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蘇珊又遲到了。
拖延癥從睡眠開始,終于拖進了白天的行為當中。夜晚,蘇珊的意識每每卡在兩點到三點之間,便不再問,干嗎睡不著?僅問,睡著了又醒來,到底為了什么?清晨,宋謙緊了緊懷里的蘇珊說:“呃,這個問題嘛,已經(jīng)跨入了哲學范疇,老婆,開始玩深刻啦?”“中年人啦,可不該玩玩深刻嗎?”最近,蘇珊經(jīng)常把“中年”二字掛在嘴邊,可在宋謙看來,只不過是她新發(fā)明的另一種撒嬌方式罷了。
蘇珊最討厭別人裝深刻。要到多深才能刻下來?刻下來做什么?當記者那么多年,她最歡迎那些有話直說的采訪對像,說出來,記下來,發(fā)表出來,一疊報紙,一天就過了。時代便是由這一疊疊報紙墊起來的。蘇珊就是時代的搬運工。
現(xiàn)在,蘇珊要來“搬運”的是一本書。盛大的發(fā)布會,規(guī)格之高難以想象。僅僅因為某領(lǐng)導在某場合,說到最近閱讀了該書。第二天,這本書就瘋狂加印。剛才蘇珊在記者簽到處拿到這本書,那領(lǐng)導的名字已經(jīng)大大地圍在了腰封上。時代,也是由一個個這些人的名字圍起來的。
與此同時,蘇珊也看到了他的名字。如前幾次會上所見那樣,忝列在領(lǐng)導嘉賓名單里,排名倒數(shù)。他不見得會來。他可來可不來。新聞通稿上,大方一點的版面,他的名字往往會在“等”字之前出現(xiàn),金貴些的版面,他就沒入“等”之后,無跡可循。不知為什么,蘇珊對他很大方,每次發(fā)稿,都把他穩(wěn)穩(wěn)地放在“等”的前邊。這是她對他唯一能做的。只見過幾面,說過幾句話,蘇珊就對他有好感。40歲了,好感不容易培養(yǎng),生活對她來說,像被剔剩下的魚骨架子,橫豎挑不出一塊好肉來。
發(fā)布會后,照例是吃飯。
那張圓餐桌只剩一個空位了,碗筷也沒被動過。蘇珊一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左邊是他??雌饋?,他也來遲了。服務生為他倆補上了湯盅。青橄欖白肺湯。蘇珊顧不上跟人講話,低頭喝湯,一勺,一勺。幾勺喝下去,發(fā)現(xiàn)身邊那人,跟自己的頻率幾乎一樣,埋著頭,一勺,一勺。他和她的腦袋快要湊到一起了。那么近。蘇珊有些遲疑,故意放慢了勺子,腦袋依舊低著。他的勺子竟也放慢了下來。她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他喝得認真,不知道是真認真還是假認真。她認為他們的余光是相遇了的。蘇珊心里生起了一陣暖意,她跟他是一伙的,是同桌的他,甚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蘇珊有了奇怪的純真的想法。
發(fā)布會結(jié)束后,蘇珊馬不停蹄交當天稿,在電腦前敲下他名字那一刻,她就有了甜蜜蜜的滋味。那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變甜的,甜的滋味,蘇珊近幾年便刻意躲避。她已經(jīng)進入了易發(fā)福的年齡,她是個克己之人,為了保持沒生育過的身材,年輕時喜歡吃的巧克力、冰淇淋、甜點……這些東西被列入了她的黑名單,想到那種濃郁的香甜,她甚至會打冷顫。她一直都戒不掉咖啡,卻再不敢加糖。報社樓下那家路邊咖啡店,每次見蘇珊來,店長便自覺地朝制作坊里喊一句——走甜!即使到任何一家茶餐廳、咖啡館,點咖啡的時候,她也會自覺地吩咐侍者——要走甜?。?/p>
走了甜的咖啡,喝不慣的,覺得苦澀,蘇珊喝慣了,倒覺得醇香,越濃越黑,仿佛獨自一人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體會到某種神秘和美妙,那遠遠是光明所照不到的想象的極地,漫步在那樣的途中,或許有驚慌,有忐忑,呃,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什么都沒有。這些多如牛毛的微微的失望滅絕了她的任何一種期許。蘇珊感到自己就是沐浴在這種失望的毛毛雨中,一日日走下去。
制版車間新來的那個90后小美編,請?zhí)K珊下去對照圖片說明,順便評價了一下那張合影。她用鼠標掃射過那一排人,長嘆一口氣,說,根本沒有一個能看的。最終又無奈地加上一句,也就這個大叔勉強還想搞一搞。蘇珊的心暗顫,順著她的鼠標看去,見他站在最邊的位置,清瘦,與旁邊那些發(fā)福者、松弛者、毛發(fā)稀疏者自然迥異。他似乎沒看鏡頭,在發(fā)呆,無神無情的困茫。蘇珊又開始多想了——那表情是什么意思?那腦袋在想什么?他在會議背后的生活會怎樣?他有什么有趣的習慣?進而,她又想,他那襯衫底下的身體長什么樣?喜不喜歡晚睡?嘴巴里有沒有口氣?有沒有紅顏知己?……她的疑問越來越具體。像采訪一樣,她準備了十萬個為什么。
小美編把她的走神捅穿之后,她感到無比羞愧,太流氓了,太形而下了,太不知識分子了……她在心里嗔怒自己,像是心里邊坐著一個正逢青春期的丫頭,既想管著她,又不自覺要放任著她。
他自然是看到了那則新聞,他的名字在“等”的前邊,還附著照片。他盯著照片里的那個自己看,徒生自戀。老了老了。在某些時刻,他還覺得自己是個男孩兒呢。他是不服從老的,不為人知地叛逆地還要囚著那個男孩兒。昨天,伏下頭喝湯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女記者也跟自己一樣,喝得忘我投入,他就想,等著她一起,一勺,一勺。他喜歡自己那樣,無聲地獨享一些小心思,時而有趣,時而歪邪,時而沮喪,時而凄美。不過,再親密的人,也接見不到那男孩兒了,他就是月球上的彼特·潘,孤單得像所有童話的本質(zhì)。偶爾,他也任性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泄露出那樣的小心思。白襯衫第二顆扣子的位置,掀出一角看,里邊有只睜著左眼的小貓頭鷹,是在埃沃店定制襯衫的時候,特意吩咐繡上去的。更明顯一點,通常便是在衣袖口、領(lǐng)子上、口袋邊,嵌上一條小花邊,也不是隨便的小花邊,是費了心思選的,從不令人感到似曾相識。這些表現(xiàn),足以讓人們給他下了個定義——悶騷男。單位里,他是多數(shù)小女孩兒歡迎的中年大叔:有那么一點小權(quán)勢,不大,所以好接近;有那么一點小滄桑,不老,可以挽手走上一段;有那么一點小情義,不亂,任誰也不去折磨的;有那么一點小講究,不張揚,就感覺不出裝來了……當然,他也是多數(shù)中年怪阿姨們不待見的人,她們眼中的他,一把年紀了,仕途不上不下的,卻外貌協(xié)會得緊,與自身年齡不匹配的身材和衣著,仿佛時刻準備著要出門談戀愛似的。她們其實也不是真不喜歡他,只是要暗暗保護自己——她們對他再好再多情,他對她們而言,也總歸是個大步流星客。
盯著照片里的自己看了半晌,他才去看旁邊那些領(lǐng)導。一個二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八個,指認著那些相識不相識的人。他老婆總說,你呀,還有多少張凳子要越過?還有多少個人頭要趕超?再不下功夫就來不及了呀?,F(xiàn)在,他的手指從自己身邊出發(fā),將那些人頭琴鍵一樣彈過去,腦子里無端端就響起了女兒考試前,時常哼的那首歡樂的《水果歌》:“來來,我們都是水果,過過過過過過……來來,我們都吃西瓜,掛掛掛掛掛掛……”人生啊人生,不過就掛,過過過,掛掛掛。他的手指停止了動作。
跟以往的無所謂不一樣,他把那張報紙留了起來,并且,翻出蘇珊的名片,手指觸著屏幕,熟練地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
“報紙看到了,謝謝,找時間喝湯。童?!?/p>
仿佛是一條回復。
在他放好手指的同一時刻,蘇珊SIM卡里那一千多個人中,猛然就跳出了他來。是頭一次,卻仿若老朋友了,好像昨天才搞了幾個回合的短信來往,今天又續(xù)上了。
一整天,蘇珊都在惦記著這條短信。下班,她把車駛到五環(huán)外,停在僻靜的道邊,寫上一個字,待定未定的時候,取消了,又開始琢磨另一個字。車是密閉的空間,蘇珊在里邊捧著手機,神經(jīng)病一樣,時而自言自語——“童”什么“童”,你是誰呀?你是大明星大人物呀?真搞笑!時而,她又看著那條短信,屏住笑,原來那天他也注意到一起喝湯的細節(jié)了,那么,他的心理活動也是跟自己一樣嘍……丟死人了!她的臉便紅了起來。像個等待約會的女孩子,蘇珊為他發(fā)出的邀請認真地糾結(jié)著呢。直到宋謙的電話鈴響起,她才平復。
宋謙是要帶她到一個地方吃魚眼睛。他說,那地方,專門吃魚眼睛,有各種做法,很刁鉆的。宋謙知道蘇珊喜好味蕾上的冒險,但凡在菜肴里能挑出一個亮點來的,他必帶著蘇珊去嘗試??粗K珊歡喜地吃新菜的樣子,他覺得她還沒長大?;蛟S由于他倆選擇了丁克生活,他把所有的父愛都投放到了蘇珊的身上,他就把蘇珊想象成了自己的女兒。
蘇珊望了望窗外,這是個自己幾乎不怎么到過的地方,怎么會停在這里?真是鬼使神差了。她很快找了個寬敞的地方,掉了個頭。
駛回市區(qū),穿過百花隧道,車不多,里邊就顯得特別幽暗。為了享受這種幽暗,蘇珊放慢了車速。她的目光掃見了一個小岔口,那是隧道側(cè)邊凹進去的一個橫向岔口,不大,只能容一輛車停駐。每開百把米,就會凹進去這么一個橫岔口。蘇珊恍然,那是用作臨時停車的,就像高速公路上的服務區(qū)。蘇珊平時從沒注意過。她開始刻意去找這些橫岔口,左一個,右一個。在隧道口的光亮隱約透來之時,蘇珊瞄到一個岔口里,有輛車停著,里邊似乎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肯定是一男一女!蘇珊堅決這么認為。她很快閃出了“車震”這個詞匯,這可不是一個偷情的天然好地方嗎?蘇珊腦子一熱,好像寫稿子的時候,某種靈感降臨,文章出現(xiàn)了神來一筆。好在,沒過幾秒,連人帶車地,她就彈出了這條幽暗的百花隧道,迅速被一整個光明擁抱。
現(xiàn)實這個親切的主人,隔著明亮的車窗朝蘇珊打招呼——你好,蘇珊。蘇珊莫名地感到有點失望。
晚上,臨睡前關(guān)機,蘇珊平靜地給那個“童”回復:“不客氣的?!彼炎约貉b得很大牌。
說“不客氣”,他倒也真的跟蘇珊不客氣起來了,邀請喝湯的事情便再沒了下文。
記者這個行當,蘇珊干十多年了,如今在每個采訪的場合中,放眼望去,全是十多年前的那些自己。她不得不承認,應該從這個戰(zhàn)線上撤下來了。然而,正如她對飲食的態(tài)度一樣,但凡有一個亮點,她都想著要去嘗試,對工作也如此,她拖拉著自己殘余的一點好奇心,抱著虛假的熱情寫出故弄玄虛的一篇篇報道,偶爾也會被自己炮制的那些故弄玄虛所蒙蔽,能高興個幾天?,F(xiàn)在,她不愿意也得承認,他成了她工作的一個新亮點。每次去開新聞發(fā)布會,她都隱隱地期待他露面。這些期待從一點點的潛意識的亮光,逐漸浮現(xiàn)成一種種行為,比方說,出門前對服裝挑來揀去,在耳背藏一些知性的暗香,在微笑的臉肌部位染上一抹橘紅,把幾乎要耷拉下來的眼睫毛重新卷翹起來——是要為他刷新心靈的窗戶么?她跟他遇見的次數(shù)比從前多了起來,在很多她認為他不會出現(xiàn)的場合,他竟也會不期而至。她從他不時瞟來的余光里,讀出“這不是偶然”的信息。于是,她將這樣的信息,按照職業(yè)思維慣性,故弄玄虛成一篇篇美文,只是,這美文只發(fā)表在自己內(nèi)心深處,是內(nèi)參。
在一次會議的茶歇,她注意到他并沒有離開自己的位置——她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總會做出些不隨大流的舉動。她倒了兩杯咖啡,一杯慣常的走甜,另一杯呢,她猶豫了一下,沒加糖,只是把糖包放在碟子上。她小心地端著兩杯咖啡重新走進會場,遠遠地,就看到了他的背影。他舉著手機正對著空無一人的主席臺,似乎在拍照,他是那樣專注,以至于她走近了他,他都沒有察覺。她起了頑意,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背后偷看,只見他的手機屏幕上,正嘗試著將自己的桌簽和整個主席臺背景都裝進去,由于他的桌簽擺在主席臺的偏僻處,所以取景特別困難。放大、縮小,左側(cè)、右偏,煞是苦惱。她“噗嗤”笑了出聲。他回頭,看是她,竟也不覺得尷尬,默契地回以一笑。這一笑,使她找到了那次喝湯時的感覺。她放下手中的咖啡,一路小跑過去。上主席臺的階梯有那么五六級,她像少年般,兩步就躍了上去。她拎起他的桌簽,重重地頓在了正中的主席位上,朝臺下的他示意,拍!他果然大方地用手機嚓嚓地拍下了幾張,拍畢,朝她做了個OK的手勢,她則調(diào)皮地伸伸舌頭,乖乖把他的桌簽重新歸位。
做完這一切,他才想到要環(huán)顧四周,確認會場上除他倆再無旁人,他才放下心來。
他把那包糖撕開了倒進咖啡里。一杯甜咖啡,一杯走甜咖啡,二人邊喝邊輕聲聊著。話題是沒什么意思的,只不過二人一直單獨待到茶歇結(jié)束就是了。
在很多可去可不去的會議,他最近都頻頻出席。他老婆命令他,這段時間,大會小會必須場場到,混個臉熟,找適當機會爭取發(fā)言,露露鋒芒。寶劍不出鞘,焉知它是塊寶還是廢鐵?他老婆是個理科生,沒什么文學修養(yǎng),用的比喻也通俗,原本也沒什么資格命令他,只是最近她掌握了話語權(quán)——她七拐八拐,搭上了一位貴人,這位貴人用她的話來說會“帶領(lǐng)著老童進步”,這位新調(diào)來的組織部長,被他老婆攀成了遠房堂哥。在她的數(shù)學頭腦考證和梳理之下,這位部長的確跟她祖上有過那么一支交叉的親戚關(guān)系,只是僅僅交叉了那么一支,人家又遠遠地蔓延出去了。不過,“關(guān)系不夠禮來湊”,無論如何,這位跟老婆同姓的部長已經(jīng)認下了這房突如其來的親戚。于是,老婆的命令就代表了組織部的命令,每每他露出懈怠的時候,她就軟硬兼施,命他重整斗志。
說到底,他是個相當自戀的人,對于一個自戀的人,你要他拉下自己的面子去求官當,還不如叫他涎著顏面去追求一個紅顏女子呢。在他的經(jīng)歷當中,無數(shù)次證明了這一點——遇見好女子比碰上好位置的機會多得多,在各個年齡段中,朝他暗示好感的女子,他幾乎都能敏銳地捕捉到,他得意地認為,只要他稍微邁出一步,那些女子都會被自己一個個拿下。只是,他終究注定不是個做大事的人,即使對那些自己亦心動的女子,他也只不過跟別人搞搞曖昧,無疾而終——也許總落不到實處,她們紛紛失去耐心,斷了這種隔靴搔癢的游戲。要知道,如今滿大街都是現(xiàn)實主義之人,要錢要權(quán)要快感,此外一概不要。像他這樣的人,你可以說他過時,也可以說他不現(xiàn)實,不過,知夫莫若妻,他老婆對他們的朋友總是大大咧咧地說:“我們家老童啊,別看那么愛臭美,其實是個膽小鬼,有賊心沒賊膽的!”仔細琢磨一下,老婆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每每有越雷池半步的念頭,他心里總會長敲出一句長鳴警鐘——紙嘛,肯定是包不住火的!這句惡俗的話雖然討厭,卻讓他免遭了很多麻煩。這些麻煩,打開報紙和網(wǎng)絡幾乎無處不見——中國式的腐敗必帶著情色。他心驚肉跳地認定,情色即是一種腐敗的開始,就算如初戀般美好的兩情相悅,最終也不免落入俗套。
然而,膽小歸膽小,卻阻擋不了他一顆愛人的心。他是這么想的,橫豎是自己在心里愛愛,心嘛,總是比紙要厚實得多,總是能包得住自己的火的。比方說,最近,他總能在會場上看到的那個女記者,他覺得自己在愛著她了。怎么說呢,以他的目測看來,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但也不覺得老,還能從她的身段和表情中,看到若即若離的青春,他喜歡這樣年齡中的女子,既不青澀,也不兇悍,既成熟,又不乏女兒態(tài),她們懂得欣賞自己,也懂得別人在欣賞自己,更重要的是,她們能接收到別人的好感,并且能及時地對別人回應出好感。于無聲處,不需任何證據(jù),他就愛上了那樣的她,并且,也感受到了她對他的愛。這些沒有證據(jù)的愛,讓他感到無比安全,無比輕松,他甚至認為自己可以放肆一愛了。
像被某人做了惡作劇,蘇珊的人生里被投進了一顆糖,那些甜分如細胞一樣游泳,在蘇珊的身體里暢游。她不再討厭失眠,意識不再在滴答的鬧鐘上卡殼,她輕易地拉起那些細胞,跟它們一起暢游,暢游在他的容貌上,在他講究的鬢角邊,在他細致地卷起的袖口,在他用心裝飾的花邊……她甜滋滋地想,他跟她心思一致,他知道她會出現(xiàn),于是,他也會出席,于是,她便能經(jīng)常在公眾場合上邂逅,這種有意的邂逅,感覺不異于約會。她在黑夜中一想到“約會”這個字眼,就浮現(xiàn)出一條如眼前夜一樣漆黑的隧道,那隧道里,細胞一般分布著一個個小岔口,停車暫做愛,如此刺激,如此絕望……像一部小眾的法國文藝片。她想得很多,想得臉紅心跳,已無力去追逐睡意了。趁天還沒亮的時候,她理性地認證了一下對他的愛。她愛他,是純粹的,不怕被人笑話地說,是純真的。不像那些遲暮女人,重新試愛,是為了證明自己魅力猶存,還具有愛的能力,也不像那些無知婦女,因為不滿意家庭關(guān)系,純屬打發(fā)無聊的生活,更不像單位里那些來勢兇猛的年輕女孩兒,為了縮短奮斗歷程,以青春交換權(quán)勢。蘇珊認為,對他的愛,如果說有功利目的的話,她自認是一種很文藝的目的——綻放她的中年愛欲。她看過不少新浪潮的文藝片,整片僅有一個主題:打開生命的禁錮,讓人欲出入自由。她往往會被那些背負懲罰甚至付出生命代價的男女主角感動得熱淚盈眶。怎么會這樣呢?她不是個性欲很強的女人,她不封建,但也不開放,她是個知識女性,她不需要在男人的身體上認知自我或者實現(xiàn)自我。她唯一能解釋的是,她會被這樣的男人吸引,逐漸稀少的荷爾蒙還會為他汗毛般豎起。她在暗中期許,跟這個得體的男人來一場艷遇,這將會是她人生中的又一次陽光普照,將她剛剛啟程的中年路上那毛毛細雨般的失望暫時消解。這種期許,成為一種持續(xù)的亮光,讓她即使拖著失眠的身軀迎接清晨的時候,也不至于懈怠甚至厭世。
當她雙腳踏下床,整理自己,開始迎接新一天,雖然內(nèi)心激情飽滿,但肉體卻扛不過一夜失眠,她的腦袋感到很沉重,并且開始疼痛。不過,她并沒有被肉體的疲倦所擊垮,她像個斗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對付肉身的這種疲倦,她自然有自己的法寶,她將宋謙從香港帶回來的正版斧彪驅(qū)風油揣到隨身包包里,疲倦不支的時候,就在太陽穴和耳根的下關(guān)穴處涂抹幾滴,那些刺激的涼,可暫時麻痹困倦這個敵人,振作精神。她只認這種正版牌子的驅(qū)風油,味道是她喜歡的,效果也是她多年驗證過的,果然如瓶子上那行繁體字所寫:“居家旅行 常備良藥”。她介紹給單位里幾個要好的同事,用過都覺得好,每當丈夫宋謙到香港出差,同事便紛紛要求搭買,買回來后,蘇珊便大方地免費分送,這些人得了優(yōu)惠,每每在蘇珊面前夸她丈夫是“一等一的好丈夫”,更有風趣的人,稱她丈夫就是一瓶斧彪驅(qū)風油,是“居家旅行的常備良藥”。蘇珊對這些贊美,都一一笑納。在女人面前夸贊自己丈夫的好,往往是不存一點私心雜念的,也可以說是一句禮貌的話了,跟那個丈夫其實關(guān)系并不大的。就像她,斷然不會跑到他的老婆面前去夸起他來,她甚至歹毒地認為,他跟他老婆關(guān)系極差。越差,她越心疼他,就越想要愛他。
那天下午,蘇珊收到了他的短信:“28號的迎春酒會,去的吧?童。”在蘇珊看來,這有別于那條喝湯的短信,如一首藏頭詩,隱含了時間、地點,她還讀出了幽會的信息。她又迅速享到了一股甜的滋味。
文化廳的迎春酒會年年搞,蘇珊是從不參加的,嫌累。通常是某個晚上八點開始,近乎一個小時的官員講話,剩余的時間自由交談、跳舞唱歌,近幾年聽說還增加了個“揮毫”的環(huán)節(jié)。老干部們閑下來喜歡玩書畫,那些拍馬屁的年輕人,懂或不懂,都圍擁在畫桌前,裝腔作勢,搶著要墨寶,搶得越激烈,老干部們越盡興,在他們眼里,這些小年輕,就像一群孩童追著鬧著大人們分糖吃,給誰不給誰,給誰多給誰少,他們可從不會老糊涂。蘇珊并不是不懂得官場那一套,只是這些事情與她無關(guān),當個旁觀者,看多聽多了,也覺得其實當官這件事情,既無趣又無聊,還不如跟著娛樂記者聽聽娛樂圈的情愛八卦來得人間煙火。
可以說,今年剩下的那幾天,蘇珊是以一種春天般的喜悅度過的,有賴于他的那條短信,她的年末憂郁癥并沒有如往年那樣發(fā)作,她既沒有因為又要向中年挺進一步而感到憂傷,也沒有因為一年的碌碌無為而感到虛妄。相反,她在自己的QQ空間里,詩性大發(fā),寫下了很多美好的、比喻的句子,以表達她那些不可與他人言說的心緒。她把自己比喻成一杯加了糖的咖啡,甜分適中,溫度恰好,她想象著,他素凈而暖和的雙手,將她端起,放到唇邊,并不急著去嘗,只是微笑著,低頭端詳,仿佛要在那幽黑的水面上尋找自己的倒影,直到那水面上也泛起了微笑的波紋,最終,唇才挨下去。她寫道:“喜歡一杯咖啡,帶著香甜和溫暖,進入一個人的體內(nèi),末日即使真的如期降臨,再生之門依舊為愛敞開。”她這句話,被同事們在QQ空間看到了,拿來取笑,故意說:“蘇老濕,最近好抒情哦,開始作詩啦!”有個正在談戀愛的男同事,正兒八經(jīng)地征求她的意見:“蘇老師,你把這話授權(quán)給我吧,我把‘一杯咖啡換成‘一個女人,寫給我的女朋友?!碧K珊聽了這話,一陣發(fā)虛,仿佛被人揭發(fā)。
二十八號那天,蘇珊過得忙不迭腳,上午到社區(qū)采訪完一個送溫暖活動之后,中午回報社趕稿,下午,開了個簡單的報題會,空下來已經(jīng)是三點多了,本來還有一份年終總結(jié)要交,蘇珊顧不上那么多了,她把那張表格鎖在抽屜里,果斷地結(jié)束掉一切庸俗事務。按照自己的計劃,她先到美容院去做臉,再到美發(fā)店去做頭,最后到商場去挑一套漂亮衣服,最最后,約會去……
在商場,她做了一件至今想來仍覺得羞愧的事情:她挑選了一套質(zhì)地精良的裙子,整體流暢有品位,小立領(lǐng),用一粒小盤扣緊致地將她修長的脖子圈起來,遮住了歲月附送給她的那兩道隱約可見的頸紋,誰知道,設(shè)計師在胸口處惡作劇似的挖了個小橢圓形的口子。如果說整襲墨藍色的裙子像一條密實的蜿蜒的隧道,那么,胸前的這一塊橢圓形,就像隧道中一個臨時停車用的岔口,故意留給人停駐喘氣的。蘇珊在這塊橢圓上猶豫很久,她覺得這個地方有點賣弄風騷了。專賣店的小姐不斷說服她:“這個地方是設(shè)計師的得意之處,是整套裙子的亮點,姐姐你皮膚那么白,胸部那么豐滿,只有你才能穿呢。很多女人喜歡這套裙子,試了之后,這個地方都撐不起來,都不敢買,人家羨慕姐姐都來不及呢……”店員們圍著蘇珊七嘴八舌一陣強攻,蘇珊對著穿衣鏡前后左右照來照去,也奇怪,她的眼睛無論如何總會停留在那個小橢圓上,看起來的確是個亮點!她果斷買下。為了更好地撐起這個亮點,她還到隔壁內(nèi)衣專柜去,買了一只新的乳罩,乳罩有個好聽的名字——水盈風。在杯罩內(nèi)側(cè)嵌有兩只水袋,導購小姐說,是新開發(fā)的產(chǎn)品,具有側(cè)攏、挺拔、按摩、調(diào)整等作用。蘇珊一穿上,果然胸部高聳,關(guān)鍵是,那橢圓形的亮點處,隨著人體的活動,便增了一道時張時閉的陰影,就像一只丹鳳眼的眼瞼上涂了生動的眼影,連自己都看著很美。
酒會當然是沒多大意思的,不過,多了他不時投來的帶有贊美意味的目光,她就覺得搖曳生姿了。她暗自覺得買下這套裙子真是一個英明的決定,在他鼓勵的注視之下,她竟飄飄然起來,端著酒杯,優(yōu)雅地朝他坐的那一桌走去。她單獨向他敬酒,像兩個老熟人。他也站起來,嘴角帶著笑意,張口客套地夸了她一句,她聽了臉一紅。隨后,他拉拉她的袖角,示意她到一側(cè)說話。她聽明白了,他是要她等他,等到自由交流的時間,“我們散步去。”他是這么說的。她眼中的他,今夜比任何一次會議見到的都清俊,而且,她還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清香。
一個領(lǐng)導,又一個領(lǐng)導走到話筒前,都講了些什么,蘇珊腦子一片空白。也許由于一整天神經(jīng)都繃得太緊了,也許這套裙子將她的身體收束得太緊了,她坐在椅子上,沉重的疲乏逐漸壓低了她孔雀開屏般撐起來的精神,很快,那種熟悉的頭痛就升上來了。她從自己的包包里,熟練地找到了那瓶“居家旅行 常備良藥”,分別在自己的太陽穴、下關(guān)穴涂抹了幾下,稍微緩解了一下疼痛。不過,沒多久,她又感到難受了,不得不又用斧彪驅(qū)風油多涂了好幾下,直感到自己的腦袋和耳根都熱辣辣地刺痛了,那股欲裂的頭痛感才被打壓下去。
領(lǐng)導講話終于結(jié)束了。人們從座位上站起來,開始互相走動。她也站起來,在人群里尋找著他。一度,他在跟幾個相熟的人說話,她遠遠地看他,覺得他是那么與眾不同。一度,又有幾個人拉他去拍照,當然是年輕女孩居多,她看到她們活潑可愛地挽著他的手臂合影,心里覺得很自豪。
后來,他在不遠處給她發(fā)了個短信:“先到樓下等,我就來?!边@次,沒有落款“童”。
她乖乖離開了會場,下了樓。南方,歲末的氣溫是涼的,她穿著那裙子,竟然也不覺得冷。
她不知道,今夜他將會帶她到哪里去?此刻,她的心里充滿了浪漫情懷,以及義無反顧的英勇。她一路踱步一路想,即使帶她去私奔,也愿意跟他去的。
沒過一會兒,他就從賓館門口出來了。他們并肩朝前方走去。他用手不時地扶扶她的后背,她并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只是默契地跟著他腳步的意思。他們邊走,邊輕聲地聊著那場沒意思的酒會,卻也沒說起一句帶感情的話。走到一個路邊小花園,路燈曖昧地照著一叢叢竹子,他自然地帶她走了進去。
竹林里是暗的,暗得讓人緊張。蘇珊的緊張不是沒有理由的,他的手已經(jīng)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越往里走,他的手越往下滑。最后,他們并肩站定了,相對著。先是她害羞了,撒嬌著把頭撲進了他的懷里,便沒再動彈。他幾乎是顫抖著,低下頭,用手端起她的腦袋,捧著她的臉,他似乎在試圖看清楚,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接著,他的唇湊近了去,慢慢地,湊近她的臉頰,再往下,湊近她的耳根。蘇珊覺得一切太順其自然不過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感到了他的遲疑,就像一支秒針在鐘面上忽然卡殼,再不蹦跶著往下走了。沉默了一會,突然聽到他在黑暗中,長出一口氣,說:“要是,要是能早點遇到,我一定不會錯過你!”說完,他放開了她。
她呆若木雞,身心如被冰浸。
蘇珊獨自走回家的一路上,各種情緒如飛鏢打到她身上,她根本看不清它們,疑惑、不解、不忿、羞恥、氣惱……她躲閃都來不及。在十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她試圖用幾秒平靜下來。綠燈亮起,她大步走過馬路,迎面過來一個老頭,大概有六七十歲的樣子,他一直盯著蘇珊胸前那個橢圓形的亮點,眼睛一眨不眨地,幾乎要跟旁人撞上了,還是不肯眨眼。
蘇珊的憤怒瞬間如火燃燒。盡管她剛剛才發(fā)誓,此后死也不再相信任何比喻,任何想象,她還是不得不對那兩只依靠水袋的幫助高聳起的乳房作了最后一次比喻,她覺得它們完全就像一對笨蛋,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笨蛋!
從竹林里出來,他折返了酒會。如他所料,正是酒會的高潮環(huán)節(jié),那些平日里基本見不上的老領(lǐng)導們,此刻親民得很,在眾人的簇擁之下,筆墨丹青,一氣呵成,儼然大師。他老婆臨出門的時候,吩咐他注意要跟某個領(lǐng)導套近乎,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領(lǐng)導的桌子,擠了進去,邊看邊激賞。他自知,說的全是違心話,卻也不覺得肉麻,橫豎今天晚上,他對那個女記者已經(jīng)說出了他這一生最為肉麻的違心話。他本不想說那句話的,他想湊到她的耳根下,告訴她她今夜很美麗動人,他喜歡這樣的女人……然而,他的話還沒開口,就聞到了她耳根散發(fā)出那股藥油的味道,這股味道就像他的老朋友,捉迷藏似的,促狹地對他說了聲“嗨!”幾乎每次開會,他都要靠這位老朋友來提神。就是這股味道停止了他的動作,這味道對他而言,散發(fā)著衰老、不支、無奈……
他卷著領(lǐng)導送他的一幅字回家了。他老婆展開一看:“厚德載物”,字圓頭圓腦的,倒有幾分像主人。老婆樂了,表揚他:“做得好,我堂哥說了,過段時間就開始運作,這個人管轄的部門正好退了個副職,你今天晚上等于向這個人表了態(tài)度,取得良好印象,將來就好說話了?!?/p>
他陷入沙發(fā)中,盯著自己袖口鑲嵌的那圈格子,頭一回發(fā)現(xiàn),其實它們像拆解過的俄羅斯方塊。
清晨,蘇珊睜開眼睛,丈夫宋謙正趴在她的枕邊,像做了一個成功的實驗般開心。
“嘿,你別說,這寶貝還真管用!把你的失眠治好了,你整晚睡得像豬?!?/p>
順著宋謙的手望過去,就看到床邊多了只小斗柜,樣式古舊笨重,可以稱得上丑了。蘇珊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宋謙搶先又說:“你別看這東西丑,老貴了,我托朋友在海南千辛萬苦收來的,真正的老紫檀木,你聞聞,是不是有股異香?”
蘇珊將信將疑,把頭湊近了去,果然聞到一股異香,的確有點像紫檀的味道。
宋謙又得意地說:“昨天你回來得晚,我故意不告訴你,誰想到你果然沒失眠,真是物有所值,你知道嗎,真正的老紫檀里散發(fā)著一種木氧,可以起到鎮(zhèn)靜安神的作用,幫助睡眠……”
宋謙還在邀功,叨叨個不停。
蘇珊仿佛靈魂出竅,她回憶起了自己少女初潮的那一次,又驚又喜著跑去找媽媽。她發(fā)現(xiàn),原來中年的征兆是跟初潮一樣,來了,自然有著其難以言狀的表現(xiàn)。蘇珊切實地感受到——中年,來了!
【責任編輯 張序遠】