淚光中。
咩咩酒醉了。我對他說,我想回家。
咩咩斜視著我,他眼中能倒映星光的淚光已經(jīng)沒在了。剩下的,只是冷漠,他從懷里掏出煙點上,雙手交叉懷抱著胸,我感到他要對我說點什么了。
“卡西,你真不是東西?!闭f完就上車了。把我一個人丟在星空下。
看著揚塵而去的咩咩,我竟然沒有慌亂。我撥通了噶太的電話,電話一接通,喧嘩聲從電話里擠出來,我很不容易地辨認著噶太的聲音,他在接待。
“噶太,來接我一下。好不好?!?/p>
噶太在電話里大聲地說著,你在哪里,我聽不清。
“你來接我好么。我在城外。”噶太好像一直沒聽清我的聲音。費力地在電話里大聲地說著,你在哪里,我聽不清。
我把電話掛了。發(fā)信息給他?!拔以诔峭?,來接我?!?/p>
半天沒有回信。我坐在地上耐心地等著??粗强眨氲竭氵?,想到我,也想到雍宗,還有我那些寫不出的音符。終于,我的耐心一點一點消失,可噶太還是沒回信。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往永格的方向走去。
偶爾有車從我的身邊呼嘯著飛過,這個夜晚,沒有月亮,漫天的星星。我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煩躁。這個時候,噶太的電話打來了。“你在哪里?!?/p>
我說了方向,很快,噶太開著他的車來了。他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見到我,他很奇怪,我怎么一個人跑到城外來。但我不想說話,我感覺累了。歪著頭靠在座位上,看著離我越來越近的永格。
車子慢慢進入永格,又見到了路燈,車流,人群,熱鬧的永格,晚上也是這般的熱鬧。噶太對我很不滿意。從上車開始,我就一個句話也沒說,到了城里,我還是沒說。他用手摸摸我的額頭,我打開他的手,他帶著詫異的神情問我,你是不是發(fā)燒了,燒昏了頭。
噶太帶著我來到永格最好的音樂屋,他的朋友在那里等他??晌也幌脒M去。我還是想回家。噶太拉著我手,說,去和他坐會兒吧,我搖著頭。
終于,噶太的耐心也沒了。他自己往音樂屋里走去,對我甩下了一句話,你這個裝模作樣的家伙。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是永格歌舞團的音樂編劇,2010年,我和雍宗一樣到了二十八歲,但我也沒結婚,有個男朋友,叫噶太,噶太是個本地人,和我一般大,當我焦躁地在雍宗的煙店與單位里來回奔跑時,噶太總沒在我身邊。
噶太不知道我心里想的事情。噶太開著一輛好車,生活從來對他是寵愛,我甚至懷疑他會不會憂愁,好像什么都不用他擔心,他家里已經(jīng)為他做好了一切,我甚至以為,他家里還為他安排了一個媳婦。
在他心里,他不明白我,正如我不明白他,他弄不懂為什么我每天那么執(zhí)著地去看雍宗,而我也不明白噶太為什么每天的事情就是和朋友喝酒玩樂。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怎么就要走到一起。所以,我一直在期待下雨,我希望雨季來臨時,和他分手,我想結束這一切。
可雨一直沒來臨,日子依然乏味地進行著。我依然寫不出音符來。
我越來越煩躁。只是對一切都感到無能為力。
二
夏天快來臨的時候,卡西變得越來越煩躁,她沒日沒夜地把自己關在宿舍里,誰也不見,偶爾她只去一下單位里的資料室。
在一個炎熱的傍晚,卡西在資料室里發(fā)現(xiàn)了一盞煤油燈,那個煤油燈靜靜地待在保管室的角落,當看到這個煤油燈的時候,卡西沒留意,她關心的是那些音符,卡西在資料室里走來走去,像個潛伏的野獸。
卡西把資料全擺放在地上攤開,自己光腳坐在那些資料上,其實卡西根本看不進去任何音符,但她就是不想離開有音符的地方。當然,這一切都是等保管員下班后,卡西借了鑰匙,一個人偷偷溜進去,頂上門后才開始的。
卡西總是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一米七的身子瘦長瘦長的。
那個炎熱的傍晚和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小狗的叫聲,還有小號聲。該死的小號。小號應該對著朝陽吹??ㄎ骺傔@樣理解小號。
對于樂器,卡西有著自己的理解方式,小號是屬于朝陽呢,如果是傍晚,應該來點小提琴或者鋼琴。
卡西一個人在保管室里念念叨叨,保管室里忽明忽暗的燈光閃了幾下,徹底熄滅了。這個時候,卡西想到先前見到的煤油燈,她小心地把煤油燈拿起來,她還要借個燈光把她攤開的資料全部都收回去,不然第二天肯定要被保管員數(shù)落。
卡西并沒有打著煤油燈,她沒有火柴,可是借著傍晚微弱的亮光,煤油燈散發(fā)著一股煤油味,卡西的心里忽然被打開一扇門,好像風雨快來臨的前兆。她小心地拿起它,用衣服擦拭著上面的灰塵。
卡西心里說不出什么緣故,忽然就認定了這個煤油燈是個好東西。說著她帶著煤油燈溜出了保管室。
在自己的宿舍里,卡西自己端詳著煤油燈,上面寫著一個標記,雨村。
好容易等到第二天,卡西又鉆進資料室,這一次,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資料室的那些木柜邊認真地站著,仔細吸吮著關于雨村的資料。桂花樹,女土司,情歌,一串串平時很不見的字眼如同風一般在卡西的心里吹來吹去。
三
我是在一個早上突發(fā)奇想想去雨村的。
在雍宗不和我說話的日子里,我一個人在歌舞團的資料室里打發(fā)時間,在乏味的等待中,我看到一個雨村。我不知道這個雨村與我渴望的大雨有什么關系。但我決定前往雨村。
這次出門,我沒對雍宗說,也沒對噶太說。我背著一個大包,對歌舞團的團長說,我要去采風,就離開了永格。
客車在盤旋的山路上艱難地喘息著,偶爾我探出頭去看山路下的懸崖,感到一股涼氣從腳底一陣一陣地襲來。
我沒向司機問雨村是什么模樣的,我憑借著想象,一個有著女土司,有著桂花樹,有著好聽的歌謠的雨村。我心里總有些躁動不安的。
車子一路顛簸,走過土黃色的一座又一座的大山上,偶爾,有翹著尖屁股的山羊在路邊縮頭探腦地看著我們。雨村終于在傍晚來臨的時候到了。
司機把我丟在路邊,就揚塵而去。我一個人站在路邊看著這個雨村。藏在山坳中的雨村也是灰不溜秋的,鋪天蓋地的黃色,村頭到村尾,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顆樹,上面的枝條還沒抽綠,這樣的村子還叫雨村。
四
雍宗有個名字叫烏鴉。這個名字很少人知道。
雍宗用烏鴉這個名字來寫詩歌。當然,烏鴉并不是呱呱叫的意思,我也搞不明白,雍宗為什么會用烏鴉這么個名字來做自己的筆名。永格水葬的曲河旁邊,烏鴉經(jīng)常成群結隊地,呆頭呆腦地站在沒有綠葉的枝頭。待有人走近的時候,哄的一片翅膀拍打聲,又呆頭呆腦地站在另一顆沒有綠葉的枝頭上。
不過,雍宗寫的詩歌真是棒極了。比如“生命在暗淡中,落日在輝煌中?!薄帮h落,是飛翔最好的姿勢?!敝T如此類的詩歌,我?guī)缀跞紩痴b了。我不敢對雍宗說,其實一些詩句我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就是覺得棒極了。每次看到這些詩句,我總是很快地把他們背誦下來,一個人在心里默念的時候,越念越喜歡,心里好像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在心底癢癢的,但又很舒坦。
每次雍宗從遠門回來,總有特別過癮的詩句給我。
雍宗是屬風的,咩咩也是屬風的。
咩咩身邊總不缺漂亮女孩,更多時候,我好像一個跟班的,跟著他去泡妞,跟著他去應酬,也跟著他去酒醉。咩咩有種天生的氣度,能把周邊的事情處理好,而咩咩總有那么多哲理,讓我聽得服服帖帖。
“雖然我很絕望,但我會表現(xiàn)得很滿意?!边@就是咩咩說的話。
我也不記得我們三個人是怎么走到一起來的,但好像就天生是好朋友一樣,在兩個人如風的日子里,我只需等待他們來找我,在這兩股風的帶動下,我的音符也總能不斷在五線紙上嘩嘩流動。
五
卡西目瞪口呆地站在雨村的村口時,夕陽把她瘦長的身影拉得好長。一只尾巴上沒有毛的狗遠遠地站著看她??蛙嚧⒌臅r候過后,村子更顯得寂寥。
關于雨村的種種想象,在卡西的心里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可眼前的景象從不是一千種想象中的任何一種。十多戶人家七零八落的,沒有綠色的大山,沒有綠色的村子,蒼黃的一片。
正在卡西費力地把雨村與眼前這個黃色的村莊聯(lián)系到一起時,一位老人趕著一群羊,遠遠地走來。羊跑到很快,卡西被熱鬧的山羊叫聲充斥著,尖屁股的山羊都不靠近卡西,卡西被山羊離開出一個圈子。這個時候,那個趕羊的老人慢慢靠近了,卡西在打量著老人的同時,老人也在打量著卡西。
看不出老人的年紀,大概有六七十歲了,花白的頭發(fā)亂七八糟地被老人頂在頭上,一套黃軍裝已經(jīng)被老人穿得看不出顏色。
“阿爸拉。(注一)”卡西對著老人喊到。
老人在路的對面站了下來,也同羊群一樣,不靠近卡西。
卡西思量著,走到老人跟前。“這里是雨村么?!?/p>
走近了老人,卡西忽然覺得有點怕眼前的這位老人,老人的眼珠是淡黃的,很犀利地看著卡西。
“嗯?!崩先撕孟癫⒉幌牒涂ㄎ鞫嗾f什么。答應了一聲后,并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吆喝著羊群繼續(xù)向村子里走去。
卡西背著大包跟在老人的后面。多次的采風經(jīng)驗中,卡西知道,要想知道一個村子的歷史和傳說,那就要和村里的老人多溝通,別看村里的一些老人一個個其貌不揚,可都是一部部活字典呢。只要有耐心,一個個傳說會在老人身上生動地再現(xiàn)。
可這位老人并不想與卡西多交談。又是一個乏味的老家伙,卡西在心里不無惡意地說著,可還是加快了腳步,緊跟著這位老人,還有這群羊。
在羊群攪起的灰塵中,卡西跟隨著老人走進村子。
“哎,這里有個土司莊園吧。”總得找點話題,在羊群的熱鬧聲中,卡西大聲對老人喊到。
老人的步伐停了下來,卡西心里暗暗高興,看來是問對話了。
可老人沒立刻回答卡西,只是冷冷地盯著卡西看著??ㄎ鞅贿@淡黃的目光看著有點發(fā)麻。老人的下巴揚了一下,對卡西說?!澳闵砗缶褪??!?/p>
卡西轉過身。莊園?土司?卡西又一次目瞪口呆,雖然知道隨著時間河流的沖刷,好多事物都會變得面目全非,可眼前的老屋,木板橫七豎八,墻頭的茅草叢生,卡西怎么也不能把這個老屋與土司莊園聯(lián)系到一起。
“哎。這就是土司莊園?”卡西還想從老人的身上再一次得到準確答案,可轉身一看,老人已經(jīng)走到了離她很遠的地方。
六
經(jīng)常,我的腦子會處于一種發(fā)蒙的狀態(tài),比如現(xiàn)在。我不知道老人為什么要那么冷淡,完全一點都沒有永格人的淳樸熱情好客。老人很快隨著路面沉淀的灰塵一樣,沒蹤影了。
我在村里逛蕩著,時間不找了。要找個地方吃飯睡覺。
“香巴拉大飯店”,走了會兒,我看到一個小食店,我彎腰走進那窄小的店門,眼睛慢慢才適應屋子里的黑暗。一個女人在唯一的一張桌子上打盹。屋子里,灶臺就在桌子旁邊,還有酒缸,不知道是放著水還是酒。
我走過去,用指頭嗑了嗑桌面,那瞌睡的女人抬起了頭。很迷糊地看著我??磥?,發(fā)蒙的人并不是我一個人。
“可以吃飯嗎?”“想吃啥子?!边@個四十左右的女人邊打著哈欠邊問我。
“隨便,能吃飽就好?!辈⒉皇呛芨叩呐苏玖似饋恚呌檬帜ㄖ樳呄蛟钆_走去。
一會兒的時間里,女人做好了飯菜給我端了上來,她好像還是沒睡醒的樣子,頭發(fā)凌亂地被盤在頭上,臉上的皺紋也是同屋子里的光線一般,黑乎乎的。她給我做了一個洋芋湯,一盤羊肉冷片。給我放在桌子上后,她繼續(xù)回到原來坐的凳子上盯著我。
羊肉味道很好。我餓壞了。大口地就著飯吃下去。我感到這個女人的目光一直盯著我,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她要睡覺的桌子放著菜飯,她不能繼續(xù)爬著睡覺了。
女人還是哈欠連連不斷。一邊捶捶腿,一邊看著我。
“這里能住宿么?!薄鞍」?,你今天要住在雨村?!迸说穆曇糸_始有了溫度。
我已經(jīng)確定了。這里真是雨村?!澳悄闶钦覍Φ胤搅?。雨村就我這里可以住人。除非……”
女人還賣關子?!俺鞘裁茨??!蔽覇柕馈?/p>
“除非你這里有親戚了。”
“噶噶,我第一次來呢”我對女人說了。
“難不成你是為了看土司莊園。”我再無心吃飯了。女人已經(jīng)說中了我的心事。
“呀,你真是厲害?!?/p>
“啊呀,來這里的人都是來看莊園的。幾間爛房子,有什么好看呢,還叫莊園。”撲哧的一聲,女人笑了起來。
“哈,如果要說是莊園,那你現(xiàn)在吃飯的地方以前也是莊園的一部分呢?!边@個女人邊對我說,邊自言自語著,那么多的人來看什么莊園,村里的人往外跑,外面的人往村子里跑,看來不光我一個人對雨村感興趣?!斑@里的確是住過一個土司的小老婆,土司為她建了房子,有些人就叫她女土司,不過,因為她沒生孩子,在她離開世道后,房子這些也很快就破損了?!?/p>
“啊,這個村子為什么要雨村呢。”
“還不是因為缺水唄,缺什么就要什么了。”女人嘲笑著我。
“那村子里有桂花么?!?/p>
“有過,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些桂花呢,都是女土司在世的時候從其他地方帶來的,她去世后,就全都死光光了。這里海拔那么高,怎么能長桂花呢?!?/p>
我被這女人的話語說得哭笑不得,雨村,也是像我一樣渴望大雨的一個地方。
“不過呢,還有個女土司的情人,你看看唄。”女人的話語勾起了我的希望。“晚上,那老家伙會來喝酒呢。你等著吧?!?/p>
七
天色慢慢暗淡了下來,黑膩膩的桌上,女人點起來煤油燈,這和卡西在歌舞團的保管室里看的煤油燈一樣,小火苗慢慢地搖晃著。
在和女人的聊天過程中,卡西慢慢知道了關于女土司的一些情況,女土司叫桂花,是個外地人,土司不能把桂花帶回家,就在這里建了房子,把桂花放在這里。
村里的男人陸續(xù)來到這里,原來,這里還是村里的酒館。
當這些男人得知卡西是來尋找土司莊園時,那表情無疑是看到一個笑話一般。有人在打牌,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聽,有人在說,暗淡的酒館里顯得挺熱鬧的。
這個時候,一個人彎腰進了酒館,他進來后,就地在門口的地上坐了下來,酒館老板給他端了一碗酒過去,順勢把那個人放在地上的羊肉收了起來。
在他進來的時候,喧鬧的酒館頓時安靜下來,安靜了幾秒鐘,一陣轟然大笑?!巴了镜那槿藖砹?。你看看你名氣多大。又有人來看你啰?!?/p>
卡西今天第二次見到那位老人,老人好像對那些調侃的話語聽不見一樣,自己坐在地上,喝著酒,根本就不理會那些人的笑話。那些人對著老人調侃了會兒,也覺得無意思,就轉話題了。老人自己在自己的角落里喝著酒,酒館的空間變得有點怪異,卡西說不出為什么。
老人坐在那里并沒有說話,但他的存在卻顯出一個氣場,包圍在他的身邊,把那些笑話都隔在了氣場之外,
卡西靜靜地觀望著這一切。老人自己喝著酒,周圍發(fā)生的一切與他都沒關系一樣,酒館女人在老人的酒喝光后,很快就去給他添酒,在喝了三碗酒后,老人站了起來。
“不唱歌了噶。”不知道誰喊出來的,又一次哄堂大笑。在笑聲中,老人彎腰走出了酒館的小門,門外,只是一片寂寥的黑色。
這個晚上,卡西知道了這個老人就是土司的情人,名字叫扎西。
八
早晨的村莊很安靜,卻處處蘊含生機。
卡西站在被稱為土司莊園的那個破房子里。陽光從支離破碎的瓦片中漏進來,卡西小心翼翼地走著,地上鋪著青磚顯現(xiàn)著它的年代。
“那個時候,女土司喜歡村里人來這里聚會,她準備了好多酒和肉?!本起^老板的話語在卡西耳邊出現(xiàn)著,可現(xiàn)在,安靜得連灰塵在那些陽光的漏縫中飛翔的聲音也能聽到。
“女土司從來不參加這些晚會,她手下的人自然把一切都安排好,女土司只是在樓上看著,而她只是藏在柱子后聽著歌,一個人喝酒?!笨粗盼荩ㄎ鞲械揭粋€叫桂花的女人的寂寞。卡西一會兒在這里擺個姿勢,一會兒又弓腰藏到柱子后,她在感受著幾十年前一個女人的光影。
“那個時候,扎西是晚會中最出風頭的人,他的歌聲啊,阿嘖嘖,任何一個女人聽了都動心。什么東西都被他唱活了?!本起^女人頭天晚上對卡西說的話語不斷在卡西耳邊響起。
“但是啊,兩個可憐的人了。都說女土司開晚會其實就是為了看扎西?!?/p>
卡西的腦海中不斷飛影掠過,她在想象著。門外,有羊群的聲音,卡西想到了昨天見到老頭,他是不是要去放羊了??ㄎ魈鲩T外,看到趕著羊群的扎西老人已經(jīng)走出好遠。
卡西撒腿就跑,跟在老人和羊群的后面。
老人也不理卡西,自己挑著趕羊鞭輕快地走著。上山路了,卡西在后面跟得氣喘吁吁,扎西老人像個猴子一般靈巧。那些山羊到了山路上,也更是顯得神氣,尖屁股在卡西的眼前晃來晃去。
九
我心里一直有個喜歡的人。但不是噶太。
咩咩總是嘲笑我,說我是愛情白癡。我不是很喜歡噶太,我喜歡那個對我笑一下,我就想哭的人,可我從來不敢和他說話。咩咩給我制定了無數(shù)個計劃,計劃中的男女主人公,總是歡喜地十指相扣,開始了甜蜜的生活??涩F(xiàn)實里,面對那個笑容,我只是眼淚打了會兒轉轉,又來到咩咩的眼前,咩咩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計劃又失敗了。
噶太說,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正騎著一輛自行車飛快地從他面前駛過,我一手把著自行車,一手擦著眼淚,他第一次見到一個女孩子會這樣哭泣,他開車跟著我,看我騎到歌舞團里,居然眼淚就流光了,跳下單車后,我竟然能和單位的人有說有笑,他覺得這個女孩子肯定是瘋了。
后來,我使勁地回憶,也想不起我有著騎自行車大哭的場景。只是想,是不是我又遇到那個喜歡多年的家伙,那個人對著我笑了一下,我就難受得想哭泣,好像心里覺得很委屈一樣。那個家伙出現(xiàn)的時候,我肯定沒注意過噶太,因為啊,那個時候,世界都停止了轉動。
“最多是掉了一點點眼淚。”我打死也不承認我會騎著自行車大哭??筛撂褪钦J定,他說,“那就一點點眼淚么,可以說是淚灑長征路?!?/p>
很多事情,同樣噶太和我一起遭遇,可他描述起來就換了個樣子。我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比如,我記得是他先喜歡我的,可他總是說我先喜歡他的?!澳莻€晚上啊,月亮很美好,然后你看著我,覺得我好美麗。一下你就愛上了我,從此覺得終生要與我在一起?!蔽铱偸钦J為噶太是某個瞬間,一下子愛上我的。
但噶太并沒有這么想過,“我沒有一瞬間愛上過你,也沒有和你看月亮,是某天在街上,太陽底下,我們都被曬得快暈死過去,可你在廣場里說你沒有男朋友,讓我做你男朋友,我不答應,你就不讓我離開。我是被太陽曬怕了?!?/p>
“那,為什么我們要到廣場。”
“我怎么知道,怎么和你去的廣場?!备撂⒉幌雽@件事情探討,他認為太陽下,或者月亮下,都是一樣的。但我卻認為不同。
我不知道是噶太出了問題,還是我出了問題,可我們還是走到一起,開始不溫不熱的戀愛。
十
站在上坡上,卡西開始懊悔,為什么要來這個雨村,根本沒有土司莊園,也沒有桂花,只是一個不理人的老家伙。但她還是氣喘吁吁地跟在扎西老人的后面費力地爬著山路。
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的痕跡,太陽出來了,晃在頭頂上,卡西覺得自己都快被曬得脫皮了,太陽高高地掛在天心,如同老人一樣,那么遠。
很快,扎西老人離卡西的距離越來越遠,羊群也一樣,他們在卡西的視線里翻越了一個小山包,就消失了。
卡西的倔脾氣上來了,明晃晃的陽光下,她費力地爬著山路,偶爾,腳底的石頭被她踩滑,咕嚕嚕就滾下山去了,卡西小心地向前走著。
山下的村莊越來越小,卡西在山上越爬越高,終于翻越了一個小山頭時,他看到一抹綠色,這個山包里藏著一塊綠地,綠地上還有個牛棚。羊群愜意地在草地上吃草,她看到扎西老人則在一個樹下,安逸地燒起了火,火上,磚茶已經(jīng)燒開了。老扎西的旁邊還有個年輕人,老人從隨身的包里拿出酥油、糌粑,看來老人每天都來這個放羊。
卡西走了過去,老人已經(jīng)把酥油和鹽巴放進一個小白瓷口缸,用一支筷子雙手搓動著,那筷子很快就把茶水、酥油和鹽巴攪合成白白的酥油茶。那筷子的頭上有個小竹片,白色的香香的酥油茶就在老人的雙手搓動中不停翻滾??ㄎ髯税胩?,老扎西和年輕人都沒和她說話,倒茶的時候,老扎西給卡西也放上了一個碗,卡西早就渴得嗓子都冒煙了,毫不客氣地拿起碗就喝起了飄香的酥油茶。
卡西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她才發(fā)現(xiàn),老扎西旁邊的年輕人顯得有點癡呆,卡西從來到這里開始,一直沒聽到年輕人說過一句話,老扎西也沒說。
喝過茶,老扎西開始忙活了。在牛棚里,年輕人把早上擠到的牛奶都放在一個大木桶里,扎西老人走過去,開始用木棍攪拌牛奶,要提煉酥油和做酸奶渣呢。
扎西老人一上一下地攪拌著牛奶,一首好聽的歌謠在他的嘴里輕輕流動,卡西聽不出來扎西老人在唱什么,那歌謠隨著扎西老人攪拌牛奶的節(jié)奏變換著,老人的眼簾也半閉著,卡西為這個場面感動著,她覺得扎西老人好像在哄一個嬰兒一樣攪拌著牛奶。
十一
曾經(jīng)有次,我差點愛上噶太了。那天,噶太來歌舞團找我,我們兩個在宿舍里百無聊賴地烤著電爐。
噶太的目光被我放在一個角落的手風琴所吸引,他想讓我給他拉手風琴聽聽。平時說話大咧咧的噶太說,哎,我從來不懂音符,手風琴原來就是這個東西。
噶太是個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的藏族人,都說藏族人天生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可噶太的歌聲,能把一個七度高音拉到小三,當然了,他也能把小三度唱到增七度或者減七度,就是不能在和諧的那個純七度之間。
噶太并沒有見到我給他表演樂器,來歌舞團工作以前,我在藝校里學過好多樂器,琵琶、鋼琴、小提琴、架子鼓,還有手風琴,因為要配樂,所以我這段時間又開始練習手風琴。
我坐到床邊,一本正經(jīng)地對噶太說,我要演奏了哦,你不準喧嘩。
噶太叼著一只煙,身子斜靠在門上,說:“你怎么還那么多講究的??禳c吧?!?/p>
一個小三和弦拉開了節(jié)奏,我把手風琴的風箱拉開了?!?7171222112……”我彈起了《天使愛美麗》,這首我在學校里最喜歡演奏的曲目,音符在手風琴風箱的一拉一合中,從我的指尖流淌出來,我的身體也隨著打起了節(jié)奏。
音樂演奏完畢,我歪著頭笑著看噶太,不知道噶太什么時候把煙頭滅了,認真而安靜地看著我,他的眼睛里有種我平時看不到深沉。他站起走到我面前,認真地看了我三秒鐘,然后低下頭,輕吻了一下我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