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時間:2013年10月
對話人及對話整理:黃文婧
一、我一直拒絕小說中寫上海話
黃文婧:《繁花》目前的銷量如何?
金宇澄:單行本出版八個月,六萬本左右吧,前期《收獲》版賣了半年,據說有三萬。小說有那么強烈的地域色彩,能賣這個數(shù),是上帝對我的惠顧,我很滿足。
黃文婧:有人說《繁花》是滬語小說的復興。你
認為它和王安憶、張愛玲等人的小說一脈相承嗎?
金宇澄:《繁花》的語言和樣式,應該是沒有前例的,施康強先生寫文,認為我某些用字有誤,他是按“標準滬語”下的判斷,他大概不知道,我用的是改良上海話,靠近“上海官話”或者“后官話”;沒有普通話那段漫長歷史里,各地人等交際辦事,使用這一類語言,帶當?shù)乜谝舻臅嬲Z,所謂“藍青官話”。說這些也因為,上海話逐漸邊緣的一個現(xiàn)實,跟過去任何時期都是不一樣的,《繁花》的語言,代表了最近這些年集中反映的一種心情,一種希望溝通的想法,語言的總目標,是讓非上海讀者都能
夠懂,需要仔細調整語言,避免閱讀障礙,但要保
留地域特殊的韻味,這種種打算,不是對照《上海
話辭典》或者前人文學,就可以解決的,在過去任何的時期,這是很難想象的一種計劃,這個過程我反反復復,如履薄冰,前人都不在這個環(huán)境中思考,不產生這樣的想法。就像有人說,《繁花》只不過,是搶先用了上海話罷了,這是不懂文字語言的非專業(yè)評價,《繁花》不是現(xiàn)成的語言,不是可下載的商業(yè)版本,誰都可以拿來打字,整本小說講一種混合蘇州口音的上海老先生的話,我心里知道,這是模仿我爸爸的口氣,他是吳江黎里人,在上海生活60年,九十歲了,咬文嚼字,講話有魅力,我一直記得,《繁花》寫到一半,忽然聽見一個聲音,有個老先生,一直在耳邊喃喃不止,以后發(fā)展到,只須聽從記錄的地步,這是奇怪的經歷。你說到張愛玲,其實我對《海上花列傳》譯文并不滿意,江南的語感,夾雜北方兒化音,大概童年時代她在天津待過好幾年的原因吧;我這種挑剔,多年做編輯的毛病,一直在意稿子的語態(tài),說句失禮的話,如果張譯是我收到的一封普通來稿,大概我會忍不住去改。
黃文婧:是怎么走上寫作這條道路的?
金宇澄:年輕時七年在北方大農場勞動:讀一年初中,碰到文革,運送到黑龍江的一個上海小青年,那時候我跟上海幾個高中朋友通信,這幾位讀叔本華,黑格爾《小邏輯》,喜歡讀翻譯小說,他們講我可以寫小說了。那時代很多人從通信開始寫作,王安憶好像也是。我起步晚,寫第一個小說《失去的河流》已三十出頭了,寫作理由跟現(xiàn)在一樣,我想把我知道的事告訴大家,簡單念頭,寫《失去的河流》因為,別人可能不知道北方養(yǎng)馬的經歷,因此寫了。
黃文婧:大家對《繁花》的語言特色比較關注,你是如何尋找到語言的?
金宇澄:前面說過,語言上用了很多心思,也是‘無心插柳,當時某位熟人在上?!芭谩本W開帖,專寫名人逸事,我讀了幾天,也開了一個帖,準備寫普通人的上海。我找到語言特色,因為上了這個上海的網,里面一般都是老上海,大講上海話,發(fā)帖跟帖都這樣,無意中進入上海話的環(huán)境,選了這個方式。
黃文婧:此前你的作品,很少用上海話。
金宇澄:我一直拒絕小說中寫上海話,編輯經驗讓我知道,上海話很難表現(xiàn),來稿一有這種文字,我會仔細看,提意見,挑挑剔剔,甚至自己動筆改,原因有二,我供職的《上海文學》面向全國讀者,不是地方雜志;二是上海話真不好掌握,稍不小心,文字就不大好看,別扭,外人看不懂,也容易俗。幾個月前,上海電臺和上海書展,希望我用滬語讀一段《繁花》,我拒絕了,我覺得,如果我面對全部上海人的環(huán)境,可以讀,但也違反了我修改上海語言的初衷,我的目標,本是希望更多外地讀者能懂,才這樣吃苦去做,上海外來人特別多,上海話的現(xiàn)況,完全不同了,過去時代,外人初到上海生活,必學上海話,就像到廣東工作,必學粵語;大概1990年代起,大量外地富豪開始落戶上海,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大量管理干部奉調這座城市,大量知識分子來上海工作的原因?在一個長年接受普通話教育的大背景下,這些重要人群面對上海話,是主人,當然會很清醒說,喂喂,請你講普通話。我注意只有底層的外來人們,上海話仍然學得流利,賣菜的、裝修的、開小店的都非常認同,都講得好。因此在很多場合,說上海話已經不大合適,已經是個現(xiàn)實,當然我相信,按《霓虹燈下的哨兵》的臺詞,上海這個花花世界,永遠是一個大染缸,這些龐大的帶有文化尊嚴外來人群的下一代,再下下一代,一定會繼承這個城市的強勁血脈的,以后會為這個城市民眾特點,為這個地域語言深感自豪,我相信上海話不會死亡,當然這是一種前瞻的相信,在目前的大場合里,朗讀上海話,對外地讀者肯定有一點隔,有一點不禮貌,也因為現(xiàn)場沒配同步翻譯。你看我多糾結,我有這樣的障礙。因此兩次朗讀,最后他們請了滬語播音員,沒想到,讀得加油加醬,眉飛色舞,我立刻覺得完蛋了,想當場逃跑,覺得我的《繁花》怎么忽然變了味,忽然就有滬劇或滑稽戲的氣味了,也是突然明白,《繁花》只能提供閱讀,是用眼睛看的書,心里默念的一本書,它最理想的朗讀,是用一種老先生的冷靜口氣,不溫不火,一字一句,木訥地念,文字已由作者定下,不加字或少字,這過程讓我相信,上海話真是一種奇怪語言,一不小心,味道就會變的語言。因此《繁花》準備做話劇時,我表示在一般情況下,不希望演員用滬語演出,可考慮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這個態(tài)度引起“上海話粉絲”的仇恨,在網上罵人。我感到,這就是上海的現(xiàn)實,上海話確實到了邊緣地步,這種心情我很理解,但我有信心,不能急,上海話的生命力依然強韌,可以放心;再一個說,《繁花》的目的,是讓外人更深了解這座城市,我不承擔宣傳地方語的使命。
黃文婧:《繁花》語言和口頭上海話有哪些不同?
金宇澄:上海話的“我們”,就是“阿拉”,“他們”——“伊拉”,書里我都不用,回避和改換掉了。發(fā)現(xiàn)沒有?《繁花》沒有“你”字,就是上海話“儂”,有用“儂”的地方,我改為直呼人名,上海人的習慣,可以直接指名道姓,這就是上海話的真正特征和色彩,與北方不一樣。雖然讀者都知道“儂”的意思,但是在讀感上,在書面上,我認為太有地方色彩,出現(xiàn)率高,擔心外地讀者有障礙,想想看,一本書翻開,到處是“儂”,“阿拉”,再比如“嗱”就是“你們”,紙面上那是什么感覺?很是陌生、很有障礙的感覺,包括滬語無數(shù)的擬音字,如果全照《上海話辭典》辦,這樣的《繁花》,一半上海人都會看不懂。因此我只保留了上海的句型韻味節(jié)奏,把這些東西做出來,就可以了。
黃文婧:書里有大量的“不響”,這兩個字甚至每頁都有好幾個。
金宇澄:非常多,總共大概1300多個。上海話的“不響”,施先生指出,應該是“勿響”。我是因為《漢語辭典》有“悶聲不響”成語,因此改了,這樣更南北通用。這詞有意思,可根據情況,代表各種態(tài)度,有時也意味著對話結束的句號,在一場混亂的、牽涉幾個人的對話最后,用某某“不響”,表示對話結束。兩人吵架,一方發(fā)火,一方“不響”,是人物狀態(tài)。陌生女人在丈夫面前發(fā)嗲,身旁的妻子“不響”,意思她已經很生氣。上海讀者看到“不響”,應該會心一笑。這兩個字,上海人每天無數(shù)次使用,天天掛在口頭,描述身邊人,領導、父母、朋友對某事的態(tài)度,比如“我講了半天,領導不響”,即領導不同意、不開心、不表態(tài),或者沒精神,肚子里打小算盤,是最具上海特色的語言,比“阿拉”“儂”之類,更有上海標識性。有朋友說,“不響”兩個字極妙,被你捉牢,別人再用就是模仿了。其實它已經存在了多少年,只不過很少有人整本書篇幅用方言思考,因此發(fā)現(xiàn)不了。
黃文婧:注意到“是吧”兩個字,在上海話里,應該是“是”,但你改成了“是吧”。作為上海人,每次讀到這個地方,覺得不舒服,要在心里面轉一轉??傆X得“是吧”是個疑問句,我們用“是”時,未必是問號,有時候也是個句號。
金宇澄:施先生《東方早報》寫文章,也說《繁花》的‘吧,應該是。我改為“吧”,通文,避免外地讀者翻一頁書,看見無數(shù)的“”,嚇到他們,用心良苦。施先生讀到“是吧”兩字也很難受,也有整部《繁花》沒一個問號的原因,問號缺席,產生多義的味道,未必那么肯定,用“吧”結尾,不代表就是疑問,讀者自做判斷,認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認為疑問,它就是,不是也可以,要的是像與不像之間,只負責這一步。也許在你有閱讀障礙,另一讀者覺得特別。中國傳統(tǒng)讀本沒問號,標點符號是外來的,我用意在建立閱讀特征,如果一本書,我一目十行可以看完,我不認為是一本好書,好書通常都看得慢,有些字眼或痕跡一時未必清楚,有些詞未必很明白,可以琢磨,才是好的。我不認為流暢是個好詞,有小疙瘩小細節(jié)更好。語詞造出一些小障礙,耐人尋味,也是特征,福克納《喧嘩與騷動》,整頁整頁沒有標點,為什么我們接受?
黃文婧:《繁花》人物的原始素材,都來自你的生活?
金宇澄:吳亮讀《繁花》階段,不斷跟我發(fā)短信,問這人是誰,那個人是誰?一直想對號入座,實際不可能,因為這是小說?!斗被ā分腥耍疚叶冀佑|過,但他們在書里已經拆解變形,但很多內容需要原型,是編不出來的,《繁花》有一段寫四個人去蘇州玩,結果一晚上沒辦法進旅館,只能在滄浪亭門口坐等天亮。這是我和幾個朋友真實發(fā)生的事,當然只剩一個外殼,里面的故事已經完全改變了。每個人的生活,都會有非常有意思的事,看怎么寫了,小說必然要選擇,不是寫自傳,要取舍和選擇,很多極有趣的內容,可惜都不能寫。
黃文婧:把自己寫進小說了嗎?
金宇澄:剛才已經說了?!斗被ā穼懙胶髞?,像神經病一樣,講蘇州話的老先生,一直在我耳邊說話,讓我記錄下來,整個過程像評話局外人的旁述,節(jié)奏跟上了,完全是被牽引,慢條斯理,急急忙忙,寫一個人怎么說,一個人又一個人,個人和這些故事都融在一起,沉迷不醒,讓我一直在里面游蕩,一天又一天,分不出里外,當時的真實感受,說不清。
黃文婧:《繁花》對上海地標有非常詳盡的描寫。比如阿寶待在閣樓上,朝東看,看到什么,朝西看,是什么。這樣寫的初衷是什么?
金宇澄:都是我熟悉、喜歡的地方,覺得讀者審美在變,想知道閱讀的現(xiàn)場感、方位感。包括我自己,一直喜歡紀實片,非虛構作品,諾曼梅勒那種細致逼真的表述,非虛構的方式,盡量在細節(jié)上逼真。李敬澤說,《金瓶梅》里有一個人問路,對方指點如何往前走,過幾條街(注:第六十八回《玳安兒密訪蜂媒》),玳安找文嫂,向陳經濟問路,陳說“出了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了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家巷進去,半中腰里有個發(fā)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過石橋兒,緊靠著個姑姑庵兒,傍邊有個小胡同兒,從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封門兒的,就是他家”。李敬澤認為“這絕對需要導航,已經是一種都市化的空間感了,在《金瓶梅》之前,古代小說里沒有這樣的描寫。從這樣的傳統(tǒng)下看《繁花》,可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闡釋空間”。在古代,城市有這樣具體的交代,標出現(xiàn)今的地名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了,也是地域情感的原因吧,就如我們喜歡小說中的巴黎、羅馬的具體地名,特殊的味道,很難去掉這些名字。
二、作者是文學王國的奴仆
黃文婧:外地讀者對《繁花》怎么看?
金宇澄:沒料到讀者這么喜歡《繁花》,評論家、作家、媒體那樣關注,“豆瓣”給它9.00的高分,感受最深是媒體的力量,一本書可以這樣被反復報道,無止境傳播,包括舉辦年度種種總結的獎項,并且都集中于這本小說,這種發(fā)酵和膨脹力,在過去是難以想象的事,文學被邊緣化,也那么受重視。很多外地讀者認可這本書,胡平先生在北京的發(fā)言說,他去外省講課,講了《繁花》,有學員就給他看一個方言小說,全部方言。他說不是這個意思,《繁花》有方言取向,但有選擇,有的用方言,有些去掉了,這經驗很有趣,運用方言,卻不照實來寫,不列出注音的那種方言。吳秉杰認為《繁花》寫了很多不同階級階層的人一起生活,很溫暖的內容,始終保持友誼,保持感情。何向陽覺得《繁花》恢復了小說的尊嚴,不是意識主義的書寫,是反粗暴的一種書寫,長篇小說結構主義一些理論,在書里是失靈的,恰恰是沒結構,是它最大的優(yōu)點。
黃文婧:有評論說,說《繁花》讀起來有一種民國時期的味道?
金宇澄:企圖繞開1949年后的普通話語境,連接民初“鴛鴦蝴蝶派”一脈言情小說種種敘事樣式,30年代茅盾小說里,也繼續(xù)用類似詞語,比如“幽怨纏綿”,“擁鬢含涕”,然后也就滅絕了,《繁花》繼承收集這些,“低鬟一笑”,“娟好絕世”,“明眸善睞”,現(xiàn)在在文本里,像是新面貌,感覺傳統(tǒng)的敘事的自由,中國式的自由,新文學運動一路推崇西方小說,推展托爾斯泰為代表的蘇俄小說經典教育、左翼文學教育,經過這一系列輪番改造,中式傳統(tǒng)元素失去根本。民國時代,尤其上海作家,大多卻是各地過來的,沒有普通話背景,使用的應該是“后官話”思維,形成很異樣的語言特征,江浙作者也多,因此味道、口氣上,與《繁花》的滬語言思維相似。
黃文婧:城市化進程讓上海與外地之間很多的界限慢慢模糊,對此你怎么看?
金宇澄:長時間的統(tǒng)一變革,地域差別被減弱,但作家會密切注意身處的位置特征,地域之間其實仍有明顯差異,比如南北,東西,都有很不一樣的特征,包括寫作的方式和障礙,比如江南作家時常有的特別感受和異樣,都是用雙語,用這一帶的方言過日子,書寫經過北方語的翻譯。北方作家相對沒這大問題,語言通文,是與生俱來,錄一段白話,甚至是一篇漂亮文章。但北方語言之間也有地域之別,很有趣的差別,我做過賈平凹、李銳、曹乃謙的責編,他們的語言相當有地域特色。
黃文婧:評論家李敬澤說,如果不是語言形式,《繁花》沒可能在每年出版的三千部小說中跳脫出來,認同這個說法嗎?
金宇澄:作者怎么來做,才會被讀者注意?首先文字有特點,有形式特征。我一直也跟作者提這一點,因為作品多,顯要的就是你個性標識,但很多來稿沒這意識,寫作等于你開一家肥皂廠,要有獨家制造的思想,搞明白了現(xiàn)有的肥皂,是什么形狀顏色香味,設計自家的特色。開廠不可能隨便就上機器做,做出來你怎么出售?怎么被人識別,是你家的東西?藝術更是需要特點,畫家最講究自我的特征,你畫得都跟別人一樣了,一定會嚇壞的。失卻個性的小說語言,80后作者很明顯,覺得跟長期翻譯文本影響有關,外文翻成中文,語境基本消失了,只剩下譯本氣和故事內容,《百年孤獨》出來,記得來稿開頭就頻繁出現(xiàn)“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想這個開頭語,究竟是中文的,還是進口的,這種譯文氣味的跟從,是否表明對于中文本身,是看輕了的。上海舊音樂家黎錦暉,回憶那時候的音樂人,“均以西樂為正宗,唱中國歌就會被笑話,可以講,拿民族的東西也是斗爭。”《繁花》的試驗,包括前面講的標點、語言,形式、對話來來去去的特征,是覺得應該是中文讀者血液里的樣式,就等于笛子胡琴是國人生命里的聲音,是親切的感覺。改動標點的樣子,只剩逗號和句號,我個人的方式,跟其他小說分開的手段,這嘗試有中國影子,前人文章是不斷句的,靠讀者標點,所謂“可圈可點”。總之,文學永遠有實驗的可能,也是最容易被讀者看到的特征,做了實驗,讀者相對容易注意,何樂而不為。
黃文婧:《繁花》最初成形于網站論壇,當時是如何在網上寫作的?
金宇澄:我發(fā)帖聊天,每天兩三百字,幾天后,版主就招呼我了,認定我是某某人的馬甲,我說我是新手,結果他四處打聽,一次讓文匯出版社朱耀華看,朱說,這人,就是燒成了灰,我也認識,肯定是老金了。朱是我的隨筆集《洗牌年代》責編,一直認為我是那種“老幫瓜(老頭子)”文字。我只能請二位保密,不希望被熟人知曉,長期自認是圈內人,到了網上,成了陌生人,名“獨上閣樓”,這很自由,也很隱身。網友也都是陌生人,等于左右陌生鄰居,跟文學毫不相干的感覺,很好。這樣慢慢寫,到了小說的開頭,碰觸到記憶敏感的一塊,開了一個箱子,里面不斷有人跑出來,不是功利的狀態(tài),之后就像陳丹青說的小孩翻筋斗,鄰居圍觀叫好,鼓掌,小孩越翻越來勁。得如此鼓動,我一天六千字也寫過,完全不累,最后像得病一樣,唯寫作最重要,茶飯不思,像女人懷孕,不只有身體變化,整個精神狀態(tài)都不一樣,下了班急忙回去,到晚上考慮好了,一清早寫兩三千字貼出來,中午十二點,看一看網友的跟帖,滿足。每天如此,38萬字初稿,六個月寫完。當然,發(fā)表時期修改非常繁密。初稿到3分之1,仍有很多擬音上海字,之后開始有意識控制。評論說《繁花》的特別,是無論敘事對話都用方言,我有意這樣,長期這樣,最終非常熟練,一輩子沒這樣長期用母語寫東西,改了近二十遍。直到現(xiàn)在,仍覺得很多地方可以改,可以加,很多內容沒進去,將來出修訂版,會做一些補充。
黃文婧:最初是在雜志發(fā)表,然后出書?
金宇澄:發(fā)在《收獲》增刊,《長篇專號秋冬卷》。因為版面等種種原因,只能用在增刊。當時我對《收獲》肖元敏說,這么好的小說放在增刊,你肯定會后悔的。聽我這樣說,朋友很吃驚問我,何來的自信?確實,我早年在《收獲》發(fā)過四五個中短篇,《收獲》是我最尊敬的雜志,對肖老師一直非常恭敬,從不這樣說話,大概是創(chuàng)作直覺不一樣。增刊決定一次性全文發(fā)表,破紀錄配發(fā)了程德培、西飏兩篇評論,我至今仍然感激這個決定,一直記得程永新當時說,“我們配兩個評論?!笔潞笾溃啻温?lián)系程德培,希望他寫評論,這位程德培先生一直不回應,一直在狐疑,等到最后才勉強開口,他要看我的小說,不久就打電話來,大加贊嘆說,你怎么寫得那么好?。?!確實的,對一個多年不碰小說的作者來講,這個遲疑等待再等待的過程,非常合理。
黃文婧:從線上至線下出版,《繁花》成為今年的一個文化熱點,它的閱讀群體,真是從知識分子到平頭百姓跨階層的廣泛嗎?他們喜歡的共性是什么?
金宇澄:《文匯報》刊登過一位80后上海女孩的書評,復旦畢業(yè),去美讀金融,在華爾街工作。她寫自己從小在上海長大,記憶一片空白,《繁花》讓她的回憶全部蘇醒,很多長輩都已過世,但她好像明白了當時的家事矛盾,看到了長輩的困惑,是因為這本書,全部復活了。書展時候,很多年輕人排隊,我怕的就是全都是我這年齡的讀者,因此很意外。我記得《收獲》美編李筱說,《收獲》一位老校對,剛剛打來電話,特意要一本這一期增刊,認為“《繁花》很好看”。李筱說,校對稿子那么多年,他從沒提出要過雜志。包括給上海作協(xié)送信的郵遞員,《繁花》看了兩遍。出版社給我送書,司機對我說,你就是金宇澄?你寫得很好。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書里保存了大眾的共同經驗,各行各業(yè)人等,高低錯落,各有各的生存法則,不牽涉心理,不為讀者解釋,不玄,不散布觀念,沒有翻譯腔,貼近普通的本真,多元設計,位置低,也俗也雅,有極端場面,親切的回應,對于往事,更多的表現(xiàn),大概是一種沉默。
黃文婧:小說意味著什么?是否是刻意爭取讀者?
金宇澄:確實要一種刻意,爭取讀者,需要刻意引動他們的關注,我不是拿出一個很難的東西,去給簡單的人看,是以自己低矮的立場,最大程度吸引最多讀者,讓他們慢慢靠近我認為的文學。博爾赫斯極欣賞《一千零一夜》的方式,他認為好的小說,就是讓讀者消遣和感動,不是醒世,勸化。網上寫《繁花》階段,我全部的想法,是如何取悅讀者,每天我都需求更多更特別的內容,普通經驗以外的內容,讓讀者注意,讓他們高興、驚訝或悲傷,每天我都這樣朝思暮想,像一個廚師,期待明天做怎樣的新菜,讓客人驚訝才滿足,根本不理會自己是什么一個小說家,網友是誰我都不知道,我把他們看成抽象的大眾,大概是這樣,因此普通人能喜歡這本書,文學不在廟堂之高,尋求讀者的歡喜不是低下行為。作者都希望自己有更多的讀者。如不考慮他們,為什么要出版和發(fā)行?爭取更多讀者,是小說的重要任務,小說不是為了得獎,不是被翻譯,不是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王家衛(wèi)導演說,我看不出《繁花》有任何影視改編的傾向。這話算是他對我的一種很高的表揚。小說的第一需要,是獻給讀者,讓他們喜歡,我說的是讓中文讀者喜歡,涵蓋文學和非文學的讀者們。作者不做施舍之態(tài),作者是文學王國的奴仆。
黃文婧:《繁花》以后的寫作打算,還是以這樣的語態(tài)寫嗎?
金宇澄:應該再也寫不出第二本《繁花》這樣的書,因此等待發(fā)表的階段,一直還在改,包括等待出單行本的4個月,包括每一校、每一印我都改動,我的編輯應該很煩,我自覺自愿的行為。有讀者評論說,金老師可以憑此終老了。這是對的,我不可能再寫第二部這類小說,這也是為什么我那么反反復復修改它的原因,就是到現(xiàn)在,還有這種修改欲,因為我舍不得,覺得它一直有遺漏,會出現(xiàn)很多新的想法,我知道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這種種想法,說明了我看待寫一本小說的立場,這是我個人認識,我覺得的寫作是自然到來的東西,是自然給予的機會,我很少會再能有的某種機會,它不是機械的過程,是某種閃光。
三、上海是一塊經過文學電鍍的LOGO
黃文婧:你出生在什么樣的家庭?
金宇澄:母親出生在上海,畢業(yè)于復旦中文系;父親生于吳江某鎮(zhèn),與柳亞子是遠親,在蘇州嘉興讀了高中,加入革命,屬于潘漢年領導的上海地下工作者。新中國成立,擔任某機關處長,全家住長樂路機關宿舍。1954年“潘楊案”事發(fā),他即刻隔離審查,關了兩年,隨后一撤到底,取消所有的待遇,變成有“政歷問題”的人,同母親離開了上海,下放到浙江一個水泥廠工作。我和哥哥、妹妹跟祖母生活。之后父母調回上海,文革階段數(shù)度抄家,之后,也就是我和哥哥到東北務農,文革結束,父親恢復名譽,回到原來的機關工作,當時他已經60了。
黃文婧:生活中哪些人對你的影響最大?
金宇澄:男男女女,各階段的同事和朋友,有趣、特別和深刻的人,都對我有過影響,包括以前東北認識的幾位刑滿留場勞改人員。16歲北上火車,坐我對面的一個同齡伙伴,直到他前幾年死去,我們一直交往,他始終在社會底層,下崗,當保安,但他的身影,在《繁花》里很活躍。這些人中,我父親對我的影響應該最大,《繁花》的某些章節(jié),細節(jié),包括語言口吻,也都和他有關,這種影響力不是很密切,中國父子的關系就這樣,是一種潛移默化,或身教和遺傳的影響。他在舊上海做了很多職業(yè),包括編輯記者,有時很有錢,有時很窮,但總是西裝革履,寫新詩,整篇背誦《前、后赤壁賦》,寫標準的格律詩,用蘇州腔吟唱,老年時代,他逐漸沉默,他一直不愿意談論往事,當年很多朋友都死了,經歷坎坷,包括1942年東京警事廳破獲日本共產黨的要案,半夜到上海抓人,我父親和另一地下人員陳先生,一起被押送北四川路橋日本憲兵司令部,一路上父親相當焦慮,兩人怎么應對審問,兩人住一間前樓,因為“單線聯(lián)系”,心里知道是自己人,互相不了解,如何對得上口供,敞篷卡車開到四川路橋堍,陳先生戴著手銬就跳車了……后半夜,憲兵押帶我父親到監(jiān)獄醫(yī)院對質,陳先生滿頭裹了紗布,眼睛睜開一條縫,一握我父親的手,明顯是已經不行了,因此審訊時,我父親堅稱,社會關系都在金華,那里是國民黨地區(qū),無法調查,逃過一劫,但老虎凳等等刑具都一一領教,之后移送杭州監(jiān)獄,幾年后通過關系,保外就醫(yī),當時已患斑疹傷寒,雙腿無法站立,被人背出監(jiān)外。那一代人的信仰,堅定的意志,讓我敬仰,也讓我反思,這在《繁花》里都有反映。我父親說的地下人員這一塊,為之獻身的很多,活著已經是平安了。他對于歷史,一般是不議論的,這個群體的人,基本不會大談經歷,也許是紀律,只有時候看電視他會說,這是什么地下黨?;蛘f,冬天怎么穿白皮鞋,怎么穿了亮緞子長衫?
黃文婧:你最想寫的上海平民階層是什么樣的?
金宇澄:上海是一塊經過文學電鍍的LOGO,或1970年代人造革旅行袋上印有的“外灘風光”,它是一座大金字塔,頂部留著涂改N遍的百樂門或者名門男女,下部基礎一直很晦暗,混沌沉默,面積深廣,理應也別有洞天,卻一直被掩蓋和忽略。我試想揭開的正是這個層面,譬如我想告訴你,這階層的上海女人,怎么愛人,或怎么罵人,她怎么俗,怎么雅,怎么笑和悲,生存是如何輕浮和沉重,滋潤中伴隨怎樣的困擾,這類人如何強健、如何安之若素,怎么蓬勃生活,為什么那樣活躍,生動,卻一直被排除在所謂文學之外,他們自成系統(tǒng),他們對生活的信念,不能總被忽視,如果總解讀為亂七八糟,下流或者搞破鞋軋姘頭的字眼,那是自取其辱,明顯不是嚴肅文學的思考,嚴肅文學也不是環(huán)衛(wèi)清潔保障局。上海的這個復雜基礎,我一直領受到它散發(fā)的珍貴價值和文學光亮,這一塊生命,也許揭開會疼痛,卻不需要治療和創(chuàng)新,只需要發(fā)現(xiàn),它是文學的根本和精髓之所在,需要保存這些聲音和時間,保持那些畫面定格,等等。
黃文婧:作為一個資深文學編輯,怎么看城市文學?
金宇澄:1980年代寫了一些鄉(xiāng)野小說,我是住在城里,寫鄉(xiāng)下故事,鄉(xiāng)村經驗的揮發(fā)期,城市文學的情況,一直也就是這樣的,從1930年代以來,它一直就是一個城市化的過程,作者基本是進城去住,寫鄉(xiāng)下故事,如果我們社會安穩(wěn),沒有戰(zhàn)爭,這個慣性大概也要過渡兩到三代人,等到獲得全部的城市經驗,城市文學可以成為大宗,也許到那階段,有人像馬原那樣,搬到鄉(xiāng)下去,在鄉(xiāng)下寫城市生活,這種進程一旦到終點,比如普魯斯特、孫甘露、小白這樣的個案會多一些。城市寫作已經邊緣化很久了,大家一直否定它的意義,大家卻住在城里;它一般被視為腐朽的溫床,也簡單定論,比如上海歷史很短,以前是小漁村,但幾千萬上海人,真也不是小漁村的子孫,就像評論美國是個年輕國家,其實這地方吸納了歐洲最復雜的精神元素,最不安分的族群基因。近讀李天綱的大文,認為是上?!皫ьI一個龐大的民族艱難轉型”,很有畫面感,1833年的洋船都希望“到上海”,同期開船去廣州、廈門等地,鄉(xiāng)紳組織大搞“反入城”運動,不讓“番鬼”進城,只有上海人溫和,7條船停十六鋪碼頭,居民甚至想租城里房子給英人住,記錄了7船做的各票生意總和:買進“江南貨”,43萬銀元,賣出“西洋貨,包括鴉片、洋布鐘表鋼琴餐具等等,只14萬銀元,嚴重出超。這種景象,是我眼里的上海人,深不可測,被遮掩的記錄,這個城市,這里的人群,同樣匯集江南的根脈,背負蘇杭千年的影響,我眼睛里這塊地方,是一個超大的壓縮文件,一座迷失奇花異草的森林;此外我覺得,文學不是歷史學,文學描寫兩代人,已經寫不勝寫了。
黃文婧:《繁花》里寫了很多情欲,你怎么看情欲?
金宇澄:它是改造世界的根本動力,它有很多的面,是光明的天堂,黑暗的地獄,氣味復雜,是任何人必須面對的一個考驗,觀念視它猥瑣,藏著腋著,想象卻讓它光彩奪目,可以暗地里發(fā)酵,也可以像納博科夫駕馭的《洛麗塔》,忽然猛醒過來,化為一列堅強意志的火車,高速轟鳴朝前飛駛,在文學中,情欲非常壯觀。
黃文婧:你對宗教怎么看?有信仰嗎?
金宇澄:我比較認同感恩的樣式——比如每天感恩上帝,感恩它讓一個渺小的人度過了平安的一天,感恩有今天的衣食,感銘帶給我的一切。但我沒有宗教信仰,深知這種喃喃自語的深意,對于心靈,是還算健康的教育,使人容易滿足?!斗被ā返膶懽骱统霭?,同樣使我產生復雜的感恩上蒼之情。我知道上帝對我一直很好。
黃文婧:非常感謝你敞開心扉,聊了這么多。最后,咱們聊一個當下的熱點話題,現(xiàn)在的政策允許夫妻雙方中的一方為獨生子女,就可以生二胎了,對此你怎么看?
金宇澄:這是最好的消息,孩子是國家希望,現(xiàn)在孩子太少了,夫婦只生一個,對家庭而言,其實是存在了大擔憂的;我朋友的孩子大學剛畢業(yè),非常優(yōu)秀,得過兩屆新概念作文獎,忽然患病離世,對父母的打擊太大了。我因此也突然明白,3人世界比較脆弱,容易崩潰。歷史上的征兵,從來不許獨生子參軍,每個孩子,是每個家庭的希望,一個孩子,希望只有一個,如果有5個孩子,那是一個世界?,F(xiàn)只有深圳這個城市,會有那么多的年輕人,馬路上到處都是年輕人,這景象讓我每次去都很意外。
【責任編輯 劉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